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未遂

  总之,结果一群人乌泱泱跟着下了海。

  一阵令人窒息目眩的黑暗后,濯厄伸手拨开了一隙结界,眼前豁然开朗。

  海底没有日月轮转,所以蓬莱宫穹顶上缀满照明所用的宝珠,昼夜明亮。

  蓬莱宫殿的轮廓透着水映出一层微光,周遭珊瑚连廊,海藻造景,缤纷的鱼群在其间穿梭不歇。

  这里伟大而孤独,像一片被人间遗落的古老文明。

  蓬莱宫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族来访,几只鲛人从礁石里探出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剑宗弟子们也看花了眼,尤其是玄清和琉璃仙座下的几个年轻些的弟子,看向精美珠贝的目光都发直。

  温珩……

  温珩打了个哈欠。

  他一夜不曾睡好,被水下的光雾一晃眼,这会正是怠懒的时候。

  进了蓬莱宫,祭司去忙着安排待客事宜,连带着叫走了圣子濯厄。几只女鲛引着各人在蓬莱长廊中七拐八折。

  分别前,郁明烛的身子明显往他这边转片刻,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迟疑了一霎,又自顾转了回去,一副若无其事。

  他连着被气了好几顿,这会正是上头的时候。

  温珩看在眼里,垂眸思忖片刻。

  要不……找机会哄一哄?

  ……

  半炷香后,眉清目秀的女鲛停在一座殿宇前。

  她不会说人族语言,正琢磨着该怎么跟这位清隽俊逸的小客人表达:您住这里。

  忽然见小客人两手在锁骨下一拢,又交叠一扣,朝她微一颔首。

  而后打着哈欠推门进去了。

  女鲛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位人族小客人,居然是在用鲛人族的手语跟她道谢。

  屋里。

  时隔多年,温珩又睡到了细腻柔软鲛绡上。他身上还裹着一层避水诀,残劲未消。

  躺上去像陷进一汪软水,舒服得他眯了眯眸子,顷刻间被困意吞没。

  他睡得熟,自然不知那方才还冷着脸的明烛仙君,最终还是隔着老远缀到了他身后。

  玄色身影孤寂立在几道珊瑚礁外,望着他阖眼安然入睡,眸光微微沉了几分。

  ……

  就像人间修道之人都有天劫一样。

  魔族管那个叫心魔。

  心魔发作时,魔便彻底堕入魔道,神志不清,一切作为全凭本能和天性——而魔族的本能和天性又是暴戾恣睢,嗜血残忍。

  不同的是,人间修士总得想办法度过天劫,否则就是一个陨落消亡。

  修士们管这个叫顺应天道。

  可魔族不管这个,魔族本来就是魔,再添一重心魔又能如何?

  丧心病狂,杀人放火?好啊,这不正是魔族该干的事吗。

  天道无法约束魔渊,自然也不会罚哪个魔头陨落消亡。

  不少魔族甚至喜欢沉溺在那种放纵的快感里,还嫌心魔发作得不够长,不够重,想着法子让那股暴虐的冲动能延续得更久一些。

  郁明烛早就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心魔发作是在多大的时候了。

  若按照人间的算法,他当时大概只有……十二三岁?

  他清醒过来时,仙哭殿里满地横尸,血流成河。

  他呆呆愣愣地看向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而魔尊,也就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头一次对他露出点不带轻蔑嘲讽的审视,随后,大笑着砸了酒盏。

  “不错,这才像是老子的种!”

