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这次是一家五口一起从谢家出发的,谢定安背着谢景行的行李跟在最后,谢景行则一左一右牵着双胞胎,周宁跟在他旁边,一路上念念叨叨的,将要赶路时要注意安全、吃饭时要注意食物干不干净、一个人住宿时要将门关好,甚至在就快要上船时,周宁还是不放心:“早知道应该雇个人陪着你去京城的。”

  谢景行安慰道:“阿爹,我下船后会找随行的商队同去京城,与他们一起,不会有事的。”

  周宁总算停下话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担忧与不舍,“你去了京城记得早点来信,路上要是来不及不写信也没关系。”

  谢景行点点头,“好。”

  谢定安拍拍周宁的肩膀,说道:“就快要开船了,让他上去吧。”

  双胞胎几乎是立即转身抱住了谢景行,脸上露出要哭不哭的神情,哥哥才回来几天就又要离开了,而且还不是像上次去参加乡试那样二十来天就回来,这次去京城,他们都知道可比明州府远好多好多。

  他们得明年才能见到哥哥了。

  谢景行蹲下身,挨着抱了双胞胎一下,柔声道:“哥哥离开了,你们在家里记得保护好自己,也要记得帮着阿爹和阿父,知道了吗?”

  谢若瘪着嘴没有说话,谢景君倒是点点头,应了声:“好。”话里虽带着哭腔,但坚强地没有落泪。

  周宁和谢定安一手拉住一个,将他们俩拖离了谢景行身旁,谢景行站起身从谢定安背上接过行李,又看了看自己的家人,狠了狠心,转身大步上了船。

  他是最后上来的,甲板上的船夫一见他踏上甲板,便吆喝了一声,木板被很快拉上来,船顺着水流往前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

  谢若看着哥哥眨眼间就离他们远了,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在了周宁腰间,大哭声被闷在周宁的衣服里听着更让人不好受。

  谢景君也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用手背一下一下地擦,可才擦干净,眼泪大颗大颗地又落了下来,很快两双小手就湿漉漉的。

  谢景行听着远去的哭声心中酸楚,这一定是最后一次离别了,等他考上进士,一定要将家人接在身边,说他优柔寡断也好,说他不成熟也罢,他这辈子是离不开家人的。

  长威府隶属于荆湖省,乃是荆湖省的省会城市,通州府外的那条大河可以直通到长威府三十里不到的一处小码头。

  再之后就不能走水路了,只能通过陆路,途经梁原省、幽河省,再之后就是京城。

  若是走得快,半月之后就能到达京城,当然这说的是搭商队的顺风车,若是骑马日夜不休奔驰,几日就能到。

  顺着人流走下船,在码头上随意找了一个看着面善的车夫,由他帮忙将行李放在牛车上,牛便溜达着进了长威府。

  大家都说荆湖省比安平省更繁华,只是刚进入长威府,谢景行就觉得此言不虚。

  同是省会,明州府虽然繁华,可在建筑上和路边也能看出到底还是有些破旧和贫穷的地方,可长威府却不同,连街上的所有行人身上所穿、腰间所配,甚至面上的神情,都看得出来他们的日子过得不差。

  不过谢景行并没将心思多花在观察长威府上,由车夫带着他到了一处客栈门口,他人生地不熟,一路上听着车夫同他闲磕牙,顺便便打听了哪里的住宿安全又方便。

  车夫也是个热情的,直接说要将他送来这里,客栈很是干净整洁,店小二一看他进门便招呼了上来,“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谢景行道:“先开一间房,明日离开。”

  现在已到了午后,他一会儿还得出去寻一个商队,他一人上路也不是不行,只是跟着商队到底放心些。

  还不知道顺不顺利,若是寻不到要去京城的商队,他可能还得多逗留一天。

  店小二立即将他带到掌柜面前,“掌柜的,这位客官要住店,您看看还剩什么房间?”

