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我可以吻你吗?”

  云小言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纪宸霖也不恼,弯腰拂去他额前的碎发,眼底闪过一丝柔意。

  被纪宸霖这么不加掩饰地看着,云小言第一反应就是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直到男人轻笑了一声,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多傻。

  “这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云小言捏了捏手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纪宸霖好像开始在他面前不吝笑容了。可是明明刚认识的时候,男人还面容冰霜,惜字如金,让他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性冷淡的同时,还是个面瘫。

  纪宸霖站直了身体,推开身后的门,悠悠道: “他不是小朋友。”

  “啊?”云小言跟在他身后,往门里瞥了眼——

  宽大的卧房里一张简约的床和桌子,风格鲜明到一眼便知道是谁的房间。

  唯独让人意外的,是那紧贴着雪白墙壁的,放满了各种夸张模型的亚克力架子。这本该是一个赏心悦目的展柜,但下方却无端缺了几个大型模型,应该是被熊孩子不止第一次糟践了。

  纪宸霖一边往里走,一边毫不在乎地道: “小朋友是可爱的代名词。他最多只能算是儿童,或者小孩。‘小朋友’我心中另有他人。”

  云小言也不敢问那“他人”具体指谁,讪讪地转移话题道: “这是你以前的卧室吗?”

  “嗯。”纪宸霖走到书桌前,从柜子中掏出了一本页脚泛黄的本子。

  云小言则好奇地打量着那满柜的乐高,它们有些只是些小人小房子,有些就只是耗时巨量的大型模型了,往往售卖给成人。

  他记得纪宸霖好像小学时就出国留学了,所以……这些全都是他很小的时候拼的吗?

  “哥哥,你在看什么?”云小言转身,发现纪宸霖正垂眸看着书。

  而他手中的笔记本,已经纸张皱巴巴的有些年头了。

  “曾经的日记。”纪宸霖也不遮掩。

  “看这个干什么呀?”云小言尊重他的隐私,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们不先去看望一下你的父亲吗?”

  纪宸霖从日记本上抬起眼眸来,说的话却叫云小言大跌眼镜: “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了。”

  这句话换了除他来的任何人说,或许都更合适。

  学历出众,年少又成,独掌大权……他身上的种种光环,无一不昭示着那天之骄子的身份。要是连他都困惑未来,普通人还活不活了?

  云小言瞠目结舌道: “看以前的日记,就能找到答案了吗?”

  纪宸霖挑了挑眉,随手翻了几页,走到云小言身边来,指着黄白纸张上的一句话道: “当然可以。”

  ——不喜欢的人,那就杀了他。

  滚圆可爱的字迹飘乎乎的,却写着血淋林的残忍与偏执。

  云小言瞬间睁圆了眼眸,呼吸一滞,劝解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见纪宸霖抱歉地道: “不好意思,翻错了。”

  男人修长的手指又往后翻了翻,最终书本停留在某张只写着一句话的页面上。

  ——赤子之心,赤诚以待。

  落笔日期,在二十年前。

  出乎意料的是,短短几张翻下来,这页上面的话居然变得出乎意料的正能量。

  纪宸霖重合上日记本,道: “我总在想,该如何衡量一个人在我心里的价值。”

  “现在我想通了,”他看着云小言的眼眸说, “恨我也好,背叛我也罢,我平生最讨厌的,只有一直欺骗我的人。”

  “你知道吗?有时候,善意的谎言比真相更让人难以接受,因为我自始至终知道那是谎言。”

  云小言小脑筋飞速运转,思索着纪宸霖这几句话的意思。

  但罪魁祸首却相当放松,悠哉关了日记本后,就拉着他要往纪弘益的房间方向走去。

  直到站在了那扇实木房门前,云小言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纪宸霖低沉的声音,以及那幼稚而血腥的“那就杀了他”在他大脑中挥之不去。

  因此,他也就终于被纪宸霖得空占了便宜——

  男人趁机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声音中夹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别担心,我永远喜欢你。”

  “我过会还有事,我先进去跟他说两句,然后你再进,好吗?”纪宸霖道。

  也不知是不是男人那一丝笑意给了他勇气,云小言心中郁结的一口气疏散,他拉了拉纪宸霖的衣角,小声问道: “我们俩不一起吗?”

  “你状态不好,恐有露馅的风险。”纪宸霖大拇指抹去他额角的汗珠,展示给他看。

  云小言点了点头。

  还是纪宸霖考虑周到些。最后一天了,演也要完美无瑕地演完。

  “他很好说话,到时候你进去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纪宸霖转过身,推门走进了房间。

  云小言心脏像被大手抓住了一样,紧张到呼吸困难。

  以至于,他完全没发现,纪宸霖进纪弘益的房间时压根没敲门。这跟他先前表现出的,进门都要先打电话“汇报”的态度大相径庭。

  大概五分钟后,男人就再次推门走了出来。

  “怎么了?”纪宸霖走近,揉了揉他的乌发, “不是说别紧张吗?”

  “我,我没事。”云小言深呼吸了一下。

  他只是社恐犯了。

  毕竟他身份尴尬。万一演砸了,就完了。

  纪宸霖一顿,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道: “要不我陪你进去?”

  云小言抬眸,看他犹豫的样子不像作假,还是道: “没事,你先忙你的事吧。我可以的!”

  说完,他还自打气般握了下拳头: “加油!”

