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热,好难受……

  半月后。

  波澜平静的海面上,一艘硕大的黑船缓慢航行。木檐飞角,流苏垂挂,数不清的窗柩明灭相间,甲板上偶尔传来踩踏木板的吱呀作响。

  船侍领着一位看起来清清冷冷,恹恹弱弱的青衣少年,停在了长廊尽头,一手提着灯,一手咔哒开了一扇门。

  “这位客官,您就住这间屋子,左边的床位。”

  屋子里面带着股潮气,中间垂了几层白纱,又叠了珠帘,完全将空间一分为二,看不到对面的情形。

  船侍正要退出去,忽然又被拉住了。

  眼前之人压低声音询问, “另一边是?”

  船侍道, “哦,说来也怪,这条航路荒僻,一个月才出一趟船,坐船的也没几个。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有一批客人将全部厢房包下,只剩这一间。若要坐船,不得不委屈您二位同住。”

  “至于那边的另一位客人……”

  船侍一顿,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圈。

  另一位客人长得虽然好看,可气场却太强了些。一身墨金锦服,垂着眸子睨人的时候,能让人从脚底凉到天灵。

  眼前这位白净文弱的小公子,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不过他们这是艘黑船。

  海上嘛,就算弄死了一两个,丢进海里就是。

  这么想着,小船侍半是哄骗半是安抚道: “您不必担忧,里面那位客人除了不喜吵闹外,没什么不好相处的。”

  ……

  船侍合门出去了,地板随着海浪微微晃动着。

  温珩抿着唇,眼底惊疑不定。

  方才刚一踏入厢房,就有一股浅淡幽邃的沉香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的熟悉感涌入心头,他差点心跳骤停。

  事情总不能……这么巧吧?

  温珩一直紧盯着对面。

  直到大浪下,船身一个晃荡,将靠窗的珠帘晃开了一隙。

  那边的衣桁上,静静搭着一件玄色暗红的外袍,领口压着张扬的金线,腰封还嵌了朱砂色的玉石。

  这么短暂的一眼,让温珩心头松了松。

  应该是他多心了。

  明烛仙君一向喜爱白衣,出门在外,应当不会穿得这么张扬。

  况且天下这么大,何至于两个人就能撞上呢。

  温珩放下心来,从褡裢里取出一个木匣,木匣打开,苦涩草药味弥漫——

  阴阳见灵草。

  当时崇炀转达忌口时,尚且带着一身酒气,自己的舌头都捋不明白。

  “哦对了,她说,热的话,喝茶喝水都行,但千万别喝酒,否则……就,就怎么来着?我也忘了。”

  “总之你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吃药,免得出了事,被人钻空子一刀杀了,或者做出什么丑态,丢人现眼。”

  温珩点头, “我懂,假酒害人,服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说完,顿了片刻,又诚恳问: “我有生之年,能听你这张狗嘴里吐出一句好听的话吗?”

  崇炀回复: “事真多,滚犊子。”

  ……

  他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吃药的。

  可这一路紧赶慢赶,哪有时间找没人的地方玩自闭。再等到了南海……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算来算去,也只有趁着今晚。

  反正对面是个没什么动静的闷葫芦,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阴阳见灵草入口化作一股灵息。

  外面夜色深了。对面也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估计早就睡下了。

  温珩侧身躺在榻上,清晰感受到体内灵力运转。

  那些积淤许久的藤毒再被一点一点消化吞噬,经脉逐渐通畅,灵力逐渐纯澈。

  以及腰封里面那半块墨黑碎玉在隐约发烫,如同积蓄着什么力量,将要磅礴而出。

  他闭着眼睛,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隐约想起许久之前,天空铺了一层火红晚霞。

  ……

  随云山桃花开得绚烂。

  他倚在树上,揽着一壶酒喝,沧浪衣摆随着风飘飘荡荡,四周落花遍野。

  青临和青川在树下拢着袖子下棋,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郁公子好久没回来,我都有些想他了。”

  “嘁,你是想郁公子,还是想郁公子的桃花酥?”

