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淮闻沉默下来,若是真等他与何怀仁争出个高低,再为金匾城送去军需和救济物资就已经晚了,金匾城军民可等不到那个时候,不然他也不会想方设法与钱易之私下相见。

  “就真的没有一点可商量的余地吗?”安淮闻直视钱易之,不愿放过他神色间露出的丝毫端倪。

  若是钱易之真的如他现在所说这般不能相助,就该同往年那样对他避而不见。

  现在他下的帖子钱易之接了,梅林他也来了,自然是有心为他们帮忙的,可不知为何事到临头却硬是没有松口。

  安淮闻虽然有些摸不准钱易之为何会有此变化,可不只是他,就连顾绍嘉也觉得钱易之对他们的态度有所转变,无论如何,此次也得把握住良机,让钱易之松口,将军需和救济送去金匾城。

  钱易之微弯的狐狸眼中眸色闪动,“今年年初,六部一起商议今年总开支预算时,安侯爷也在场,当时得出的数额是近四千三百万两,而今年大炎朝所有税额加起来,送来户部的税额总的也不过才四千六百多万两,两者间相差极小。”

  钱易之叹了口气,“我给安侯爷透个底,今年户部已将全部开支统了出来,足足有四千六百多万两,还亏空了近三十万两,听起来不多,可却是将去年国库余下的部分银子算上,才将将收支平衡。”

  两人你来我往间,手边茶盏中的茶汤已经冷透,钱易之将手伸出围栏,也不顾及着还有安淮闻在场,直接将茶汤全部倒去了池塘中,又慢悠悠为自己重新倒了一盏,送至唇边,呷了一口,“可国库剩下的银子却是不敢动了,若是真将国库倒腾了个干净,年底各地要是起了灾祸,就眼睁睁看着百姓们尸骨遍地了。”

  钱易之抬眼眼中射出精光,“观长公主殿下与安侯爷行事,不是那等置百姓生死于不顾的人,你们也不会忍心。”

  就算钱易之今日不说此事,安淮闻也已知晓个大概,前几次大朝会上为着给金匾城再拨银子一事,已是来回吵过数次,何怀仁就是以此为借口将事情按了下去。

  看钱易之神情,安淮闻心知他此言是真,并不曾欺瞒于他,也却如钱易之所说,他与顾绍嘉绝不可能将大炎朝其他百姓生死抛之脑后,如此行径,与何怀仁等人又有何异?

  可他也绝不可能放着金匾城不管,一时之间,安淮闻有些沉默,可大脑却在急速运转,钱易之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他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同意与自己来梅林私下见面,必然是有法子的,可为何却不愿明说?

  就在此时,钱易之却是突然侧了侧身,正面向安淮闻,脸上情绪莫名,猝不及防问道:“有红衣大炮在,金匾城暂时该是安全无虞的,安侯爷若是等得,等过两月明年六部商议开支预算时,首辅大人作为兵部尚书,定是会为金匾城军需和救济费心的。”

  安淮闻苦笑一声,若是能等到那时,现在他与顾绍嘉又何必如此急切?

  钱易之这时脸上神情却又忽然变了,好奇问道:“听闻红衣大炮乃是一名为谢景行的通州府举子制造出来的,可是当真?”

  安淮闻手一顿,不动声色地问道:“钱大人怎么突然对此事好奇起来了?”接着他又以玩笑的口吻道:“难道是有人寻到了钱大人处,想探知红衣大炮制作之法不成?”

  莫非是他与顾绍嘉想多了?钱易之此前对他们变了态度,也是为了红衣大炮?回想起钱易之变化之始,居然真是红衣大炮问世后不久,越想,安淮闻眼中神色就越沉凝。

  “哈哈。”钱易之却是朗声一笑,“安侯爷还请安心,钱某一个拨算盘的,对红衣大炮这等杀人性命的兵器可不感兴趣。”

  安淮闻也跟着勾起笑容,“我想钱大人该也是不在意红衣大炮的,只是何故有此一问?”