  掌柜抬眼看了一眼谢景行,问道:“客官是要住天字号房还是地字号房?”店里自然也是有通铺的,只是他看谢景行的打扮,分明是一副读书人模样,应是不会同那些走马贩夫一起睡大通铺,便没提。

  谢景行对衣食住行并不严苛,而且孤身一人在外还是不要露财比较好,“一间地字号房即可。”

  掌柜的翻了翻手里的册子,对店小二吩咐道:“二楼最靠里还剩一间地字号房,带着客人上去吧。”

  谢景行拱手一礼,“多谢掌柜。”然后才跟着店小二上了楼。

  楼上通道比较狭窄,也昏暗,就算日光从尽头窗户照射进来,可也只能看得见窗下的一段距离,不过谢景行并没夜盲症,倒也能看得清。

  一直到了道路尽头,进了房间将东西放下,他转头四处看看,发现这间地字号房中只有一张只睡得下他一人的床,还有一张四方桌,边上四张长凳,除此以外就只剩下靠里侧的一个大浴桶了,连屏风都没有。

  不过出门在外,许多时候只能将就,谢景行将行李放在床上,不等店小二送水来,便出了门。

  门上挂着有锁,他将门锁上后,下去了大堂,他并没有直接出客栈寻商队,而是先到了掌柜面前,“掌柜的,叨扰了,不知你可了解这附近有没有要赶往京城的商队?”

  掌柜的放下算盘,抬眼看他,眼里闪过惊讶,连态度也瞬间不再那么散漫,而是恭敬了不少,现在要去京城的,再怎么也是一位举人老爷,他刚才还没看出来,只当是一位赶路的普通读书人。

  这位举人老爷倒是好性子,“你要随商队一同进京?怎么不直接去找天下商行商队?再过一月商队就会出发去京城,次次都会顺路带着进京赶考的举子,何故麻烦?”

  谢景行当然知道,可他若是要随天下商行商队进京,就没必要此时从通州府出发了,他笑笑也并不多做解释,只说道:“我想早些上京。”

  掌柜的也不追根究底,他想了想,说道:“你出门往大街去,往正西边走,经过两条长街就能看到一片集市,那集市上有路经此地的商队淘卖货物,你可以去问问?”

  没想到真得到了消息,谢景行拱手道谢,出门后便顺着掌柜所指的地方赶过去了。

  听掌柜的说着觉得不远,可没想到则长威府与明州府和通州府都不一样,每一条长街与长街之间又夹杂着数不清的小巷子,谢景行一直沿着正西方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地方。

  眼看着都已经远远能望见长威府周围一圈的高大城墙了,要是早知道这般远,他就租辆车来了,虽然不累,可是也太耽搁时间。

  也难怪掌柜的并没有多说集市如何,谢景行到了地方根本没怀疑会不会找错了地方,这里处处都是叫卖生意的,买卖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谢景行几乎都以为自己到了现代的贸易市场了,自从穿越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的做买卖的人集合在同一处地方,也难怪叫集市。

  当然,虽然人多,可中间也留了让行人走过的位置,叫卖的人群两两相对,中间一条可供三人并排而行的小道,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倒是很是随意,直接扯了一大块灰布铺在地上,上面全是各种货物。

  谢景行并不是来淘货的,路过各种粮食、药材、皮货甚至是海里来的珊瑚和贝壳等时也都目不斜视,这么大的一处集市应该有负责管理的人员,可以去打探一番,边上这些为了做生意说得唾沫横飞的交易双方,应该都腾不出功夫搭理他。

  谢景行一时有些打不住方向,站在路中四处看了看,直到他看向西北方向那里有一座三层高的房子,在一楼的大门处左侧挂着一块被刷成白色的长木板,上面印着“长威集市管理处”几个大字。

  谢景行眼前一亮,径直往那边走了过去,眼看着就到了小楼大门前,正要进去里面,谢景行却忽然被右边忽然冲过来的一个小孩子撞上,他没有防备,登时踉跄了两步。

  那小孩也没得到好,他一边侧头往后看一边跑,没看到谢景行,一撞上就跌了个倒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止如此,追着他的几个方脸大汉也立马上去按住了他。

  其中为首的那名壮汉还将袖子上捋了捋,凶恶地道:“小崽子,偷谁的东西不好,偷到了我曾大虎身上,我今天非让你涨涨教训不可,以后将你那双眼睛放亮点,别再惹到不该惹的人。”

  地上被按住的孩子看着约有十岁的模样,长得倒是不矮,到了谢景行腰部以上,可却瘦得像根竹竿,被汉子一手抓住肩膀,没费力就提上了半空。

  身上衣衫破旧,有的地方都破成了条,露出来的皮肤和他的手、脸、脖子一样黑得看不出原来的肤色,挂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像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断一样。

