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我只活到三十岁>第62章 | 62

  【“可以。暂时合作。”】

  弯弯曲曲的藏文写起来实在费劲,即便是在这两个多月里反复练习,裴醒枝也还是得时不时和手机上的图片对照一下。他教的主要是小学生,孩子们一旦植入了错误的知识,再想纠正就非常不容易,所以裴醒枝在备课的时候就必须保证自己写得标准。

  他长得好看,说话也温言细语,粉笔字风骨飘逸,两个月时间就把孩子们吸引得移不开眼睛。哪怕是下课了,也挨挨挤挤的,像一群一群的小羊羔,费劲的撸直了舌头七嘴八舌的和他说话。裴醒枝靠在讲台旁边,一点不耐烦都没有,在学生们雀跃的声音里极其有耐心的一个一个回答问题。

  一直到下一节课开始前的两分钟,他才会拿着书从学生们依依不舍的眼光里挤出去,匆匆忙忙的赶往另一个教室。

  白天八节课排满,晚自习还得给初中的孩子们补课。那曲市没有高中,当地的孩子们想考大学,必须得通过中考,先考到拉萨、林芝这类比较发达的市区。但是当地的基础教育又实在贫瘠,能把课本捋明白的老师都不多,更别说愿意牺牲课余时间来答疑解惑的了。

  裴醒枝融入得比他自己想象得要快。两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札瑙珠和他对坐在办公室,教他写藏文,随口提了一句“裴哥你真聪明,大学的时候我室友学得比你慢多了”,他才恍惚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回忆过曾经的日子了。

  他这么想着,就有点走神,笔尖在纸上划拉了好几下。

  札瑙珠说到一个词汇,发现裴醒枝没回应她,抬头看了看,看到裴醒枝垂着眼睛在纸上无意识划拉的样子,又看了看他眼下微微泛起的青色,想起来裴哥这段日子应该非常忙,好像真的没怎么休息。

  她当即就把笔放下了,笔落在桌子上的声音把裴醒枝吓了一跳。

  “不学了!”札瑙珠推开椅子站起来,按在纸上,居高临下的注视着裴醒枝,中气十足宣布道:“我们要休息,我们要罢工!裴哥,明天周六了,我带你去玩两天!”

  裴醒枝睁大眼睛看着挥舞着拳头的札瑙珠,脸上的愕然掩饰不住。

  不是,他说什么了吗?她怎么忽然又兴奋了。

  这什么快乐小狗啊!

  飞机在跑道上剧烈的震颤,滑行过长长的距离,然后安静的停在了廊桥尽头。梁望的手指在膝盖上有节奏的敲击,直到空姐打开头等舱的舱门,热情客气的走过来请他下机,他才站了起来,抬手拒绝了想帮他拎行李的空姐,单手背着背包,身影落拓的往廊桥走。

  得到裴醒枝动态的契机很偶然——一篇关于那曲市支教的新闻报道,贴在某个官方论坛很角落的地方,最末尾附有一张那曲市小学的照片。裴醒枝站在最角落里,没有看镜头,也没想到自己会入境。但仅仅只是一个侧影,梁望就很肯定,必定是他。

  他对这个人的身形、神态实在太过刻骨铭心。

  把手里的事处理好,梁望一刻没歇气的就买了最近一班到拉萨的机票。他已经不用再装那个落魄贫困的大学生了,无论是诺苏舅舅留给他的基金,还是裴醒枝分割给他的财产,都足够他阔气完这辈子,永远和贫穷说再见。

  他好像得到了很多,却好像又失去了很多。其中细节他不愿意再回想,那天在海崖别墅听完全部故事,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心力。

  根本没有什么平和的开始。这场总裁和贫困生的戏剧,从一开始就是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在伪装之下的碰撞。他把裴醒枝当仇人,却诚实的交付了情意;裴醒枝心知肚明他的来意,也清醒的把他当成替身。最后一切遮羞布揭开,梁望根本无法再在他面前撑下去。