  再后来,心魔作祟的时候,他都会自己待在一个叫埋骨地的地方,再落几道隔离的禁制。

  埋骨地是在无禁城最偏僻荒凉的地方,那里只有一片荒芜,埋着无数死去的妖魔。

  连活着的魔都嫌那里晦气,不往那里去。

  所以往往就只有郁明烛会偶尔造访。

  他不知道自己彻底入了魔是什么样子,但想也想出来,看别的魔也能猜出几分——不可能有多好看。

  他不愿示于人前。至于那些埋骨地的死灵,看一看也就看一看吧。

  更何况,这里没有活物能让他杀,挺好的。

  后来藏匿在随云山。

  仙人周身纯净的灵力能轻而易举震慑一切妖邪。

  他的心魔再也没发作过,甚至在刻意的压制下,一分一毫的魔气都不曾显露。

  他甚至无数次暗中往返魔渊,将造反的叔父掀下王座,将当年叛党尽数屠杀,又带着浑身满手的血坐上了那无数魔佞觊觎着的魔尊之位,改年号为“祸止”。

  其实,那之中有一次,他没打算再回随云山。

  他已是魔渊至高无上的魔尊,再无顾及。

  魔界不服他的,十之八九都被他亲手杀了个干净。

  他不再需要藏身之所。

  随云山的一切,于他而言皆失去了利用价值。

  又赶上那些归顺于他的某些部落,带来一堆烂摊子盘根错杂。

  接连许久忙得不可开交,每天两眼一睁,先确认自己还好好地活着,没被暗杀。

  然后要么去杀其他闹事的妖魔,要么处理仙哭殿堆成山的冗务账册。

  直到有一天,魔侍对他说: “魔渊今日无事。”

  郁明烛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用鼻音沉沉嗯了一声,反问似的。

  那魔侍顿时心惊肉跳,颤抖着跪在地上: “魔尊您治理有方,无禁城四方党羽皆来臣服,所以…所以,魔渊今日并无事端……”

  郁明烛听了半天恭维话,总算理出思绪,淡淡应了一声, “知道了,退下吧。”

  闻言,魔侍忙不迭地退了出去,甚至因为跑得太快,还差点在门口绊倒一跤。

  郁明烛看得有些想笑。

  而后,那笑容又一点一点落了下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魔,双手沾满血腥。

  魔渊里无人真心尊他爱他,可人人都惧他怕他。

  起初魔渊里的人不知他有了姓名,还叫他作昔日的君婴。

  直到他登了魔尊之位,这名字就难免显得不够尊重。

  一来二去,那些人管他叫“魔尊千忌”。

  ——说他不喜腐尸,不喜孩童,不喜活人笑声……成百上千条忌讳,触之即死。

  有些真,有些假,大多说不清楚。

  反正这个尊号就这么莫名其妙定了下来,无禁城勾栏酒坊里但凡再提及他时,说的都是那魔尊千忌如何如何。

  彼时,已经成了魔尊千忌的郁明烛坐在仙哭殿的高位上出神了许久。

  这些时日太忙太紧张,就像一根弦绷到了最紧。

  眼下骤然松懈下来,竟让他有些茫然而不知该做什么。

  他身上魔尊的冕服随意搭落在地,赤色丝绦如血,玄色锦缎如墨,珠光宝气,交叠在一起,象征着无禁城万魔之上的矜贵尊崇。

  可是郁明烛伸出手,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拨弄上面镶嵌的宝珠。

  心里不禁想着,这就是那些人争破脑袋,不惜头破血流也要争夺的东西?

  ……可这些究竟有什么好的呢?

  他忽而觉得无比烦闷,觉得眼前一切都乏味透顶,无聊至极。

  他望了一眼仙哭殿外昏暗不见天日的穹宇。

  那里飘着些血色飞絮,经年不歇。魔族不知这些飞絮是从哪里落下来的,又意味着什么。

  不过既然魔渊土壤贫瘠,不生花草树木,这些飞絮就成了魔渊独有的风雅。不知来源因由,只知如绚烂坠花,因此戏称作“无因花”。

  那呼风唤雨魔尊千忌,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头,伸手接来一朵朱砂似的无因花,垂眸静静瞧了一阵。

  忽然就想起来,不知今日人间的桃花可还盛放着吗?

  ……

  魔尊千忌脱下帝君冕服,又成了温柔和善的郁公子。

  他先前离开随云山时,还当此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即便有朝一日重逢,恐怕也只能是玉珩仙君与魔尊千忌的兵戈相见,你死我活。

  他想,与其编个谎,日后被戳破时落于下风,还不如直接抽身,不告而别。

  没想到今日打道回府,反而有些窘然。

  郁明烛心中暗暗琢磨该找个什么借口推搪自己这段时日的失踪。

  却倏地瞧见了随云山繁茂的桃花树下,仙人手揽酒壶合衣而眠,眉目清隽,单薄青衣上堆了一夜桃粉落花。

  那一日天气阴阴沉沉,唯有眼前一刹那,恰有天光破层云。

  顷刻,如同清风拂过桃花纷扬如雨。

  郁明烛心跳漏拍。

  然后欲念丛生。

  他是个魔头,向来野心勃勃,向来贪得无厌,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喜欢什么就非得占为己有。

  哪怕无所不用其极!

