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显示正在输入中。

  蒋云停在这个界面,等了五分钟,聊天框上方的文字依旧没有丝毫改变。

  依旧显示的是“正在输入中”。

  他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多难回答,“是”或者“否”,并不难选。

  为什么会困扰那么久?

  梁津的头像是一只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灰色小鸽子,低头在满地落叶中搜寻着食物。蒋云想点进他的朋友圈看看,却不小心双击了一下。

  【我拍了拍“feuilles”】

  蒋云:“……”

  加梁津好友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清空备注栏,将其改为对方的姓名,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微信昵称——

  在法语里,是“树叶”的意思。

  “重生”是有代价的吗,他想,八年的回溯,他的记忆就像死前那辆汽车的残骸,被撞得零零碎碎,又被埋葬在漫天的尘埃里。

  少年时代的空缺因为今天的偶然事件得到填补,但在那以后的呢?

  梁津被迎回蒋家,与他暗中展开博弈,被赶出主宅成立公司,公司破产……

  这里,记忆出现了断层。

  根据那几个梦境,蒋云合理推测他在“断层”的时间段里,正与梁津待在一起。

  再然后,车祸、死亡、重生。

  手机轻轻震动一下,他低头,梁津回复了一个句号。

  “yes or no”之间,他选择了“or”。

  赶到盛瑞时,前后左右工位的职员都处在一种极低的气压中。蒋云还没挨到椅面,有人向他小跑过来,说徐进在办公室等他。

  半掩的玻璃门后,脸上浮着明显怒意的钱来推门而出,他克制着力气,但门还是被撞出一点噪声。

  几人表情与钱来一致,陆陆续续从徐进办公室走出来,他们皆是研究组的成员。

  本着遵守基本礼貌,蒋云敲了三下门,听到那声“进来”才动身。

  入眼的那张办公桌桌面凌乱无序,移位的电脑歪斜在桌角,染着深棕色头发的男人脊背僵直地站着,进来的这功夫,徐进正扭开瓶盖喝水,一副刚结束一场口水战的样子。

  “蒋云,”徐进敷衍地扯出一抹笑容,“艾达说这份代码是你写的?”

  “代码出错了吗?”蒋云说道。

  “没这么简单。”

  徐进有些咬牙切齿,补充道:“是影响整个项目组进度的错误。”

  蒋云看向那个棕发男人,从徐进说第一句话开始,他的肩膀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坍塌,但徐进丝毫没有问责艾达的意思,反而将身体朝向他。

  “我承认你的履历很出色,”徐进说,“可在正常情况下,你的条件与盛瑞的招聘需求并不相符,我想你应该也明白被盛瑞破格选中的原因。”

  “徐组长。”

  蒋云一只手撑在桌沿,脖子上的工牌微微摇摆:“你想说的是,我需要为这个耽误项目进度的‘错误’负全责,对吗?”

  徐进与他四目相对,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说是如此,但他一点也不想背这个黑锅。

  “有些情况您得知悉,”蒋云曲起指节,在桌面轻轻叩了叩,“首先,我的本职工作是与霍氏的宣传部对接,将策划案修到尽善尽美,所以替艾达继续这项任务不是我的本愿。”

  “尽管您也说了,‘能担待就多担待,这未尝不是一种进益’。”

  “其次,在接替任务的过程中,我严格按照艾达的思路没有出过偏差,假如代码有问题,是否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见蒋云把锅推回自己这里,艾达的语气有点急了:“你一个搞金融的懂什么?你说我错我就真错了吗,真是笑话!”

  蒋云直视他:“我做完后,细枝末节的东西都交由梁津检验修正了一遍。在他没发觉任何漏洞的情况下出了差错,还死鸭子嘴硬认为你是对的吗?”

  艾达哑然:“这……”

  “为了一己之私,把工作甩到一个‘搞金融的‘手里。”

  “你也的确是个笑话。”蒋云说道。

  “够了!”

  徐进揉着眉心,拍板道:“都别争了!”

  “一个个的……推卸责任的推卸责任,”钢笔隔空点向艾达,说罢,笔尖移到蒋云那边,徐进卡了壳,憋半晌才道,“消极怠工的消极怠工!艾达留下,蒋云,你回去吧。”

  深吸一口办公室外的新鲜空气,蒋云好似活了过来,整个人放松不少。

  玻璃门上倒映出一个颀长的身影,慢慢放大,朝低头回信息的蒋云靠拢。

  【今晚有一场出品人特供酒会,老板肯赏脸吗?】

  韩琦的这部电影本该在他去世那年上映,那时电影入围国内外多个重量级奖项,有望打败其他竞争对手拿下中国影史上第二座小金人最佳导演奖。

  一口气提前了这么久,他很怕蝴蝶一扇动翅膀,扇掉了韩琦该有的奖杯。

  那可就是他的罪过了。

  蒋云尽量应允她的所有需求,打字道:

  【可以,不过我大概率提前离场。】

  打字打到一半,一片阴影笼罩下来,蒋云指尖一顿。

  “徐进怎么说?”

