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视角

  江野第一次见到晏桦是在医院。

  那时候他才十岁,妈妈和差一步就成为继父的男人双双车祸去世,他一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依靠。

  周围人声议论嘈杂不绝于耳,他蹲在医院走廊的角落处,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无助地思考自己的未来。

  直到他听到刘主任说了一句话。

  “给晏桦打电话了吗?”

  晏桦,晏桦。

  江野无声地在心底重复这个名字。

  他知道晏桦,周叔叔的儿子,他的哥哥。

  哥哥会管他吗?

  江野心底燃起一丝希望,忐忑地等着晏桦,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见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失神地站在医院走廊,眉眼冷淡,长睫低垂,静静地听着周围人谈话。

  江野等了许久,终于从厂长嘴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抬头的瞬间正好与晏桦目光交汇。

  晏桦却对他没有半分好奇,冷漠无情地移开眼。

  江野察觉到这个哥哥好像并不喜欢他。

  毕竟他的哥哥刚刚得知自己的亲生父亲在车祸发生时护住他后去世。

  不喜欢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他不想被送走,不想被送到江成那里去,他只能壮着胆子起身走到晏桦面前,扯了扯他的衣角,央求道:“哥哥,别送我走,好不好。”

  晏桦似乎被他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用手按了按他的擦伤,没有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只是问他,“疼吗?”

  “不疼。”

  就在江野以为这个关心自己伤口的人,可能会留下他时,下一秒就听到了他这辈子最不想听的话。

  “我同意送他走。”

  “还有,我不是你哥。”

  这两句话江野都不喜欢,但是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明明长得这么好看的人,说话怎么不留情。

  晏桦不让江野喊哥哥,江野却在心里跟做对了一样,大声喊了好几遍,哥哥,哥哥。

  但是他在心里喊了再多遍,也改变不了晏桦不打算留下他的事实。

  尽管在葬礼那几天,他依然在笨拙地讨好晏桦,渴望得到一丝机会,但是很遗憾并没有转机。

  在被送回江成那里前一夜,江野找出那两枚平安扣,颇有些怄气。

  不留下我,我也不给你平安扣。

  人长这么好看,心怎么这么狠?

  江野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去找睡在沙发上的晏桦,问他到底能不能留下他。

  可是一想到这几天晏桦冷冰冰的态度,他又打消这个念头了。

  他怕晏桦今晚就把他赶出去了。

  晏桦像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刃,长相优越,却过于盛气凌人,光是静静站在那里不说话,就让人不禁退避三舍。

  江野畏惧晏桦,却又讨好晏桦。

  可无论怎样,他最后还是被送回江成那去了。

  破旧的筒子楼内,江成醉醺醺地靠在沙发上,手上还拿着半瓶酒,见江野回来了,嘴角嘲讽道:“不是非要跟着你妈吗?怎么现在又回来了啊?”

  江野不想理这个已经喝醉了的人,默默往自己的小房间走去。过往几年的经验让他很清楚一点,不要在江成喝醉的时候和他说话。

  “老子跟你说话呢?你他妈听没听见?”江成一把揪住他的书包背带,用力把他扯了回来。

  江野攥着书包背带的指尖紧张地泛白,呼吸起伏不稳,“说什么?”

  “我说你妈死了,你知道回来了。”

  “你妈当时非要离婚,我还以为她是找到了什么有钱人,结果就跟了个姓周的,住个破家属院,结果命还没了。”

  “你说她是不是活该?”江成攥着江野的衣领,不让他离开,满身酒气指责自己的前妻。

  本来还能保持冷静的江野,听到这话用力地推着江成。

  “你不许说我妈!”

  江成本身就喝了酒,没想到江野敢突然推他,猝不及防地往沙发后倒去,在起身的瞬间顺手把握着的酒瓶砸到了江野身上。

  江野下意识用手臂挡住了酒瓶,破损的酒瓶碎片扎在皮肤里,止不住的鲜血沿着细瘦的胳膊缓缓流出。

  江野甚至顾不上手臂的疼痛,几乎是逃窜地想要往门口跑出去。

  这是多次被江成殴打得来的经验,他没有办法在体力上战胜江成,他只能像只老鼠一样躲藏。

  不知道跑了多久,等他回头已经望不到江成时,他才停下脚步,找了个没人的台阶坐下。

  他跑得太急,连书包都还在身上。

  他冷静地看着手臂上还不断渗出血迹的伤口,庆幸自己刚才没有把书包放在家里,他小心翼翼地从书包的夹层里翻出一个严严实实包了好几层的花布。

  里面是从前妈妈给他留的零花钱,还好他花的少,他估算着这些钱够不够去一趟诊所处理伤口。

  除了这些外,包里还有从晏家带回来的碘伏和棉球纱布。

  从晏桦要把他送走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面对江成的准备。

  只是再次想到晏桦,他把钱收好放在书包里,拿起那个已经拼好的皮卡丘积木,小小的一个皮卡丘正在眨眼微笑,但是江野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晏桦不愿意留下他,还用了个皮卡丘打发他走。

  他想讨厌晏桦,可是又讨厌不起来。

  晏桦也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留下他呢?

