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方府被绪以灼撞开的城门在她进去之后转瞬关上。

  只见被她高声求救的对象出现在屋顶,红衣为衬,白衫翩然,青丝以红绳束在脑后,一手按住系在腰间的天衍金钱剑。明月垂眸看着地面上的绪以灼,无奈道:“绪道友你还真是……唉。”

  心中万般想法,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

  “随我来。”明月简短道。

  虽然还不知道正在追杀绪以灼的是何人,但能让她如此狼狈,明月心知肚明这也不是她对付得了的。

  才带着绪以灼跑了没多久,明月就听见身后传来的轰然倒塌声,不禁骇然。

  明月每时每刻与寻方府的联系都更加紧密,如今只消心念一动就能让寻方府进入封城的状态。她虽然没有办法复现过去的护城大阵,但昔年护卫寻方府的城墙亦非凡物,足以抵挡大乘期修士攻击数个时辰。

  但它竟是在一刻钟内就被破了……

  用红线串起的金钱支起道道结界,明月一手结界之术早已出神入化,但她不觉得自己这些小手段能强过寻方府的城墙。她难掩心中震惊地询问正在往自己嘴里塞补充灵力丹药的绪以灼:“绪道友,你究竟惹了何人?”

  绪以灼抽空答道:“挽情仙尊。”

  明月:“……”

  明月自然知道挽情仙尊是何人。

  真要论起来,当了两千多年玄玉仙宗太上长老,这期间里只有两个人被她承认实力超过了自己的挽情仙尊,知名度必现如今的修真界第一人还要高些。

  明月道:“绪道友啊,寻方府留不得你了,你收拾收拾东西快些走吧。”

  明月显而易见是在开玩笑,但追杀者是挽情仙尊这一件事确实令她头皮发麻。

  这世间能有挽情仙尊一战者少之又少,即便明月和绪以灼联手,她们也不会位列其中。若不是现在身处寻方府中,明月甚至觉得她连拖延挽情仙尊一二都做不到。

  白雾在周身涌动。

  这自然是明月的手笔。绪以灼有些惊讶,没想到她竟已同寻方府融合到了这等程度,连与黄泉水紧密相连的浓雾都能御使。

  “只能召出一会儿。”明月及时泼了盆冷水,让绪以灼不要报太大的希望,“哪怕是挽情仙尊,应该也没怎么同黄泉白雾接触过。但以她的实力,此物只能阻拦片刻,仙尊很快就能勘破。”

  明月瞬间加快了速度,浓雾同样会干扰绪以灼的感知,她抛出一根红线缠住绪以灼手腕,将她往一个方向带去。

  雾气将她们的交谈声尽数藏于其中。

  “奇门有一个可以通向城外的暗道,我先前探察过,暗道还未被黄泉水侵蚀,等护城大阵消失后它就又可以通行。”明月飞快说道,“我会尽可能将挽情仙尊拖在这里,你能跑多远跑多远!到时候你披着我的衣服走,上面有我的气息,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欺瞒赤地一会儿——你可识得路?”

  绪以灼点头。

  禹先生对她的认路能力很是了解,嵌在问归内的地图就如同登墟之船留下的印记一样,可以直接指引她去赤地内禹先生探索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那就好。”明月感觉更有把握了些。

  即便强大如挽情仙尊,也会被赤地内的规则所限制,她固然可以在赤地内御剑,但御剑的速度绝对比不上她在其他地方。

  而明月的气息,至少可以保证绪以灼在以寻方府为中心的一定范围内摆脱赤地的禁制。

  寻方府占地辽阔,但两个修士一刻钟足以从城门口赶到奇门旧址。十二珍宝楼依旧,与绪以灼上回所见没什么分别。明月先一步踏入一座珍宝楼中,取出天衍金钱剑将其插入塔底绘有十瓣莲花的地砖,只见天衍金钱剑毫无阻碍地深入花心,随着机关启动,一条向下不断延伸的地道出现在绪以灼眼中。

  “绪道友,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明月一边脱下外衫往绪以灼身上披,一边说道,“这条密道是奇门考虑到他日若逢灭门之祸,为后人留下一线生机所造。可惜当年黄泉水直接充盈了这条密道,最后也没有派上用场。”

  明月咬破指尖,用自己的血在圆形方孔的铜钱上绘制了一个复杂的符文,她将铜钱塞进绪以灼的手里,说道:“密道有无数岔路口,特地做成了迷宫模样,每个通道留下的印记应该都已被黄泉水腐蚀殆尽。这枚铜钱你从中间的孔洞看去,可以看见过去修筑密道的修士残魂附着的记忆,你就通过这个来判断正确的路口吧。”

  说罢,明月退后一步,往珍宝楼外走去:“绪道友,保重。”

  绪以灼点点头:“有劳了。”

  只是在进入密道前,她忍不住问道:“你一个人留下……可会有事?”

