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又一次日朝,这次争论的焦点仍然是该如何处理以何怀仁和顾绍弘为首的叛党。

  对何怀仁倒是没有太大争议,几乎都认为其罪当诛,满门超斩的结果已定,再也不容其他人求情。

  只是顾绍弘却不同,他到底身负皇室血脉,且是先帝子嗣,还是天乾,也是泰安帝唯一的臣弟,集重重身份于一身。而今皇室血脉凋零,若是能保下他一命,就算让他终身禁在宗人府中,对这批皇亲来说也算是个安慰。

  这是以宗人令为首的皇亲的诉求,如此才导致连日日朝都因对顾绍弘的处理而争论不休。

  今日的日朝却有些不同,时隔两月,久未露过面的安庭远出现在了朝会中。

  他站在安淮闻身后不远处,在争论又一次暂停时,他走出队列,行至中间拱手行礼道:“陛下,臣前段日子并不在皇宫中,不知谋逆一事,可臣出京却也不是无功而返。”

  紧接着,他双手递出手中的东西。

  泰安帝以手扶额看着下方,一手上东西,他昨日就已看过,这时他只抬抬眼,笑道:“首辅大人和次辅大人,你们先看看,看完再将其给其他大人们传阅。”

  孔起元和钱易之对视一眼,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心中都有些预感,看来这些东西就是决定顾绍弘命运的关键了。

  等东西拿到手中,没过多久两人便变了脸色,孔起元更是脸色铁青,他嘴唇颤抖着,半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词,“混账东西。”

  钱易之一直带笑的狐狸眼中笑意也不在,满目寒霜,他手握着账册的边缘,手中几乎是要将其捏碎的力道。

  好一会儿,他才沉着脸将手中账簿传给了后方好奇看着他的官员。

  而另一边以宗人令为首的皇亲更是面面相觑,在已经有谋逆这等大事发生在先的情况下,还有什么能使孔起元和钱易之都勃然变色?

  很快,他们便知道了答案。

  通敌叛国。

  孔青雄暗中将大岩炎朝的铁矿售卖给西戎,使得西戎士兵人皆手握利器,西戎人才敢侵犯大炎朝边境,更使手段将守边城布防图换出交到西戎人手中,西戎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守边城。

  当时案件审理过后,甚至连孔青雄都承认他乃是铁矿案以及守边城被迫的元凶,可没想到这已盖棺定论的事情到今日却又有了转折。

  孔青雄只是傀儡,他身后站着的居然是何怀仁和顾绍弘。

  其中因售卖铁矿而获得的银子孔青雄更是一分没捞着,全落进了顾绍弘等人手中。

  而守边城失守一事,幕后主使更是直指太后和何怀仁,连太后与何怀仁的亲笔书信都已经落到了安庭远手中。

  安庭远将之原原本本带了回来,现在就在在场百官手中一一传阅。

  回到安淮闻身后时,安庭远与安淮闻两人视线交错。

  等安庭远站定后,安淮闻则立即站了出来,他行了一个大礼,并不起身,而是一直趴伏在地面上,沉声道:“顾绍弘与何怀仁等人谋反一事朝中诸位皆亲眼见证,证据确凿,而现今又暴露其通敌叛国之举,罪无可恕,唯有立即行刑方可大快人心,以此才能警戒他人,大炎朝国威不可侵犯。”

  宗人令面色青白,现在就是他也不想为顾绍弘说情了。

  谋反还只是发生在皇室内部之间的事情,说小了不过是兄弟相争,可若是为了争夺皇位将大炎朝的国土拱手相让,那便不堪为皇室子。

  他沉重地闭上眼,歇了为这等不肖子孙继续辩驳的心。

  而在最前的孔起元脸色虽难看,可他眸底深处却有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犹豫。

  泰安帝高坐其上,却将之看得清晰。

  泰安帝垂下眼,相处近四十载,他原本还有些看不清这位先帝的托孤之臣,可近段时间发生的事,却让他对孔起元有了些了解。

  别看孔起元之前对顾绍弘看似不留情面,直接下令剥夺了顾绍弘的王爵之位,这几日为处置顾绍弘之事,宗人令等人一再坚持保下顾绍弘性命时,他也一直闭口不言。

  可正是这闭口不言表明了他心中的想法,他也惦记着顾绍弘身上那点皇室血脉呢。虽没明言,可心中怕也是想保住顾绍弘性命,将其圈禁在宗人府度过余生。

  可他怎么可能愿意还让顾绍弘活着呢,只要不斩草除根,心中对敌人存有的任何一丝仁慈,都可能招致后续无数的后患。谁又能把握敌人永远不会翻身?

