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哥儿仍是说道:“时梦琪都是胡说的,她在乱猜,我和谢哥哥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我一人来文清苑读书,他难免会担心。”

  时梦琪一把放开他,双手撑住腰,故意道:“你可是知道的,我来府学读书,就是想找一个人品好又长相俊俏的读书人做未来相公,正在府学里挑呢,我以前担心你与你那谢哥哥有些情意,便没有考虑他,既然你说他只是你哥哥,我看你谢哥哥就不错,要不我就选他了。”

  “不行。”屿哥儿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就反驳。

  “噫~”另外三人异口同声。

  屿哥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上一红,逞强道:“反正就是不行。”

  他就是不乐意。

  谢哥哥都说了,不到十八不能结亲,那就得一视同仁,谢哥哥不到十八也不能想这些事情。

  他很听谢哥哥的话的。

  =

  还没等谢景行去找黄娘子和祝世维,事情发展似乎突然变了风向。

  自从期刊发售后,谢景行不止在府学里能听见学子们对华夏诗和天外居士高谈阔论,甚至在来回府学的短短路途中,也能听见百姓们有关期刊的言论。

  尤其是谢景行写的那两篇新闻,不过几天已经在整个通州府扩散开,这几日,谢景行已经听到了不少唾弃通州府前知府和卫庆省贪官的声音。

  通州府百姓们深受通州府前知府之害,本就对前知府深恶痛绝,这次新闻一出,又勾起了他们对前知府的厌恶。

  通州府前知府和卫庆省贪官污吏的事迹被天外居士写在了期刊上,还是新闻这种几乎能让所有人都懂的文体,从而能让他们的所作所为被全天下所知,被天下人唾弃,通州府百姓无不额手称庆。

  连回家后,周宁和谢定安也都提到,近日来汤圆铺里吃汤圆的客人对期刊也时有谈论,甚至连天外居士的名号在百姓口中提及的次数也变多了。

  若说以往天外居士的名号还多在读书人之间传扬,现在却几乎是全大炎朝的百姓都有所知晓。

  不过让人意外的地方不在百姓,百姓口中提及天外居士时,十之八九都是赞扬和吹捧,过往在读书人之间也是如此。

  可最近谢景行却常常有听见读书人谈起天外居士时,言道天外居士也不过尔尔。

  这股变化从何时开始,谢景行并不清楚,等他知晓时,已经波及到了府学学子。

  府学学子在对天外居士的看法中,隐隐已经分成了两派。

  连一心只知读书的寇准规几人都曾听过,足以说明此次分歧扩散范围之广。

  “天外居士除了将华夏诗传播到大炎朝之外,并无其他自己独作诗歌和文章传出。”

  “此次期刊上不是就有天外居士写的两篇新闻吗?”

  “确有天外居士亲笔所述两篇新闻,可那新闻却是通篇白话,文不成体,分明是平常初识字的百姓也能写出的孩童之作,凭何能被天下读书人和百姓所追捧?”

  谢景行几人走出课室时,课室里还有人在争论,他们没有参与其中,兀自闲庭信步。

  可哪里只是课室里同窗在争论,出了课室,谈论的学子们甚至更多。

  “分明是沽名钓誉之辈,若有真才实学,何不现身人前,偏却要躲在天下商行之后,以华夏诗骗得贤名,可他写出的这两篇新闻哪里又有才?”一位三十许的生员愤然而起。

  另一生员立即反驳道:“何为沽名钓誉之辈?若天外居士真是那等只看重名利之人,他记得有那许多的华夏诗,他何故要将来处一一说明?泱泱大炎朝何其之广,数之不尽的会写诗的读书人,又有几人能写得出一首比华夏诗更绝妙的诗歌?没有人去过华夏,也未有人得见华夏影踪,就算他将那些华夏诗全充作自己所作,也无人能寻到证据反驳,到时他的才名不是传播更广?”

