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把那张放大几倍的证件照看了又看,好像那不是一张薄薄的纸,而是一本很厚的书。

  他抿了抿唇,沉默无言。

  杨勇是个明白人,一眼就看出这个许江明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下单的餐点陆陆续续被服务员端上桌,色泽明亮诱人的鲜虾红米肠堆成三角锥的模样,虾饺皮薄馅大、吹弹可破,正中间的鲍汁凤爪也炖得软烂入味。

  蒋云把那道号称滋补养生的小碗粥推向她那边,胃里的吐司还没消化,他喝了口普洱,说道:“我先把这些资料过一过眼,吃完再谈也不迟。”

  杨勇没有推拒。

  资料厚厚一沓,拿在手上分量十足。蒋云从与邹渝相关的部分开始看起,跳过了一些已知的地方,当读到她在海京哪家医院做的孕检时,他目光一滞。

  第一次产检到后来意外流产,她去的都是魏淳亭名下的私立医院。

  邹渝和他说过,魏淳亭不会原谅一个一意孤行的人。

  蒋云在想,她是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又一意孤行到了什么地步,才叫一辈子除了魏疏那个四处留情的生父外没恨过任何人的魏淳亭说出这样的话。

  “噢,老板你可以跳过这一页,直接看下一张。”

  棠晚酒楼的菜色很合杨勇的心意,她将每道菜一扫而光,把筷子换至左手,帮蒋云锁定一处关键信息。

  “流产后,邹渝订好了飞往加拿大的机票,但不知道因为什么突发情况,她最终没有登机,又回到了楚桉身边,”她指尖在纸面点了点,说道,“官复原职。”

  不过她并未在楚桉身边停留太久,过了几年,邹渝回到冀西,自此再也没有离开。

  蒋云皱着眉头读完这段概述,把印着许江明大头照的那张纸与邹渝的履历摆在一块,说道:“你有几成把握确认他们是母子关系?”

  “老板,干我们这行的都讲究有理有据,”杨勇用纸巾擦了擦嘴,“可惜我能力有限,没法弄到毛发样本,不然我现在就拿着亲子鉴定书给你个准话了。”

  蒋云问她吃饱没有,杨勇含蓄地比出一个数字七,说七分饱,刚刚好。

  “那就加到十分饱为止。”蒋云找服务员拿了张新菜单递过去。

  杨勇攥着铅笔,一边加菜一边道:“而且邹渝不是出国了吗,老板你如果想采集他们的毛发样本,得有加拿大那边的人脉才行……”

  “不一定非要母亲的样本,父亲……及其子女的是不是也可以?”

  杨勇没跟他客气,在新菜单上勾了五道餐点。

  她低着头:“当然喽,母亲、父亲、兄弟姐妹,都行。”

  那就简单了,蒋云心想。

  恰好魏疏欠他一顿饭,约的时候让他把许江明带上,口香糖、烟头、口杯、带毛囊的头发,总能找到能拿去送检的样本。

  就是戚家那头不太好办,戚如茵还有一年小升初,不是被送去参加国际竞赛就是在家练乐器,虽然他们不怎么见面,但蒋云的朋友圈每天都能刷到她的凄惨哀嚎。

  把她约出来一趟,简直比登天还难。

  戚皓倒还有接触的可能,不过那几次争端过后,整个海京都知道他们势如水火,没谁有那个熊心豹子胆敢同时邀请他们喝酒作乐。

  这件事不宜操之过急,得再等等,寻一个地利人和的好时机。

  散开的纸张被蒋云重新收拢好,他将四角对齐时,发现手肘边遗漏了一张未读的资料。

  “你还查了梁津?”他问道。

  “小椰蓉生病那会儿,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压力过大总想找一个发泄的出口,所以顺手连他的一块查了。”

  提到女儿,杨勇耷拉着嘴角,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忧愁。

  蒋云想起她上辈子办事利落,话少又干脆的模样。

  没有哪一个女人生来就无所不能,他的一生中见过许多个母亲,有洒脱如魏淳亭的,有伤怀如邹渝的,也有像杨勇一般为了孩子奔波劳累,几乎全年无休的。

  他曾经也得到过来自霍蔓桢的爱,只是太少太短暂,像昙花一现的流星,让蒋云抓不住它的尾巴。

  他有些落寞地想,谁说父爱母爱是一个人的必需品?至少还有梁津爱他。

  “看看这里,老板。”

  杨勇一句话把他拉回现实。

  她反手轻叩桌角,指向她用红笔标记过的位置:“我潜进北川大学的校内论坛观察了一阵子,也在表白墙发过一些寻人的投稿,根据评论区的各种回答总结出几条调查方向。”

  “第一,勤工俭学。”

  “梁津大学四年坚持在校外打工,一开始在郝家小馆做后厨帮工,后来因为体力活不值钱,转去做家教。你看,他一共有十几条家教经历,我觉得最值得一提的是最后一个……给一个名叫戚如茵的五年级小孩做全科辅导。”