  纪宸霖确认他状态没问题,无奈地轻声附和道: “加油。”

  云小言又长呼了一口气,在男人关切的目光下,敲了敲门,然后推开了沉重厚实的房门。

  他背着身轻轻关上了门,入目的就是一个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设备的插管,一咳能把肺咳出来。

  相较于上次纪家晚宴,纪弘益的状态差了许多,唯独那双和纪宸霖如出一辙的黑眸,还泛着些许的寒光。

  纪弘益沉默着看了他两秒,然后才露出慈祥的笑来: “是小云吧?来,快坐快坐。”

  云小言松了口气,露出甜软的笑容,乖巧地坐在了床前的椅子上,叫了句: “纪叔叔。”

  纪弘益笑着应了,半靠在床上,眯着眼感慨道: “我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刚才小纪进来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明显不想见我,应该是你劝说他来看我的吧?”

  纪弘益粗糙的大手轻拍了下少年的手背,笑道: “多亏了你,才让我不至于病死也不得见亲生儿子一面。”

  不知为何,纪弘益的目光和触碰都让云小言感到了些许心理上的不适。

  但他嘴上还是道: “没有啦,哥哥只是口上不说,但实际上还是很关心叔叔的。”

  “哥哥?”纪弘益捕捉到了关键词,反问道。

  云小言自知失言,手心瞬间出了一层薄汗。好在下一秒,纪弘益就哈哈大笑道: “这是你跟小纪之间的小情趣吗?”

  云小言松了口气,红着脸点了点头。

  纪弘益笑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重新锁在少年脸上: “你们感情很好?”

  云小言心道考验果然来了。

  这是离婚前他唯一能为纪宸霖做的事了,一定不能演砸。

  他暗中攥紧手指,面上却依旧乖软地笑道: “对呀,我很爱哥哥,一秒都不想跟他分开的。”

  幸而他曾多次在纪宸霖面前说类似甜腻的话,所以演技已经磨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纪弘益精亮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

  “那我就放心了。”纪弘益道, “有你这么孝顺的儿媳妇,在纪宸霖那个竖子身边监督他,我就安心多了。”

  云小言被他说的一头雾水,疑惑道: “哥哥怎么了吗?”

  闻言,纪弘益脸色顿时垮了下来,皱着眉头道: “那小子,一进门就跟我吵架,还威胁要在我病危的时候把我身上的管子一把拔了。”

  纪弘益偷偷注意着云小言的神态,见少年目瞪口呆到口中能塞入一个鸡蛋,火上浇油道: “也怪我们小时候没养好他,算是把他在品行这方面给养废了。”

  这种场景下,云小言自然得极力挽回纪宸霖的形象: “不是这样的,哥哥也有善良的一面的,他还投资过流浪猫救助机构的。”

  纪弘益掩唇咳了几声,摇头道: “可能你不了解他吧。”

  云小言一时被噎住了。

  因为他确实不了解纪宸霖,对男人的过去甚至几乎算得上是一无所知——不知道他手疾何来,不知道他如何养成这般性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就喜欢上了自己的。

  “虽然我还是向着自家儿子的,但是,你也要为自己考虑。比如说,自己的人身安全。”纪弘益目光烁烁,在灯光的照射下,隐约显现出一丝狠戾。

  “什么意思?”云小言彻底傻眼了。

  今天不是他和公婆的见面会吗?刚才因为熊孩子他无意间惹恼了纪母就算了,为什么现在纪父还话里话外都在让他离纪宸霖远点。

  那短短五分钟间,纪宸霖到底跟纪弘益都说了些什么?

  云小言脑中像是炸开了一朵烟花,倏地一片空白。

  繁琐且不合理的线索在他脑中缠绕成了线团,翻来覆去,也找不到线头在哪里。

  就在这时,纪弘益老树皮一样的大手又覆盖在了他手上。

  云小言注意力不集中,一个机灵就下意识将手从那粗糙的触感下飞速抽了回来。

  纪弘益倒也不生气,反而哈哈笑道: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听着这话,云小言也意识到事情走向的不对。他紧紧盯住了纪弘益,原本被纪宸霖擦去的额间冷汗又一颗颗冒出。

  就在此时,他的手机适时地响了一声——

  【纪宸霖:不想跟他聊了,随时跟我说,我开车来接你。】

  【纪宸霖:我办事的地方离纪家不远,五分钟车程。】

  云小言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让对方太多担心,打字道——

  【没事,我跟叔叔聊的挺合得来的】

  对方秒回了他。

  【纪宸霖:加油。】

  也不知这两个字有什么魔力,云小言感觉身体里突然多了一丝无名的力量。

  就好像……此时此刻,纪宸霖正站在他身边,一如方才在门口那样,跟他说“加油”,给他勇气。

  他一定要替纪宸霖稳住纪弘益,至少……至少也要让纪弘益在死前一直相信——他们之间感情很好,没有婚姻不和,会白头偕老。

  “叔叔,你是什么意思?可以明说吗?”云小言抿了抿软唇,豁出去了般回看向纪弘益。

  纪弘益看到他这样的反应,洪朗地大笑出了声。

  “就是字面意思。”纪弘益道, “相信你也听说过纪宸霖曾经因为口舌之争,就当众打了一个长辈的事吧?叔叔也不想给你给你添烦恼。但是,你就不害怕,他有日会对你也拳脚相加吗?”

  老人的视线直直盯着他,就像锁定目标的老狐狸一般,让人后背发凉。

  “……还好。”云小言被他看的手心已经汗湿了,说话也有些不利索。

  “那如果这样呢?”纪弘益突然毫无征兆地撸起袖子,露出了小臂上一道陈年旧伤。

  那是一道被锋利利器深入肌肤所造成的伤痕,尽管过了多年,伤口周围都有些泛白,但却依旧能给人以残忍而恐怖的视觉冲击。

  “如果我告诉你,在他小的时候,就曾用刀捅过我呢?”

  纪弘益含着笑意的声音在耳畔沉沉响起,就像是恶魔在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