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月貌,倾城之色

  百年前混沌未开,人魔两界尚且交壤,纷战不断。

  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大多依附于各大仙门,在仙门周边建立村镇城池,在仙门庇护下得以生存。

  但也并非没有例外。

  偏远之处,有一户姓陈的人家,祖上得了些仙法,世代皆成了散修,对付些寻常妖魔不在话下。

  于是陈家所在的村子依山傍水,却不依附任何门派,成了乱世中一方安稳。久而久之,村名就传成了桃源村。

  陈家这代有三子,两男一女,最小的闺女名叫陈娴,许配给一位脾性温和的药师。

  二人男才女貌,成亲次年便生了个玉雪可爱的闺女,街坊邻里皆传颂为一段佳话。

  可世间万事,大抵都难逃一个好景不长。

  那日恰好赶上中秋,邪魔格外猖狂,冲破了陈家设下的结界阵法,冲进桃源村烧杀抢掠。

  陈家父兄皆上阵应敌,家中只剩陈娴与夫君幼女。

  陈娴抱着幼女,满心以为这次也会和以前一样——父兄斩尽妖魔,回来用热水洗去一身污血和疲惫,然后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饭谈天,听父兄讲战场上的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可传来的,却是父兄殁于魔手的噩耗。

  再然后,妖魔破门而入,陈娴的夫君为护着幼女,被魔修一节一节折断了脊骨,又生生拆去四肢,死无全尸。

  最后,幼女也被抢了去,开膛破肚,一口吞吃。

  陈娴亲耳听着幼女的哭声从痛苦再到虚弱,最终无声无息。

  很难说清那一瞬间,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撕心裂肺,痛心断肠……

  尚不足以。

  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想和外面的妖魔拼一拼命,却被妖魔一脚踹开,磕在石阶上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桃源村满目疮痍。

  她在夫君与幼子的衣冠冢前跪了三日,水米未进,不眠不休,失魂落魄。

  起先,会有些死里逃生的村民来劝她。

  算了吧,人要往前看。

  总归你还活着不是吗?

  那些话落进陈娴耳中,让她不禁想笑——

  活着?

  她倒宁愿自己已经死了。

  后来,那些劝她的村民也都四散而去,忙着过自己的日子。

  而她从一个极端,堕落向另一个极端。

  沉溺于酒乐,日夜纵情放肆。

  终于,她都快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时,那些先前劝她要活的村民,又开始讥讽她怎么不早早去死。

  ——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兄?还不如当初与他们一起死了!