  蒋云视线下移,定格在一行文字备注处。

  【梁津是一款解谜类游戏“迷镜”的全服前三,两人起初为游戏好友。】

  备注下方附上了梁津的游戏ID:

  “leaves”。

  迷镜的全服前三铁打不动,ID永远都是那几个ID,只是排序偶尔会上下浮动而已。

  已经很久没登录他的游戏账号了,但这个英文单词他在戚如茵那里听了不下百遍,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当时他还纳闷,这位头脑风暴的天才怎么用“离开”的第三人称单数形式当游戏昵称。

  如今再看这个单词,他意识到“leaves”不光有离开的意思,也是树叶的复数形式。

  以他对戚如茵的了解,这丫头很挑老师,只要她摇头说一声“不要”,教学经历再丰富、履历再优秀也进不了戚家的大门。

  “梁津从哪天开始玩‘迷镜’的?”蒋云不死心地问道。

  杨勇:“成为戚如茵家教老师的前一个月。”

  不是巧合。

  为什么必须要做戚如茵的家教老师?

  蒋云想不明白。

  杨勇问他:“今年的五月到六月,老板你好好回忆一下,这段时间你身上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五月到六月?

  被魏疏叫去参加一场酒局,因为王劲青酒驾被举报,害得他们一群人在派出所蹲了几个小时。

  再后来李时接他回家,蒋丰原把他一同训斥……

  戚皓的生日宴,梁津从市中心赶到维克托,最少也要一个小时,但他来得很快,仿佛……他就在附近一样。

  那天梁津为他挡酒瓶见了血,他一时慌乱失措,自然察觉不出异常。

  上辈子他从未到过冀西,就算蝴蝶的翅膀扇出一团龙卷风,也不可能把他硬生生扇出原本的轨道。

  假如有人故意为之,暗中改了他的命呢?

  想来想去,蒋云觉得唯有这个假设可以解释一切了。

  他摁住太阳穴,脸色有些难看。

  “老板?”杨勇试探地叫了他一声。

  “我没事,”蒋云放下手,抬头望向她,“小椰蓉吃过早饭了吗?没吃的话打包一些早点带过去吧。”

  他声音裹挟着浓浓的倦意,状似嘲讽地笑了笑:“棠晚酒楼能做病号餐,一会儿我去和他们的经理沟通一下,以后小椰蓉的早午晚饭我都帮你包下了。”

  “老板,还需要我做什么吗?”杨勇道。

  蒋云从钱夹抽出一张支票,淡淡道:“麻烦你继续查下去,围绕梁津和邹渝。这是你这次的报酬。”

  他一个人在包厢坐了很久,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仅仅是单纯的发呆。

  他有想过留在海京。在股市的收益十分可观,初步的投资项目也小有回报,韩琦那边即将结束拍摄,之后便要忙送审的事了。

  ……他真的考虑过留下来,陪在梁津身边。

  从包厢出来,由于忘记烟放的是哪个口袋,蒋云在门口耽搁了几分钟。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听到从隔壁包厢传来的声音。

  大抵是服务员送餐时为了方便没有将门缝关严,透过那道一指宽的缝隙,女人摘下帽子,捋开头发上的皮筋,手指伸进发间抓了两下,让长发在肩部披散开。

  她似乎习惯性皱眉,因而眉间眼尾都生出几道深深的皱纹,但皮肤保养得很好,远远一看很容易以为女人不过三十岁出头。

  她对面也坐了人,站在蒋云这个角度,他唯一确认的是她今天约见的是一个男人。

  她不该出现在海京,蒋云心想。

  下一秒,霍蔓桢的声音响起:

  “你放心,蒋丰原不知道我回来了。”

  她不屑地轻嗤一声,说道:“那个蠢货说不定还以为我在瑞士‘休养生息’呢。”

  须臾,霍蔓桢对面的男人缓缓开口:“蔓桢,尽快回去吧,你瞒不了多久的。”

  “不行!”

  霍蔓桢情绪忽而变得激动起来,她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精心打理的指甲几乎刺进他的皮肉里:“你以为我为什么回来?当年爸爸和蒋丰原拿他要挟我,逼我做出承诺好好呆在瑞士。”

  “可我前段时间收到一封匿名邮件……”她戛然而止,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愤恨道,“你跟了蒋丰原这么多年,蒋丰原有没有放过他,你比谁都清楚!”

  “李时,别让我白来这一趟。”

  霍蔓桢约见的人是李时?

  蒋云仿佛听了一出八点档家庭狗血伦理剧,重要的是,此前他竟一点都不知道霍蔓桢和李时的关系这么密切。

  “这么多年还是不能放下吗?”

  李时的音量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蒋云听不真切。

  几近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他才清晰地偷听到一句“蒋总不会违背诺言,回去吧蔓桢”。

  紧接着便是一阵茶盏碎裂的声音,两人谈崩,霍蔓桢起身要走,蒋云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响了。

  来电的不是别人,正是霍蔓桢方才大骂过的蒋丰原。

  他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同时接通电话。

  “我在总部等你。”蒋丰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