  是个小乞丐。

  他的眼睛深处满是恐惧,可却像是不服输一样,双眼直瞪瞪地盯着面前就要将碗口大的拳头招呼到他身上的大汉。

  谢景行才刚稳住脚步就见到这一幕,他立马大跨步过去,伸手扣住了那大汉的手腕,他是天乾,力气非平常人能及,尽管他是读书人,而那名汉子看着就膘肥体壮的,可仍是拦住了他的拳势。

  曾大虎一愣,眉眼凶恶地看向谢景行,“小子别多管闲事,惹到大爷我,到时候连你也揍。”

  谢景行用力压着他的手,将他的手臂按了下去,又将那孩子从他掌下拉到了自己身后,笑道:“不知他偷了这位壮士什么东西?需要闹出这般大的阵仗。”

  曾大虎还没回答,躲在他身后的孩子先嘶哑着声音说:“我没有偷他东西,那块馒头是没吃完扔在地上不要的,我捡起来时他就在旁边,也并没有阻拦,可等我吃了之后他却说我偷了他的东西。”

  有不少人已经过来围成了一圈,看着那孩子固执地看着曾大虎的双眼,一双眼睛里一点心虚的影子也找不着,反倒是曾大虎脸上闪过了恼羞成怒。

  所有人顿时都明白了,这孩子说的才是真的,纷纷将谴责的眼神看向了曾大虎。

  曾大虎也不装了,愤恨道:“就算我扔在地上了,那也是我的,我让你捡了吗?”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真晦气,谈好的买卖说不要就不要了,现在还被一个偷儿偷了东西,反倒成了我的问题了。”

  谢景行眼神冷下来,这是日子过得不顺要发泄在一个孩子身上了,“那是地上的东西,你怎么证明那馒头是你的,你叫一声,看它答应吗?”

  所有听清的人都是一愣,边上围观的人群静默片刻后,忽然哄笑出声。

  有一位看着痞里痞气的二十来岁汉子一手拿着半截甘蔗往嘴里塞,边拍着大腿笑,边说道:“对啊,你叫一声,要是它应了,那才说明是你的,要是没应,谁知道是哪位顺手扔的。说起来,我今日上午就有半个馒头没吃完扔掉了,说不定还是我扔的那块儿呢。”

  他随意地往地上吐出嘴里的甘蔗渣,一下没吐干净,他还“呸、呸”两声,等嘴里没异物感后,又说道:“那上面也没写上名字,可不是被谁捡到就是谁的。”

  他吐出的甘蔗渣顺着地上滚,一直到了谢景行脚边,谢景行眼角憋见了,往后退了退。

  那汉子看他动作撇了撇嘴,真是读书人,穷讲究。不过看在他敢出手帮了那孩子的份上就不说他了,而且他倒还挺喜欢这汉子说的话的,没想到居然还有比他嘴更灵光的人,真该将他带去老大面前,看看一天天地说他成日里胡咧咧,那是没见着这个读书人。

  叫馒头,还得让馒头答应,这谁做得到?不行,他一回想起就想笑。

  曾大虎怒形于色,就想要动手,可身边围着他的人都不站在他这边,还满脸警惕,就像是他要动手全部就会围上来揍他一样,他最后只得哼了一声,拨开人群带着底下几个人狼狈离开了。

  见没有热闹可看了,围着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最后只剩谢景行、他身后那个小孩和啃着甘蔗的汉子。

  啃着甘蔗的汉子拿着甘蔗也准备离开,可他才转过身,脚步还没迈开呢,眼角余光就看见谢景行身后让孩子身体晃了晃,紧接着就软了下去。

  “唉……”他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接,可他们还离着有两步距离呢,哪里来得及?

  谢景行发现他神色不对,立即转身,正好接住了孩子。

  那孩子早已紧闭双眼昏了过去,谢景行一抓住孩子,立即觉出不对劲,他蹙眉,手立马搭在孩子的额头上,灼热的温度传来,这孩子发热了。

  若是他抛下这个孩子不管,这孩子说不定连今日都活不过去,谢景行看着就离他不远的大门,到底是一条人命,谢景行没有多想,就将让孩子把横抱了起来。

  等将他抱起来才发现他确实轻得过分,手上都能摸到那薄薄一层皮下细细的骨头。

  他抬起头问还没离开的汉子,“你知道这附近最近的医馆在哪里吗?”

