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太医的药很有用,谢景行很快就觉得身体好上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长公主想了法子,这次他领到的煤没再出问题,甚至连那位姓曹的锦衣卫就都再未见过,加上方管家在准备考篮时,往里多放了几小张油布和一小罐浆糊,谢景行又将号舍后墙上的破洞用油布粘上了。

  不再有冷风对着后心吹,第二场很是顺利,甚至因为晚上有猫的存在,比其他举子更舒坦些。

  十四日的早上,他是自己走出考场的,迎上元宝担忧的视线,还冲他安抚地笑了笑。

  回家后,常护卫才低声道:“昨日朝会上,东城兵马司指挥被参了,户部拨下来的救灾银子被贪污了近一半,证据确凿,现已下狱。”

  常护卫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他说起这事,“是晟王的人?”

  常护卫点点头,“五城兵马司指挥虽只为正六品,职责也只是负责京城治安和民政管理,却也攸关京师和皇城安全。”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

  谢景行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五城兵马司到底是位于京城内的兵力,官职不高,重要性却不低,无论在哪朝哪代,想要登上皇位之人,兵力都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靠近京城的军队。

  看他神色变化,常护卫也没明说,而是继续道:“次辅为了将事情压下,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大加斥责晟王御下不严,并让晟王罚俸半年。”

  毕竟,当初老东城指挥挂冠不仕之时,是晟王一力担保现东城指挥上任的,被贪污的那些银子,谁知道是不是就运去了晟王府中。

  就算没有,被顾绍嘉抓住了把柄,没有也能变成有。

  何怀仁倒是当机立断,断尾求生。

  只是晟王却是气急败坏,好不容易招揽到的成了气候的手下人,又一次被顾绍嘉剪除,据说回晟王府时,晟王脸都还是黑的。

  谢景行微挑了挑眉,神色不喜不怒,没有多言。

  当晚又喝了一次药,第二日进场时,谢景行遥望者天边的黑云,预感接下来几日的天气怕是不好。

  果然,明明春日都已过了一半,才过一日,就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因为喝了药,第一日感觉还算不错,可随着地上的雪一层层加厚,到了第二日,就算谢景行往铁炉中多扔了几块煤,也能感受到从脚底往上钻的寒气。

  他加快了动作,第三场五道策论,前三题他完成得很顺,可没等谢景行升起侥幸之心,在完成倒数第二道题时,本还算清明的大脑中忽然又升起了刺痛,猝不及防间,谢景行当即便闷哼出声。

  因为下雪了,为避免脏污试卷,油布早已被放下,外面号兵不能直接看见号舍中谢景行的动作,可却听见了他的声音。

  撩开油布,映入眼帘的是谢景行苍白的脸,还有因强忍痛楚而紧皱的眉头,他有些欲言又止,可看谢景行左手按在号板上,青筋蹦出,却还是压制着又用毛笔沾墨继续书写,便没打扰,又将油布放下了。

  于太医估摸得很准,如果不是这场雪,谢景行是能坚持完第三场考试的,可天时不由人,在第四题最后一个字写完时,谢景行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才阻止了眼前的模糊继续晕开。

  可还剩最后一道策论,等缓过脑中那一阵尖锐的疼痛,谢景行看向了最后一道题,“寒灾”二字映入眼帘时,一时之间,他居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会试前他就预测了此次策略可能会考寒灾,也写了一篇关于寒灾的策论,不过已经拿去给了黄娘子,现在怕是都已校对好,该要印样刊了。

  按照往常的习惯,正是月中印样刊,等核对无误后,再大量印发期刊,十七出贡院之时,差不多便是期刊被运往大炎朝各地的时间。

  等出去时,只要寻黄娘子说一声,还来得及替换,到时只需要临时让人再写一篇添上,只是少了一篇天外居士写的文章,应也无太大妨碍。

  就怕受寒灾影响,往各地运期刊的队伍会提前出发,不过就算如此,也可以将他们追回来。

  眼前又开始变得模糊,谢景行甩了甩头,由不得他再多犹豫,他的脑子现在就像是一团浆糊,要此时再想一篇关于寒灾的策论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

  凝了凝神,趁着现在还能想起那篇文章,谢景行甚至没像前面四道策论一般,先在草稿纸上写过一遍,等修改后再在试卷上抄写好,而是抓紧功夫,直接将文章默在了试卷上。

  默文章的这么一会儿功夫,谢景行忍过了两波头疼,可他到底意志坚强,硬是没让执笔的手有一丝一毫的抖动,落在试卷上的字仍然端正如初。

  等将试卷全部完成时,谢景行执笔的手才松了下来,接着他就欲将毛笔放置一旁,手都已靠近了旁边的简易笔托,可许是卸了力,谢景行指尖颤抖着,一时不慎,笔掉落在了号板上。

  谢景行惊地眼都睁大了一瞬,发现墨汁并未溅到试卷上,这才放下心。

  脑袋更是一激灵,清醒了些,连忙将草稿纸和试卷整理好,放在了试卷袋中,这下就算是他明日一时起不了身,号兵见他试卷已收好,也能帮着他将试卷交上去,不会影响他的成绩。

  可谢景行还是希望能站着走出去的。

  事与愿违,夜半之时,他就在睡梦中因身体的颤抖而惊醒了过来。

  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着,脑袋里的剧痛更是毫不停歇,痛到谢景行忍不住想要弓起脊背,蜷缩起身体。

  可却没有力气,身上的猫更是压得连呼吸都费劲,若是收敛住信息素,倒是可以将让猫从他身上离开,可想起于太医的话,到时寒气入体,情况只会更糟。

  谢景行忍不住握紧双拳,竭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垂眼看向压在胸腔上的两只大猫,一只胖橘,另一只就是黑猫。

