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魏淳亭便是在他们的疏忽之下被李继春钻了空子,所以这回魏疏说什么都不肯离开许江明一步。

  新康顶层的VIP套房陈设跟五星级酒店没多大区别,负责诊治、照看许江明的医护经过层层筛选,将风险概率降到不能再降。

  蒋云赤脚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手机静静躺在臂旁,他在等梁津的回电。

  因为他和梁津在书房玩闹过一回,地面铺了层厚厚的地毯,毛质柔软细腻,一点也不扎人,更不会磨红膝盖。

  发呆的功夫,手机铃声响了。

  “这份文件送去霍氏总部……阿云,郑思勤说你找我。”

  眼前的地毯被他画出一个半圆,蒋云仰面枕着沙发扶手,说道:“我想把John调到新康。”

  “去守着许江明?”梁津在电话里低笑,很有默契地领会了他的意思。

  蒋云:“对。我不想再让他们出半点意外。”

  事发突然,但一路走来他和梁津都经历了无数个“突然”,深深的疲惫感宛如狂风骤雨,使他整个人极度心烦意乱。

  在某个瞬间,他竟然产生一种“要不就这么算了”的冲动,倘若死亡真的是他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命运,那他坦然接受好了,这样其他人也不必继续痛苦下去。

  “阿云,我说过的。”

  在他沉默的几分钟里,梁津轻声道:“哪怕无法通关,我也要走到力所能及的最远的地方。你觉得现在算‘最远’吗?”

  没等蒋云开口,他自问自答道:“我觉得不算。”

  他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直到梁津晚上回来,蒋云坐在书桌上同他接吻,脑海里依旧旋转着“不算”这两个字。

  “阿云。”

  下巴被人轻轻一掰,梁津抵在他腿间,字里行间满是缱绻:“专心。”

  蒋云把手放在他肩颈,过了会儿手掌上移,情不自禁地捧着梁津的脸颊。梁津给他留了换气的时间,两人相互磨蹭着鼻尖,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面对永无尽头的重来,梁津到底怀抱着怎样的情感?

  就像在一头驴眼前挂上一颗苹果,驴会因为近在咫尺的苹果不间断地前行,甚至走到筋疲力尽。

  可能它到死都尝不到苹果的滋味。

  那梁津呢?

  怀揣着想让他长命百岁的期许,一次次地重来,重复已经经历过的人生,万一他就是一个短命鬼,这辈子只能活到二三十岁,梁津该怎么办?

  下到阴曹地府和阎王爷抢人吗。

  试着脑补了一下画面,蒋云有点想笑。

  眼尾生出一点毛茸茸的触感,他往后一躲,那根停在半空的手指追了过来,擦掉他眼角的一点水痕。

  “哭了?”梁津问。

  蒋云疑惑地看着他,须臾低头揉了揉眼睛,喃喃道:“不知不觉就……”

  哭了。

  梁津把他的手拿开,低声问:“为什么要哭?”

  蒋云抿了抿唇,没说话。

  他不想说。

  “今天不做了吧,阿云,”梁津拍拍他的侧腰,“早点睡。”

  梁津要抱他下来,桌上没什么东西抓,于是蒋云揪住他的领带,反手撑着桌面。

  “别走,就在这里。”

  …

  接应的人安排就绪时,正好是一个午后。

  琼姨戴了副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研究一本新菜谱。蒋云下楼和她打了声招呼,说想把Cooper牵到花园溜溜弯。

  “噢!小云啊,待会儿注意避开我新种的木槿。”

  蒋云朝她挥了挥手,半蹲着给Cooper系好项圈。

  “进出别墅都只有一条路可走,”陈栗将狗绳回收几圈,说道,“您稍安勿躁,楚先生的人引来保镖后会给我们发消息的。”

  他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我们有暗号。”

  花园被管家和琼姨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在冬季开花的品种很少,因此琼姨格外珍惜那几丛角堇。

  鉴于Cooper先前误食不知名植物进医院的先例,但凡他有靠近某片花草的意图,蒋云都与陈栗合力把他拉开。

  “尽风今年下半年才回国,”屋外没有暖气,穿得再严实也能感觉到冷意,蒋云下半张脸埋进羊绒围巾里,声音很沉闷,“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别担心,只是随口一问。”他说道。

  “拍卖会结束以后,邹总问我想不想和她一块离开。我一开始很想拒绝,但邹总叫我安心,说她可以帮我办妥小妹的读书问题……”

  陈栗笑道:“邹总给我和小妹都报了语言班,没过多久,她联系上了在加拿大念书的楚先生。因为这个,我才与楚先生认识。”

  接应的人迟迟没给出信号,陈栗放心地打开话闸子,说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呢,幽默风趣,对谁都很有耐心。楚先生有次和我提到过邹总,说他童年的时候很羡慕那些有父母陪伴的小孩,他们享受着坚定的爱,这是他永远触碰不到的东西。”

  蒋云接过他手里的狗绳,放慢脚步:“你喜欢他吗?”

  “我?”

