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生镜

  那是第一次封禁魔渊之后。

  春去冬来,剑宗九峰拔地而起,各峰长老陆续到任,而后是几批弟子拜入山门,各门各派逐渐走上正轨。

  先前这一片地界接壤魔渊,煞气滔天,几乎没有活物敢靠近。

  四方荒凉冷清了千百年,唯有镇压在此的随云山安宁太平,仙气缭绕。

  等到头一回人多起来,热闹起来,随云山依旧是例外,孤僻荒凉地伫立在九峰最偏远处。

  那段时日,有不少人久仰玉珩仙君盛名,想要趁机前去拜访。

  可是临到了山脚下,才发现整个随云山都被笼罩在一道青雾似的封禁里。

  外面的进不去。

  里面的人也没再出来过。

  于是流言蜚语就都说:玉珩仙君和魔尊千忌打得惊天动地,又落下那么大的结界,必然自身受损不小。

  所以将随云山关得严严实实,自己闭关疗养去了。

  直到后来,那禁制不知什么时候撤了下去,又陆陆续续来了些下拜帖的人。

  可无论来者无论名号来历,要么被一道临时的结界挡在外面,要么被两个青发小童客客气气地请出去。

  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了玉珩仙君性情冷淡,不喜与人交流,便也都知趣地不敢去打扰。

  所以那段时间,有一件事瞒天过海——

  万生镜坏了。

  不管如何注入灵力,那上面总是一片斑驳雪花白,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玉珩起初以为是魔渊被封,禁制的余波震慑了周围的妖邪。

  人间没有灾祸发生,所以无需他去治灾除恶。

  可是有一天路过主峰,听几个弟子聚在一起,说起南浔城周边有个自称罗刹鬼王的魔修作祟。

  “捉了许多童男童女,可怕得很。”

  “周边的百姓都快要被祸害得绝户了。”

  他们嘀嘀咕咕说了半天,一回头,对上一道晦暗的目光。

  “多久了?”

  几个弟子顿时怔愣。

  其中一个下意识回答, “一个多月了。”

  “没人管吗?”

  弟子摇头, “南浔那地方又荒又穷,谁去管啊。”

  那人沉思片刻,转身而去。

  外人乃至剑宗各峰弟子,对玉珩仙君的印象一直都是强大,战无不胜,但却行踪不定,清冷孤僻,总以一副鎏银面具示人。

  听过其无数显赫战绩,却鲜有人见其真容。

  导致几个弟子怔愣半晌,这才陆续反应过来,刚才见到的居然就是向来不露面的正主。

  另一头,玉珩回了随云山,跟斑驳的万生镜面面相觑了一阵,又试着打了几道灵力进去。

  上面仍旧是一团白雾,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种情况无非两种原因。

  一是施法者修为不够,灵力不足以驱动万生镜。

  二是想从镜子里看到什么的人茫然自失,心绪纷乱。

  自己都不知自己该要什么,万生镜又如何照得出来?

  前一种,玉珩仙君觉得不太可能。

  后一种,一向以苍生为己任,清正无私的玉珩仙君觉得更不可能。

  既然找不出源头,那便先解决眼前难关吧。

  玉珩亲自去了一趟南浔,去收拾那个为非作歹的罗刹鬼王。

  那魔修不知得了什么机缘,身上竟沾有几分仙气,一副眯眸笑脸,像个描了戏妆的青面书生。

  和玉珩对上的时候,他笑问, “玉珩仙君,你我都是一类,何必刀剑相向呢。”

  玉珩冷着脸, “杀生如草芥,伤天害理,谁跟你是一类。”

  “怎么就不是,”罗刹鬼摊开双手,垂眼瞧着上面淋漓的鲜血,讽刺笑道: “你杀生,我也杀生,有何不同?难不成就因你杀的是妖魔,我杀的是人畜,我就合该低你一等了?”

  玉珩懒得与他废话,玉尘出鞘,凛冽的霜白剑锋横扫,带着极寒的气息迫然压了过去。

  罗刹鬼王无处可逃,干脆横起两柄长刺,硬抗住了第一道剑气。

  巨大威压之下,他喷出口血,同时也低低沉沉笑了起来。

  “玉珩仙君,你难道就没杀过无辜之人吗?”

  第二道剑气。

  锵的一声,震断了两柄长刺。

  罗刹鬼王依旧不逃。

  “你敢说你剑下所斩皆是罪有应得?”

  第三道剑气过去。

  罗刹鬼王两条手臂里的骨头都碎成了渣,骨刺从皮肉里刮开狰狞的血口,双臂残废。

  饶是如此,他仍旧笑吟吟地问, “玉珩仙君,你知道魔渊有座无禁城吗?”

  这回,剑气停了一霎。

  “无禁城?”