  汉子连甘蔗也顾不得啃了,连连点头,“知道,我这就带你去。”他三步并做两步在前面半跑着领路,谢景行大步跟在后面。

  药堂里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夫,他看着孩子乌黑的脸和脏乱的身体,也没有推脱,为他把了脉,又扒开眼皮看了看,说道:“气血两虚、脾胃虚弱,再加上表卫不固,现在已快入冬,晚间天气寒凉他受不住才发了热。”

  谢景行已不是初入大炎朝的时候了,入乡随俗,早已能听懂这大夫所说的话,这就是在说这孩子营养不良,脾胃虚,身体太差了,导致遇到寒冷就受了风寒。

  救人救到底,谢景行道:“劳烦大夫为他开药。”

  老大夫掀起眼皮看了看他,点头拿起笔开了个方子交给了身旁的药童,只看这孩子就知道是城里的乞丐,老大夫心头有些疑惑,长威府已许久没见过乞丐了,还是这般小的孩子。现在哪家孩子不是大人的心头宝,怎么会这小小年纪的就成了乞丐了?

  他这辈子治了不知多少病人,看得出谢景行与这孩子并无关系,便说道:“待会儿这孩子醒了,可以将他送到长威府城东的慈善堂,日子虽不如一般人家好过,但总比流浪着强。”

  慈善堂里现在几乎都是一些没有子女奉养的孤寡老人,送个孩子去陪着他们,也能让他们高兴一些。

  谢谢行点头,可要他等着孩子醒过来再送去慈善堂怕是不行,他从怀里掏出银子付了诊费,“大夫,我现在有急事,这些银子应该能将他治好,待他痊愈不知可否劳烦大夫找人送他去慈善堂?”

  老大夫犹豫了一下,不过他到底性善,还是点头同意了。

  走了这么久,身旁的汉子也没有将甘蔗扔掉,现在又有精神开始啃了,他咀嚼着甘蔗,嘴里没个空闲,却还能问话:“兄弟,看来你还是个好心人呢,我刚才看你是要去“长威集市管理处”,那里我熟啊,你有什么事?我看能不能帮上忙。”

  遇到谢景行时他正从里面出来,不然怎么能看上这场热闹。面前这读书人合他胃口,若是不麻烦,他搭把手也不碍事。

  有熟悉的人帮忙真是再好不过了,谢景行当即道:“我想寻一个近日要去京城的商队,想随他们一同去京城,不知仁兄有没有相关的消息?”

  汉子眼一挑,摆了摆空着的手,“喊什么仁兄?我姓孙,孙乘风,熟悉的人都叫我孙疯子,你也别客气,跟着他们叫便是。”

  谢景行顿了顿,最后还是喊了一声,“孙兄”。

  孙乘风看着他,不耐烦与他为一个称呼争执,便随便他喊了,继续道:“不用找了,我所在的商队明日一早就出发去京城,算你运气好,待会儿我回去后同商队老大说一声,到时捎带上你就是。”

  谢景行惊喜地眼发亮,俊逸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事情居然这般顺利,自然是连连道谢。

  看这边没有事情了,孙乘风也很是心大,直接道:“明日卯时中你去城门处等着,我们就在那个时候出发,过时不候啊。”说完他便溜溜哒哒地走了。

  谢景行一直目送他离开,才转回身,心中也不觉感到轻松许多,天边日头已偏西,“大夫也听到了,明日我就得离开,这个孩子还麻烦大夫多加照看。”

  看着床上孩子瘦骨嶙峋的模样和破旧不堪衣衫,他还是没忍心,又掏出了一两银子递给大夫,“等他醒了,劳烦大夫将这点银子给他傍身。”

  老大夫也没推却,接了过去,又摆摆手,“无事,你自去吧,我会看着他的。”

