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以灼在清平镇停留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日很是清闲。其实绪以灼忙碌的时候才是少数,自穿越以来她过的多是咸鱼摆烂的生活,但这回的清闲,又与以往不太一样。

  在离生门的时候,她的闲相比其他时候来说是比较有活力的,毕竟有在藏书阁学习的任务,偶然要去师兄师姐那儿讨教一番,相交的也多是门内性子活泼的同龄人。在世外楼的那二十年,她平日里虽然没事可做,但想到自己已然成亲,就觉得不能像小孩一样闹腾了。

  绪以灼回到清平镇,觉得自己是在体验退休后闲得只能归入老头老太太晒太阳唠家常大军的生活。

  某日姜瑜心来看她,瞧见她的颓废样没忍住道:“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往林阿婆靠拢了?”

  绪以灼神情是一种看破红尘四大皆空的平静:“我的经历放在一般人身上,一辈子差不多也该过完了。”

  姜瑜心在杂草丛中找出只石凳坐下:“你这是在那什么……那什么西大陆受了什么刺激啊,有人排挤你,混不下去了?”

  随着逐渐习惯绪以灼的新身份,姜瑜心对待绪以灼的态度也渐渐回归到小时候那样。

  “胡说八道,”绪以灼拿手里的狗尾巴草尖尖拍了下姜瑜心的脑袋,“谁能让我混不下去?”

  反而是她可能要让别人混不下去了。

  绪以灼在心里唉声叹气,成日宅在清平镇的故居摆烂,实际也是有一分逃避的心思在里头。

  然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绪以灼悲哀地意识到光是为了自己回去,这条贼船她可能真的下不来了。

  绪以灼一下子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扶都不带扶的。

  “哦豁!”姜瑜心为她的伸手鼓掌。

  然后便听绪以灼道:“我该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叫姜瑜心呆住了。

  好一会儿后他才反应过来绪以灼刚刚说了什么:“怎、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有些事该去做了。”绪以灼显然不是开玩笑的,一起身就开始收拾东西。

  她本来也没什么东西,修士谁带包袱啊,有什么东西都是往空间法器里一装。绪以灼检查了下莲花金簪里头的东西,又回到房内把这些日子买的一些小玩意儿带上,就这么准备离开了。

  不知情的人看她两手空空,只会觉得她这是要出门逛街。

  姜瑜心一时间难以置信绪以灼就这么离开,跟在绪以灼身后走出一段路,才磕磕绊绊道:“那、那你还回来吗?”

  绪以灼驻足沉默。

  她不知道,也许会回来,但是那个时候姜瑜心只怕是不在了。

  这座清平镇里,只怕是不会有她认识的人了。

  她这一去兴许就是百年,一百年于修士而言,说不好只是几次闭关的时间,但对凡人而言,足以让最后一个记得绪以灼的人死去。

  渡过离断江的人,是很难回到故乡的。

  绪以灼到最后也没给出回答,只是让姜瑜心好好生活,便快步穿过镇子,来到渡口买下了一艘船。

  绪以灼会划船但不认路,所以她把船只原来的主人也一并雇了下来。

  “这些地方,全部去一趟大概要多少时间?”绪以灼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地图,让船夫一一辨认上面用朱笔圈起来的地点。

  这些都是东大陆流出过往世镜消息的地方。

  “有些地方我也没去啊,您这都走到最东边去了。”船夫为难道,“怎么这也得有个一年吧。”

  一年,在绪以灼的预期之中。

  还能摆烂个一年。

  交代完事情后绪以灼就钻进船舱里睡觉,竹篙一点,小舟便远离渡口,划入了新一段旅途。

  禹先生圈出的地点差不多是让绪以灼将东大陆走个遍,东大陆一共十七个国家,还有不少没形成国家的政权,每个地方都得去过。一个船夫显然是不够用的,绪以灼每跨过一次国境线就得换一个船夫。

  后来水路走不了了,坐马车,骑马骑驴,用两腿腿赶路,总之什么交通工具都得来上一遍。

  什么样的人也得都见上一遭,什么游学的学子,各地巡演的戏班,拦路打劫的山贼。伴随着各种各样的人一起到来的,还有千奇百怪的稀奇事。

  一年半后,乌秦国景城外十里,清泉客栈。

  这座踏入阳属沙漠后的最后一座客栈,虽有清泉之名却无清泉之实,但能在茫茫大漠里头看见这两个字,好像要被风沙吸干了水分的心似乎滋润了些许。

  今日清泉客栈人声鼎沸。

  原因无他,只因今年阳属沙漠的沙暴潮提前了,有一些人被永远留在了大漠里,侥幸逃出来的人自然要在清泉客栈稍作休整。众人逃到清泉客栈的时间大差不差,没一会儿就将大堂挤得快没落脚的地方。