  到了最后,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想揭开,还是继续伪装。如果不是裴醒枝主动说破,他还会像自己预想的那样挑开吗?还是就以实习生的身份,真的和他继续相处下去?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他从海崖别墅仓皇逃走,自己在家里关了好几天,喝醉又清醒,哭了又笑了。最后,他发现唯一能想明白的就是,他不想裴醒枝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不该消失,不该被那莫名其妙的安乐死手术带走。裴醒枝可以不爱他,也可以不爱任何人,但是他应该圆圆满满的活在这世界上某个角落,而不是像诺苏舅舅那样,沉睡在一片黑暗的土殖里,腐朽成一坛什么都不是的骨灰。

  梁望洗了个澡,立刻动身回去海崖别墅,却发现人去楼空、大门紧锁,什么都没剩下。

  他又找到了雨华,找到了裴醒枝的每个房子,甚至在碧溪苑楚家老宅也徘徊过两天。他看到了那个楚白秋,西装革履、面无表情,可是他的眼睛和梁望一样是死寂的。

  裴醒枝的离去,带走了很多人的魂魄。

  梁望开始疯狂的搜寻他的踪迹,最后终于在某个不起眼的论坛角落里发现了他。

  他随便收拾了一个背包就来了那曲。

  什么爱恨纠缠,什么阴差阳错。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他和裴醒枝从来没做过伤害彼此的事。他确实曾怀抱着恶意接近他,也有过要颠覆他一切拥有物的想法,但是那毕竟已经是曾经了。

  他不能没有裴醒枝,梁望在心里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真切的快乐过的。

  他要赌裴醒枝心里究竟有没有梁望的一点影子,即便是作为诺苏舅舅的替身,他也认了。年少心动,也得为岁月陪伴让步,大不了他努力一辈子,把他舅妈吃到手才算数。

  人非木石皆有情,但梁望就要去遇他的倾城色。

  那曲市小学的校长听完了梁望的来意,愣了一会儿,慢吞吞的说:“今天周六,小裴去纳木错了。”

  梁望怔住,急急忙忙问:“现在去纳木错还有班车吗?”

  纳木错是西藏第二大的淡水湖,属于热门的旅游景点,那曲到纳木错肯定是有班车的。

  格桑校长脸上露出一点复杂的表情,说话还是慢吞吞的:“镇上有,你赶紧去吧,今天就剩这一趟了。”

  梁望口齿不清的抛下一句“谢谢”,飞快地从楼上往下跑。他一路边跑边问,终于在班车出发之前的前两分钟蹿了上去。

  他扫完车门的支付码买票,然后转过身开始找座位。看清楚班车内部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明白格桑校长脸上刚刚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是因为什么。

  班车低矮,采光也很差,并非旅游旺季,整辆车上就坐了五六个人。梁望往左边看看,认出楚白秋面无表情的侧脸;往右边看看,对上顾北知满是敌意的翡翠色眼眸。

  他僵硬的收回目光,一屁股落在空位上,恶狠狠的把背包甩在邻座,脑子里破口大骂了两句彝语脏话。

  澄澈的湖水在阳光下闪耀得宛如一匹流光溢彩的丝绸,微风拂过带起的每个涟漪都折射出灼目的光辉。放眼望去,湖水的尽头几乎和天连成一线,倒映出萧萧肃肃的重叠高山。山色如黛,侧棱的线条陡峭如刀,衬着湖水的柔波,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反差美。黛影之巅,覆盖着苍苍雪白,雪影之上,披落着万千璀璨的日光。

  皑皑雪山的背景是辽阔无边的苍穹,碧绿瓦蓝交织成清淡高远的天空,缥色最浓烈之处逶迤着细细的流云,像是造物主信手为这片天地镀上的一点亮色。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碧霄长空,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何方是天与地的界限,站在那片重叠的镜像空间里,整个人都仿佛要融化在其中一般。

  裴醒枝从下车的那一瞬间,就处于巨大的失神状态。他满眼满心都是那片自由寥廓的天地,感觉自己的魂魄几乎都要像湖边飞扬的经幡一般,在猎猎长风中被撕扯着远去。雪山金顶他在新疆也见过多次,但是从来没有哪次如眼前的纳木错一般,仅仅只是倒映在他瞳孔里,就像是天地的尽头,将他从内到外的洗涤通透。

