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以灼対清禧镇倒也有几分熟悉,毕竟喜乐镇就是长生以清禧镇为原型复刻的。不过她所见的喜乐镇皆在夜间,如今看到白日里的清禧镇,处处都显新奇。

  板车骨碌碌地先行一步,将行李运回戏班,其余人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四散去寻她们的家人。唯独白落棠无父无母,一手建立的戏班就是她的家,此时带着绪以灼和郎迟谙慢慢往戏班的方向走去。

  清禧镇规模不大,最拿得出手的便是独有的清戏。镇上人没有几个不知晓棠声班的,许多人都记得白班主的面容。如今见棠声班外出巡演可算归乡,一路上不时有人向白班主问好。

  白落棠笑容温婉地一一应下,觑准机会立刻拉着郎迟谙的手拐到了边上小巷里。绪以灼尾随经验过于吩咐,最知晓什么犄角旮旯方便藏人,已然早早躲了进去。

  白班主取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苦笑道:“还是聊姑娘机灵。”

  绪以灼往边上让了让:“之后就有劳白班主继续带路了。”

  “棠声班买下的院子离得不远,走巷子虽然容易迷路,但只要走対了要比走大道快上许多。”白落棠显然対清禧镇的大街小巷了然于胸,带着二人飞快穿行短巷间,“戏班有几间房还空着,不过这么多年没回来,定是哪一间都不能住人了,还得麻烦两位同我一起收拾下。”

  “收拾可以,住下就不用啦,”绪以灼道,“我不习惯与太多人住一起,先去认个门,到时候在边上找个院子住下。”

  白落棠摇了摇:“我邀请你留下听戏,怎好叫你如此破费。”

  郎迟谙拉了下她的袖子。

  “她不缺钱,不用给她省。”郎迟谙简短道。

  就没有听说过哪位修士会缺金银之物的。

  “好吧。”郎迟谙语气太过笃定,白落棠也没有强留,“聊姑娘初来此地,到时就让我来寻找合适的宅邸。”

  白落棠计划着自己暗地里补一份租金,再备上谢礼过去。

  敲定没多久,她们就来到戏班租赁的大院。

  守门的老门房早就得到消息,白班主一来便立刻将大门打开。戏班的成员基本上是清禧镇的本地人,不似白班主是个孤儿,但为了排戏方便,她们也居于棠声班中,只在得了空闲的时候回家看看父母。能容纳这般多人的宅邸在清禧镇并不多见,白落棠购置了原先位于此处的四间院子后,上下左右打通,另外筑墙,合成了如今这间大院。

  她所说哪几间空置的房间位于大院的西北角,留守在棠声班的老人虽然会定时打扫房间,但他们事先可不知道还有客人回来,那几间空房一如既往在落灰。白落棠无意再麻烦这些老人家,恰好一路上也混得比较熟了,就不客气抓了绪以灼和郎迟谙来帮忙。

  院中就有水井,挑水扫洒很是方便。在两个修士家务能力丧失得差不多——准确说来郎迟谙就没有过家务能力——只知道干站在原地发愣的时候,白落棠已经提上来好几桶水。

  在扭头対上那两双写满了“之后做什么”的目光时,白落棠沉默了。

  许久,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哪像两位游历四方的女侠,怎么看都是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白落棠只好将扫帚抹布塞她们手里,事无巨细地交代她们该做哪些事。

  说罢,便打发她们去打扫屋子,自己现在外头把院子里长过了脚踝的草除了。

  被推进房门后,郎迟谙看着手里的布巾发愣,显而易见白落棠的话方才完全没进去。

  擦桌子?她为什么要擦桌子?桌子有啥好擦的?

  郎迟谙下意识看向被分配了扫地任务的绪以灼,然而便是瞳孔一缩。

  绪以灼竟然作弊用了祛尘术!现在正拿着扫把装模作样地扫着法术过后一尘不染的地面。

  郎迟谙还没有说什么,通过敞开的门看见她仍呆站着的白落棠就喊道:“郎姑娘可莫要偷懒,聊姑娘都已经扫好一片了!”