  可他还是不高兴。

  江野看了皮卡丘一会后,背着书包往诊所走去。

  诊所的医生见他手臂上的伤势,询问他怎么回事,江野突然又升起一丝希望,是不是可以报警把江成抓起来?

  果然医生听了他的遭遇,帮他报警了,可是事实却不如他期待那般。

  他们严厉批评了江成,然后离开。

  而他也因为再次激怒江成,嘴角变得青肿。

  江野不再寄希望这种方式把江成抓走,他开始在记忆里搜寻有没有人可以收留他。

  他记得他有个姨妈,是江成的表妹,在江成还是江总的时候,经常来他家,夸他聪明学习好。说话十分温柔,总是带着笑。

  江野偷偷翻找着江成的电话簿,找到了这位姨妈的电话。

  用着为数不多的零花钱,在公用电话亭给姨妈拨去了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传来姨妈柔和的声音。

  “喂,谁啊?”

  江野紧张道:“姨妈,我是江野。”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后,冷淡道:“哦,原来是小野,有什么事情吗?”

  “姨妈,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时间,我爸一直打我。”江野忐忑的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这次电话那头沉默的声音更久了,“江野,你和你爸毕竟是亲父子,我也只是个远房亲戚,不好插手你们的家事。”

  “再说了,你爸那个脾气,喝醉酒了别说打你了,连我都打,姨妈一个女人实在无能为力啊。”

  就在江野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对面传来麻将碰撞的声音,姨妈匆忙道:“不跟你说了,我这有点要紧事。”

  话音刚落姨妈就挂了电话。

  江野站在电话亭里,有了第一次教训,不要直接跟别人说,希望别人收留他。

  这个要求太大会吓着别人的。

  尽管被姨妈挂了电话,但是江野仍然没有放弃,他开始寻找第二个目标。

  他的二叔,江成的堂弟。

  从前经常跟着江成应酬,还给江成当过司机。

  每次见到他也是好言好语,喊他小少爷,夸他以后会有出息。

  这次江野没有选择打电话,一来是他钱快花完了,江成一直没给他钱,经常不在家,可是他每天还要吃饭,他不敢吃多了,每天只买一个馒头,饿了就烧水喝。

  可是就算这样,本身就没多少的零花钱也所剩无几了。

  二来是他觉得电话里说不清,对方还可能直接挂了电话。不如直接当面去找人,显得可怜些。

  他不知道他那个二叔会去哪,只是从前听他和江成谈话时,记得几个KTV的名字。

  他趁着暑假还有时间,每天就去这几个KTV门口转悠,终于有天他见到他二叔了。

  但不巧的是他二叔那天喝得酒气熏天。

  江野喊他半天,二叔也没认出来他。

  甚至旁边的朋友已经在赶他走了。

  “哪来的要饭的,快滚。”

  江野第一次听人说他是要饭的,从前别人对他夸赞都是聪明学习好各种赞美之词。

  可是他又想,他现在不就是要饭的吗?

  到处找人,祈求别人能管他一顿饭,或者大发善心留下他。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离开时,他二叔突然认出来他来了。

  打着酒嗝红着脸的朝他走来。

  “哟,这不是江小少爷吗?”

  江野下意识觉得他嘴里不会说出什么好话了,后退半天想要离开。

  可是却被拽住了胳膊。

  二叔把他当做马戏团的猴,拉着他跟朋友说,“你们知道这是谁吗?”

  “江成的儿子。”

  “江总家的少爷。”

  “每次上学都是我开车送他去。”

  “你知道江总以前多有钱吗?住清水湾的别墅,出门坐奔驰,现在怎么样?他妈的还不是住个破烂的筒子楼。”

  “从前你爸不是神奇的很吗?有钱人不把我们当回事,怎么现在连自己儿子都不管了。”

  “瞧这衣服破的,倒像个捡垃圾的。”

  “少爷这是流落街头了?”

  一声声的少爷在鄙夷地奚落他,他被围在人群中无处可逃。只能默默承受着一声声嘲笑。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江野都不想听到再有人叫他少爷了。

  他根本不是什么少爷,他就是个过街老鼠。

  那群人把他江成的怨气通通洒在了他的身上,江野从始至终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他不想激怒他们,没人会保护他,最好的方法就是静静地等待这场羞辱结束。

  江野回到家时,江成难得清醒地在家,见他回来还问道:“去哪野了?给你起名叫江野,还真是一天到晚在外面野,也不着家。”

  江野今天听到的羞辱谩骂太多了,江成这一句甚至算得上温和,他没有理会江成,自己默默回到了房间。

  却看见自己的书包拉链大开,明明自己走之前不是这样的。

  很明显江成翻他书包了,江野紧紧攥着书包带子,纵使心里再不满,再多气闷,也只能藏在心里。

  唯一庆幸的是,他早就清楚江成的性格,提前把平安扣和钱藏在床板和床垫的间隔内。

  等江成睡着后,江野才蹲下身子,钻进床底,检查平安扣和钱都还在。

  平安扣是妈妈留下来为数不多的遗物。他出门没有带钱,他怕突然被江成撞见,只有每次要用的时候拿一点点出来。

  一起藏起来的还有那枚皮卡丘。

  江野也不知道自己怀着什么心态藏着这枚皮卡丘,他内心还是隐隐期望着万一那天再见到晏桦了,他想让晏桦知道这枚皮卡丘被他保护的很好,是不是可以换得晏桦的一点恻隐之心?