  群山的另一头振翅飞过不知名的白鸟,展开双翼顺着风的方向滑翔,从云巅舒展着落入湖边,渐起晶体碎屑一般的水花。三三两两,身下次第浮动着圈状的波纹。身旁的札瑙珠也展开双臂,欢呼着冲进湖边的浅滩,笑声里全是快乐,故作夸张的吓唬那几只水面漂流的白鸟。

  她换了压箱底的藏袍,灰色羊毛布料,在澄澈透明的天空映衬下也显得色调凝沉;领口和袖口却镶嵌着一圈橙色的绫边,上面用繁密的针法织着灿烂如云霞的图纹。藏袍的右袖扎在腰间,露出内里褚红色的衬衣,褚色的衣、绚烂的边和灰色衣袍形成鲜明对比。

  她欢呼着用双手搅动湖水,抬起眼的时候,纤长的睫毛被洒落的阳光镀成绚丽的金。皮肤是蜜色的,侧脸是削瘦的,嵌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玻璃珠似的眼睛,流转之间生机勃勃,无数的烂漫璀璨几乎要从那双眼眸里满溢出来。颧骨上甚至还浮起和衬衣同色的高原红,可这红色非但不给她野性十足、流光溢彩的面容减色半分,只能更显得她浑身充满着一股边野异族特有的、饱满的生命力。

  就像是呼啸的飞鹰,就像是摇曳的野花,和纳木错融为一体的仁青札瑙珠,在这一刻,她纯真的笑容、她飞扬的黑发,乃至她衣角沾惹的水雾、她鬓角细密的绒毛,都在诠释“生机”这两个字。

  裴醒枝怔怔看着她,看着水鸟,看着雪山,耳边有巨大的雷鸣鼓动,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膛里破土而出,几乎要扑棱着翅膀飞出来。他茫然的将手掌贴在胸口,后知后觉感觉到,那剧烈震颤的,原来是他自己的心跳。

  它像一颗埋在灰烬之下潜伏多年的火种,沉睡泥土里等待已久的种子,在纳木错的风吹拂而过的这一瞬间,坚决而勇敢的挣扎着萌发而起。

  这就是多年前,诺苏坚持要把眼睛留给他的意义。

  他用爱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颗火种,用眼睛为他重新打开了凝望天地的窗户。他用尽一切办法也要将心若槁木的裴醒枝留在人间,是因为他早于任何人之前,就已经看到了他仍然眷恋着世界的温柔内心。

  这一刻,裴醒枝凝视着纳木错的这一刻,他心里千年寒冰似的死志,忽然就开始隐隐融化,在表面慢慢出现第一丝裂隙。

  在他心里宇宙连环爆炸般的一切,札瑙珠全然不知。她只是像一只快乐小狗,在阔别已久的纳木错浅滩旁尽情戏水。湖水上漂着的白鸟完全不搭理她,任由札瑙珠如何尖叫笑闹,白鸟们只是摆出一副司空见惯的姿态,安静地在水里休憩。

  裴醒枝慢慢回神,札瑙珠疯得够了,又提着裙子嘻嘻哈哈的跑回来,在草地上蹭干靴底的湿泥,重新站到裴醒枝身边,笑得两排雪白的牙齿绽出来:“裴哥裴哥,纳木错好看吧!只要留在那曲,每个周末都可以来噢,班车过来就一个小时!”

  裴醒枝没说话,只是弯了弯眼睛,伸手摸了摸札瑙珠疯得凌乱的额发。

  他的手心温暖,肌肤雪白,掌心微微薄红。这样一只手落在札瑙珠额头上,宛如清风拂面,札瑙珠被摸了一下额头,脑子里还没转过来,脸就先红了。

  她没想明白自己的脸红是因为什么,裴醒枝已经将她耳边的碎发温柔地掖回鬓边,双手下滑到领口,顺势帮她整理了衣边,声音像是潺潺流水:“好看,我很喜欢,以后我们常来。”

  札瑙珠愣愣看着他,只觉得颧骨热得几乎发烫。那一瞬间,长久附着在裴醒枝身上的什么东西好像随风而去,另一股新的力量苏醒般抬起了头。札瑙珠说不出来这些离去的和醒来的都是什么,她只是觉得,她裴哥这一笑,简直好看得要了她的命。

  远方及腰高的荒草里,楚白秋死死的勒住顾北知的脖子,两个人在草丛里打成一团。梁望焦急的看看湖边,又焦虑的看看这两人,恨不能一脚踩死这两人:“你俩能不能不打了,赶紧起来?裴哥要走了!”

