玄奘进入福临寺。

  这是巩州城内最大一座寺庙,无数僧侣在寺中修行。

  大寺庙的斋菜味美,否则如何供给来烧香的贵人?分明是素斋,仆役却吃得满嘴流油。

  白马更由三人一同打理,吃得是新鲜马草拌豆,一名小沙弥拿刷子刷他柔顺的毛发,轻柔地抚去尘埃,另一人则用梳子梳通马尾。

  陈玄奘没去关心这些事儿,福临寺治《俱舍论》等经论,这些经他也学过,但千人千面,不同人读同一部经,体会却是不同的。

  他与当地的僧侣论经,交流看法,酣畅淋漓。

  论完经后,少量武僧看他一身结实的肌肉,试探性地邀请他去寺院后的梅花桩练练,玄奘闻言,欣然往之。

  武僧们欢喜极了,他们私下议论。

  “看法师那模样,果然,西行路漫漫,没有好的身板是不行的。”

  “那是,倘若年老体衰,力不能举禅杖,如何面对道路上的匪类、妖魔呢?”

  得道高僧中柔弱的总是多于一身腱子肉的,人往往有偏见,认为头脑与肌肉不可共存。

  武僧出门化缘,总不如那些身材纤长的俊秀和尚,后者更加惹人怜爱。

  前者,也就是差点被山匪打劫时才有用!

  他们初见陈玄奘,无不被他佛子似的俊秀面容所吸引。

  可像这样的人,却行动如风,一举一动都十分利落,见多识广的武僧眯起眼睛,终于发现他被海青覆盖的薄薄肌理。

  瘦却充满力量!

  *

  陈玄奘站在梅花桩上,用挥动少林棍的方式肆意挥动禅杖,它的重量远超少林棍,可在玄奘法师的手中,却像是他手脚的延续,指哪打哪。

  但你看向他的手臂,看那凸起的、暴露的青筋,又知这不仅仅是天赋异禀,还有他后天的汗水与努力。

  每看他扎实地挥动禅杖,武僧们就爆发出一声“好”,在懂行人看来,这实在是太热血沸腾了!

  于是他们也不拘泥于只看着,该上桩的上桩,该扎马步的扎马步,该练托举的托举。

  场上气氛为之一变。

  两个时辰后,陈玄奘下桩,此时已月上柳梢头,跟他一起练功的武僧有的撑不住早早结束了,有的坚持到现在。

  玄奘的海青常服被汗水打湿。

  此时天并不是很热,尤其在太阳落山后,夜晚的风裹挟着冷意,吹在人身上,本是很冷的,足以把汗吹干。

  可玄奘身上实在是太热气腾腾了,这是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热,如果让体修来看,定将他视为同道中人。

  好在陈玄奘随身携带海青服,作替换之用。此外他有种亲和力,能让所有武僧跟他打成一片,这些人都会很愿意给他一件衣服。

  玄奘又精通针线,可以将任何衣服改造得大小适宜。

  练功结束后,僧人们一同去附近的小河边打滚。

  他们都不需要热水洗澡。

  玄奘在人群中,一点也不扭捏,他向人借了一只水盆,用清冽的河水洗涤自己的身体。

  这一番相处后,他与僧人们的关系就很近了。

  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法师您启程路过河州,还需慎重再慎重啊。”

  听见这句话,陈玄奘不得不重视,他道:“这又从何说起?”

  说话的武僧皮肤黝黑,比起常年在寺庙内学经的白净僧人,他更像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对玄奘说:“我前些日子从河州来,听说一怪事。”

  “河州城外有一不知名的山岭,山也不是很高,又无甚特异之处,当地人并未给它取名。”

  “因这座山内草木不丰,野兽不多,也没有猎户在山上居住,是座无人的荒山。”

  “只偶尔有商队路过。”

  听到这,玄奘已完全懂了,他这些年走南闯北,渡化过不少妖怪,已积累丰富的经验。

  连妖怪落草的地点,吃人的套路都有所了解。

  果然,那僧人说:“这地怕是有妖怪的,只可惜我去探查几番,并未寻到踪迹。”

  陈玄奘暗自点头:这还是个会躲闪、懂谋略的妖怪。

  这样的妖怪有些特点,一是相对狡猾,二是不够强。

  可无论多不强,他吃个把人还是没问题的,对这样的妖怪,陈玄奘一般懒得渡化。

  他有怒目金刚之相,佛虽说众生平等,可吃了人的妖怪与不吃人的妖怪,那应不算太平等。

  他点点头道:“我已知晓,经过此地定加倍小心。”

  僧人跟他对视一眼,仿佛懂了什么,露出一畅快的笑容道:“好。”

  一切尽在不言中。

  ……

  次日,补给完干粮的陈玄奘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仆役坐在高头大马上,有些怀疑人生。

  他想:怎么就走了呢?不再多停留些时日吗?

  他习惯的进度是在一座城市停留三天,不是他好逸恶劳,以往车队无论人多还是少,都这么干。

  一时间有些不适应玄奘法师的节奏。

  让他没想到的是,等到河州,玄奘法师休整后干脆利落地表示:“接下来的路我自去,你就留在此地吧。”

  话说的没有回绝余地。

  仆役晴天霹雳,他结结巴巴道:“法、法师!”