  人间很好,哪怕是骗来的偷来的,他也非要贪求这一晌欢愉不可。

  至于身份……瞒下去就是!

  ……

  郁明烛又在随云山停留了很长一段岁月。

  他自以为一直将身份藏得很好。

  还偶尔暗中戏谑:大名鼎鼎的玉珩仙君,眼光也不过如此。

  直到那次。

  仙人从万生镜里看到蜀中一带有妖魔作祟,带着玉尘剑匆忙出门。

  原本就能回来,但回来途中又接了两桩百姓们的冤屈委诉,拖拖拉拉,在外面逗留了将近一个月。

  郁明烛的心魔就有些压不住了。

  甚至因为长期遭到压制,一朝反噬,隐隐有更加凶猛的来势。

  午后日暖,他阖眼靠在仙人最常停留的那棵桃花树下,嗅着花香,努力调整气息,压抑体内的煞气。

  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趁着心魔还没彻底发作,找个没人的地方躲一躲。

  偏偏不巧,这山上还有两个喘气的来添乱。

  “郁公子郁公子——”

  青临青川跑过来,直愣愣地,差点栽到他身上。

  那一瞬间,郁明烛呼吸一乱,手都快掐到他们两个脖子上去了。

  但是中途又咬着牙硬生生改道,转而拎着两个小童子的后领,把人定在面前。

  “什么事,赶紧说。”

  青临青川对看了一眼,觉得今日的郁公子有些怪。

  但青川一向头脑大条,也没多在意,捧过来一个红泥罐子: “郁公子,我们想去垂钓,你帮我们挑一挑哪只蚯蚓最肥,能引来湖底那条百年的锦鲤?”

  “行。”

  郁明烛漫不经心地接来罐子,打算随便选条倒霉虫子,先糊弄过去。

  却猛然在里面看到一条红环的线虫。

  那一刹那,他的指尖血色全褪,用力到几乎要将那个巴掌大的罐子捏成碎片。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蚯蚓。

  这是尸体腐烂后生出的尸虫!

  这种尸虫不算常见,但随云山灵气充沛,各类生物数不胜数,偶尔死了那么一两只曝尸荒野,又恰好生出了这个品类的尸虫,也是寻常事。

  或许只是一只兔子,一只雏鸡,一只狸猫……

  他努力安抚着自己,可闭上眼,眼前全变成了猩红刺目的血色。

  他仿佛又看到低垂昏暗的魔渊天穹,横尸堆成山的埋骨地。

  他仰躺在尸群之中,胸前赫然露着一个大血窟窿,密密麻麻的尸虫钻进钻出,不断啃食着腐烂的血肉。

  魔渊那些人说千忌最厌恶看见腐尸,凡下杀手,定会跟着一把火,将尸身挫骨扬灰。

  不尽然对。

  他厌憎的并非腐尸,而是尸身腐烂后生出的各种蛆虫!

  那一刹那,记忆中令人生不如死的剧痛和绝望仿佛又一次将郁明烛笼罩起来,疼得他指尖一颤。

  咔嚓一声,红泥瓦罐四分五裂。

  须臾间,又一道自掌心生起的烈火将陶瓦碎片烧成齑粉。

  “郁公子!你……你怎么了?”

  这次,就连青川都发现不对劲了,惊恐之下,本能想后退两步,却猛地拌倒在地。

  手胡乱一撑,恰好被鱼钩割开一道血口。

  鲜血淌出一线。

  倏地,郁明烛睁开眼皮,一双浓墨般的黑眸赫然变成猩红色,瞳孔微微竖着,煞气四溢。

  他伸手一点,轻而易举便掐毁了青临刚放出的传音灵蝶。

  两个小童子不断后退,拼尽全力打出几道灵波,都被他随手拨开。

  他一步一步逼近,赤红的双目中明暗不定,天人交战。

  心魔在叫嚣:杀了他们!