  “可终归那华夏诗不是由他所著,他分明就只是一...一'役夫'。”

  “你这分明是胡言乱语。”

  谢景行几人路过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往上走,他甚至还有心思在心里翻译了一下,“役夫”不就是只在码头上搬运货物的壮劳力吗?用现代的话就是“搬运工”。

  好像也没说错,他就是华夏诗的搬运工,那位仁兄没必要为他生气的。

  明明是在为天外居士而争吵,他这当事人却显得事不关己,谁也看不出脸上一派淡然的谢景行,就是他们口中的“天外居士”当事人。

  他能听见别人的争论,紧随他身边的其他几人当然也能听见。

  孟冠白摇摇头,“这有什么好争论的?无论你再怎么争论也传不到天外居士的耳中,就算他知道了,说不定也不在乎,过些时日还得求着天外居士多默几篇华夏诗,又是何苦呢?”

  谢景行若无其事地看了他一眼,少年,前面你说错了,已经被天外居士本人听得清清楚楚了,不过后面的话却是千真万确,他真不在意。

  孟冠白虽然有时不着调,可这时却又显得大智若愚,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不被表象所迷。

  丘逸晨往那边多忘了几眼,奇怪地道:“前几日期刊刚发售时,府学里学子明明对华夏诗和天外居士都是一片赞叹声,何故短短几日就出现了此番变化?”尤其是那些说道天外居士不是的人,这态度转变也太快了。

  孟冠白停下脚步,诧异地问:“你还不知?”

  丘逸晨和吕高轩对视一眼,两人都问:“知道何事?难道真有源头?”

  他们一直住在府学里,同寇准规一起,日日课室、饭堂、藏书楼、斋舍四点一线。

  以往只有他和吕高轩时,还会得出些闲工夫去游息区对弈或观景,等寇准规同他们住在同一间斋舍后,恨不得连吃饭时都捧着书看,被寇准规勤学的劲头所感染,他们也跟上了寇准规的步伐,除斋舍外的游息区再没去过。

  别说他们了,谢景行也不知。

  对这种急剧的变化,他虽并不在意,可也有些好奇,到底是何原因,导致此时府学的部分学子从原本的吹捧天外居士转为贬低。

  孟冠白将手里的竹扇一收,敲在手心上,“走,我们去游息区说。”

  他最近也被逼得狠了,边上这些全是读书狂人,府学中午明明有近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他们一行人居然全将时间花在了藏书室看书。

  他连游息区的花儿开没开都不知道,还有水月亭下停凤泉里的锦鲤饿没饿到也不清楚,干脆趁此机会将这几人往游息区拉,别成天沉浸在书本里。

  读书得张弛有道!

  几人便一同去了游息区,到了停凤泉旁的水月亭。

  仍是同谢景行两人上次来一样,绿柳未变,锦鲤怡然。

  上了二楼,除了孟冠白和谢景行,其他几人都是第一次来。

  上去后,入眼便能看到隔壁女子、哥儿的读书院落,谢景行往那边多看了几眼,屿哥儿此时就在那边。

  文清苑女子哥儿们许也是散课后刚用完午食,正三三两两聚在不同地方或弹琴或对弈或投壶。

  丘逸晨奇异地问:“原来文清苑就在这处?”

  他已来府学大半月,当然知道府学里有一处独立的文清苑,是用来专供女子和哥儿读书的地方,教官和杂役全部都是女子。

  只不过两处分开,他只顾着读书,也不知道文清苑所在何方,今日无意间却发现了。

  孟冠白只往那边看了一眼,随即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兴致勃勃地问:“你们不是好奇为何此番府学学子会有此变化吗?”

  将其他几人的注意力全部招来了自己身上,孟冠白才说:“我就跟你们说了,不要一心只读圣贤书,有时外界传闻也要多注意,这般重要的事你们居然都不知道。”

  说白了,孟冠白就是爱八卦,还要带着他们一起八卦。

  孟冠白又将扇子展开,拿在身前摇了两下,这还是第一次其他人都不知晓,只能等着他告知的情况,他少不了要得瑟一番。

  丘逸晨看不得他翘尾巴,他是不知,谢景行几人也不知,可他见萧南寻一点不好奇,分明是知道的,没有管孟冠白,转头看向萧南寻,“萧兄,你可也知?”