  “你敢说你不想?”

  “我……我是替仙君想一想。仙君数月都没吃到桃花酥了,肯定十分想念。”

  树上的仙人睨过来一眼, “你们两个嘴馋,别捎带上我。”

  两个小童子蔫蔫, “……哦。”

  他俩安安静静下棋,本以为方才那个话题就算结束。

  半晌,忽而又听树上一声轻叹: “他自有他要回的地方,怎会长久留在随云山。”

  仙人说得极为轻缓,转眼声音尽数消散于浸着花香的风中,也不知是在跟他们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落下一子,青临抬头望去一眼。

  树上仙人神色淡淡,似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几个月前,郁公子走得无声无息,没说去处更没说归期,他和青川都失落了好一阵子。

  唯独仙君一直都是淡淡的,叫人看不出丝毫异样。

  好像那人来了又走,只不过是一段可有可无的短暂插曲,让平静无波的池水生出几圈波澜。

  但点到为止,水过无痕,留不下一点痕迹。

  只有那天,青川无意说了一句, “今年随云山的桃花,似乎比往年繁茂。”

  他才见仙人落笔一顿,纸上晕开墨渍。

  那双狭长冷淡的眸子低垂,鸦色长睫遮掩了眼底微妙的情绪,没让任何人察觉。

  他方才知,世上能让清心寡性的玉珩仙君“在乎”的人与事虽不多,可郁公子早已跻身于中,甚至至关紧要。

  天色渐渐黑了。

  玉珩将一壶酒喝尽,绯色面颊染上醉意,就在星月雾岚间沉沉睡过去。

  明日的随云山,应当也是远离尘嚣,清净得没有丝毫烟火气。

  就像在那人来之前,他所度过的,所习惯的千百年漫长岁月一样。

  青衣仙人带着几分凉薄无趣的笑意阖眼入梦。

  却不料等再睁开眸子,大亮的天光中,陡然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那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微微低头看向他,下颌被镀上一层光晕,唇动了动,大抵是在说, “好久不见。”

  ——无论再怎么压抑含蓄,那句微沉沙哑的话语中滚烫的思念无所遁形,叫人轻而易举就能看穿。

  明明是久别重逢,可不必多问离别的缘由与因果。

  仅仅目光相触,便似捅破了破晓时分的窗纸,那些曾经没有言说的思绪尽可放肆地宣之于口。从此长夜消散,天光乍明。

  于是仙人带着宿醉的怠懒,心照不宣,哑声回了一句, “明烛,我亦十分想念你……”

  ……

  温珩陷进回忆里,梦呓似的低声。

  不知不觉就将梦中之言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帘子那头“当啷”一声。

  像是惊愕之下,不慎摔了什么杯盏。

  这一声又惊醒了温珩。

  浑身发热,口干舌燥。不适的燥热感来得无比汹涌。

  温珩没空管隔壁的闷葫芦为什么惊愕摔了杯盏。

  他浑身发软,跌跌撞撞下了床,一心想扑到桌边倒水喝。

  船上的水给的很吝啬,就那么一小壶,还配了个不到巴掌大的杯子。

  他急着喝水,仰头就灌。

  “噗!咳咳咳——”

  然后扒着桌子猛地咳嗽。

  这根本不是水,是酒!

  船上淡水不易储存,送过来的是船家自己酿造的米酒!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运气一向很稳定,稳定倒霉。

  几乎是片刻,体温迅速上升,浑身血流加速,藤毒的寒凉和烈酒的灼热在体内抗衡,两股气流你死我活地打起架来。

  他手中壶也摔了下去。

  随着“咚”的一声。

  帘子那边忽然应声而动,一道人影急促地挑开珠帘,到了面前。

  温珩只来得及看到面前描银的锦靴和玄色衣摆,就被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他急促呼吸着,下意识五指一拢,攥紧了那人的衣襟,戒备道: “谁……”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别说话,喝水。”

  郁明烛把他放在床上,又从腰间解下水囊,拖着他的头给他喂了几口淡水。

  同样带着几分愕然。

  先前问过好几次要不要同行,明明都推拒了,怎么又不声不响地跟了过来?