  “没说什么。”

  蒋云摁下发送,抬头看着梁津:“我已经解释清楚了,不该我认的我一律不认,他怎么处理是他的事。”

  “真把锅扔我头上了,”他佯装无所谓的态度,说,“大不了打道回府,接受其他调度。”

  研究组全员连着加了几天班,梁津垂着眼睫,眉眼间透着疲惫之色:“策划案是你亲力亲为,与霍氏反复沟通修改的成果。一点也不在乎?”

  “问责起来,你真的准备听天由命吗?”

  “那我能怎么办?”蒋云反问道。

  前世今生,和梁津的顺水行舟相比,他总在逆流而行,甚至记忆都要被他人篡改,哪里还有自由可言。

  二十多年的人生,就像一场狼狈的迁徙,重复地上演着被丢弃的场景,偏偏他还得装得像模像样,好让人找不出他的破绽。

  蒋云盯着那双寡淡乏味的眼睛,道:“你说,我能怎么办?”

  徐进的办公室隔音效果一般,依稀听得到他大声斥责的声音,以及略微含糊地叫梁津的名字。

  “我们稍后再谈。”梁津伸手开门。

  指节与把手接触的那一刹那,蒋云横插其间,梁津的指尖抵在他掌心。

  “最后一句。”

  蒋云手指蜷缩,道:“有些东西,是不是该物归原主?”

  七年前,他和设计师那边协商好了档期,却不想意外横生,那位年过八旬的德国老爷爷心脏病复发,没撑过那年夏天。

  遗失的挂件成为绝版之作,无论后续再怎么复刻,蒋云总觉得差点感觉。

  “阿云,是你先说不要的。”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锉磨得短而圆润的甲缘在蒋云手心轻轻划了一道:“轻易丢弃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我什么——”

  话还没说完,那人闪身进了办公室。

  蒋云手心似乎带着一丁点余温,热热的,他忍不住握紧右手。

  他什么时候丢弃过那个小狗挂件?

  他什么时候说过不要?

  莫须有的罪名。

  下午下班的时候,蒋云先回了松江一趟。从车库开出仅剩的一辆911,他定位到韩琦的住所,接她去赴那场酒会。

  昼夜颠倒地拍摄,韩琦脸色不太好看,仿佛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

  当蒋云说她可以在车上小睡一会儿的时候,韩琦就像看见了救苦救难观世音,脑袋一歪,安安心心地晕了过去。

  晕到蒋云停完车,他把人拍醒,说:“到地方了。”

  “天呢,感觉才过了五秒钟。”睡了近一小时的韩琦如是说。

  蒋云:“……”

  由于韩琦前不久才得罪过戚皓,这部电影在拍摄过程中受到的阻力远远高于正常水平。周识锦把那小明星硬塞进来,也有借着楚南缘的名号平衡戚皓势力的意思。

  包厢里的人全部到齐,一开门,坐在中央的制片人端着酒杯,正与一位脱了西服外套,上半身只着一件深灰色衬衣的男人小声交谈。

  男人举手投足十分优雅矜贵,假如能忽视左脸那道约莫十厘米的狰狞伤疤,他通身的气质将更加完美无缺。

  “你没说楚南缘也会来。”蒋云偏头道。

  韩琦:“老板你这话说的……难道你俩有过节?”

  “那倒没有。”

  只是关系比较微妙罢了。

  对于他们这帮人,和谁玩得好等同于站了谁的队。

  他与楚尽风多年的交情,外加楚尽风在楚家的尴尬立场,他很难像个没事人一样坦然地走到楚南缘面前和人问好。

  “小云?”

  楚南缘发现他的存在,起身招呼他过去,弄得制片人也一头雾水地站起来,往他这个方向看。

  蒋云与韩琦一前一后落座,楚南缘笑道:“一开始以为认错了,没想到真是你。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弟弟的好朋友,同时也是蒋氏集团大公子,蒋云。”

  “南缘哥。”蒋云举起酒杯,遥遥致意。

  若把楚家比做一个巨大的培养皿,那么楚南缘即是击败皿内所有毒虫后诞生出来的蛊王。

  伪装出和善的模样,在背地里欺凌了楚尽风十几年。

  要不是课上闹肚子跑了趟厕所,他这辈子都不会把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楚家继承人,与不要命似的一拳拳锤击楚尽风小腹的疯子联系到一起。

  “上次见小云还是在我们那一届的毕业典礼上。”

  楚南缘抿了一口酒液,笑道:“这么一想,我也许久未见小风了。不知我这个弟弟在国外过得好不好?”

  楚尽风出国以后,蒋云再也没和他有过来往。

  起先以为他在国外遭遇了什么不测,后来辗转打听了一番,才发现单纯是楚尽风不想联系他。

  “作为兄弟,南缘哥应当比我更清楚吧。”蒋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