  郎迟谙心道她扫了个鬼,分明就是祛尘术的作用,当下也要趁着白落棠移开视线用法术。可灵力还在指尖凝聚,绪以灼的声音先悠悠传了过来:“挺早就想同郎道友说了,在东大陆用太多法术是会遭雷劈的。”

  灵力顿散。

  “你不是一直再用吗?”郎迟谙自然知道绪以灼所言不虚,但就是想刺回去一句。

  “我扛劈。”绪以灼睁着眼睛说瞎话,分明是因为天道不会劈她,“郎道友如果想在东大陆待久一些,最好还是少用灵力。”

  “我有什么好多待的?”郎迟谙嘴上这么说,实际行动却老老实实将抹布浸了水擦起来。

  绪以灼想,她要待在这儿的时间怕是不止一个月了。

  作弊扫完了地的绪以灼偷了好一会儿懒,后来干脆让白落棠去帮郎迟谙,自己在院里除草,修士的体力总归要比凡人好。由于绪以灼不打算在这儿住,知晓打扫一间房便好,完事后白落棠就出门给绪以灼看房子去。

  她在清禧镇人脉颇广,很快就在附近为绪以灼找了间闲置的一进小院,绪以灼看过位置没什么问题后直接同房主商定了租金。

  绪以灼一直很有分寸,自觉避免去接触过去的人与事,暴露在郎迟谙面前是个意外,只能将错就错下去。没有意识到身边可能有修士的郎迟谙,和已经在身边发现过修士的郎迟谙,対外界的感知是完全不一样,绪以灼干脆将自己放在郎迟谙面前,以免她生疑。

  但为了不和过去的人牵扯太深,她最好还是独居,同时位置需要方便她盯住郎迟谙,这间挨着戏班的小院恰好合适。

  绪以灼定下住处后,就和白班主告别,只在晚上同戏班一起吃了一顿饭。之后戏班又休息了两日,紧接着便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义演。绪以灼应白班主之邀,大部分演出都去听了,不过每一次都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

  郎迟谙与她恰恰相反,每一次都坐在前头给棠声班捧场,演出结束后还会跑到后台和白落棠她们会和。

  郎迟谙逐渐成了棠声班的编外人员。

  密集的演出安排十分需要人手,哪怕白落棠预先雇了好几个临时工,仍然时不时会出现人手不够的情况,跟了棠声班每一场演出的郎迟谙顺势便顶了上去。她虽说什么也不会,但都可以现学,这里帮忙搬一下东西,那里帮忙搭一下架子。以修士的力气,这些事她学会了以后远比旁人顺手。

  忙得脚不沾地的白落棠是过了好几日才发现郎迟谙居然一直在帮忙的。

  她将郎迟谙看作自己邀请来的客人,当然不想让客人出苦力。不过她说她的,郎迟谙做郎迟谙的,说了几次也没用。

  白落棠晚上被这事愁得睡不着觉,最后决定在得空的时候带郎迟谙一起出去玩,算是答谢她这些时日的帮忙。

  义演虽说会持续一个月,但并不是每一日都排了戏,戏班成员们也需要休息。休息时间往往会持续三天,一天躺,一天出去玩,一天继续躺。

  在

  第一回休息的第二日,白落棠便邀了郎迟谙去逛街。出去的不止她二人,戏班的小姐妹们也会同行。

  在棠声班里,白落棠与其说是班主,更像是戏班所有人的姐姐。妹妹们在前头玩闹的时候,她就跟在后头看着她们不要出岔子。

  而郎迟谙此时的存在,就无比特殊。

  她算不上棠声班的成员,名义上还是戏班的客人。她也不是白落棠的妹妹,她们的关系要更加复杂,不止是救命恩人与被救者,也不只是师傅和学徒。

  在白落棠去给郎迟谙买糖葫芦的时候,郎迟谙対偶然撞见的绪以灼说道。

  她觉得这位聊琴道友实在是神出鬼没的,有时在街角,有时在暗巷,有时在灯火阑珊处,总之这人总会突然在她的周边冒出来。

  聊琴就像是一团迷雾。

  绪以灼这会儿正在啃着一块桂花糕,听郎迟谙不解于她和白落棠到底是什么关系时,绪以灼顺口道:“不就是朋友吗?”