  陈娴想,那也好。

  悬崖勒马,善莫大焉。

  最后一次宿醉后,她带着一段白绫进了山,想要终止这一切荒唐。

  要死还不容易?何况陈娴早已在全家死无全尸那日死过一次了。

  可临到关头,她听到一阵微弱的啼哭。

  她做过人母,对这种的声音极为熟悉,几乎是一瞬间内遍体生寒,想起了那个被妖魔吞吃的幼女。

  她颤抖着,循着声音,从葱茏草木之间抱起一个婴孩。

  小小的一个,裹在破布里,浑身都白白净净,眼睛又黑又亮,像鲜嫩的应季葡萄。

  那时候的陈娴应该很难看,满脸疲惫绝望,纵欲之色。就像那些村民说的,人不人鬼不鬼。

  可婴孩没有怕她,没有像村子里那些人骂她又躲她,小小软软的手抬起来,抓着她一缕头发玩。

  恰好擦去了她脸边垂落的一滴泪。

  那天的雾虚林里,陈娴抱着婴孩出神了许久,无声地哭了又笑。

  她心想,老天终究还是要救她一次的。

  她取死去幼子名中的“渊”字,做了孩子的名,聊以慰藉念子之苦;又从日日夜夜吟唱的的歌谣中取一“宁”字,做了孩子的姓,愿他岁岁长安宁,不重蹈夭亡之覆辙。

  没了陈家的庇护,桃源村中的人纷纷想要搬离。陈娴原本也打算带着宁渊移居别地。

  但没想到第二次劫掠来得那么快。

  ……

  陈娴被掼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襁褓里的孩子被抢了去,而妖魔张开血盆大口。

  她死死闭上眼,怕再看到一次幼子的粉身碎骨。

  可骤然有一瞬的寂静。

  当她再看过去,却瞧见妖魔已经断了气。

  仙人脸上覆着描银的面具,身姿飒沓如一捧映入血池的皎月,手中素白长剑上淌着魔血。

  宁渊落进他的怀里,正晃着小手,咿咿呀呀地要抱。

  仙人垂眸,一时间微微出神。

  陈娴实在是吓怕了,哪怕对方刚出手相救过,她也下意识地扑上前去,将孩子抢了回来,紧紧护在怀里。

  仙人回过神,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足下一点,便又杀进了邪魔之中。

  那些在凡人面前猖狂肆虐的邪魔,到了仙人剑下不堪一击,很快死伤无数,逃之夭夭。

  ……

  侥幸活下来的桃源村民纷纷祈求仙人庇护。

  不惜一切代价,只求从此远离邪魔侵扰。

  于是仙人便以雾虚林中央为阵眼,落下一道禁制结界,将桃源村真正辟于世外,唯有日出日落时开启一刻钟。

  妖魔横行的年月里,像这样的事本该稀松平常,就此告一段落。

  陈娴没有想到,仙人临走前,竟又登门找她。

  仙人倚在门边,依旧是描银面具遮掩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灿如宿星的双眸,白皙似玉的下颌和绛红薄唇,唇角微微向下撇着,无端带着几分悲凉的哀色。

  仙人问她, “这幼子从何而来。”

  陈娴不明所以,如实答道: “山中捡来的。”

  仙人不言,垂眸不知思忖着什么。

  陈娴如惊弓之鸟: “仙君明鉴,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女之痛,如今上天垂怜,又赐我一子,我对天发誓会将他视如己出,绝不苛待半分!”

  “无论他来自何处,是何血脉?”

  “是。”

  彼时的陈娴不解其意,只是笃定地抱紧了孩子。

  “无论他来自何处,是何血脉,他如今只是我的阿渊。”

  仙人点点头,伸出手在婴孩额间轻轻抹了一下。

  许是陈娴的眼神过于戒备,仙人滞一下了,不由无奈: “不必害怕,只是一点封禁,能免去这孩子日后许多麻烦。”

  浅色光晕自宁渊的额间散到全身,悄无声息地封印了浑身经脉,也帮他隐匿了经脉中异样的气息。

  仙人颔首, “告辞。”

  陈娴怔了怔,赶忙追到门外: “还不曾问仙人从何处来,是何名号?”

  雾虚林中,已不见那道青雾般的缥缈身影,只闻得一道声如温玉。

  “随云山,玉珩。”

  ……

  宁渊小时候性格孤僻,仿佛天生性情寡淡。

  村里的小孩子们常嘲笑他没有爹娘,朝他丢石头丢菜叶子的时候,他也只是垂着头神色淡淡。

  说就说,骂就骂,又能如何?

  但夜里他带着一身泥和伤回了家,陈娴却会安慰他,会怜惜地抱他亲他,还会拿家里为数不多的白面给他煮汤面吃。

  “阿渊别伤心,别听外面的闲言碎语。”

  “阿渊永远是婶婶心里最好的孩子。”

  当时宁渊疑惑,为什么要伤心?那些人说就说,跟他又没有半点关系。

  但对上陈娴关怀的眼神,他还是把问题咽了回去,乖乖吃面。

  那天夜里下着倾盆大雨,寒意浸骨。

  汤面冒着腾腾热气,好像把他的心也焐热了一点。

  ……

  在宁渊眼里,他的婶婶平日脾性温婉,唯有在提到魔族的时候会脸色大变,说,那都是些十恶不赦,该被挫骨扬灰的禽兽!