  “那想来是不知道了。”罗刹鬼王反问, “难道仙君以为做魔便都是成天茹毛饮血,便都是从出生起杀人如麻?真是可笑,魔渊亦有城池瓦舍,老弱妇孺。”

  “仙君定然也不知,自从你那禁制结界落下后,魔渊再无天光,只剩血红的穹顶,于是魔气肆虐,那些老弱妇孺只有被发狂的魔头们吞吃殆尽的份儿!”

  仙人短暂茫然, “我确实不知……无人同我说过这些。”

  罗刹鬼王如同听见好笑至极的事,颤声笑了起来, “你不知,哈哈哈……你当然不知!”

  他自知死到临头,绝无逃生的可能。所以喉咙里不断涌出污血,也不去管,任由那些血顺着下颌滴滴答答往下淌,触目惊心。

  他只顾笑着, “你玉珩仙君高高在上,随云山坐落九霄,拿区区几万条魔佞的贱命,换一个高风亮节的名声,多划算啊!”

  “那些贱命凭什么入你的眼,死了再多你又何曾在乎过?”

  闻言,玉珩心头陡然一恍, “胡言乱语!”

  旋即,玉尘长剑一抵,千钧威压直接将那罗刹鬼王扣压在了地上。

  “分明是你残害南浔百姓,死有余辜,安敢如此诡辩!”

  罗刹鬼王浑身的骨头都在震动中粉碎,却依旧狂笑着,他伸出双手,淋漓的鲜血之间泄出几缕纯净灵力——

  那是修行百年的仙人才有的灵元。

  他笑得近乎疯癫。

  “是啊,我堕魔杀生,我死有余辜!”

  “可我的发妻,一生行善从未作恶,为什么只凭一个魔族血脉就被镇压在魔渊底下?”

  “我的幼女,尚不足一岁,你告诉我她能作过什么恶?”

  “如今被那些魔分吃得连骨头渣都未曾剩下……”

  终于,罗刹鬼王笑着,连那具千疮百孔的躯壳也要在凌厉剑气下支离破碎。

  他笑得目眦尽裂,面容扭曲,眼眶里也流淌出两道赤红的血泪。

  “玉珩仙君,这些,全都拜你所赐!”

  “世人怎么敢说你光明磊落,怎么敢说你慈悲为怀!”

  “你分明是个冷血无情的凶犯!你分明最该死!”

  一声一声,痛彻心扉,声嘶力竭。

  他在彻底粉身碎骨的前一刹,最后一次调动浑身仅剩的气劲。

  骤然间,内丹熊熊燃烧,被碾压碎裂,爆发出一道汹涌澎湃的气波。

  玉珩明明轻而易举就能避开。

  可是不知为何,他一动未动,任由那道气波横扫过来。

  锋利的长刺碎片紧贴仙人微垂的下睫划过,划出一道刺目血口。

  他却只是轻眨了下眼睛,被那一点濡湿血珠弄得有些发痒。

  南浔城郊外的万鬼窟,浓云蔽日,寒风刺骨。

  那曾经的散仙,如今的鬼王,在狂笑中被剑气碾成了齑粉,肢体,鲜血,还有两把断裂的长刺全都顷刻消散于空中。

  耳畔只回响一句撕心裂肺的诘问——

  “玉珩仙君,你难道没有在乎的人吗?你没有心吗!”

  ……

  四野寂静,风亦歇止。

  玉珩闭了闭眼,忽然觉得好累,好闷,呼吸都不顺畅了,像是有一只手凭空紧攥他的心脏,血流僵滞难以流动。

  他连动一动指尖都觉得疲惫不堪。

  可事情完没还。

  罗刹鬼王座下还有不少妖魔小鬼,除去些无关紧要的,剩下但凡对南浔百姓动过杀手的,他都得一个一个亲手杀过去。

  玉珩仙君行事就是如此,有怨报怨,以命抵命。若有有朝一日这种报应落到了他自己身上,大抵他也能毫无怨言,一声不吭地受过去。

  杀到最后,整个南浔郊外都是化不开的血腥气。

  他摘了染血的面具,信手一抛。

  银丝面具在郊外碎石上磕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正滚落到一只伶仃鬼脚下。

  那是一只尚在幼年的伶仃鬼。

  大抵是被之前那罗刹鬼王虏来当苦力的,饿得面黄肌瘦,瑟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他。

  “我,我不曾杀人……都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把那些孩子吊起来,说要放血作阵……我只是不想死……”

  顶着伶仃鬼恐惧的目光,玉珩抬步走过去,朝他伸出手。

  伶仃鬼吓得狠狠一抖,闭紧了眼睛。

  可是玉尘长剑没要他性命。

  面容淡漠的仙人也只是接过了他怀里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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