  萧南寻点头,正欲说话,便被孟冠白立即阻拦,“哎,萧兄别说,我来。”

  “逸晨,你小子就是看不得我好。”孟冠白拿着手里的扇子伸过去,想要敲打丘逸晨,嘴里愤愤然。

  谢景行张手拦住,任由丘逸晨躲去了他身后,不咸不淡地说:“那你就说,非要在那里卖弄。”

  孟冠白看了谢景行一眼,不情不愿地收回了扇子,

  也不知谢景行近日怎么回事,天天拉着他看书,就是在藏书楼里也不放松,他只要稍微分神片刻,就会被谢景行敲打。

  分明他年纪比谢景行大了几岁,却反而被谢景行管住了,他又不敢辩驳谢景行,只能委委屈屈地跟着他们一同勤学。

  不过,孟冠白已经习惯谢景行的态度,转瞬间眉目飞扬地道:“在天下商行发售期刊的第二日,京城的翰林修撰冯文州便写了一篇文章传出。”

  孟冠白清咳一声,开始背诵:“夫言道天下以文为胜,以经取士,非以诗为豪,莫谈以利与诗……文有规格,非三言两语独以成篇,白话以粗鄙之语……”

  仿佛生怕萧南寻抢了他这份差,孟冠白一口气将整篇文章全篇背诵完,才深喘口气,看向其他几人,“你们品品。”

  谢景行不用品,这篇文章几乎是在指着天外居士的鼻子骂,言道他不配称之为文人,更不配被天下读书人尊崇。

  将无用的废话剃掉,全篇文章的中心思想都是在说,大炎朝虽喜爱诗歌,可科举取士仍然是以文章为重,自然文章是重于诗歌的,且天外居士只是华夏诗歌的搬运工,诗还不是由他所写,甚至天外居士还利用不是他亲手所写诗篇行商贾之事。

  被期刊印出来的不过只是两篇用白话文书写的新闻,更是粗鄙,居然有人将这等无才无德之人作为贤者大儒,他耻与这等无眼之人为伍。

  整篇文章将天外居士批得一无是处,甚至担心天外居士将整个大炎朝读书风气毁于一旦,若是天下读书人将来全将诗歌放在首位,再不重视文章,将来文不成文,朝廷又如何取士?

  唯恐全天下读书人被天外居士带偏赛道,忧国忧民之心全注于此篇文章之中。

  天外居士包藏祸心,而他才是真正为全天下读书人考虑的人,这一番拉踩,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谢景行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倒是更加好奇另一件事,“一位翰林修撰写出来的文章能这么快就传遍整个大炎朝?”

  若他没记错,翰林修撰只是从六品,就算是考中状元后才被授予翰林修撰一职,才学过人,这一篇文章造成的影响范围也太广。

  这明显不是长公主一系,不然能如此旗帜鲜明地与长公主打擂?不论其他,天外居士分明是长公主一方,会如此针砭天外居士,绝不可能偶然。

  在场所有人全朝他看过来,眼神奇异。

  少倾,萧南寻摇头哂笑,“看来谢兄向学之心纯粹,全不将读书以外的杂事放在心上。”

  这是在夸他,还是损他?

  寇准规解明了他的疑惑,“只是翰林修撰的一篇文章确不至于如此,可这位冯翰林修撰乃是壬辰年会试第五,又由何大学士钦点的新科状元。”

  殿试虽由皇帝主考,可在任的泰安帝属实懦弱,怎么敢反驳何大学士的安排,不知状元,新科进士的排名全是何大学士决定的。

  “何大学士乃是当今太后之父,晟王外祖,大炎朝朝廷还在位的三朝元老之一,既是内阁次辅,还是本朝太师,说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谢景行被他嘴里一连串的名头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炎朝的官职同华夏的明朝,九品十八阶的官制体系,也设有内阁,虽然内阁首辅也不过是正五品,但是阁老却都兼任其他官职,这位何次辅兼任的太师可是正一品,由此可知,内阁阁老可以说是虽无宰相之名,却也手握实权。

  萧南寻也道:“朝廷前两次的会试都由他主持,取士名额增多也是由何次辅上谏后,经朝堂中人商量同意的,深得天下读书人的爱戴。”

  这是双方开始斗法了,看来大公主通过天外居士拉拢读书人之法显然已初见成效,不然不会出现如此一篇文章,明显对标天外居士。

  “这是要逼天下的读书人站队吗?”谢景行冷不丁抛出疑问,听清的其他几人俱是一惊。

  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可没有人会同谢景行一样,将之言明于口。

  孟冠白先是惊恐地看着谢景行,良久才大笑道:“谢兄乃真勇士也。”敢为人所不能。

  可不就是为了逼人站队吗?