  宁渊懵懂: “魔生来十恶不赦,该被挫骨扬灰吗?”

  陈娴咬牙切齿, “那是自然!但凡妖魔,没有一个好东西!要是没有魔,当年的桃源村,陈家,夫君,还有我的渊儿……”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闭了闭眼, “总之,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从那以后,宁渊知道自己是阿渊,不是渊儿。

  他并非陈娴亲生,仅仅是那幼女的替代,他不能叫娘亲,只能叫婶婶。他亦知道陈娴所有亲眷挚爱全都死于魔族之手,从此对魔恨之入骨。

  失落吗?

  或许有点儿。

  但也无妨,若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他的婶婶能时常给他煮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替代品也就替代品吧。

  与之相对,陈娴常提起的另一桩事,是一位叫玉珩的仙君。

  她将小宁渊抱在膝盖上,一遍遍讲述当年旧事——

  仙君救了桃源村无数百姓,恩重如山。百姓们便在他落下结界阵眼的地方修了一座仙庙,日夜供奉香火,聊以追念。

  小宁渊点点头, “那阿渊以后也要做玉珩仙君那样了不起的人,斩妖除魔,保护婶婶,保护桃源村的村民。”

  他的婶婶抱着他喜不自胜,笑了半天,忽然又掉下眼泪来,状似疯癫。

  有一年仙庙砖瓦漏雨,雨水斑驳了仙人的面容。偏偏仙人像高数丈,庙顶狭窄逼仄,成人踩着梯子也难以将漆料补好。

  只有宁渊,仗着身量瘦小,踩着仙人臂弯爬了上去,一笔一画,将那双宽和温润的眉眼描摹清晰。

  他从未见过故事中的玉珩仙君,也不知落笔描摹的面容是否真实生动。

  他不信仙魔,不敬神佛。

  可婶婶是唯一会对他好的人。

  所以他愿意见到婶婶开心,愿意不厌其烦地听婶婶将同样的故事。

  婶婶说是真的,那就通通当做是真的吧。

  ……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很快就到了十二年后。

  生辰那天,婶婶给他一条系着银铃的红绳,说,我们阿渊要岁岁平安。

  “阿渊,婶婶忙着给你煮长寿面,你自己去神庙里,给仙人上一炷香好不好?”

  小宁渊点头, “好。”

  他顺着桃源村的田埂往日落的方向走,没走出多远,就又撞上了那群总是欺负他的孩子。

  领头的孩子一见银铃,眼睛顿时亮了。

  “这么好的东西,戴在你这个扫把星身上真是可惜了,二虎大牛,给我把它抢过来!”

  往日他们要打要骂,宁渊都默默受着。

  可今天不一样,那几只手伸过来时,他忽然翻了起来,抡起拳头狠狠地打了回去。

  可他比较生得瘦弱,双拳难敌四手,那银铃最后还是落到了领头孩子的手上。

  领头孩子朝他呸了一声,想把银铃揣进自己兜里。

  却倏地一顿,抬头对上了一道森冷阴戾的眼神。

  “还给我。”

  宁渊额角流着血,红线一直蜿蜒落进眼眶里,又从下睫流出来,他却像是浑然未觉,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盯过来。

  “那是婶婶给我的周岁礼,还给我。”

  那一刻,领头孩子打了个颤,从脚底凉到头顶。

  他很小的时候,跟父亲进山打猎,见过濒死的野狼最危险——它们会吊着仅剩的一口气拼死反扑,咬断敌人的喉管。

  以往的宁渊明明那么乖巧,那么逆来顺受,无论他们怎么欺负都不还手。

  可当时,宁渊阴鸷的眼神居然跟濒死野狼一模一样。

  ……

  那群孩子最后也没敢带走那银铃,只是发泄般的扔到地上踩了几脚,扬长而去。

  银铃被踩成粗糙的银片,沾满泥灰。

  桃源村的夕阳斜照,将田野土路照得一片金黄。

  小宁渊吸了吸鼻子,头一次觉得无比委屈,觉得这世间事世间人,真是好不讲道理。

  那位玉珩仙君,不是曾经从天而降救了桃源村的所有人吗?怎么方才不曾从天而降,来救一救他?