  另一个声音茫然地问:等他回来该怎么解释?

  心魔反问:为什么要解释,凭什么要解释?

  他算什么东西?

  你呢?你是他的狗吗?

  你怎么不让他在你脖子上拴条狗链过活?

  魔就是魔,他想杀你,那他也同样该死!

  “郁公子——”

  “郁公子,你醒醒啊——”

  郁明烛嫌他们吵,手指凭空一抹,封了他们的口,又一点,钉了他们的四肢。

  青临青川连后退都做不到了,惊慌失措地挤在一起,呜呜乱叫。

  他们能感受到那道阴寒的视线落在青川流血的手上,仿佛被新鲜血液刺激到,眸光愈发深得吓人。

  而后又顺着手臂,一路看上来,最终落定在他们细弱的脖子。

  小孩子颈间的皮肤白白嫩嫩的,纤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底下汩汩流动的血液带着蓬勃生命力,无比诱人。

  青临嗓子里挤出几个变了音的字, “你,竟然是…魔!”

  随着他最后一字音落,那双炽红双目滑向幽不见底的深渊。

  ……

  岩洞内回响着哗哗的水流声,氤氲的潮湿雾气笼罩在青石台上。

  玉珩踏入岩洞的时候,灵池周围满目疮痍,到处都是砸碎的岩石和灵波凿出的深痕。

  显然是有人失控之下将这里当做了发泄的场所,肆虐的魔气砸碎了四周石壁,又将灵池搅了个天翻地覆。

  血腥味浓得刺鼻。

  岩洞最里面的石壁边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那人半披半抱着一件云青旧衣,紧紧将脸埋进衣服里,像是贪婪眷恋着那上面残存的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气息。

  玉珩眸光沉了沉,缓步走过去。

  踏上台阶的刹那。

  “咻”的一声。

  气刃的凛冽寒芒紧贴着他的侧脸飞过,强悍地插进石缝,甚至削断了他鬓边的一缕额发。

  那人哑声威胁道, “离我远点。”

  玉珩眸光未变,依旧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郁明烛一脸戾气未消,从膝间抬头,侧目瞧见身边站定的苍色长靴,和青渺如云雾的衣摆。

  他抬头望去。

  仙人的面容线条柔和,薄唇微微抿起,这样垂着眸子静静看过来,眼底蕴着几分柔软的悲悯。

  那双纯澈的眼眸里,清晰倒映出他堕魔的模样。

  满脸凶煞邪气,额前鬓发散乱,一双眼睛布满猩红血丝,下睫也压着长长一道赤痕,狰狞得能吓哭七岁幼童。

  那可果真是……面目可憎,丑陋至极。

  蓦然,郁明烛一阵恼火。

  他以往喜爱仙人矜贵出尘的模样,觉得那像是天上清冷的月亮,像枝头洁净的霜雪。

  唯独遗憾仙人天性冷淡,或怒或笑,总是浅浅淡淡的,从不会主动做什么要什么。

  好似这世间万物都难以在那双清眸里激起半点波澜,更不会在纯粹道心中留下分毫痕迹。

  他也曾试着想做仙人心中的旁逸斜出,难得例外。

  可惜屡屡尝试,总是无果。

  眼下,青衣皎皎的仙人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实现他的一桩心愿;仙人朝他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却他昔日遗憾。

  他却感受不到半分欣喜,心中只剩愤怒和羞恼。

  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回来?

  偏偏瞧见他最狼狈的时候?

  凭什么?

  凭什么看破了他的秘密,还一副气定神闲,一副要救他,要渡他的悲悯模样!

  好像你为仙,就多干净,多高高在上,而我做魔,就有多卑劣,多贱如尘埃似的!

  凭什么?!

  魔族恶劣的本性在此刻显露无疑。

  他定定看着玉珩仙君,忽而唇角一扯,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

  下一秒猛地扑了过去,将一尘不染的仙人扑进肮脏的碎石泥灰里,甚至攥着那段皓白如血的腕子狠狠咬了下去。

  他看着仙人洁净的衣袍沾上泥灰,看着皎白的皮肤染上血污,心中好快活!