  只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打消了,晏桦怎么会心软呢,这人长得漂亮心却好硬,亲爹死了眼泪都没掉一颗,怎么会管他呢?

  江野的暑假快要结束了,但是他还是没有找到可以收留他的人。

  在临近开学前三天,他趁着江成还清醒的时候,和他提了上学的事情。

  但好在他那天运气不错,江成没喝酒,还有心情陪他演个好爸爸,他顺利要到开学的费用。

  但是也仅限于开学的费用。

  他生活十分拮据,每次找江成要钱都是一场折磨。

  心情好时江成给钱还算痛快,但凡江成打牌或者谈业务受了气,江野八成身上就会带伤。

  一边打他一边骂他,“你当时不是非要跟着你妈吗?你还回来干嘛?”

  “现在知道找老子要钱了。”

  后来他甚至开始去翻垃圾桶,他宁愿去捡垃圾,也不想找江成要钱了。

  他发誓如果他能活到长大,没被江成打死,那他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他再也不想过手心朝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暑假结束得很快,但江野的生活并没有结束。

  自从和江成离婚后,汪芙蓉就把江野转学了,远离了江成居住的地方。

  这也意味着江野现在要从江成家到学校有很长的距离。

  每天早上他要走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学校,八点半学校第一节课,他五点半起来,洗漱穿衣,然后趁着天还没亮捡垃圾,攒一些瓶子纸箱,磕磕绊绊学着别人卖废品的方式,赚几块钱维持生活。

  他告诉自己必须要读书,无论多难都要读下去。

  不然他永远都翻不了身。

  他忙着读书捡垃圾,时不时还想着能不能有个人收留他。

  可是他找了好多人,甚至学校关系较好的老师他也找了。

  老师会可怜他,管他几顿饭,可是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从那时候他就知道了,你真惨不算什么,你要让别人看到你的惨。

  他不在乎别人是同情他还是可怜他,甚至嘲笑他。

  他要实实在在,切身得到的利益。

  如果装可怜能吃一顿饱饭,又何尝不可。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个月,江野始终没有找到能收留保护他的人,他身上的伤也几乎没好过,新伤旧疤重重叠叠,他曾经学着妈妈当年那样,录下江成的暴行。

  可是当他试探着去问相关人员,能不能靠一段家暴视频把江成关起来,得到的却是模糊的答案。

  江成是他唯一的监护人,他才十岁,很难剥夺他的监护权。

  而且如果江成知道他偷录了视频,他会被打得更惨。

  他又被堵死了一条路。

  江成就是个神经病,有时候会把江野打得遍体鳞伤,酒醒后又带他去医院,好言好语地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不过一时喝醉而已,又照顾他几天,让他不至于一下死掉。

  反复无常。

  在放寒假期间,江成又把他揍了一顿后,江野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点。

  这半年来他几乎找遍了所有他认识的人,可是没人能彻底把他从江成身边救走。

  他不想再受折磨了,他要拉着江成一起死。

  可是他想死之前吃一顿饱饭。

  学校放了寒假,他能蹭饭的老师也在他屡次上门后对他失去了耐心。

  他钻到床底下,看着那枚黄色的皮卡丘。

  他找不到别人了,他只剩下晏桦这条路了。

  如果他去找晏桦,能不能吃一顿饱饭?

  他吃一顿饱饭就回来和江成一起死。

  他躺在黑漆漆的床底下握着黄色的皮卡丘和平安扣思索,到底怎么样才可以让晏桦管他一顿饭?

  他好饿。

  直接蹲在晏家门口,希望晏桦留他吃顿饭?

  可是晏桦不像那么好说话的人,他当时直接让晏桦留下他,晏桦就没有同意。

  可是这次只是吃顿饭,不需要留下他,晏桦会同意吗?

  江野拿不准,他也不敢冒险,他想找一个最大概率吃一顿饱饭的方式。

  听周叔叔说晏桦脾气不好,经常和同学打架,他们之前一起出门时,遇到过一个叫棒子的小混混,经常在机械厂大街晃悠,晏桦和他起过很多次冲突。

  江野前几天经过机械厂大街时还看到过他,一个没脑子的小混混,脾气火爆,一点就着。

  晏桦在车行当学徒,过年应该会回家吧?

  江野想了许久,在脑海中演练了各种和晏桦相遇的场景,最终选择了一个在他当时看来最保险,也是多年后最后悔的一种方式。

  葬礼的时候,江野如果和晏桦说,他爸会家暴他,晏桦就不会送他走了,又或者他过年的时候在家里再多等一天,晏桦就会来看他。

  只是两个人都没有上帝视角。

  假期后面几天不更,在家各种事情(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