  委屈了一会,宁渊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暗自叹了口气。

  算了,他早就知道的。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玉珩仙君,那些故事只不过是婶婶编出来,哄他睡觉的罢了。

  还是早些去添了香,早些回去吃婶婶的长寿面更要紧。

  这么想着,小宁渊一路穿过雾虚林的浓雾,来到仙庙前。

  然后彻底愣在了庙门口。

  ……

  日落时光线淡薄,神庙内平添几分清冷肃穆。

  青衣玉冠的仙人垂首立在缭绕繁盛的香火里,身上披了一层浅金色的夕阳霞光,与身后高耸的石像隐约重合。

  宁渊怀里的线香哗啦啦掉了一地。

  听到动静,仙人掀起眼帘望过来一眼,似是有些怔神,而后睫羽一垂,视线又落在他脚腕的胎记上。

  仙人思忖片刻: “宁渊?”

  宁渊呼吸微滞, “……”

  传闻中的玉珩仙君永远以银具遮面,无人窥见真容,仙庙里的仙人像也只是仿着那些老人口中的轮廓,想象雕刻而成。

  宁渊更没有见过这张脸。

  但在见到的一瞬间,他立刻笃定,世间不会再有第二种答案。

  “玉珩仙君,您还记得我?”

  “嗯,在你幼时见过一面。”

  四目相对,仙人并无半分倨傲, “快要日落了,你怎会在此处?”

  宁渊下意识脱口: “我来给您上香。”

  说完,两人齐齐默了一瞬。

  宁渊心里一紧,小心翼翼地瞄过去一眼,生怕不吉利的说辞惹仙人恼怒。

  可仙人非但不恼,唇边还轻轻浅浅地生出一抹笑意,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笑起来的玉珩仙君褪去清冷疏离,浑然绝世之姿。宁渊不由自主地怔神,乖乖走上前,任由对方抬手覆上了自己的额角。

  伤口愈合,疼痛消散。

  仙人又接过他手中残破的银铃,用灵力一裹,银铃顷刻间恢复如初。

  小巧玲珑的一颗,一晃就当啷啷地响。

  仙人笑道: “多谢你的香火,这是回礼。”

  宁渊的喉咙突然一涩。

  方才被强行压下去的委屈又尽数翻涌上来,以前从来不爱哭的,却在今日,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仙人似是也没想到他忽然哭成这个样子,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宁渊哭了半晌,忽地感觉后脑处落下一只手,轻缓地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

  仙人低声安抚着: “不疼,不疼了……”

  宁渊想说,方才都痊愈了,早已经不疼了,他哭也不是因为疼。

  可刚一张口,眼泪就掉得更厉害。

  宁渊得寸进尺地靠了上去,赖在仙人怀里哭了半晌,委屈嗫嚅着, “他们都骂我是天煞孤星,是个没爹没娘的怪物……”

  一阵默然。

  仙人叹了口气,声音更轻, “不必在意他人妄论,君子守心慎独,你知道自己是谁,就足够了。”

  宁渊抬起头,隔着朦胧泪眼,发现仙人也在望着他,眼底映出稀碎的微光,似难过,似恻隐,也似……

  宁渊说不出来。

  若非要说,那就是……

  和婶婶夜里给他唱完哄睡曲子,轻声说我们渊儿要岁岁长安宁时,眼神是一样的。

  婶婶总以为他睡着了,可隔着夜色,他其实看得一清二楚。

  宁渊心念这么一动,喉头的酸涩反倒消了下去。

  仙人见状,暗中松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 “日落了,你该回去了。”

