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夜莺夜莺【完结】>第0036章 你何以双眼好像流泪

  顾家是名副其实的名门世家。虽然不比徐家和沈家家大业大,也不比高家军功赫赫,但顾崇曾任评议院议长、如今又手握已故夫人阮薇家财团的管理大权,而长子顾闻景年纪轻轻便已经是在任评议员,前途无量,更不要说现在还出了阮绥音这么个影响力庞大的顶级歌星。

  尽管顾崇在夫人去世之后就淡出了公众视野,顾闻景更是行事低调,但顾家的名头在亚联盟北部仍然十分响亮。

  顾宅坐落在述京市西的温江江畔,毗邻专门接待高层和外宾的月沼庄园。抵达后,司机下车为傅斯舟和阮绥音打开车门,傅斯舟一脚刚跨下车,身着执事服的管家就迎了上来:“傅首长。”

  傅斯舟颔首,目光扫过金色灯光掩映下的顾家大宅。进大门后是一条铺满碎石、两旁种满巨瓣兜兰的宽敞大道,通向一座十分规整的白色别墅,而庭院环绕着别墅而建。

  一旁的阮绥音也走过来时,管家看向他,停顿了一下,最后却只是简短地躬身示意,什么都没说。

  在傅斯舟看来一切从阮绥音的着装就开始古怪。明明是回自己家,他却穿了一身没有任何花纹和装饰的深灰色西装,比傅斯舟穿得还要正式,再打个领带,傅斯舟觉得他就可以去参加会议了。

  而最离奇的是阮绥音竟跟着管家躬身,傅斯舟甚至无法控制住自己不把诧异写在脸上,显然旁边的司机也是一样,但谁都没提出疑问,而傅斯舟也不认为有人能给出一个合理的回答。

  他们被领进大厅时,顾崇也握着手杖从台阶上走下来。

  和如今在任联盟副军团长的、高泽琛的父亲高峰不同,高峰一看就是一个从枪林弹雨里杀出来的将领,矫健、严整、不怒自威;而顾崇显然是一个运筹帷幄的政客,同时又带着一丝商人的精明,他没什么威势,但仍能让人心生畏惧,因为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不可能占到分毫的便宜。

  傅斯舟走上前,却突然发现阮绥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自己身畔消失,他回过头,阮绥音停在了他身后,仿佛再往前走几步会进入什么攻击范围似的。

  傅斯舟没再往前走,但也不能后退,只能站在原地微微弓身:“顾议长。”

  “来了。”顾崇走上前来拍拍他肩膀,第一句不问阮绥音怎么这么久都没回家一趟,不问阮绥音伤好些了没有,而是问傅斯舟后天的演讲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用有太大压力,演讲只是小事,这之后你还是专注着好好把军团的助学项目促成。”顾崇坐到沙发上,“闻景和其他几位评议员去了邻市,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到家,不然你们还能交流交流,毕竟他也算是过来人了。”

  “会有机会的。”

  傅斯舟和他聊了几句,一直到阮绥音在他们谈话的间隙小声开口:“你们先聊,我去花园走走。”

  听到他的声音,顾崇神情凝滞了一下,然后才如梦初醒般,仿佛刚刚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小儿子似的,问他:“伤不碍事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关心担忧的色彩,更像上级的慰问。

  “……不要紧,已经好多了。”阮绥音垂下头,没看他。

  时至今日,在顾崇面前阮绥音还是会有种本能的胆怯,即便在顾家这些年来阮绥音已经把察言观色学得纯熟,顾崇也非常棘手,因为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顾崇颔首:“你去吧。”

  得了准允,阮绥音立马起身,拖着一条腿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像逃兵。

  “其实…”阮绥音消失在视线范围后,傅斯舟开口,“他早就想回来看您了,只是一直没有时间。”

  顾崇盯着他,似笑非笑:“是吗。”

  傅斯舟哽了一下,他看出来顾崇很清楚自己在说谎。

  “你不用替他圆。”顾崇平淡地说,“早年间我事务繁多,在家的时间不多,绥音一直以来都是跟母亲更亲一些,这恐怕都不需要我说,从他执意要改名和她姓就显而易见了。”

  傅斯舟点点头,对此半信半疑。

  尽管顾崇已经极力去掩饰,但他与阮绥音之间实在太过陌生,那不是一种因为相处时间稀薄而导致的疏离,而是一种因为一方的视而不见和另一方的胆怯退却而产生的距离感,他们像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人,因为某种不可抗力才不得不顶着父子的身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阮绥音走出大厅便放慢了脚步,顺着回廊慢吞吞地往后花园挪。

  阮薇已经去世许多年了,她曾经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在乎阮绥音的人,她走后,阮绥音在顾家就彻底变成了空气。的确,比起许多残忍对待他的人,顾家的人从不曾虐待他,相反,顾家给他锦衣玉食,给他尊贵身份,他甚至被允许和他们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

  但他们不会与他交谈,不会与他互动,甚至不会分他一个眼神,他们只是那样高高在上地漠视他,像对待一团有色空气。

  直到傅斯舟出现。

  作为前任评议院议长,任期已满的顾崇不得不退位,但并不愿让权。他曾试图拉拢现任评议院议长裘戎,但对方始终油盐不进,而之前追随他的评议员们眼看着也一个接一个退位,如今的顾家表面上风光,实际上早已不如几年前权势滔天,如果不是还有顾闻景在评议院撑着,恐怕就连谢家都能压上来一头。

  在这种关头,顾崇迫切需要将评议院的新生力量纳入自己麾下,为自己所用。适逢新一轮公选,顾崇一眼就看中了候选人队伍中野心勃勃的傅斯舟,他是最年轻的评议员候选人,但一番见地却可以将那些不知变通的老古板和虚浮不务实的空想家远远甩在后头,只需要看看他那副胜券在握的风范,顾崇就确信这是自己要找的人。