  钱易之摇摇头,说道:“只是觉得那通州府举子既然有火药和大炮配方,怎就会将之献给了安侯爷,莫非那谢景行与安侯爷有些交情?”

  闻弦音而知雅意,一次还可能是无意,可钱易之这么多年能安安稳稳在长公主和何怀仁两方之间斡旋,还能保到户部尚书一职,将户部经营得有声有色,一句“老狐狸”都不足以评价他,如此,第二次就绝不可能是无端提起,安淮闻几乎是顷刻间反应过来,钱易之似乎对谢景行有些探究之意。

  谢景行可是他家小哥儿的心上人,安淮闻自然要护着,不明白钱易之的目的,安淮闻抬眼看过去,目光紧紧盯在钱易之那张和善的笑脸上,似乎想要从他的眉眼间找出他的意图。

  一阵风吹过,梅树枝发出了轻轻地“沙沙”声,池塘中鱼儿一摆尾,蹿去了不知哪个角落。

  打破两人间沉默的,却是院外传来的声音。

  上山速度快,下山速度也不慢。

  谢景行带着常护卫和元宝一路走走停停,浑然不觉间,便走近了一处院子,等到他再抬起头时,一眼就瞧见了从院子围墙上露出的一些梅花枝,枝头上梅花青翠欲滴,居然是他在山顶看到的一处有着绿梅的小院。

  他并非有意行到了此处,可正是不期而遇,才更让人惊喜,谢景行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两眼。

  元宝也跟着他一起抬头,视线落在了随风舞动的梅花瓣上,难得放松了神情,唇角带着一抹轻柔的笑意。

  他是来过梅林的,也见过梅林的绿梅,当时只道是寻常,可他的弟弟,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哥儿,每年来梅林都高兴得很,每次来梅林的路上,一路都叽叽喳喳的,吵得他烦不胜烦,还尤其喜爱这绿梅,次次都要他抱着摘上几枝。

  他嫌小哥儿磨蹭,往往是帮着他随意折几枝,将他打发了,让他去同母亲和家中长辈炫耀,自己寻个地方躲清静。

  元宝眼中神色逐渐变得黯淡,他想扯扯嘴角,可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成功,最后只得垂下了头。

  谢景行只欣赏了片刻便收回了视线,等他想招呼两人离开时,才发现他身旁的常护卫显得有些奇怪。

  常护卫平日里虽沉默寡言,可却尽忠职守,少有不在状态的时候,可此时常护卫却不时望向小院门口。

  谢景行有些疑惑,跟着也看得过去,那小院门口守着两名人高马大,身穿玄色劲衣的汉子,一看就是院中主人带来的侍卫。

  谢景行走近常护卫,“常护卫?”

  常护卫回身看他,脸上神色有些犹豫。

  谢景行更奇怪了,“常护卫怎么了?”

  又侧身往小院门口看了一眼,常护卫才道:“那院门前守着的其中一人好像是安侯爷身边的田护卫。”

  “安侯爷?”谢景行惊讶道。

  常护卫点头表示确认。

  这下轮到谢景行犹豫了,未来老丈人在此处,他既然都过来了,是不是应该进去打个招呼?可万一安淮闻来此是要办什么事情,他过去会不会坏了安淮闻的事。

  他们三人正站在离着院墙约有一丈远处,小院围墙成方形,他们在北面,而小院门口朝向东面,不在同一方,而就在谢景行所占小径旁的右侧,又连着另一条小道,他们本可以直接沿着右边走远,就不会与院门前守着的侍卫碰上面。

  不过,方才谢景行和元宝两人赏梅,可常护卫却是没有赏梅的闲情逸致的,便四下看了看,这一看才发现了认识之人。

  这才有了谢景行此时的进退两难,过去打招呼怕坏事儿,可若是直接离开,是不是也太不将未来老丈人放在眼里了?