  “您要走了吗?”宁渊抹了把眼泪, “不去看看桃源村吗,那里的百姓都很敬爱您。”

  仙人笑着摇头, “不必了,来时看到庙里有贡品,知道他们还安然无恙,就已足够。”

  ……

  那日之后,宁渊时常会去庙里添香。

  一刻钟的时间很短,他要努力快快跑,才能赶在日落前,在神庙里多待片刻。

  他想,下次见到玉珩仙君,要求一求仙君教他几招剑法,以后也去降妖除魔。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日。

  宁渊没再见到仙人,倒是在庙里捡到个遍体鳞伤的小女孩。

  女孩奄奄一息,却还是在求生的本能下抓紧了他的袖子,哭得可怜,求他救命。

  ……

  仙庙香火鼎盛,邪魔之物只敢追到周围,不敢进庙。

  一伙魔修将身形埋伏在阴影里,发着绿光的眼睛不耐烦地紧紧盯着神庙,伺机而动。

  盯了半天,见一个少年从雾虚林深出走来,进了庙。过了一会,又背着他们追杀的那个女孩走进浓雾。

  这荒无人烟的破林子,哪又冒出个毛头小子来?

  赤发的邪魔眯起金眸,用舌尖抵了抵腮。

  “跟上去看看。”

  那一晚的桃源村,天地变色,人间炼狱。

  陈娴只来得及把宁渊藏在空空荡荡的面缸里,而后,就被一刀贯穿了心肺。

  陈娴死死瞪着眼前的魔修,银牙咬碎, “是你……又是你……”

  十二年前,就是这个满脸刀疤横亘的魔修,杀她父兄,辱她夫君,还生生吞吃了她尚在襁褓中的幼子!

  陈娴恨得想要呕血!

  而那魔修忽然动了动鼻子。

  “不对,这院子里…还有一道活气。”

  片刻后,宁渊被他从面缸里拖拽出来。

  挣扎间,宁渊狠狠咬了他的手,血液侵入口齿,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额间浅淡的光晕一闪,终究了无痕迹。

  与此同时,魔修也微诧地睁大了眸子, “你……”

  陈娴嘶喊声传来: “别碰他!你这个杀千刀的魔佞,别碰我的阿渊!”

  “……”

  魔修用惊奇的眼神看了看撕心裂肺的陈娴,又看了看挣扎不止的宁渊,忽地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杀千刀的魔佞,你的阿渊?”

  魔修把宁渊扔到她面前,像是发现了无比新奇有趣的事, “你知不知道,你的阿渊体内流淌着一半魔族的血?”

  “若非有他引路,我们又怎能如此轻易地绕过桃源村结界?”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的阿渊,哈哈哈,你的阿渊跟我这个杀千刀的魔佞,其实同根同源,毫无差别……”

  魔修癫狂地笑着。

  而陈娴陷入怔愣,就像被抽去了灵魂一般,两眼空洞。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魔修道, “你看看他的眼睛,沾了一点点魔血,就变得像蛇瞳一样。之前,不过是被禁制藏住了魔气而已,可魔就是魔,生来是魔,永世都不会变!”

  “哈哈哈,你莫非全然不知,你的孩子是个天生饮血啖肉的魔?”

  陈娴剧烈地喘着粗气,双目失焦。

  宁渊一脸血,朝她爬过来,想用细嫩的手捂住她腹部汩汩流血的伤口, “婶婶……”

  “啪”的一声。

  陈娴居然反手抽了他一巴掌,失声尖叫。

  “滚,滚开!”

  “婶婶?”宁渊愣了,半边脸都被震得发麻,疼痛欲裂。

  那双眼睛突然好陌生,昔日的温婉慈爱尽数碎裂,只剩嗜血恨意。

  陈娴目眦尽裂, “你是魔!”

  “我养你疼你这么多年,可你居然是魔!”

  “你们害死了我全家,害死我的渊儿,今天又要来害我!又要来害桃源村!”