  正如他,不便是如此吗。

  安庭远回来的时机正好,谋反在前,通敌叛国证据在后,顾绍弘结局已定。

  泰安帝在心中默默思虑着,眼中笑意还未升起时,孔起元便跨前一步,“臣奏请……立即处死叛党及其首犯何怀仁和顾绍弘。”他停顿片刻,紧接着话音中寒意遍布,“以及罪妇何时柔。”

  何时柔便是太后的闺名,在那日谋反之后,她便被剥夺了封号,现今正被关在冷宫,等候处决。

  泰安帝缓缓放下撑着额头的手,直起身,“准奏。”

  恰有一线微光从殿门最高处落下,穿过一个个趴伏在地上之人的头顶,最终落在了泰安帝眼中。

  他没闭眼,眼睛深处第一次爆发出耀眼的光。

  =

  日朝结束后,乾清宫,泰安帝坐于一旁,反倒是顾郕轩在处理桌上堆叠如山的政事。

  顾郕轩皱着眉,朱笔抬起,将批复好的奏折往旁一扔,他属实有些不耐烦这些东西。

  可他等他看见一旁面目苍白的泰安帝时,又按下了心中的烦躁。

  魏总管端着茶为顾郕轩又续上了一杯,笑道:“殿下先喝杯水歇歇。”他看了看一盘旁未批复的足足三叠奏折,眼带心疼。

  顾郕轩动作不停,他做事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只想一鼓作气将事情全部处理完,也好能腾出些空时间。

  他还得回长公主府呢,再过几日就是屿哥儿的婚礼,到时他总不能还被这些政事给牵绊着,这么一想,他眉头皱得更紧。

  泰安帝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眼中溢满笑意,可眼神中却也有着歉疚,是他不争气呀。

  不过能将朝中有异心的朝臣一举除去,为顾郕轩留下一个政清人和的朝堂,也算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能为顾郕轩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现在就只差太后和顾绍弘了,泰安帝垂下眼,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夜吧。

  正这般想着,外面小跑进来一个小太监,趴俯在地道:“陛下,孔大人求见。”

  泰安帝眼神微沉,他还等着寻个时间让孔起元过来一趟,没想到不等他有所行动,孔起元倒是先过来了,心中想着,口中淡淡道:“宣。”

  孔起元进来先行了礼,他做事总是如此,不论是先前泰安帝大权旁落,还是现在皇权在握,他对泰安帝的态度都未曾发生丝毫变化。

  不过泰安帝与孔起元之间却从未有过温情时候,两人之间处事总是一板一眼,也就导致现在孔起元在泰安帝吩咐下落座之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等魏总管笑眯眯地奉上了茶,沉寂才被打破,泰安帝问道:“孔大人有什么事直说吧。”

  孔起元干涩地笑了笑,忽而又跪下身,“陛下,老臣知顾绍弘罪无可恕。”

  顾郕轩募地停下笔,凌厉眼神直刺向孔起元,莫非到这时了,他还想为想顾绍弘求情不成?

  泰安帝对他微微摇摇头,可落在孔起元身上的眼神却带着凉意,“可你仍然想为他求情。”

  孔起元直起身,抬眼与泰安帝对视良久,他苦笑一声,“他到底是先帝的儿子,是我辜负了先帝的嘱托。”当年先帝去时可不止命他尽心辅佐泰安帝处理朝政,尽心教养先帝留下的子嗣也是先帝遗愿。

  先帝子嗣可不止泰安帝一人,还有顾绍弘。

  到此地步,对待孔起元时,泰安帝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就道:“朕不可能让他留在这世上。”

  面皮颤动一瞬,“他确实不该苟活于世。”孔起元断然道。

  他这话倒是让泰安帝和顾郕轩惊愕片刻,泰安帝更是奇怪道:“那孔大人此行所来为何?”

  孔起元垂下眼,“老臣所求不过是想让陛下为顾绍弘留下一具全尸。”

  闻言,泰安帝定定注视他良久,才又靠回椅背,“朕倒也没有将之五马分尸的打算。”他声音低了些,仔细听去,似乎还含着一丝笑意,“总归是兄弟。”

  看孔起元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泰安帝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放心,皇陵处也有他的位置。”至于这个位置到底在何处,他就没必要同孔起元交代了。

  孔起元怔怔然许久,叹息一声。

  他二人心平气和地谈,可顾郕轩去不愿孔起元这么称心如意。

  他知道孔起元有自己的立场,在何怀仁与太后狼狈为奸为非作歹这么多年,泰安帝还不管政事的情况下,他能将大炎朝上下治理得国泰民安,足以见他的手段。

  可顾绍嘉和安淮闻还有泰安帝这二十来年的隐忍和艰苦却与他漠视何怀仁和太后所作所为脱不开关系,或许孔起元有他不为人知的顾虑,可顾郕轩只看结果,他将笔放下,冷声道:“首辅大人真是好大的脸面,能让父皇做出如此让步。”