  明月摇了摇头:“我与此地早已紧密相连,赤地存在一日,我就不会消失。”

  明月催促她快点离开,亲眼看着绪以灼的身影消失在密道里。等地面恢复原样后,她顿时凝重了神色,一手红绳缠绕,一手持铜钱剑守在门口。

  明月都没有考虑过往其他地方走误导挽情仙尊,以挽情仙尊对不同气息的准确把握,一定能发现绪以灼最后出现在这里。修筑密道的特殊石料倒是可以隐瞒挽情仙尊一二,但等绪以灼离开密道,过不了多久挽情仙尊就能再次掌握她的踪迹。

  明月希望绪以灼能脱险,可是自己实在做不了更多。她能做出的布置仅有这些,绪以灼最后能否逃出生天,便看她的造化了。

  挽情仙尊找到这里所花费的时间,比明月预计的还要快上许多。

  明月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她已经做好了防守的架势,不料挽情仙尊走出浓雾,眼尾如刀的眼睛看到她的第一眼,说的竟然是:“玉尘府前些年失踪的那个丫头?”

  明月一怔:“您认得我?”

  距离她失踪其实已经过去了好几十年,不过于挽情仙尊长达两千多年的寿数相较,百年也算不了什么。

  “你父亲曾想过让你拜入本尊门下,”挽情仙尊道,“我前去看了你一眼,你的命数极其怪异,此事便不了了之。原来当初本尊所见的怪异之处,尽数应在赤地。”

  “想不到晚辈与仙尊差点还能有一段师徒缘分。”明月恭谦道,尽可能放慢了语速,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挽情仙尊当年会亲自出山赴往玉尘府查看梁明月的情况,哪怕最后此事未成,显然也是动过收徒的念头的。她不是很想对这个差一点儿就成为她徒弟的后辈动手,说道:“你可知你护着的是什么人?那人现在,同样站在了玉尘府的对立面上。”

  “我自然知道,”明月叹了一口气,“晚辈修为远远不能与前辈相较,承蒙这身特殊的命格,倒是觉察到了一些如您这般大能才能感知到的事。明虚域正在崩溃,是护佑芸芸众生绵延万年,还是袒护仙门得千年之利,晚辈心中已有决断。”

  明月定定地看着挽情仙尊的眼睛,世间少有人敢与她对视。明月能感觉到挽情仙尊没有特地针对她,饶是如此,她也感觉到了自仙尊身上传来的强大压迫感。

  饶是如此,明月的声音也没有一丝颤抖,她近乎是在质问:“孰对孰错,仙尊心中难道不知?”

  挽情仙尊一时未言。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道:“此事非对错可以论断,昔年天雪阁神女猎杀诸神,镜君铸黄泉镜断飞升之路,在后人眼中,她们舍弃一小部分,却保护了大多数人,乃心怀大义。可若是当自己成为被舍弃的那一部分,又有几人甘心如此?”

  “说到底,也只有明虚域面临第一次大劫的时候,上古神明确实身死才可保全后人。可这一回,只是修士无法再修炼而已。”明月道,“这世间或许再无人有拔山之力,但合万人之力亦可移山填海。至于修士想要飞升成仙,如神明一般与天地共存,可这世间从没有永恒之物,即便是明虚域也会有走向消亡的一天。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修士确实可以暂时保全自身,但最终也会如凡人那般无法选择地死亡,若是世间最后只余寥寥数人,长生又有何意义?”

  明月看着挽情仙尊神情不为所动,心渐渐冷了下来。

  其实她们都知道怎样做更好,只是当自己的利益受损,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走向自私的那一端。

  甚至明月自己都会忍不住扪心自问,她会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些话,是因为她真的这般大义凛然,还是因为她作为一个身处在黄泉与人间的夹缝,不算死也不算活的人,无论外界如何对她都没有影响?