  你看,你也脏了!你和我一样了!

  玉珩被他咬着,浑身有一瞬的绷紧,又渐渐松懈下来,任由他发泄嘶咬。

  玉珩无奈叹道: “明烛……”

  郁明烛抢先他一步开口,舔了舔牙尖上的血, “不愧是玉珩仙君,血脉中的灵力如此丰盛!”

  郁明烛甚至故意仰起头,猩红的眼眸中甚至带着几分炫耀,就像是在说——

  你看啊,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甚至还胆大包天,恶狠狠地咬了你一口。

  如何,要杀我吗?

  郁明烛等着玉珩露出嫌恶厌憎的表情,然后玉尘出鞘,干脆地结他。

  反正他现在心魔未平,内力透支后魔丹半损,跟个废人没什么区别。要杀他,不过仙人动一动手指的小事。

  他也早就活够了。

  未料,玉珩只是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实在过于平静。

  于是郁明烛愣了好半晌,终于后知后觉,难以置信: “你知道?”

  “是。”

  “你早就知道?”

  “是。”

  “那你难道不……”话语倏地一顿。

  郁明烛不敢继续问了。

  他怕问出口,就显得他自以为是,痴心妄想。

  但玉珩如同全然知晓,风轻云淡地帮他补全了那个困惑。

  “是,我不介怀。”

  仙人润红的薄唇微启,声音极低极轻,和着水声,让郁明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刹那间,先前那些自以为清醒坚定的算计,筹谋,全都没有用了。

  他心中乱成一团乱麻,想问很多,又不知从何问起。

  既然早就知道他是魔,为何不戳穿,为何还要救?

  在他藏不住那些可笑又荒唐的痴妄时,每一次每一回,为何……

  为何都不曾推开他?

  岩洞顶上折射下一道光,恰好落在玉珩脸上,将睫羽覆上一层金辉,连带着眸子都成了温柔的浅棕色。

  而郁明烛就完完全全埋在另一端的阴影里,浑身沾着血,狼狈不堪,像条丧心病狂,又茫然无措的疯犬。

  好强烈的对比。

  好似他们来自两个浑然不同的世界。

  岩洞内的流水声不知何时缓了下来,顶上四拢的岩石嵌满天然的荧光,星星点点。

  静谧之中,心跳声都放大了许多。

  玉珩看了他一阵,忽然打破沉默, “其实我想过要杀你的。”

  郁明烛指尖一颤。

  玉珩道, “在你第一天来这里的傍晚,我差一点就要动手杀了你。”

  郁明烛喉头滚了滚: “那为何没杀?”

  他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紧张的微颤,却掩饰不住心跳又快了几分。

  咚咚,咚咚——

  回响在岩洞内。

  他听见仙人轻声回答: “因为你救了几只雀鸟。”

  ……

  那是郁明烛第一日来到随云山的那天。

  傍晚天边霞光似锦。

  随云山百年难有来客,青临青川新鲜得很,拉着他去到处参观。

  玉珩独自在竹屋内擦拭玉尘剑,忽然听到一阵细细的震颤。

  当找到那震颤的来源时,他一贯冷淡的脸色登时变了又变。

  居然是万生镜。

  万生镜诞生于鸿蒙初开,能通晓古今,照出心之所向。平日玉珩仙君从里面看到的皆是人间乱象,指引他该去哪里降妖除魔,平息祸乱。

  万生镜显露的画面往往不会太清楚,只有一个地点,几张作恶妖魔的面容,能看出来是哪,囫囵是个什么事,就足够了。

  可是现在,里面是一片清晰的火光。

  镜中的随云山巅裂开一道深渊巨口,无数狰狞魔物从里面爬出来,所过之处生灵涂炭,人间变成一片炼狱。

  可随云山分明从未发生过这样的祸事,眼下也安稳得很,万生镜幻化出一幅虚幻假象,是要指引他做什么?

  玉珩困惑了片刻,忽地面色一变。

  并非虚幻假象。

  镜中场景不在过去和当今,而是……

  未来!