  但即便傅斯舟有意归属,顾崇也永远不会信赖任何空口无凭的忠诚,他需要一根牢固的锁链,将傅斯舟紧紧拴在自己手下做自己手里的将棋。

  这个问题难住了顾崇,但不出几天,当他看到出席他寿宴的傅斯舟看向阮绥音的目光时,他这才想起了一直被自己抛之脑后的这个“小儿子”。

  这是一桩相当完美的交易,甚至可以说是顾崇这辈子最精彩的一笔,他靠阮绥音稳稳攥住了傅斯舟,而傅斯舟也可以倚赖阮绥音的影响力成功当选,至于阮绥音、顾崇想他该庆幸以他的身份能嫁给一个年轻有为又英俊高大的首长,总而言之,每个人都能从中得益,实在是精妙绝伦。

  只是偶尔,被通知了自己的婚讯的阮绥音还是会想,如果阮薇还在,她会不会问自己一句:“你愿意嫁给他吗?”

  即便结果不会有所改变,即便任何人都不可能违背顾崇的意愿,但如果有人能够问一句,事情仍会有所不同。

  阮薇去世之后,阮绥音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如今站在这里,阮绥音仿佛还能看见自己来到顾家的第一天,身穿浅绿长裙、披杏色丝帛的阮薇踩着绿草地间的石板走向他,然后轻柔地抱住他:“我们小望终于回家了……”

  然后阮绥音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能清晰地忆起她的脸庞,但毫无疑问的,她是那么温婉、美丽,如同春日的微风,挟着浅草的清香和白丁香的芬芳。

  走出大厅,傅斯舟在一个佣人的指引下来到了庭院,要带阮绥音回家。

  庭院没什么人,但仍灯火通明,一个个小小的金色的灯隐在花丛中,挥洒层层金纱。

  通过一条被琉璃花架包裹的小径,傅斯舟听见另一头传来细碎的动静,他走过去,阮绥音安静地坐在蓝色风铃草丛间,垂眸看着手中的信纸,长睫凝着金色的微光。

  他去到哪里都要随身装几封信,有时傅斯舟觉得那些信就像是他的精神食粮,令他餍足、平和、甚至是愉悦,明明是在自己家,他却还不如在新月大厦时松弛。听见脚步声时,他像一只被惊扰的枝头鸟,有些慌乱地扬起眼睫看向傅斯舟,冰冷的夜风撩起他肩头的银灰色长发,折射的金属光泽掩映着他靛蓝色的眼眸,微颤的眸光仿佛夜海之上的波澜。

  直到看清是傅斯舟,他才平复下来,问傅斯舟:“聊完了?”

  “嗯。”

  直至此刻,傅斯舟已经无法忽略事情的不对劲。

  他终于意识到了阮绥音身上的种种古怪应该如何形容——边缘感。

  傅斯舟不知道他该归属哪里,但很显然,他不属于顾家。

  傅斯舟与顾崇谈了许多事情,但除非自己主动提起,否则顾崇便不会说起阮绥音半个字,而他也没能在管家和佣人那里拥有一个称谓,没有人关心他婚后的生活,没有人关心他的伤势,他只是被遗忘在这个角落,甚至即便旁边就有一座被无尽夏簇拥的秋千椅,他却坐在了花台边沿。

  很突然的,傅斯舟想起他搬进新月大厦顶层公寓的那天,他听不见其他、也看不见其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露台花园里被玫瑰藤簇拥着的秋千椅,小心翼翼地问自己:“我可以坐吗…?”

  “当然可以,它就是为你而搭的。”傅斯舟无比庆幸自己当时那么回答了,“我想你或许会喜欢。”

  “谢谢你,我很喜欢。”阮绥音弯起眼睛说。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阮绥音对自己展露的为数不多的真挚笑颜。

  傅斯舟经历过很多苦难,也看过很多人经历苦难,因此他其实很少对别人产生同情的情感,因为在他看来,大部分人都是无病呻吟。

  但面对阮绥音的时候,许是他长得太过凄苦相,许是那两颗泪痣让他即便笑着也仿佛下一秒就要落泪,望进他眼睛时傅斯舟总能感到一种凄楚的哀戚,即便直到今天傅斯舟对他几乎仍然一无所知,却经常会萌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但那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仿佛与他共感,被那种悲伤沉郁的氛围淹没,就像他演唱会观众席里的听众一样,没来由地感到疼痛。

  因此傅斯舟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坐秋千椅,只是走上前,和他一起坐在了花台边,跟他一起看完了他手里的那封信。

  信里写道:【你一定收到了很多很多信吧,其实也不一定会看到我这封,但我还是想要写给你。

  就像你得到了那么那么多的爱,我的喜爱对你来说可有可无,但我还是想要喜欢你。】

  其实如果有机会,傅斯舟很想告诉他不是的。每一个人的爱对阮绥音来说都不是可有可无。即便得到再多的爱,他仍然会把每一份爱都当作最珍贵的宝物。

  然后阮绥音折上信纸塞回信封,和傅斯舟一起回家,回那个他可以安心坐上属于他的秋千椅的家。

  傅斯舟不知道的是,即便他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但在第一次去到新月大厦露台花园的那天,傅斯舟对他说“当然可以”的那一刻,第一次坐上了秋千椅、而且还是比顾家这架还要更漂亮的秋千椅时,阮绥音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

  其实他的幸福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如果曾经真的有人问过:“你愿意嫁给他吗?”

  那么现在阮绥音想自己可以回答:“我愿意。”

  【作者有话说】

  杨千嬅《小城大事》,作词:林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