  院门处守着的护卫本目不斜视,一开始并没注意到侧后方有人,不过谢景行三人虽离院门有些远,可说话声还是传到了小院门口,那边两名护卫立即警惕地看了过来?

  其中一人面上严肃,可另一人看到常护卫后,神情却松懈了下来,“老常?”

  既然都已经被人发现,现在悄悄离开也来不及了,谢景行不再犹豫,带着常护卫一同走了过去。

  田护卫视线在谢景行和元宝身上转转,最后停在了走到他身前的常护卫身上,“老常怎么也过来了?”

  常护卫往旁边指了指,“这是谢公子,谢公子前日收到了一份帖子,今日便来了梅山参加举人会,现在只是趁隙出来走走,无意间到了这里。”

  田护卫眼神动了动,又将视线落回了谢景行身上,拱手道,“谢公子。”

  谢景行点点头,“田护卫,安侯爷在里面?”

  “侯爷自然是在的。”

  谢景行却又将视线落在田护卫身旁那位壮汉身上,询问道:“这位是?”

  壮汉没有出声,一双眼睛还是眼含戒备地看着他,田护卫却是直接答道:“此乃户部尚书钱大人的贴身护卫叶护卫。”

  他并没有隐瞒,田护卫是安淮闻的心腹,不然也不会在此时将他一同带来梅林,谢景行是何人他自然清楚,这等小事也不用瞒着他。

  听得他此言,谢景行当即明白安淮闻确实是在院中与人议事,便不准备进院内,客气道:“那便劳烦田护卫代我同安侯爷说一声,我便不进去叨扰了。”

  看田护卫点头,谢景行就欲带着常护卫和元宝离开,可他还未转过身,院内就传来一道声音,“景行?”

  谢景行抬眼,就见安淮闻带着一个身材圆润,笑得和善的中年人正站在院门内,惊讶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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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被安淮闻引着走到院内,直到在桌旁坐下,谢景行都没反应过来,他本还在犹豫要不要过来同人打招呼,怎么就直接撞上了正主,还被邀请进来了呢?

  元宝则和常护卫一起留在了院外,现在待在敞轩中的,只有他、安淮闻和钱易之三人。

  作为小辈,刚坐下来,谢景行就自动自觉为安淮闻和钱易之重新掺上了茶。

  虽然进来了,可谢景行仍不觉得安淮闻和钱易之之间所谈的事情他能掺和进去,就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安心当个摆件。

  直到安淮闻指着他同钱易之介绍道:“钱大人方才不还好奇红衣大炮制造者吗?这位便是了。”

  谢景行抬起头,友好地对钱易之一笑,“钱大人。”

  刚才在院外,田护卫已经说了与安淮闻谈话的人乃是户部尚书,谢景行这时趁势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觉得他确实有些像是掌管经济大权的,脸部微圆,身体圆润,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一直笑眯眯的,一副老好人模样,看着很是亲切温和。

  不过能做到户部尚书这个职位,作为朝廷大员,谢景行可不觉得钱易之真得就只有他面相这么简单。

  钱易之也在不同声色地打量着谢景行,在方才安淮闻在院门口叫破谢景行名字时,他当即便明白面前作为少年人是谁了。

  “出于其类,拔乎其萃。”(注:孟子)钱易之面上笑容带上了是真切,“确实是名卓尔不凡的少年郎,难怪能制出红衣大炮。”

  “钱大人谬赞。”安淮闻笑道:“不过他也确实比那些京城里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强上一些。”

  钱易之叹息般摇摇头,“若能制造出红衣大炮和威力极大的火药来的人,在温侯爷口中居然只是比那些纨绔子弟强上一些,那也未免太过贬低谢小郎君了。”

  谢景行只能在一边微笑听着,心中想着,安淮闻带他进来,不会就只是让他来听这些对他的褒奖的吧?