  挽情仙尊的手放在了剑柄上。

  明月神经顿时紧绷到了极点,握住铜钱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然而挽情仙尊手腕一翻,将手中细剑收回了挂在腰上的剑鞘。

  明月:“……?”

  明月愣住,甚至呆呆地张大了一点嘴。

  “那便看看她……她们能否成功吧。”挽情仙尊淡淡道,随意倚靠上周边一截断墙,合上双目。

  *

  透过铜钱的方孔,绪以灼看见前方的通道有着许多如鬼魂一般的人影走动着。

  靠着他们的指引,绪以灼七拐八拐。如今的密道到底是在赤地范围内,头顶又是黑漆漆的石墙,看不见日月更替,绪以灼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日,总之很久很久,她才钻出一截向上的通道重见天日。

  一出密道,绪以灼踩上剑就一刻不停地往外跑。

  带有明月气息的衣服确实好用,绪以灼往来赤地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能肆无忌惮地御剑飞行,甚至入了夜黄泉水上涨,只要她不去主动招惹,那些无目鲛人都对她爱搭不理,绪以灼还是头一回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只是这样的待遇体验不了多久,两天两夜后绪以灼就飞出了明月气息能够保护她的范围,直接被赤地当空按了下来。

  接下来的路程光走路肯定是不行的,挽情仙尊还说不好什么时候会追上来呢,绪以灼只能在极其贴近地面的位置御风而行。

  绪以灼每时每刻都在紧惕着挽情仙尊会从背后突然杀出来。

  然而直到她离开赤地,踩在了平乐府的土地上,也没等到挽情仙尊“天降正义”。

  绪以灼震惊了:“明月这么强?”

  让她震撼不已的对象这会儿肯定是没法回答她的问题的。

  绪以灼也顾不上思考几十年没见明月的修为怎就强悍如斯,她连休息都顾不上,登上飞舟就往西大陆的中部飞去。

  绪以灼本来是打算回到正确的时间点后先回离生门一趟的,毕竟她之前把云阳玉鉴放原璋那里了,取鲲鹏鳞前还得先从师父那拿回来。

  但是现在多出了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会冒出来的挽情仙尊……

  绪以灼毫不犹豫地选择将祸水引到帝襄那里去。

  西大陆被大致划分为东南西北中五个区域,除去占地面积最小的中部外,其他四片区域大小相差不大,原先北域算是最大的一块。但是因为赤地不断向南蔓延,又一边涂云洲一边天雪阁的,北域属于仙门的地界越来越小,哪怕是当前位于最北方的平乐府距离中部也没有多远。

  飞舟很快就将绪以灼送到了中部,又由于她所乘坐的本就是禹先生送她的飞舟,上面打上了平洲阁的标记,绪以灼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云宫。

  驻守云宫的人寥寥无几。

  飞舟降落在通天阁前,绪以灼一眼就看到了通天阁敞开的大门前孑然立着的凌琅。

  绪以灼跑上前问她:“帝襄呢?”

  凌琅并不意外绪以灼有此一问。别说绪以灼会震惊于帝襄竟是回到了西大陆,她的同僚们同样如此。在帝襄的下属中,也唯有她知晓帝襄当年的计划。

  灵力凝成的字迹出现在绪以灼眼前,凌琅无声道:【请随我来。】

  绪以灼跟着凌琅踏入通天阁,只见通天阁底层那扇隐藏的门竟是打开了,极热与极寒的气息同时从内涌出,相接处空气都产生了诡异的扭曲。

  这扇门,绪以灼曾经下去过。

  这是通往离狱的门。

  但是当时离狱上层的状况还算稳定,完全没有如现在这般,只要站在它的入口就能感觉到它内部的环境已然恶劣到了什么程度。

  凌琅又用灵力写道:【陛下就在下面。】

  “我能下去吗?”绪以灼问。

  【您随意,不过要小心一些,陛下正在……】凌琅犹豫了一下,才继续写道,【与它交战。】

  “它是谁?”绪以灼问道。

  凌琅道:【离狱的妖魔。】

  离狱有妖魔并不奇怪,这里本就是关押妖魔的囚笼。

  绪以灼尚未发觉凌琅话中的蹊跷之处,得了允许,她直接从入口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