  “陛下仁慈。”孔起元再一次拜下身。

  顾郕轩在孔起元的侧后方不曾察觉,可泰安帝却看见了顾郕轩眼中一闪而过的愧疚。

  他抬手阻止了顾郕轩接下来的话,道:“魏总管将孔大人扶起来吧,他年岁已高,还是坐着说话。”

  等孔起元坐好,泰安帝将茶杯推过去,直视着孔起元双眼,笑道:“朕已同意孔大人所求,这之后与顾绍弘有关之事,孔大人就别再插手了。”

  孔起元点头,“自是。”

  泰安帝笑了笑,如此,剩下之事便可任他施为了。

  眼看着孔起元再无话说,准备告退之时,泰安帝忽而却道:“孔大人家的孙女,是叫孔无霜吧?”

  孔起元一怔,“无霜正是老臣孙女。”

  孔无霜是女子,虽是顾绍弘明媒正娶的妻子,可只要她自请下堂归家,是不会受到顾绍弘牵连的。且那日无霜也没有与顾绍弘等人合谋,论理不会受到惩罚才对。

  他心中思虑着泰安帝为何会忽然提及孔无霜,可等他一抬眼,便见到方才谈起顾绍弘还面上带笑的泰安帝,此时却沉下了脸,眼中冷意透骨。

  孔起元心头登时便一咯噔。

  只听泰安帝继续道:“看来孔大人并不知孔无霜所为,既如此,朕也不便多言,孔大人若是好奇,可去询问长姐,她会告知与你。”

  见孔起元脸上神情微不可察变了变,泰安帝勾起唇角,明明是个笑容,却让孔起元心头一紧,“另外,顾绍弘到底还是皇室子弟,在未作出判决前,朕自然要保住他的性命。可他在谋反那日过后,因受到刺激,精神似乎有些不稳,朕便寻了于太医去为他治疗。”

  说到此处,泰安帝眼中似乎才多了一丝真正的笑意,可却更让孔起元身体发寒。

  “你猜于太医回来同朕说了什么?”

  孔起元提起心,摇头,“老臣不知。”

  泰安帝眸色难辨,不紧不慢继续道:“于太医回来同我禀告,顾绍弘精神并无太大问题,可他不敢大意,很是认真地为顾绍弘做了检查,你猜怎么着?于太医居然诊断出他身负隐疾,不可能使女子有孕。”

  孔起元猛然站起身,“不可能。”

  这会儿别说是他,就连顾郕轩都惊了,虽知道顾绍弘谋反一事与泰安帝脱不了关系,可这事他是真不清楚。

  若顾绍弘不能使女子有孕,秦霜儿这位导致顾绍弘得知他身世进而谋反的导火索又是怎么回事?她腹中可就有孩子。

  还有,当日顾绍弘可是说孔无霜也有孕了。

  顾郕轩忍不住看向孔起元,若泰安帝所说为真,孔无霜的孩子父亲便不可能是顾绍弘。

  大炎朝对女子、哥儿与丈夫和离,乃至改嫁极为宽容,可这并不代表在女子哥儿未与丈夫和离前行不忠之事也能被包容。

  感情不在,和离便是,之后任其改嫁还是独身,只与女子、哥儿意愿有关,别人犯不着说三道四。可正因为和离之事常见且不受人鄙薄,妻子或夫郎与外人通奸才更为人所不耻。

  更何况,孔无霜可是孔起元的孙女。

  孔起元是谁?大炎朝首辅,备受读书人崇敬的当世大儒。

  读书人尤其重视礼义廉耻,孔无霜出自孔家,她之行为,影响的自然不止她一人,更是整个孔家。

  孔起元垂直的手微微颤抖着,又一次重复道:“不可能。”

  泰安帝将尚显温热的茶盏端起,漫不经心呷了一口,在孔起元的瞪视下,他才又道:“秦双儿已招了,她腹中孩子也不是顾绍弘的。”

  在孔起元僵硬的视线下,泰安帝放下手中茶盏,看着他道:“此乃皇家之耻,秦双儿自然留不得,再过两日,曾经的晟王府后院会在半夜起一场大火,到时因来不及救援,秦双儿会死于大火之中。”

  孔起元眼瞳紧缩。

  “至于孔无霜腹中胎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孔大人不妨亲自回去问问。”泰安帝的态度看似有些漫不经心,可视线却紧紧盯着孔起元,“刚才你之所求,朕给了你满意的答复,还望到时孔无霜之事,孔大人也能让朕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