  宁渊颤抖着摇头,想要辩驳,想要讨一个心软, “婶婶,我不是,我也不知道……”

  “别叫我婶婶!我情愿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我情愿从来都不曾进过雾虚林,从来不曾捡你回来!”

  “我……”

  陈娴满脸厌恶,字字诛心泣血。

  “你这个让人恶心的骗子……你才最该死!你为何不能替我的渊儿去死,你去死啊!”

  一声声如剜心利刃,狠狠刺进宁渊的心脏。

  她曾说, “阿渊是婶婶心中最好的孩子。”

  她又说, “你为何不能替我的渊儿去死。”

  于是以往宁渊心里那些被封存的委屈和不甘全都一股脑涌了上来。

  让他遍体生寒,每一寸筋骨经脉都像被千刀万剐,几乎疼得没办法呼吸。

  凭什么?

  他都宁愿做一个代替品了,却还是不能如愿?

  十二年朝夕相处,就为了一个莫须有的魔族血统,阿渊便再也比不上一个早早夭折的渊儿分毫?

  究竟凭什么?

  是他天生低贱,命如蝼蚁?!

  宁渊痛心断肠的目光中,陈娴的视线落在他的脚腕上,忽然发了狂一样扑过来。

  “还给我,把银铃还给我,这是我要留给渊儿的,你怎么配——”

  戛然而止。

  她身后,猩红的刀子从她体内抽出来。

  魔修朝宁渊扬了扬唇角, “看在你是大功臣的份上,我帮你杀了她,不必谢。”

  那天下着大雨,雨水掺着鲜血,淹没了桃源村的每一个角落。

  宁渊眼中倒映着陈娴恨意浓烈,淌着血泪的双目。

  他不知在那里跪坐了多久。

  浑身的感官都麻木了,心里疼过了劲,只剩下恍惚。

  他忽然就很不合时宜地想起许多年前同样的雨夜,陈娴为了安慰他,端上桌的那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很想再吃一次。

  那时,他的心脏曾被那一碗汤面焐热。

  如今又在眼前这个寒冷的雨夜消散至冰凉。

  世间万事从不讲“凭什么”,有时就是这样荒唐无理。

  十二年前,陈娴抱着荒草中捡来的婴孩又哭又笑,感激这个孩子将她救回人间。

  十二年间,陈娴亲自把这个孩子养成了活生生的人,等他会笑,会哭,会爱会疼。

  十二年后,又毫不留情地将他重新推回深渊。

  宁渊曾经是很喜欢雷雨夜的,因为每到那时候陈娴都会搂着他一起睡,为了让他不害怕雷声,还轻轻哼唱着哄睡的歌谣。他在那些歌谣里幻想婶婶是很喜爱阿渊的。

  可从此以后的每一个雷雨夜,都成了他的梦魇缠身,心如刀割。

  ……

  宁渊先前听说过魔渊,总觉得那是一片荒凉混沌之地。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所谓魔渊,其实是一座城池。

  无禁城。

  毁天灭道,百无禁忌。

  他被赤玄关在狗笼里,拎到一个叫巫山阙的地方去卖。

  有一道嫌恶的声音: “活人……不对,半人半魔的混血?”

  赤玄懒懒拍了两下笼子, “对,底下人刚抓来的,四肢全活,年纪还轻。”

  那人低声, “上面那位前日才说过,从此魔渊不许贩卖人间凡人,你敢顶风作案?”

  “哼,我呸!”

  赤玄嗤笑一声, “他算哪根葱?娘里娘气的,毛还没长齐,光长一张漂亮皮囊,谁知道是怎么坐上魔尊之位的!”

  “你好歹小声些……”

  “我就大声了又如何?有本事,让他亲自来杀我!”