  萧南寻一敛眉,反问道:“那谢兄所站为何方?”

  谢景行勾起唇角,双眼紧紧盯着萧南寻,坚定地道:“吾读书之初心,不为民,不为利,乃是为民。现在我虽已考中童生,却仍是大炎朝的百姓,就算我将来科举及第,未及人臣,也同样是大炎朝的百姓,百姓在哪方,我便在哪方。”

  五人俱是震撼无言,周围静默无声,忽地,萧南寻长日面无表情的脸上也跟着扬起一抹笑,“吾与谢兄同。”

  寇准规一直盯着谢景行,眼都不眨,直至双眼酸涩,才终于垂眼。

  他有读书的天赋,也爱读书,因为他执意进学,举全家之力才勉强供得起他读书。

  他的初衷只不过是能有一方天地供他读天下书,赏遍天下文豪之文章。

  不能比较他和谢景行谁读书的初衷更为纯粹,可他听得谢景行此言,却忍不住心生波澜,久久未平。

  其他几人俱是若有所思,可已快到下午上课时间,几人只得回去课室。

  在谢景行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后,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处亭台二楼,站起了两道人影。

  “好一句初心为民,民在哪方,他便在哪方。”身穿青色长跑的老人捋着胡须,笑道:“他便是子方口中所言的谢景行?”

  子方乃是陈夫子的字,山长年长,德才兼备,自然可以直接称呼陈夫子的字。

  谢景行几人都还未取字,亲近之后,可以叫名,也可以互称某兄。

  陈夫子向前一步,“确是谢景行。”一向严厉的脸上此时也带着一抹笑意。

  转头看向身旁的老人,“山长以为他如何?”

  山长一笑,“此子心思坚定,若能得遇良机,未来不可限量啊。”

  山长眼里精光一闪,往后退回刚刚两人对弈的石桌旁,问:“子方,将你方才言道的记笔记之法来同我细细言说。”

  陈夫子也跟着过去,他本是想等下次文考后再同山长言说,没想到今日他在此同偷得浮生半日闲,自己与自己对弈时,山长也到了此地。

  两人对弈,无意间他提到了记笔记之事,还未多说,就被谢景行几人的到来打断。

  现在看来,山长似乎对记笔记一事甚有兴趣。

  =

  谢景行可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府学山长那里挂上了名,如往日一般,散学之后在府学山门等着屿哥儿。

  文清苑散学时间会比汉子这边晚一刻钟,是故意错开时间的,毕竟文清苑这边的女子哥儿个个都有家人来接送,若是和汉子一同散学,一起挤在山门,到时说不定会惹出岔子。

  接到屿哥儿,谢景行就觉得他近日兴致格外高昂,脸上笑意也比往日更盛,走路时,不时还会蹦哒两下。

  “屿哥儿今日怎么这般高兴?被夫子夸奖了?”谢景行侧身让过了身后一辆接送的车架。

  一辆辆马车接连驶离府学,两人才走上了路中央。

  屿哥儿回过头看他,“不是。”

  他眉角眼梢都带着丝得意,歪头躲过垂下的柳枝,屿哥儿抬手轻折了一片柳叶,又将其放在唇边吹走。

  看着柳叶飘飘荡荡地落进了旁边河水里,屿哥儿才道:“今日同窗在课室里说了天外居士的坏话。”他侧眼看了一眼走在他身侧的谢景行,又看回前方,“被我辩回去了。”

  谢景行一怔,“坏话?”

  屿哥儿抿了抿嘴,道:“有人言天外居士不堪为文人。”

  那些人又知道什么,天外居士才不过十三岁,就能记得成千上万的诗歌,还是县试、府试双案首,连期刊都是他所创,全天下又有几个人能比得上天外居士。

  想到此,屿哥儿一扫脸上的恼怒,骄傲地笑了。

  他们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