  谢景行又再次道谢后才出了药堂门,准备回客栈。

  谁也没注意到,在他们说到“京城”二字时,那躺在床板上的少年眼皮子下的眼珠猛地颤动了两下,手也紧紧抓住了身下的被单,良久才松懈了下来。

  第二日,不过寅时三刻,谢景行便已起了床,将行李收拾好,又去大堂吃了一碗面,结完账便赶早去了城门。

  他同天下商行交道打得多,对天下商行商队的作风也有所了解,要赶路时都是尽量早的,他怕自己踩着时间去,错过了,到时又得耽搁一天。

  他到城门口时,城门口还清清冷冷的,只有六个城卫分站两边守着城门,他上前询问了一位城卫,那城卫是个和善性子,被他没头没脑地找上门问话也没恼,还给了他答复,“今日没见着商队出城。”

  他便放下了心,道谢后在城门边的一家商户屋檐下等着。

  他等了半个时辰,城门已经陆陆续续进出人了,他才看到一个商队从大街另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在前的是一位续着络腮胡的壮汉,他身后跟着的便是昨日的孙乘风。

  孙乘风见着他,打马就跑过来了,“你来得这么早,等很久了?我不说了是卯时中吗?”

  谢景行将包袱背在身后,说道:“反正也无事。”

  孙乘风点点头,知道他的想法但也没拆穿,一勒马缰,带着他到了那络腮壮汉身旁,“大哥,这便是我昨日与你提的那个读书人。”

  壮汉上下看了谢景行几眼,眼神犀利,谢景行拱手对他一揖,“麻烦这位大哥了。”

  那壮汉便往后一偏头,“去后面的车上吧。先说好,我们是要赶路,若是受不住辛苦,我们可不会管你。”

  谢景行自然明白,又是一揖,便随着孙乘风到了后面装货的一辆车上坐好。

  马车并没有车棚,货物被直接被绑缚在马身后拖着的两轮平板车上,车夫坐在前面的车辕上,空出了另一半,谢景行在孙乘风的指引下坐了上去。

  商队便慢慢出了城门,沿着城外的官道向着梁原省行去。

  今日天气不错,太阳很快升至半空,蓝天白云,官道上层层叠叠的树木一颗一颗往后退去,谢景行不需要负责驾车,就能空出心神与旁边的孙乘风说话。

  孙乘风出城门后本是在最前方的,可没过多久便绕着整个商队跑了两圈,最后停在了谢景行坐的这辆马车旁,一边走一边同他搭话。

  他从哪里来?去京城干什么?谢景行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除了屿哥儿,都一一说了。

  在大炎朝,孤身一人的旅客搭商队的顺风车是极为常见的事情,毕竟虽然大炎朝民风也算和顺,可那都是在城里面和人员聚集处,可要是途经某些少有人路过的地段,藏在群山之中的山贼,或者说前朝遗留下来的山民也是存在的,若是遇上他们,被打劫,能留下命来就不错了。

  有的山贼势大,穷凶极恶,就是人多的商队也敢打劫,稍微人少点的商队更是得时刻提防着。

  有人与商队一起赶路,大多数商队都是乐意的,毕竟人多些也可威吓山贼,那些人少些的山贼就不敢轻举妄动,若是一般的山民看到人多势众的商队更是不敢打主意,路上也能顺利许多。

  不过谢景行回想刚才见到的商队中人,发现这个商队规模可不小,都比得上天下商行的商队了,边上骑马的护卫也有不少,都身配长刀,应该是不用多拉人凑人头的。

  孙乘风还在他一旁喋喋不休,谢景行等他好不容易话音落下,便问道:“孙兄我看商队中似乎只有我一人是顺路被你们带上的。”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神色。

  孙乘风哈哈一笑,豪爽地说:“自然只有你一个,我们商队这么多人,可不需要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拖后腿。”

  看谢景行脸上疑惑未解,他直言道:“我是看你顺眼,昨日让孩子跟你无亲无故的,你也愿挡下那汉子,而且我看你身手还不错,那汉子一看就是个习惯横行霸道的,你却一下就拦住他,品行不错,又不是那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带着也没关系。”

  他方才喊那领头的汉子大哥,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一母同胞的大哥,他想要带一个人自然便带了,只管自己乐意,大哥果然也没拦着。

  他看着谢景行调笑道:“我听你说话挺有趣的,我大哥总说我说话不着调,我可得让他多听听你说话,到时再听我说话便顺耳了,去京城还有十几天呢,你可千万记得到时在我大哥面前多说说。”他脸上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

  当然,他只是这么一说,会带上谢景行归根结底还是他看人顺眼。

  懂了,又是一个乐子人,而且还是孟冠白的加强版。

  他们两正说着话,后面有另一个汉子打着马过来了,孙乘风在他路过身边时叫住了他,“三无,你这是要去干嘛?你不是在商队最后面守着吗?”