  顾北知在看到札瑙珠凑近裴醒枝的第一瞬间,就撒开腿要弹射出去,冷不丁被楚白秋从后偷袭成功,小臂坚硬的骨头卡在喉结上,卡得几乎背过气去。他两腿踢踢蹬蹬,脸涨得通红,还在坚持破口大骂:“......放手!贱人,我老婆要跑了,你还在这跟我打架?你是傻逼?楚白秋!我操你——”

  楚白秋被他踹得小腿生疼,恼怒地抬手给了他一拳,两人就势分开。顾北知捂住被勒得透不过气的脖子干咳不已,楚白秋坐在地上,脸色阴沉得滴水:“你没看出来?阿醒状态比之前好了不知道多少,说不定就是这姑娘让他好起来的。你现在冲出去,阿醒看你一眼,转头就要跳进纳木错了。”

  顾北知气得大骂:“我看你X!他看到你才要跳进纳木错呢!”

  他骂得很脏,但是心里也实在明白,楚白秋说的是真的。他何尝不是一眼就看出来,裴醒枝眼睛里慢慢萌发出的活气儿?他在锦市的时候,漂亮、冷艳,一举一动就像是精致的纸花,无可挑剔但毫无生机。而现在,他晒黑了些许,也瘦了一些,但眼角眉梢都是精神气儿,就像是一夜之间怒放的鲜花,每个细胞都透露着生机勃勃。

  他怎么敢去打扰他?他怎么忍心去打扰他?

  他颓然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放任这女的在他身边。”旋即又警觉道:“阿醒以前和姑娘家谈过恋爱吗?”

  楚白秋冷冷道:“我把他看得那么紧,他哪有机会。哪个姑娘家跟你一样不要脸,明知道别人青梅竹马还甘当小三?”

  顾北知说:“所以你也不知道他对姑娘是不是真没兴趣。”

  楚白秋咬牙:“......不知道。”

  顾北知骂了一声操,跳起来又想往湖边上冲。

  梁望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不躲不让:“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裴哥放弃安乐死手术,你能不能别再添乱了。”

  顾北知嗤笑:“小毛孩子,你知道什么。我俩和阿醒认识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拖着鼻涕唱ABCD呢。你也配来掺和我们的事?”

  梁望的眼睛无比坚定:“裴哥看见我会心软,看见你俩会心软吗?”

  顾北知挑起眉:“你什么货色?”

  梁望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说:“诺苏是我舅舅。”

  这下楚白秋也坐不住了。他没看过诺苏的照片,他跟着裴醒枝来锦市治病的时候,裴醒枝把他保护得极好,见过诺苏的就只有易清安、朱丽玲他们几个。但是梁望那张秀丽而轮廓深刻的脸,异族血统太明显了,楚白秋看一眼就立刻明白了裴醒枝心软的原因。

  顾北知已经开始咬牙切齿。

  “现在,谁也不准去惊动裴哥。”梁望冷静道:“我们得先观察,那曲和这个藏族女孩,能让他回心转意的关键在哪里。既然这姑娘能做到,我们也能做到。一个人拉不回来,那就一群人。我不管你们现在想做什么,都把尾巴夹紧点儿,谁让裴哥再心灰意冷,谁就被一脚踢回锦市。”

  楚白秋冷冷道:“我同意。”

  顾北知恨恨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神色如常。他翡翠色的眼眸冷冷凝视着湖边并肩而战、贴得极近的两道身影,冰冷的眉眼戾气十足。

  “可以。暂时合作。”

  作者有话说:

  快乐小狗和快乐阿醒,在世界屋脊逐渐找回自己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