  不,不是跟过来。

  根本是温珩从一开始就在故意哄骗他!

  什么乖乖留在南浔,什么跟师兄历练,都是假的!都是为了把他哄走,再悄无声息逃跑!

  还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若非今日他恰好在同一艘船上,恰好在同一间厢房内……

  那种失控带来的焦躁疯狂滋长,让郁明烛体内野兽一样的魔族血脉顷刻间翻涌滚烫,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竭力克制住暴戾的气息,将注意力灌注于眼前状况。

  厢房内只剩船体隐约的吱呀声。

  床上的人急促喘息着,双眸失焦,像是难受得厉害。

  一壶水喝尽,郁明烛伸出手,抵着他的额头, “还认不认得我是谁?”

  掌下温度烫得跟热炭似的,温珩极艰难地扯了扯唇,没发出声音。

  看上去神志不清,哪里还能认人?

  郁明烛皱眉: “你安生躺着,我再去找船侍要些……”淡水。

  话音未落,陡然天地倒转。

  他被压着肩膀一把扑到床上。

  刚才还意识不清的人,这会明目张胆跨坐在他腰上,揪着他的领子压了下来。

  郁明烛蓦然睁大眸子, “温珩,你——”

  余下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双唇相贴,炽热的柔软莽撞研磨着,疯狂燃烧理智。

  温珩大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清楚,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依旧深陷在回忆。

  他只是在嗅到那股近在咫尺的沉香味时,一切理智分崩离析。只能凭借着本能想索取更多,想贪婪地将一切占为己有。

  可他毫无章法地亲了一阵,不得要领,亲了半天反而将自己亲的喘不上气,心跳全乱。

  于是半羞半恼咬了咬对方的下唇,将头埋进那人的颈窝, “好热,好难受……”

  郁明烛闭眼,竭力压抑着眼底的灼热,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话未出口,怀里的人低声呢喃, “帮我。”

  郁明烛: “……”

  温珩视线模糊,看不清身下之人陡然沉下的眼神。

  只感觉身子忽地一空,被一个翻身反压在了下面。

  而后唇齿纠缠,那人攻势凶猛地扫开了他的唇缝,带着血腥味的吻登堂入室,得寸进尺。

  温珩被亲得浑身发软,下意识想要推拒,可手碰上凌厉饱满的肌肉,即使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蕴着惊人的热度,又烫得他一缩。

  他以前怎么不曾发觉,郁明烛宽肩阔背,体型……居然比他大这么多。

  纯粹魔族的血顺着唇舌滑入喉咙。

  体内浑浊被短暂压制,神识微微清醒过来。

  温珩当场就要反悔,睁大眸子仰头躲避: “别,郁明烛……”

  却正好把白皙的喉送到那人唇边。

  于是反悔也来不及了。

  被咬住要害的刹那,他浑身一抖,彻底崩溃。

  就像被野狼叼住了后颈,动弹不得的狸猫一样,躲无可躲,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拆吃入腹。

  亲吻更加猛烈,连喘息和开口的机会都不再留。

  他绝望地呜咽一声,颤抖的指尖攥紧玄色衣襟,留下深深的印痕。

  突然。

  外面一阵吵闹,噔噔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船侍猛地敲门, “出事了,两位客人,快醒醒!”

  敲了半天,里面的人或许是没听见,没人理他。

  船侍一咬牙,匆忙推门而入。

  还什么都没看清,眼睛上就蒙过来一段红绸,用灵力驱使着,死死挡住了他的视线。

  里面传来一声: “有事快说!”

  嗓音嘶哑,里面压抑浓重的欲色和燥热,带着重重的不耐烦的杀气。

  小船侍吓得一震,也不敢拿掉蔽目的红绸,也不敢吱声。

  里面的人像是已经忍耐到极点, “没事就滚出去。”

  “……不不,有事,有大事!”