  陈栗脸上闪过一丝羞涩,须臾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楚先生说他有喜欢的人,并且他喜欢那个人很多年。蒋先生……信号!”

  蒋云解开狗绳,揉了揉Cooper的脑袋,对它下达返回别墅的指令。

  走出花园,一辆黑色轿车恰好停在他们面前,他和陈栗分别拉开两边车门,迅速坐进后座。

  关门的一刹那,司机踩下油门,转弯的同时,蒋云的视线与车窗外的James擦肩而过。

  恍惚间他好像看懂了James的口型。

  “不要”。

  不要什么?

  安全起见,蒋云上车后第一步是系好安全带。前一晚梁津嘱咐过,虽然司机是他亲自选的,很稳妥,但再稳妥也得时刻打起注意。

  “我预先处理过保镖的配车,想重新启动至少也得等专业的维修人员过来。”司机说道。

  “孙哥,做得好。”陈栗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蒋云意识到不对,问道:“你们认识?”

  “在加拿大就认识了,”陈栗时不时看一眼窗外,“您放心,孙哥车技很好。”

  被称作“孙哥”的男人领口处隐隐露出一点刺青的痕迹,蒋云看向后视镜,他头发剃得很短,耳后纹了几条不规则的黑线,

  他绝不是梁津的人。

  所以James说的“不要”,是在警告他“不要上车”。

  “还有多久到尽风的私人机场?”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快的话……四十分钟左右。”

  孙哥右耳塞了只蓝牙耳机,他走的车道少有红灯,一边开车一边发出几声简单的字音,不是对他和陈栗,是对耳机里的另一个人说的。

  “别急着动手,等楚先生的指令。”孙哥说道。

  蒋云心下一惊,心想他得尽快做点什么,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把他送上飞机。

  “陈栗。”

  他蜷缩在角落里,一只手捂着腹部,一副很痛苦的模样:“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陈栗“啊”了一声,有些无助地拍了拍驾驶座后背,迟疑道:“孙哥,要不靠边停一停?”

  “这个时候?你让我停车?”

  孙哥不可置信地向后瞥了他一眼,单手挠了挠后脑勺:“蒋先生能忍忍吗?梁津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多耽误一会儿我们就有可能被中途拦截。您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吧?”

  装着装着,蒋云真的感受到胃部传来的阵痛,他想起中午特地没怎么吃饭,眼前一阵发晕。

  “孙哥,要不还是让他下车吧……”

  陈栗看他嘴唇发白,额角泌出点点汗珠,着急道:“楚先生吩咐过,必须把人安然无恙地送到,你这样让我们怎么跟楚先生交代?”

  “行行行!”

  孙哥被他说烦了,靠边停车:“五分钟,只能五分钟。”

  几米外正好有一个公共卫生间,孙哥和陈栗守着轿车。五分钟,也就一根烟的时间,孙哥搓了搓耳朵,从前胸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眯着眼点燃了。

  “妈的,什么破打火机!”

  他摁了几次,见点不了火,转头问陈栗:“欸,有没有火机?”

  “防风的,”陈栗递给他一个黑色条状物,说道,“用完记得还我。”

  “稀罕,楚先生一个用了几次就不要的东西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还贴身天天带着,当护身符呢?”

  他两聊得起劲,蒋云掐准时机,准备转身躲进不远处的草丛时,孙哥突然说道:“什么?楚先生马上就要动手?”

  “不是说好了把人送到机场再撞车吗,怎么临时变卦?”

  撞车?

  蒋云脚步一顿,又回到厕所附近。

  孙哥的声音很大,像是在和耳机对面的人通话:“医院那边守得密不透风,我的人盯了好几天愣是找不到半点机会!怪我……这怎么能怪我!算了,你就照楚先生说的做吧,反正梁津总归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样。”

  “这事儿办成了好处少不了你的,行不说了,我这边忙得很。”

  他捏住耳机,指了指厕所方向:“五分钟到了,去看看楚先生好了没。”

  没等陈栗走到门口,蒋云从厕所出来,用纸巾擦干手上的水珠:“走吧。”

  被水打湿的纸巾皱成团状,被他紧紧攥在掌心,用来掩盖极度慌乱的情绪。

  机场,折返,车祸事故。

  胃部的疼痛犹如密密麻麻的细针,将他的心脏戳得千疮百孔。

  一切的一切像被自动拼接的拼图,一个困扰他和梁津那么久的难题随着一声“咔哒”轻响迎刃而解。

  他是为梁津回去的。

  在他想要的自由和梁津的生命之间,他做出了自己的取舍。

  梁津之所以感到困惑,是因为他始终都不肯相信第三次重生里的那个“蒋云”爱他爱到甘愿重回“牢笼”的地步。

  这颗真心很早就属于他了,尽管他对梁津表达过那么多恨意,尽管他不止一次地说希望梁津去死。

  在孙哥拉开车门的刹那,蒋云伸手重重砍向他的后颈,在陈栗的惊呼声中将孙哥一脚踹开。

  从头再来,他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