  从猫群中伸出手,摸了摸黑猫的头顶,想起这只猫通人性的表现,谢景行又推了推它。

  黑猫从睡梦中醒转过来,冒着幽幽荧光的一双眼睛转向了谢景行。

  谢景行勉强牵起唇角,“你上来,到我脑袋旁边来。”怕它听不懂,又抬起无力的手往上托了托它的一只后腿。

  黑猫确实很有灵性,明白了他的意思,挪去了谢景行的颈间窝着。

  在感受到脖子上被猫毛抚过的麻痒感时,谢景行再坚持不住,失去了意识。

  也就没有看到,本还昏昏欲睡的黑猫在压着声音叫了两声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时,立即从他脖子旁撑起了头,担忧地连连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直到从对面号舍隐隐传来一道声音,“哪儿来的猫叫声?叫得慎得慌。”

  黑猫这才停住了声音。

  若是谢景行这时睁开眼,定能看见黑猫的瞳孔在闪烁,最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将脑门搭在了谢景行的额头上。

  仿佛身体泡在了暖洋洋的温水中,灵魂也跟着徜徉在宽阔的天地间,谢景行不自觉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就像是做梦,先是一间狭窄的号舍,然后继续升空,身边的雪花只有些微的寒意,从身体上毫无阻碍地穿过,飘向了下方,顺着往下看,一排一排的号舍全在他的身下。

  不知哪一排号舍中间,有巡检的校尉走过,手里提着的灯笼发出微弱的烛光,可落在谢景行眼中,却是亮如白昼。

  那一束光越靠越近,不是,是他凑近了那束光,近到连校尉的话,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加紧点,就最后几排了,巡完了好回去喝口热茶,这鬼天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伍头,明日举子们不就出贡院了,我们也能省些心。”

  伍头却没有回话,而是突然往谢景行这边看了过来,可却什么也看不见,他脸上神情警惕又疑惑,在那里驻足良久,在身后兵士们的疑惑询问下,才终于转身离开。

  他走过谢景行身边时,谢景行闻到了伍头身上隐隐传来的信息素味道,确定了他是一位天乾。

  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此时他只觉得神清气爽,头痛不见,身体也不再沉重。

  可并没过去多久,在他又一次想往上时,神智又重归混沌。

  黑猫将毛茸茸的脑袋从谢景行头上移开,感觉谢景行的身体不再颤抖,它才像是耗光了精力一般,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摇摇晃晃重新窝回谢景行脖颈间,眨眼间陷入了沉眠。

  第二日醒过来时,谢景行迷茫地眨了眨眼,他昨晚好像做了一个梦,可一时却想不起来。

  离奇的是,谢景行抬了抬手臂,力气好像又回来了一些,脑袋虽然还有些闷胀,却不再如昨日那般难以忍受。

  要是往常,黑猫早已帮着赶离了其他猫,这日却还窝在他脑袋旁,睡得正酣。

  谢景行只得自己动手,先将其他猫送走,最后才将黑猫推醒,看它在脚边绕了两圈后,才蹿出号舍。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谢景行觉得今日的黑猫看着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

  不过,忙碌这一番后,身体的热度似乎又升起来了,脑袋的闷胀感更加严重,却不再如前一日的刺痛,倒有些像是他分化成天乾时的感觉。

  没有时间深究,趁现在还能站得住,谢景行早早交了试卷,头一批走出贡院门。

  来接他的人仍是元宝和常护卫,看谢景行完好无恙地顺着人流走近,元宝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可等他握住谢景行手臂时,立即感受到了谢景行手臂上些微的颤抖,转瞬间变为了担忧。

  元宝与常护卫对视一眼,常护卫使了些力扶住谢景行。

  谢景行也确实有些快坚持不住了,将大半重量压在了常护卫身上,三人靠近了马车。

  就在快上车时,却有一道凉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这不是红衣大炮的制造者谢景行吗?”

  三人都顺着声音看过去,居然是晟王。

  对上谢景行的视线,晟王走近,距离一步之远时,他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没想到只是一场考试,居然这么狼狈。”

  谢景行按住元宝的肩,撑起了身体,冷声道:“我为何会如此,晟王殿下应是再清楚不过了。”

  晟王收起了脸上的笑,神色间满是阴沉,他将身体靠近谢景行,压低声音道:“可惜没能要了你的命,不过想来也不好受吧?”声音中满是恶意。

  他的声音很低,周围来往的人都听不见,可元宝紧挨着谢景行,却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晟王出现时,元宝就变得面无表情,此时蓦地抬起头,眼中的利光射向晟王。

  谢景行满腔注意力都放在晟王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道:“这就不劳晟王殿下费心了,虽然身体微恙,但我这条命还珍贵着,不至于如此简单就丢了。”

  看晟王沉下来的神情,谢景行笑得真实了些,“听说晟王殿下手下人丢了差事,殿下还被扣了俸禄,居然还有心情出来玩乐。”

  他环视一圈周围,蹙眉道:“也对,贡院前好似也无甚耍玩之所,只有冷风,也不需要花钱。”

  晟王的脸越来越黑。

  谢景行装出一副才明白晟王意图的模样,“只是晟王殿下有闲情雅致在这里喝西北风,我可没有这兴致,就不奉陪了。”

  然后不顾晟王难看的脸色,上了马车。

  元宝感觉谢景行靠着他的身体更沉了些,握紧的手松开,隐蔽地搀扶着谢景行,随他一起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