  玉珩能感受到万生镜在惊慌,在畏惧,甚至,在给他批下一桩天道的召令。

  玉珩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镜面。

  旋即,烈火,鲜血,腐尸,通通化成闪烁的光点,交织凝聚,最终组成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站在尸山之巅,五官线条早已褪去如今少年的稚色,变成张扬浓烈的模样,眉眼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凛冽的肃杀魔气。

  他身后妖魔环伺,魑魅魍魉,通通以他为尊。

  隔着一道并不存在的镜面,身居魔尊之位的人微偏了偏头,居然精确地眺望过来,与他目光相触。

  那一瞬间,染血的唇扬起几分弧度,似是漫不经心的挑衅。

  玉珩的眸光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玉尘剑感受到主人的杀意,腾得裹上一层凛冽银光。

  玉珩仙君杀气腾腾地出了门,在后山第三棵桃花树下找到人。

  青临青川或许是忙着追山涧蝴蝶,或许是去折腾池中百年锦鲤,早就跑得没影了。

  而郁明烛蹲在树下,侧颜神色专注,不知手中忙着什么。

  他这时还是青葱少年,眉宇青涩稚气,跟万生镜中日后那个恣睢作恶的魔尊简直挂不上边。

  可他们又偏偏是同一人。

  玉珩仙君杀过不少妖魔鬼怪,也有恶人。

  刀光剑影不过短短一霎,老的少的,强的弱的,好看的,丑陋的……全都在玉尘剑气下成了骨枯黄土。

  如雁过无痕,曲散无声。

  都没能让秉性冷淡的仙人生出半分迟疑。

  可眼下,玉珩凝起一道剑气。

  却忽然听见一声细微的啼鸣。

  郁明烛怀里露出里面编补好的窝巢,和窝巢里支着脑袋轻啼,毛绒绒的三只幼鸟。

  树下之人信手一托,将巢重新放回枝头。

  那一刹那,绚烂如织锦的晚霞映在郁明烛的侧脸,将眉骨与鼻梁刀刻般的长线染成橙红,那双眸子里染着三两分天生笑意,将随云山漫山遍野的桃花都衬得失色。

  ……

  郁明烛满脸错愕,良久,才道: “我已经不记得那件事了。”

  “可是,就算我一时善念,但谁又能知日后不会走火入魔,成了镜中那个丧心病狂的魔头?你怎么敢赌……”

  “我方才堕魔时,可就险些杀了青临和青川!”

  他急着证明自己罪无可恕的模样着实有些可笑。

  “可你没有,不是吗。”玉珩打断他。

  郁明烛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在彻底沦为魔物的前一秒,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躲进了灵池空无一人的岩洞里,还调动浑身气劲在洞口落了一道禁制。

  他恨不得当场再造一个荒无人烟的埋骨地。

  周围血色扎眼,却都是他自己的——被他搅动的灵池水飞溅起来,反迸到他身上,烫坏了一身皮肉。

  玉珩仙君说: “我见过世间百态,杀过不少罪人,亦惩戒过无数恶魔。所以深信人魔虽有异,却非天性善恶之分。”

  “恶者不堕魔道亦会丧失理智,杀人作恶,而善者即使入魔也始终能存一丝善念。”

  郁明烛嗓音嘶哑, “魔就是魔,怎会有善恶之分?”

  “为何不能有?”玉珩反问, “善恶岂能全由血脉来定?你如今年岁才多大,何以见得百年之后的命数不能改?”

  “玉尘剑斩尽天下作恶为祸者,却从不凭一道虚无缥缈的揣测,就妄杀眼前无辜人。”

  郁明烛怔怔看着他, “若你错了,岂非万劫不复……”

  “那就别让我错。”

  “……”

  好古怪。

  字字句句,全都是不曾听过的荒谬之言。

  可由耳入心的刹那,心底却蓦然生出些难以言说的希冀和雀跃。

  好似那些过往见不得光的龌龊念头,忽而得到一丝被默许的可能。

  如同生于黑暗之人得见天光,贯会欺骗自己之人原形毕露。寒土浸雨露,阴暗地底的种子疯狂扎根生长,从此覆水难收。

  那些欲念丛生终于得见天日。

  他尚且还处于惊惶之中。

  跟前,仙人眉眼一弯,薄唇微抿出笑意,推了推他。

  “你还要压着我到什么时候?”