  宁渊在笼子里被关了几日。

  起先,许是忌惮上面不许买卖凡人的禁令,前来问津之人寥寥。

  直到那天夜里,来了个青面蛇眼的魔修,掐着他的脸瞧了几眼,便痛快地付了银子,把他带进了楼上的隔间。

  那魔修吱呀吱呀地打开笼子,笑得一脸阴邪。

  “长得这般好看,若是被其他魔生生吞吃了,岂不可惜?”

  “何不从了我,做我的脔宠,从此无上欢愉……”

  他说着,龟裂长甲的手便摸了上来。

  “怎么抖成这样?莫怕,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定能让你舒服。”

  宁渊确实在抖,却不是怕,而是兴奋——

  在魔修掐着他的脸垂涎之时,他也认出了对方脸上那道横亘的长疤。

  刹那间,桃源村尸横遍野的惨状涌入脑海。

  于是在魔修凑上来要亲他时,他狠狠咬上了对方的咽喉,黏稠的污浊在口舌间汹涌喷出。

  那一半魔族的血液在体内翻腾起来,就像觉醒了嗜血天性的困兽,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啊——!你这个下流羔子!我要杀了你!”

  魔修喉咙里挤出一声惨叫,掌心搓出一团烈焰,照着他的脸狠狠砸了下来。

  但或许,宁渊确实天性擅长残杀。

  ……

  赤玄察觉不对寻到楼上时,宁渊已经从窗子跳了出去,屋内只剩断了气的魔修,血流一地。

  无禁城不是人间,没什么天理道义可言。

  他顶着一张被烈火烧烂的脸,混在魔堆里苟延残喘。有时候为了口饭吃,去偷去抢,他都无所谓。

  他甚至好笑地想,魔不是天生就十恶不赦,该被挫骨扬灰吗?

  那就让他十恶不赦,挫骨扬灰好了。

  好在三日之后,就听说上面那位魔尊杀进巫山阙,亲手封了那个地方,而曾经放了狠话的赤玄当场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他不必再躲着赤玄的眼线。

  后来,又过了数月。

  他一连饿了好几天,好容易偷来一块腐肉,正躲在角落里狼狈地啃食着,忽然出现一群人,强行将他押回了巫山阙。

  那时候,宁渊以为是赤玄回了无禁城,来找他算账了。

  所以他以为自己会看到暴怒的赤玄。

  ……倒也差不太多,他看到是的暴怒的,死不瞑目的赤玄。

  巫山阙内血流一地。

  秾稠昳艳的男人掐着赤玄的脖颈,声如轻风抚弦, “承蒙相邀,本尊亲自来杀你了。”

  而后咔嚓一声,筋骨寸断。

  周围人两股战战,吓得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唯有血泊中央的人一袭玄衣,唇边勾着随性慵懒的笑意。殷红的血珠顺着他冷白的下颌滴淌下来,似是魔渊开出最妖冶旖旎的花。

  有人问他, “尊上,那巫山阙其他活口……”

  “都烧了吧,省得腐肉生出虫子,令人恶心。”

  轻描淡写,生杀予夺。

  众人又是背后一寒, “……是!”

  宁渊被人压着低下了头。

  方才惊鸿一瞥,他没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但却也猜得到。

  这便是那位“娘里娘气”, “毛还没长齐“, “光长一张漂亮皮囊”,的魔尊了。

  面前多出一双黑金锦玉靴。

  慵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带他去吃点东西,洗洗干净,再换张能看的脸。”

  说完,抬步便走。

  宁渊脱口: “你为何救我?”