  风暴潮是在清晨起来的,等到了傍晚,逃出来的人基本上都在清泉客栈会合了。死里逃生的探险者和行商们命悬一线带来的兴奋劲还没过去,一直到半夜大堂还是人声鼎沸。

  时间刚至子时,客栈的大门被敲响。

  入夜后阳属沙漠的风声很大,是以清泉客栈的大门是特制的,能放大敲门声,就怕敲门声被风声盖过去。敲门声一响,客栈大堂静了一瞬。

  毕竟谁也想不到这个时候还能有人来。

  客栈小二最先反应过来,跑上前去取下了门栓,一些沙粒立刻被夜风卷进了屋里。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黑袍裹身的人。

  黑袍掩盖了身形,但看身高这应当是一个女子。大堂里客人心中的惊讶又增了一分,一个女子孤身一人行走阳属沙漠,可是闻所未闻的事。

  兜帽投下的阴影藏住了女子的面容,她巡视大堂一周,只见已然没有位置坐下。直到柜台后的老板娘搬出一只凳子放在柜台前,女子才走上前去。

  “客官要用点什么?”风姿绰约的老板娘笑意盈盈道。

  “随便上点菜吧。”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兜帽。

  客栈里又静了一瞬。

  兜帽下的脸说一声姿容绝世也不为过,只一眼就叫人自惭形秽。沙漠里行走的人难免皮肤粗糙蓬头垢面,可女子却像是来赴宴的,身上干干净净不染尘埃,透过黑袍还能隐约看见里面华美的衣裙。

  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阳属沙漠里。

  有人在惊叹,有人看着女子的脸快丢了魂,还有些人心中一下子生了不好的心思。

  老板娘用目光冷冷警告了一遍那些不安分的人。

  在面对的女子的时候,她的笑容又变得娴静婉约起来,亲手递给她后厨送上来的两菜一汤。女子也不问价格,只在柜台上放下一只锦囊,里面装有两片金叶子,总归是够的。

  何止是够,都能将半座清泉客栈买下来了。

  老板娘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了女子几眼。如此巨款女子给得很是随意,可她又不像是那些养在深闺里的富家小姐对金钱每个概念,她这么做,看上去纯粹是因为不在意钱财以及想省点事。

  那些投在她身上各种各样的目光,老板娘觉得女子一定也注意到了,可是女子的神情自进门以来没有任何变化,显然对于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毫不在意。

  女子吃得很慢,显然也没什么用餐的心思。

  老板娘便倚着柜台同她聊天:“姑娘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这么晚了过来投宿?”

  老板娘怀疑女子是刚从景城那边来的,毕竟能逃出沙暴潮的,早几个时辰就该到了。

  然而女子的回答完全出乎老板娘的意料。

  她既不是从景城来的,也不是从阳属沙漠过来的。

  “不久从弥河山出来,南下来了这儿。”

  “一路上都在沙漠里?”老板娘惊讶地睁大了眼。

  女子点点头。

  弥河山在乌秦国的邻国祯国境内,位于祯国最西面,西与阳属沙漠相接,南接乌秦国。从弥河山进入乌秦国,往东拐走挨着阳属沙漠的城镇一路到景城,最后从景城前往阳属沙漠,这是正常人的逻辑,哪有人会直接进了沙漠然后一路通过沙漠来到景城附近的?

  “您走这路线……是来干什么?”老板娘被惊得声音都有点失常。

  “旅行,”女子道,“走直线方便。”

  “旅行?”

  “嗯,乌秦国差不多走过一遍了,不想再走。从蕴国一路往西,刚好走到尽头拐下来。”

  蕴国,坐落在东大陆东北角的国家。

  往来清泉客栈的都是走南闯北的行商,老板娘在此经营,听说过不少来自各国的消息。听到熟悉的名字,她不禁问道:“听说蕴国和燕南不怎么太平,您一路过来可还好?”