  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抵在床上的变成了抵在岩石间,各怀心思又变成了拨云见雾的坦荡。

  郁明烛睫羽一颤,让开身。

  玉珩刚一起来,忽而又被抱了个满怀。

  他一惊, “你……”

  那人把头埋在他颈间,拱了拱,半晌,沉声笑了。

  “玉生,我好高兴。”

  从知道自己是谁以来,第一次这么高兴。

  说完,又抬起头,盈满笑意的眼睛润亮。

  “其实久别重逢后,我一直有句话想同你说。”

  目光相触。

  赤眸里的情愫难以压抑,直白到炽灼。

  玉珩蓦然心跳一滞,不明所以,却无端被那道炽灼视线烫得脸上发热。

  “……什么?”

  郁明烛启唇, “我……”

  “轰隆——”

  洞口的碎石被扒拉开,一段巨响后,两颗墨绿色的小脑袋顶着灰土冒出来。

  “郁公子,我们来救你了!”

  郁公子: “……”

  青临青川一点也没发现自己救得并不是时候,迈着短腿噔噔噔跑过来,一人拽着玉珩一条袖子。

  “仙君仙君,您别杀郁公子,他是个好魔。”

  “再给他一次重新做人…不对,重新做魔的机会!”

  青川一吸鼻子,图穷匕见, “杀了他,以后咱们随云山就没人当牛马,做好吃的桃花酥了!”

  玉珩被一左一右拽得无奈, “你们哪只眼睛瞧见我要杀他了?”

  青川说, “您气得脸都红了。”

  玉珩: “……”

  玉珩仙君微不可查地僵滞了一瞬。

  旋即,装模作样地冷下脸,玉尘剑柄往两只墨发揪揪上各敲了一下。

  “你们两个,如今是彻底胳膊肘往外拐了,不如以后也别当我的童子,收拾收拾,跟着你们郁公子去吧。”

  郁明烛闻言,也不禁笑了, “还是免了,我孤苦一人,自己尚且都要靠好心的仙人收留度日,再拖家带口带两个童子,万一仙人不耐烦,把我扫地出门可如何是好。”

  玉珩睨他一眼,鼻音轻轻哼了一声。

  青临青川左看右看,总算品出点滋味。

  仙君身上没有平日杀伐时的凛冽寒意,郁公子也没了先前气势汹汹的魔气。

  这两位站在一起,看起来不但没有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架势,反而透着一种异常的和睦。

  甚至比以前那种,停留在表面功夫,内里互掐时的和睦,还要坦然不少。

  就像是捅破点什么窗户纸,天光从此乍泄,一切不言而明。

  好微妙,好有趣,好像知道……

  玉珩拍了拍他俩, “愣着做什么,干活了。”

  青临青川猛地回神: “……哦哦哦!”

  两个小童子留在岩洞里,驱使灵力清理着遍地狼藉。

  仙人自愈之力极强,手指轻巧一抹,便医好手腕间的血口。

  郁明烛低眉顺眼地觑着他,欣喜的表情还没落下去,又添几分心虚。

  玉珩斜他一眼: “弄出这么大乱子,就没点什么赔罪?”

  郁明烛顺势应道: “最近新学了一道酥皮乳酪,仙君赏脸尝尝吗?”

  玉珩点头, “嗯,勉为其难。”

  哦, “勉为其难”……

  那应该是“很想试试”的意思。

  郁明烛唇一抬,转身要去。

  又忽然听玉珩疑惑问, “对了,刚才……”

  刚才?

  郁明烛一怔,明白过来。

  他折回来,借着衣袖遮掩勾了勾仙人的手,压低声音。

  “下次寻个更好的时机,我正式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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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们猜猜郁魔尊统共会掉马几次?

  温珩:所以有人管我的死活吗?魔尊吃醋生气了怎么办,要哄吗,怎么哄?在线等挺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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