  钱易之看出了他的漫不经心,忽然问道:“谢小郎君造出的红衣大炮对金匾城帮助甚大,甚至可以说是直接扼杀了西戎军的狼子野心,不知这是否本就在谢小郎君的预料之内,所以才会将红衣大炮和□□特地送与安侯爷?”

  接着他笑容更加和善,“现在少有像谢小郎君这般有着报国之心,还有着报国之才的少年人了,难能可贵啊?”

  安淮闻闻言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他现在是彻底确定了,虽然不明原因,可钱易之对谢景行的态度却是有着非一般的亲切,当然,这其中也有着不是一点两点的好奇。

  他的视线在钱易之和谢景行脸游移,心中一个想法逐渐成型,说不定此次金匾城军需和救济一事,又得落在谢景行身上。

  谢景行见安淮闻不言不语,心知这是要放任自己同这位钱大人交谈了,先是道:“钱大人直接喊我景行就好。”

  在大炎朝,长辈和地位尊崇的人都可以直接唤小辈、下属的名字,就如之前在举人会上,圣王直接喊谢景行名字一样,就是因为圣王作为一国王爷,自然有这个资格。

  同理,钱大人也可以直呼谢景行其名,先前称呼他“谢小郎君”,大概是看在安淮闻的面子上,客气一下罢了。

  到此,谢景行却顿住了话头,不知该如何回答钱易之的问题,钱易之方才之言明显是认为他有报国之心,济民之心,才会想出火药和红衣大炮,并将之无私地送给安淮闻,同晟王先前以为的一般无二。

  可事实到底如何,谢景行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

  在得知屿哥儿去了金匾城之前,谢景行根本没有想起红衣大炮和火药这一码子事儿,若不是因为想护得屿哥儿的安全,让屿哥儿能早日平安回到他身边,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红衣大炮和火药的。

  可就这么说出来,是不是有些不好?显得他有些过于儿女情长了,安淮闻还在这儿呢。

  看他犹豫,安淮闻是过来人,稍微一想便清楚了他的顾虑,拍了拍他的手臂道:“景行实话实说便可。”

  钱易之看着他俩之间的动作,显然发现了二人之间的亲近关系。

  看来,朝堂中不少人都想错了,谢景行并不是一拍脑袋就将火药和红衣大炮随意交给安淮闻的,他们二人之间定然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关系。甚至并不像某些人猜测的那样,谢景行作为通州府人,只是因为前几年安平省税收翻倍之苦,因受了天下商行相助,才会如此作为。

  这之中到底是何原因?很快便见分晓了。

  果然,谢景行听了安淮闻的话后,抬眼看向了钱易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来不怕钱大人笑话,火药和红衣大炮能被造出来,全是因为安侯爷家的小公子。”

  “哦?”钱易之这次是真的惊讶,甚至忍不住看向了安淮闻。

  安淮闻老神在在的,脸上笑容不改,甚至在钱易之看来,面上笑容还带上了丝得意。

  “咳咳”,谢景行咳嗽了两声,既然是安淮闻让他实话实说的,可就别怪他了,“不瞒钱大人,安小公子在小时离开京城后,便去了通州府,阴差阳错间,我与他便认识了,自小一起长大。”

  谢景行脸上笑容中带上了无奈,省略了其中种种,道:“在我去参加乡试前,安小公子说好在通州府等我回去,到时一同上京……”说到此处,谢景行顿了一下,接着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安淮闻,看他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咬咬牙蓦地道:“一同上京,去长公主府提亲。”

  当然谢景行选择性地忽略了屿哥儿只说了等他回去,后面上京来提亲这事,是他自己在心中做下的决定,不过他觉得屿哥儿也该是心知肚明的。

  提亲本就是他二人心照不宣的事情。

  安淮闻脸上笑容僵在了脸上,忍不住转头诧异看谢景行,高声道:“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