  听到这两个名字,女子走了一下神。

  蕴国和燕南的关系用不怎么太平来形容还不太准确,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它们已经在打仗。

  战火从两国边境上的蜀望城最先燃起,那个时候她闲得无聊,避开士兵,偷偷摸摸溜上城墙吹风。

  一边吹风一边放空大脑,以至于燕南大军开到城下了她才发现。

  一支箭很是争气,擦着她的鬓发过去,险些就命中。箭虽然没有射中她,却也让她被蕴国的士兵发现了。

  一时间她这个站在蕴国城墙上的,明显不属于燕南一方,但蕴国人也不认识的生面孔就非常尴尬。

  她沉默片刻后,拔出剑跳下城墙,即便深陷千军万马之中,也按照习惯走直线出去了。

  老板娘不知道短短一会儿女子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只听女子说道:“还行。”

  老板娘年轻时也在外头闯荡过,自然知晓女子孤身一人独行在这世间有多么不易,叹了一口气道:“一定是很不容易的。”

  女子接不上太上话,许久也只憋出两字:“……还行。”

  燕南率先挑衅,然而蕴国大军武运昌隆,抵挡住第一波突袭后立刻反攻回去,一路势如破竹。女子脚程不快,倒是和军队行进的速度差不多,以至于她几乎是走到哪仗就打到哪。

  直到离开燕南境内来到邺国,周遭才安定了点。但邺国西侧群山连绵,山贼横行,各种寨子多到离谱,几乎每座山头都有“英雄好汉”。女子一路走,一路顺手为民除害,光剿匪耽搁的时间就有一个月。

  以至于她来到阳属沙漠的时间,比预计的又推后了不少。

  这一路不能说一帆风顺吧,又是打战又是剿匪的,但也确实……还行。

  女子肯定地想。

  她放下了筷子,长途跋涉不管怎么说都是很耗精力的一件事,她本来就没什么胃口,让老板娘上点菜纯粹是不好意思不花钱在这白坐着。勉强吃了一些后,她就不想再用了。

  “可还有空房?我想在这宿一晚上。”女子问道。

  “有的。”老板娘立刻拿出登记名册来,清泉客栈里有几间客房是特地留给女客的,往往空着,“需要登记一下。”

  女子取出假路引给老板娘看过,面色不变,熟练地在名册上登记了自己的名字。

  老板娘看了一眼,行走沙漠的多是粗人,字也写得千奇百怪,但女子显然是练过的,字迹工整娟秀。

  绪以灼。

  有点熟悉的名字。

  老板娘还没有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就见名为绪以灼的女子已然往楼上走去,忙离开柜台为她引路。

  为了避免被往来的男客打扰,女客的房间和她的房间一样在第三层,占据了一条走廊。老板娘将绪以灼带到她的房间后,提醒了下一些家具的位置,便退出房间离开。

  “等一下。”绪以灼阻止老板娘合上门,问道,“我有意明日启程深入阳属沙漠,请问您认不认识可靠的向导?”

  “明日?”老板娘惊讶道,“您可是还不知道今年的风暴潮已经来临了?不会有向导接活的,今年剩下的日子应该也没法深入沙漠了。”

  绪以灼一愣:“提前了?”

  老板娘笃定地点头。

  绪以灼暗道糟糕,她把时间安排得太紧了,应该舍掉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早点过来的。

  风暴潮少说也要持续一月,持续一个季度是常有的事,她总不能真的等到明年再出发吧……

  绪以灼怀揣着满腹纠结送走了老板娘。

  老板娘离开后也没有继续守在柜台后,而是将活交给了专值夜班的伙计,自己回了三楼的房间。迷迷糊糊睡下一会儿后,一段往事忽然浮出脑海。

  绪以灼,绪以灼……她已过世的阿爷钟蒙好像说过,在他的向导生涯中有一个特别的雇主就叫绪以灼!

  这一回忆让老板娘猛地惊醒,睡意全无。

  她坐起来身来,抱着被子呆愣了好一会儿后,忍不住笑自己真是糊涂。她阿爷都过世多少年了,那个雇主又该是多少年前和阿爷相识的,可她遇到的这个绪以灼年纪瞧上去也就二十一二,哪对得上呢?

  也许只是名字的读音一样吧。

  老板娘又躺了回去,却是睡不太着了。

  勉强睡了有两个时辰,老板娘就掀开被子起床,她还是忍不住想要问问这位叫绪以灼的客人认不认识一个叫钟蒙的向导。

  她在绪以灼房间的门外徘徊许久,手放在门上后才意识到这个点人应该还在熟睡。她正要抽回手,可刚刚的力道却将门推开了。

  门没有锁。

  房间里也一个人都没有。

  老板娘下楼在大堂看了一圈,也没有找着人。

  直到值班的伙计问她在找谁,老板娘才得知昨夜她睡下没多久,绪以灼就退房离开了。

  *

  昨夜。

  绪以灼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她忍不住想,其实明年再进阳属沙漠也挺好的,她这不就能再拖几个月了……咳咳,绪以灼的事情怎么能叫拖呢?她这一年半走遍东大陆不得歇上几个月?