  魔尊脚步一停,半回过头,面色晦暗不明。

  “故人之托,不敢辱命。”

  宁渊呼吸一滞,拼命想要转过头看一看他的样子。

  玄色挺拔的背影,挑开珠帘时那只拈着折扇,匀称修长的手,还有——

  就在他要看清楚那人面容的刹那,忽地一阵剧烈震颤。

  ……

  温珩眨了眨眼,猛然回神。

  整个桃源村天塌地陷,禁制结界从外而内地崩塌。祠堂前烈火滚滚,将一切都焚毁成灰烬。

  数不清的怨鬼如飞蛾扑火,争先恐后地跳进火光里。

  其中有一张熟识的面容——

  陈娴在身形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不由自主,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最后望过来一眼。

  那或许是她的魂灵在撇开一切爱恨后仅剩的本能,想再看一看这个她曾抱在怀里极尽疼爱的孩子。

  隔着地动山摇的烈火,宁渊低着头,轻声哼唱着熟悉的歌谣。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

  “娘的孩子快快睡啊,”

  “愿你岁岁长安宁……”

  曲调悠悠扬扬,在大火里模糊了尾音,只依稀听得清起承转合的旋律。

  于是濒死的恍惚间,陈娴陡然想起,她曾经是真的很爱这个孩子的。

  十来岁的孩童身形一日比一日窜得快,鞋子经常不合脚。

  她便在做完白日里的农活后,夜晚熬油似的坐在院落里为他缝纳新鞋底。

  她曾经是世族大家的姑娘,很多杂活累活都不熟练。

  可她为了这个孩子,都愿意学着去做,做汤面,洗衣裳,缝新鞋……

  日复一日,新纳出的鞋子一双接着一双。

  甚至刻进了她的魂灵,成了一种本能,让她那抹残魂在成了怨鬼后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

  可她然后又做了什么呢?

  火光中,陈娴的残魂实在很微弱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魂飞魄散的刹那,她只是恍惚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雷雨夜,那孩子垂头丧气地走进屋子,淋湿了头发,像只可怜巴巴的幼犬。

  她想做什么呢?

  她想……

  想去给这孩子做碗热腾腾的汤面,暖暖身子啊。

  ……

  火光,祠堂,无数被困在这里的怨魂……整个桃源村都随之化成齑粉。

  尘归尘,土归土,那些早已腐朽的爱恨与悲欢尽数长埋于此。

  而温珩恍然,也随着歌谣回到了莹光闪烁的岩洞里。

  那时的他半梦半醒,只依稀听到藤台之上,一段随意用树叶吹出来的曲调。

  与此,竟如出一辙。

  先前种种熟悉感也都找到了由头。

  原来并非巧合。

  他轻声, “宋师弟扮起女子,果真是花容月貌,倾城之色。”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将这句话盖了过去。

  结界彻底碎裂。

  【支线任务已完成。】

  【任务奖励结算中。】

  ……

  雾气消散,天光乍现。

  从此世上不再有桃源村。

  一阵头晕目眩后,温珩脚下一空,跌进了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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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等啦终于把这段剧情写完啦!接下来就是师徒猛猛发展感情!

  (这一章大长章写得我真是腰酸背痛TAT)

  【以下是一些剧情解析和碎碎念,不感兴趣的宝可以跳过】

  关于宁宋,宁渊,宋子羽是同一个人,之前铺垫了挺多,也埋了挺多伏笔的。

  (第八章 第九章,单独对手戏中宋子羽和师尊是认识的,但不约而同都瞒着徒徒了,显然有点什么秘密;也是宋子羽吹曲子指引萧长清找到方向和他们汇合的;这几处都可以看出宋师弟身份不简单;第二十三章温珩视角提了一句觉得宁宋的轮廓熟悉;第二十六章温珩看着宁宋岔开腿坐也觉得熟悉,其实是想起了第八章里,装女弟子却岔着腿坐的宋子羽;第二十七章宁宋和陈寡妇的对手戏,暗示她曾经是桃源村的人,和陈寡妇有关系,这个大家好像都猜到啦)

  (还有一些暗戳戳的小伏笔,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这一章提到宁渊的脸烧坏了,所以其实后来是在魔渊学了易容的,男女都能扮,第八章 也提过他的脸是有点男女莫辨的。至于为什么又以弟子身份出现在剑宗……这些先不说,以后说,先让师徒感情发展发展)

  如果宝子们没有猜出剧情,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我笔力还不够,我反思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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