  三无勒停了马,答道:“商队后面跟着一个孩子,从出城便跟着了,现在还在后面。”

  谢景行和孙乘风听完都是一惊,同时抬头看了看高挂的太阳,现在可都已经近午时了,也就是说让孩子硬生生凭着两条腿跟在了他们身后两个半小时。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震惊。

  孩子,谢景行心头更是一跳,莫不是昨日那个孩子?他昨日还发着热,大夫不是该将要送去慈善堂吗?

  应该是他想多了。

  可等他和孙乘风一起到了后面时,看着面前浑身黑漆漆,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们,满眼警惕的孩子,两人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

  那孩子谁都不让近身,只有谢景行向他走过去时,他勉强没有往后退,而是僵直着身体站在那里。

  在离他还有一步远时,谢景行停住了脚步,“你怎么跟着出城了?身体好些了吗?”

  孩子之前一路跟着,生怕跟不上,连口水都没喝,嘴皮干裂,张了张口一时没说出话来。

  谢景行解下身上挂着的水囊递给了他。

  他定定地看了谢景行几眼,缓慢伸出手将水囊接了过去,咕嘟咕嘟往嘴里灌。

  谢景行这时才靠近他,拍着他的背说:“慢点。”

  水顺着孩子的嘴边往下流,很快湿了他前面的衣衫,等终于止了渴,他才将水囊放下,抱着水囊看着谢景行不说话。

  眼神虽软了些,可仿佛已经刻在骨髓中的警惕仍未消散多少。

  谢景行在他的盯视下缓缓将手附在了他的额头上,刚才他拍着孩子的背时就觉得他体温正常,现在更是确定热已经退下来了,看来他是喝了药悄悄从医馆里跑出来的,不知怎地跟上了他们。

  孙乘风也走近了些,“你这孩子现在跟到这里来,这个地方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这下可怎么办?”

  那孩子将脚往后挪了挪。

  孙乘风抓了抓头,他对这种闷葫芦最没有办法了,将眼神投向了谢景行。

  谢景行有带双胞胎的经验,他很有耐心,半蹲下身一手摁着孩子的肩膀,温声问道:“你跟着我们,是想要去哪里吗?”

  那双仿佛狼崽子一样的眼神晃了晃,警惕不变,可看向谢景行的眼神中却带上了一点微不可查的哀求。

  最后,他嘶哑着声音说:“我听到了。”

  谢景行和孙乘风同时一怔。

  孙乘风连忙问道:“听到了什么?”好家伙,终于开口了。

  孩子只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又将视线落回谢景行脸上,“我昨日听到你们说要去京城。”

  谢景行只惊讶了一瞬,脸上表情仍然柔和,“你也是要去京城吗?”

  孩子点点头,“我不认识路,你们可以不用管我,我只要能顺着你们的方向找到去京城的路就可以了。”

  他满脸倔强,说完后嘴角紧抿,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景行,生怕被拒绝的模样。

  谢景行被他这副心有目标而且无论如何也不放弃的模样触动了,恍然想到了前世他也是如此,心知就算拒绝,这个孩子也会坚持的,他直起身默叹了一口气,看向孙乘风,“孙兄,不若这样?我此去京城赶考,身边也缺一个人帮忙,你看能不能再多带一个人?到时他跟着去京城的钱我一并付了,如何?”

  孙乘风伸出手,用手指摩挲着下巴,看着谢景行和那孩子,一时没出声。

  谢景行能感觉到孩子浑身紧绷,眼也不眨地看着孙乘风,到底还是个孩子,孙乘风要是想拒绝,怎么会这么久不说话,明显是逗他呢。

  良久,孙乘风视线移到了那孩子身上,疑惑道:“我说,昨日虽然是他帮了你,可送你去医馆的也算我一个吧,怎么你就只同他亲近?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太凶恶了不成?”