  朋友。

  郎迟谙愣住了。

  这个词対许多人而言习以为常,対郎迟谙而言却太过陌生,她从来没有过朋友。

  “什么算朋友?”郎迟谙问。

  绪以灼同她面面相觑。

  交朋友简直算是一个人生来的本能,这个词限定的范围太过广泛,又怎么才能定义?

  绪以灼眨了眨眼,磨磨唧唧地想出一句话来:“愿意亲近,说上几句话的,应该都算是朋友吧?”

  郎迟谙微微蹙起了眉,许久后看着绪以灼道:“那你也算是我的朋友?”

  绪以灼手里的桂花糕差点掉了。

  约摸少年人总是要更天真些,郎迟谙渐渐觉得绪以灼应该算是她的朋友。但若把绪以灼和白落棠放在一块儿,她显然更愿意亲近白落棠一些。

  対于郎迟谙的这个念头,绪以灼道:“朋友间的交情也有深有浅。”

  不等郎迟谙想得更明白,白落棠带着糖葫芦回来了,瞧见绪以灼也在后笑着问了声好:“聊姑娘也在这啊?”

  “恰好遇上,就同郎姑娘说了几句话。”实际上专程在这蹲人的。

  绪以灼时不时就会来郎迟谙面前转悠几圈,免得被郎迟谙先发现她在边上解释不清。

  白落棠带了两支糖葫芦回来,本是郎迟谙一支她一支,看见绪以灼后下意识想把她自己那根给绪以灼。不过绪以灼先一步站了起来,指着不远处正在叫卖的小贩问道:“白班主应当是那儿买的吧,我正巧也想吃了。”

  “嗯。”白落棠点了点头,“那个爷爷在清禧镇卖了六十多年的糖葫芦,全镇就数他收益最好。”

  绪以灼顺势离开。

  眼角的余光,看见白落棠与郎迟谙说了几句什么后,忽地带着郎迟谙往小巷深处走去。

  绪以灼就是从那儿过来的,如果没记错的话,走出小巷来到隔壁的那条街,正巧有艺人在当街表演杂耍。

  绪以灼买完糖葫芦,慢悠悠地顺着二人离开的方向走去。她走得不快,但神识早已铺开,看见郎白二人果然在杂耍摊子前,仙门五花八门的法术无法让郎迟谙多看一眼,但见杂耍艺人纯以笛声御蛇,她却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看完了杂耍,白落棠又带着郎迟谙去借了工具画糖人。清禧镇虽小,但也有许多有意思的事情能做。

  其实仙门也未必无趣,只看人愿不愿意发现那些有趣的地方。

  绪以灼看着她们一直玩到月上中天,才同在约定地方会合的姐妹们一起回戏班去,一路说说笑笑,比来时更亲近了一些。

  一直同白落棠一起缀在回头的郎迟谙,这会儿也会时不时走到中间去。

  等戏班一行人尽数进了大院,绪以灼才从墙后现身,拐回自己的小院。

  *

  郎迟谙好似真将自己当做了她的朋友。

  在第三次收到郎迟谙送来的点心时,绪以灼突然间意识到。前两次她没有多想,只当是郎迟谙替白落棠带的,但次数一多,绪以灼发现送来的东西可以轻松分类,明显来自两个人。

  那些价格昂贵的,包装精美的,显而易见来自白班主,白班主在谢礼上向来很舍得花钱。而那些稀奇古怪的,不知道从何处买来的小吃,绪以灼想通后便明白过来这些都是现下対人间无比好奇的郎迟谙买的。

  绪以灼心情复杂地咬了一口颜色和形状都无比奇怪的点心,问道:“你到底是哪里找到的点心铺子?”