  小船侍回过神,连忙颤抖道: “咱们的船遇上了风暴,海里也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攻击,弄得船舱底下漏水,现在请各位客人都到甲板上去!”

  他话音刚落,就被一阵罡风推出门外。

  “知道了。”

  而后“啪”的一声,门贴着他的鼻尖合上。

  船侍: “……”

  厢房里。

  合门的瞬间,温珩趁机推开郁明烛,努力平复着气息: “怎么是你?”

  他本是想问,你怎么恰好在这里?

  但听起来,就像是他大梦初醒,不可置信。

  郁明烛一怔, “怎么就不能是我?”

  旋即,似乎想到什么,他一把拉过温珩的手腕,眼底怒火翻涌, “难道你刚才亲我的时候,不知道是我?”

  温珩明白他误会了,正要解释,又猛地收住了话头。

  怎么解释?

  难道要说,不是的,我一上来就认出是你了,所以专门逮着你亲的。

  这合礼吗?

  简直……不成体统。

  于是在他沉默的期间,误会进一步发酵。

  郁明烛不可置信地咬着牙一字一顿: “温珩,你给我说清楚,难不成今日随便换个人,你都一样亲他?你都一样……”

  压迫感不断逼近,最后一字音落,郁明烛已经将他抵在床榻上一小方空间内。

  “用那种语气让别人帮你?”

  温珩头皮一麻,企图耍赖, “没有,我只是让你帮我……再拿点水。”

  郁明烛不吃这一套,嘲讽似的扯了扯唇, “你分明都已经想起来了,还找这样的借口,有意思吗?”

  闻言,温珩一默,顿觉苍白无力。

  他体内的热度还没尽消,这会维持意识都是勉强,实在没多余的力气跟人周旋。

  他抬头,疲惫地看过去一眼,眼尾因缺氧染上薄红,眸子里还带着没散尽的水光。

  结果这么一眼也不知是怎么顺了魔头的鳞。

  郁明烛眸光一暗,转而唇畔微挑, “罢了,总归今日在这船上人是我,也只能是我,这就足够了。而你,既然诚心诚意地请求了,我也不介意大发慈悲,再帮你一次……”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上一秒还怒火中烧,像是要吃人,下一秒便言笑晏晏,柔情百转摄人心魄。

  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他故意凑得极近,伸手轻巧拨开了青色的腰封,几息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耳垂上。

  “就像以前那样,如何?”

  登时,温珩从后腰软到了指尖。

  好失控的局面!

  他尽力保持理智,按住了那只蠢蠢欲动的手。

  “不必,我不想为难你。”

  说完,目光一落。

  落到了不可言说的地方。

  ——郁明烛,虚。

  郁明烛看不懂他眼中的体贴,只能靠悟。

  这么一悟,就顺着之前错误的方向彻底跑偏。

  郁明烛刚扯出的笑容险些扭曲, “为难?你刚才不知道是我的时候,怎么就不为难了?”

  温珩头疼,怎么这个话题还没过去, “我不是……”

  结果他一动,刚才被剥落的腰封中就有一个物件滚了出来。

  是一片五彩绚丽的鲛鳞。

  落在两人中间,分外刺眼,雪上加霜。

  “……”

  顷刻间,郁明烛脑海中闪过那晚温珩身上陌生的香气和衣襟上的污渍。

  他被一种可能性刺激得瞳色发红,怒极反笑, “还是说,别人可以,我不可以?”

  ————————

  魔尊: (邪魅一笑)男人,你在玩火!

  郁魔尊像是那种,会每天仔细检查王行身上有没有‘别的男人的头发’的善妒丈夫……

  如果有, “那个男人是谁?”

  如果没有, “那个没长头发的男人是谁?”

  反正最终都要委屈又愤怒地按住仙君一顿折腾,身体力行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直到把人弄得精疲力尽,颤抖着说出“只喜欢你,最喜欢你”这种话,才能心满意足地偃旗息鼓。

  然后明天,相同的戏码再演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