  谢景行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听见这话无奈笑笑,将手放在那孩子背上,往前推了一下,“你去同这位大哥哥说说,他就同意让你一起了。”

  孩子脸上带着些忐忑,走到了孙乘风面前,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大哥,能让我跟着吗?”

  孙乘风勾起嘴角,两手一拍,笑道:“当然,反正又不是我付钱。”

  那孩子听了还木愣愣地呆站在原地,谢景行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还不快道谢。”

  “多谢。”他脸上这才浮出真切的喜意来,谢景行遇见他后,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笑容。

  孙乘风将他安置在了谢景行方才坐的那辆车上,反正车辕再多坐他一个也做得下,可谢景行却再也不想坐上去了,他又一次体会到了坐着马车赶路时身体都快被摇散架的感觉。

  他发现孙乘风这个人很是爽快,便直接道:“孙兄,不知商队中可还有空置的马,若有,我可否租下一匹?”

  孙乘风诧异地看他,“你居然还会骑马?”

  谢景行沉默了一下,才说道:“读书人也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礼乐射御书术都有涉猎,我自然会骑马。”

  孙乘风在走马贩夫中混着长大,刚十岁出头就随着大哥天南地北跑商了,没接触过几个读书人,哪里又知道读书人还会学些什么,当真以为他们脑袋里装的全是那些之乎者也,除此之外其他都不管。

  原来读书人也是需要学骑马的啊,这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他道:“你等着。”紧接着就驱着马跑到了队伍中间。

  很快牵了一匹马回来,将缰绳递给了谢景行。

  谢景行翻身上马,动作很是利落,驾马的动作也很是流畅熟练,孙乘风这才信了他的话。

  骑着马可比坐着马车感觉好多了,接下来的路谢景行都是骑着马跟着商队的。

  在商队上路的头一夜,商队在一个小镇上落脚,谢景行既然决定了要带着孩子,便不会不管他。

  趁着商队休整的时候,他带着那孩子去成衣铺子里为他买了两身换洗的衣裳,又将他从头到脚洗干净,换上了新衣服。

  许是流浪久了,头上生了虱子,头发还揪成一团,怎么也理不顺,谢景行征求他意见之后,干脆给他剃了个光头。

  等坐在桌上吃着热腾腾的面食,那孩子眼中才忽然滑下了两行泪,谢景行装作没看见,等他吃完饭,拿过碗送去楼下给店小二。

  等他再上楼时,光头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房中,看他进来捏了捏衣角,鼓起勇气开口问:“你不问我去京城做什么吗?”

  谢景行反身合上门,淡声问:“那你去京城做什么?”

  孩子眼神暗了一下,印在他眼中的烛火微微跳动着,半响才道:“我去找我爹的。”

  谢景行又走到床边准备铺床,回道:“哦。”

  孩子屏气凝神半天,听谢景行没有继续追问,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轻松了些,走到谢景行身后,说道:“老爷可以叫我元宝,既然老爷收留了我,以后我便是老爷的侍从了,我会学着照顾老爷的。”

  他说完还抢过了谢景行手里的薄被,学着谢景行抖了抖,可他显然是并没做过铺床的活的,也没有谢景行那般高,忙碌半天才将棉被铺平在床铺上。

  谢景行看着他的动作,一时没来得及阻止,他实岁还差一月多才满十八,这就被叫老爷了?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不过看着元宝终于有了些朝气,他也没有阻止。

  又将皱褶的地方拉平,元宝才转头,忐忑地看了谢景行一眼,看谢景行面上带笑,眼带鼓励,他脸上表情才松懈了些,道:“老爷,我去给你打水,你洗漱好了就可以上床睡了。”

  接着他就真的跑出了房,没多时跟在店小二身后走了进来。

  等晚上要入睡时,谢景行本准备让他一起上床,两人一起睡。

  可元宝很是固执,无论如何也不愿上床,反而看向了床边的脚踏,自顾自将床上的另一床薄被抱起放在了脚踏上,“我今晚就睡这里为老爷守夜,你晚上若有什么事情吩咐我一声就是。”

  他满眼倔强,谢景行无奈地叹了口气,任他去了。

  等半夜听到床边传来了平稳的呼吸时,谢景行才蹑手蹑脚下了床,将他抱起放在了床内侧。

  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睡在脚踏上,还帮他守夜,谢景行到底还是于心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