  郎迟谙问:“好吃吗?”

  绪以灼嚼嚼嚼:“……还挺好吃的。”虽然卖相实在不咋地。

  郎迟谙道:“那不就行了。”

  分享完郎迟谙新一轮的探店成果后,绪以灼算了算时间,发现距离一个月结束只有一周的时间了。

  绪以灼状似不经意地问起:“等义演结束后,郎道友是不是就要回去?”

  郎迟谙倚窗而坐,看着窗外青翠的竹枝,沉默许久,才答:“自然是要回去的。”

  绪以灼笑笑不说话。

  七日时间转眼而过。

  当戏演完最后一折,白落棠宣布义演结束后,郎迟谙有一瞬茫然: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来到后台,戏班成员们已经在为即将到来的假期欢呼。

  有姐妹扑到郎迟谙的身上,抱着她的脖子喊道:“郎女侠这些天辛苦啦!”

  白落棠正抱着装道具的箱子往外走,看见这一幕后笑着対郎迟谙道:“今日你就不要忙活了,让她们自己搬去。”

  有假期这块大饼在前面吊着,戏班成员们互相打了打气,没一会儿就将后台清空,一点都没让郎迟谙搭把手。

  散场后,白落棠一如既往地走在最后,郎迟谙沉默着跟在她的身边。

  “可是累了?”白落棠看着她道,这一个月里棠声班上下为了义演尽心竭力,委实累得够呛,郎迟谙也出了不少力。

  郎迟谙没有说话。

  若是在以往,白落棠一定敏锐地发现了郎迟谙情绪不太対头,但义演结束后,同样如释重负的她也被抽走了残余的心力,只看着头顶与大漠不同、格外柔和的明月絮絮说道:“你今日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中午我陪你去车马行订马车……出发,唔出发就后日再说吧,姐妹们都说要送你东西,总得给她们一个白日准备不是?送别宴的菜单也要好好合计合计……”

  差不多的话,白落棠翻来覆去说了一路。

  她实在是累得很了,要是边上有张床她一倒下就能立刻睡着,因劳累变得糊涂的脑子难以记清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

  但郎迟谙清醒无比,一字一句皆听了进去。

  就在快要到达戏班的时候,她忽地停下了脚步。白落棠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边人掉了队。

  她回头看去,街上没有点灯,郎迟谙的神色在明月清辉下朦朦胧胧,难以看清。

  但她的语气无比坚定:“我不想走了。”

  白落棠拍了下脑门,怀疑自己困出了幻觉。

  “白班主,我能留下吗?”郎迟谙道,“不白吃白喝你的。”

  白落棠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仍觉自己似在梦里,脚步漂浮地回了房间。

  郎迟谙了却心头大事,美美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她神清气爽,破天荒地向遇到的人都问了好,把戏班的人吓得不轻。白落棠昨天只是困得狠了,还没到失忆的程度,睡一觉后大脑清醒,把昨夜郎迟谙说的话都想了起来。

  于是见着郎迟谙后,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而郎迟谙面色自若:“白班主,你现在得了闲,可还能再教教我琵琶?”

  “……行,”白落棠无奈道,“郎姑娘莫要嫌戏班无趣就好。”

  棠声班编外人员郎迟谙,就这样在一夜之间转为了编内人员,戏班姐妹们一致好评。原先的送别礼也没说就不准备了,只是名头从送别礼改为了庆祝郎迟谙留在棠声班的礼物。

  郎迟谙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第三日她发现绪以灼竟然也没有走。

  一时间,愉悦全部转为了疑惑。

  郎迟谙惊愕道:“你怎么还没走?”

  绪以灼一脸无辜:“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走了?”

  郎迟谙:“……”好像是哦。

  绪以灼一直问的都是她什么时候走,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也要走的意思。

  郎迟谙迷迷糊糊地离开了院子。

  一个月过去了,好似和一个月前没有什么不同。

  绪以灼看着郎迟谙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后,合拢了院门。

  但绪以灼知道一切已然大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