  怎么就不要我了啊!

  他惶恐极了,以为是自己不够虔诚,翻身下马就要抱住陈玄奘的大腿。

  陈玄奘铁石心肠不为所动,跟他说:“这也是为了你啊!接下来不止路途艰辛,还会有豺狼虎豹妖魔出没,我看见他们,是要去渡一渡的,可你的安危……”

  仆役立马表态:“小人生得一双飞毛腿,遇见危险跑得飞快,不用法师担心。”

  “这哪是你说不担心就能不担心的!”

  玄奘一声暴喝,震得仆役头晕眼花。

  他与妖怪打过多年交道,深知他们法术多种多样,根本不是寻常人能跑过的。

  于是任凭仆役哭天抢地,也把他留在河州,不仅如此,连那匹马都没带上。

  玄奘:遇见妖怪,都是送菜的!

  他没挑担,而是背包裹,除了海青常服与鞋袜,只剩下菩萨赐的袈裟。

  禅杖给他作竹杖,走不动的时候还能撑地,看他那轻巧的模样,怕是常人见到,都以为禅杖是空心的。

  如此离开河州城,走百二十里,他也终于松口气。

  哎,这样轻便的生活,正是他最习惯的啊!

  如此想着,玄奘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看似跑了,又像是没有在跑,脚下都是飞扬的尘土,嘿咻嘿咻,心中默念号子。

  从天上看,土地甚至扬起滚滚黄尘。

  六甲六丁见他如此,已沉默着、说不出话来,看来这些时日,玄奘的一举一动都超出他们的想象。

  一些屁股不够正,暗自站队的天兵甚至有些摇摆。

  要知道,西天的神佛有多希望玄奘能够取经成功,道门的三清就有多希望他失败,这往深了说,是佛道的道统之争,也只有高长松这样跳出时代的道士才能完全不在意。

  本以为九九八十一难能够阻止陈玄奘,看他现在的模样,是真难啊!

  这些天兵都看着玄奘法师一路走,知道他的禅杖有多重,一杖下去,妖怪得头破血流啊!

  甚至有人喃喃自语道:“他若上天,不比我们这些专业的还能打?”

  “说什么呢,玄奘法师是金蝉子的转世,人家是念佛念经的,怎么能跟你打。”

  说白了,是个法修!

  立刻有人反驳道:“谁说的,听说金蝉子是个暴脾气,打遍西天无敌手,禅杖舞得虎虎生威,要不是他什么人都打,刚正不阿,人顽直,就不会被罚到下界。”

  “可见,那些连西行路都走不到一半,在流沙河就被妖怪吃了的,根本不是真的金蝉子,这一位才深得真传!”

  这群天兵各执一词,你一眼我一语地吵起来,反正西行路漫漫,他们摸鱼一会儿也无人发现,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

  再说玄奘这里,疾走半天后便进入武僧口中的不知名山岭,他虽无高长松那能辨别出妖气的能力,却因常年与妖怪打交道,而练就出一身非凡的直觉。

  刚进这地界,浑身的汗毛就警铃般竖起来,这这不同寻常的表现是在告诉玄奘,此处不仅有妖怪,他还被妖怪盯上了!

  西游记中的妖怪,信息都非常灵通,也有很大可能是道门人散播虚假消息,总之,沿线的妖怪都知道,西行的僧人,简称为唐僧,肉堪比灵丹妙药,吃上一口就能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在西游记中是非常有诱惑力的,人修仙、修成正果,就是为了长生,这不就是说,妖怪吃一口,就能原地飞升,直接达到修行顶点了?

  在此之前,他们的巅峰,不过是给神仙当坐骑,气性大的妖怪大王都不愿意。

  这座山岭藏了一个妖怪窝,一共有三位魔王,还有十来只无法化形的小妖怪,哪怕陈玄奘身怀功夫,想要对付他们,也要费上一番脑筋。

  六甲六丁终于不吵了,不错眼地盯着陈玄奘,他们虽知玄奘力能扛鼎,却也不知他到了哪一重,想见识一下他是如何对付妖邪的。

  然而,他才遁入山林,六甲六丁们正欲跟上,却听见身后传来一老叟声道:“玄奘法师安否?”

  回头一看,天兵们齐齐抱拳,与太白金星问好。

  原来天上的神仙,也不是很清楚玄奘的身手,只把他当作跟先前西行失败人一样,没什么自保能力,想这是最后一次西行,也是最盛大的,要来保他呢!

  太白金星虽在天庭供职,立场却很暧昧,他是玉帝手下的第一号秘书,他们跟佛门的关系都不错,孙悟空还没跟上,他出手保护陈玄奘过第一难,也不是很怪。

  “眼下,是安的。”六甲六丁的小队长道。

  “至于之后……”

  太白金星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无事,既然我来了,妖邪便交给我,定保他安然度过此难!”

  六甲六丁:“……”

  倒也不必。

  人家玄奘法师,说不定自己就能过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