  绪以灼纠结得快去咬被子了。

  绪以灼不是很想去面对已经预料到的,马上就可以听人亲口承认的真相。她在各种不情不愿,早死早超生和能苟一日是一日思想的左右互搏间挣扎了大半年,最后还是来到了阳属沙漠。

  在床上滚来滚去的绪以灼成功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只卷。

  罢了!早晚的事!

  绪以灼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唯恐多待一会儿就泄了气,绪以灼匆匆下楼退了房间。

  然后在客栈伙计震惊与不解的目光中,毅然决然走向了阳属沙漠的深处。

  阳属沙漠的风暴潮对凡人来说是要命的,但对修士来说不算什么事。绪以灼找向导主要还是为了少走点弯路,实在不行的情况下,她一个人也不是不能出发。

  顶多迷下路多花点时间,总比等沙暴潮过去要浪费的时间少。

  绪以灼出发没一会儿,就发现连这点担忧都是多余的。

  只在云海上能够得见的、发着莹莹紫光的莲灯突兀地出现在沙漠上。月下的沙漠仿佛满地白霜,莲花飘在白波之上。

  连成一线、蜿蜒向远方的莲灯为绪以灼指引了道路。

  莲灯的尽头是一座巍峨城池,城中鼎沸的人声隔着很远的距离传入绪以灼耳中。走到近处,只见城门大敞,欢迎归来的旅人。

  繁华街道上有身披薄纱的舞女在跳着旋舞,她向绪以灼抛出轻纱,含笑招呼她进来。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每一个行人都带着一盏莲花灯。

  莲城,这座消失在历史中的城池,这座月下的亡者之城。

  在外看,是一片废墟,往里看,是孤阙的鼎盛之景。

  绪以灼踏入城中,仿若隔着一层屏障的欢笑声立刻清晰地响在耳侧。

  莲城人好奇地打量着这张陌生面孔,她美得仿若被孤阙奉为圣物的莲花,身上穿着的是与他们迥异的衣服。

  有好客者迎上前来:“异国的姑娘,您要到哪儿去?”

  绪以灼笑着如实回答:“我去王宫。”

  没有在意行人的惊叹声,绪以灼分开人群,沿着莲城的主道,走向坐落在城池中央的王宫。

  湖心岛屿上的孤阙王宫只是隔着一道水面,便仿佛与世隔绝,没有喧嚣能够越过宫墙。

  这一次不用绪以灼搭载溯回舟,需要解开特定机关才会出现的桥梁已然架在水面上。等绪以灼走过桥梁,它便无声沉入水下。

  登上九层台阶,绪以灼穿过敞开的殿门进入主殿。千盏莲灯悬在空中,将主殿的所有角落照得纤毫毕现。

  身披白色羽衣的女孩坐在莲花玉像上,金饰满身,圣洁得宛若神明,看她的样子,谁又能想象得到她曾一路踏着鲜血与尸骨登上修真界的最高点?

  绪以灼在祭坛下驻足,抬头看着女孩的眼睛:“我突然觉得我好亏,你修这些拘魂灯根本没花多少时间吧?”

  面对绪以灼的质问,帝襄是半点也不会心虚的,相反非常理直气壮:“还好啦,也花了有十年呢。”

  绪以灼也没在帝襄当年坑她的这件事上多做纠结,她并不是为了此事而来的。

  “你应该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候来吧。”绪以灼用的是肯定句,如果帝襄不是提前预料到,那她今夜也看不到为她指路的莲灯了,“占卜这种事还真是神奇啊,我什么时候会来什么地方能算到,我将来会做什么事能算到,我能做到什么事也能算到。还有什么事是无法测算到的?”

  “踏入时势之中,人便身不由己。”帝襄道。

  绪以灼沉默不语。

  帝襄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也不装腔作势了,噗嗤一声笑道:“受了委屈啊?”

  绪以灼白了她一眼,这人分明什么都知道了。她在通往祭坛的台阶上坐下,说道:“这回一次性说清吧,你想要干什么,你想要我干什么?”

  绪以灼都说得这么直白了,帝襄也不同她绕弯子:“我要做的事啊,说起来也不是很复杂——”

  “绝道统罢了。”

  绝道统三字,掷地有声。

  绪以灼……绪以灼就算早有预料,这三个字带给她的震撼依旧一点不少。

  她回过头,用无比复杂的目光看着帝襄。

  “你管这……”绪以灼努力按捺下了自己说脏话的欲望,“你管这叫不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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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今天前面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