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兰州一盒十八【完结】>第94章 盛夏骄阳

  “妈——”祁硕的声带被用力撕开,他的眼球快要迸出,崩溃地怔在原地。

  曾预想过无数次的噩梦,在这一刻成真了。

  梁春华真的跳楼了,在他眼前跳楼了。

  他做了很多预备去面对这一刻的意外,惊恐却让他忘记了呼吸,他哑了嗓子全身力气仿佛被人用管子抽走。

  祁硕摇晃着身子抬起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向碎掉的花盆前,他弯下麻木的腰杆看向楼下,后背渗出了新的血迹。

  六楼的距离对他的视力不造成一点模糊,梁春华躺在一滩粘稠的血泊之中,鲜血顺着寿衣流了一地。

  绽放的血肉,成了她这场悲剧人生里开的最后一朵花。

  触目惊心的画面让祁硕的心脏仿佛停止,几颗圆滚的泪珠掉落在干热的空气里悄悄蒸发。

  祁正涛站在客厅两眼一黑,祁硕用全身最后的力气冲去了楼下。

  “妈?”

  他颤抖着瞳孔望着地上的血泊,大腿像被人打断抬不起来,他用劲抬起再落下,一步步往尸体前挪动。

  第二场灿烂的死亡。

  铺天盖地来的绝望在心头如热烈的潮水滚了又滚。

  周围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但没有多少人,原本拄着拐的老太太瞧见这场面一把拎起孙子,夹在胳肢窝捂住眼睛健步如飞。

  祁硕跪在地上撑起梁春华温热的身体,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她枯黄的发丝。鲜血混着碎肉拿在手里还是温热的,他的心里苦到像洒了黄连水一条条往下流着脓。

  警察很快就来了,封锁了现场赶走了三三两两胆大看热闹的老头。

  家里很快来了很多亲戚,舅舅和祁正涛去了警局,祁硕彻底呆了,见他的状态实在不太好他被留在了附近的诊所里。

  他刚缝合的伤口上这会鲜血流个不停,诊所大夫帮他消了毒,他攥紧沾满灰的裤子,酒精蚀刻进血肉的剧烈疼痛直往骨缝里冲。

  重新包扎好伤口后,祁硕背影落寞地出了诊室。

  知了钻在树丛里叫个不停,阳光给云朵镀上金黄色的光晕,他快要溺毙于烫人的热浪中。

  他回了家,衣服上全是血已经具体分不清是谁的了,上楼后打开房间,菜刀像凶器倒在地上割出几道口子,还有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能分清楚,是他的血。

  地上的血迹已经干了,不知道是谁踩了几只黑红的脚印,凄惨的模样宛如案发第一现场。

  天气热得和烧骨灰的炉子没有区别,祁硕胃里泛着恶心涮了涮拖把不停地擦着地。

  动作木讷又笨拙。

  偶然间他直起紧绷的后背凝神看向窗外的绿茵,洋槐花挂在枝头像幅鲜艳的油画。

  珍贵又稀缺,看得久了还会被光晃到眼前发白。

  他继续低头擦着地,暴走的青筋像难看的蛇一样攀在额头,仿佛擦掉血迹就能掩盖地面难看又生裂的创口。

  林琛这几天盯着手机望眼欲穿,祁硕失联两天了,江北昇回来后喊他去吃烧烤,陈文轩不情不愿地跟在两只狗后面。

  七月天夜晚的露天烧烤是最解闷的,只有学校的树才会往下掉虫子的唾沫给夏夜扫兴。

  老莫的店门口摆了很多张桌子,空气里飘着各种烤串的香味。江北昇喝酒正在兴头上,低头寻着林琛那无神耷拉着的眼睛,戏谑地问:“分手了?”

  林琛没精打采地抬眼瞥了他一眼,倒没骂他,只垂下头丧气。

  陈文轩抢答道:“快了。”

  “这多大点事。分了就换。”江北昇轻飘飘留下一句。

  “少放屁!我俩好着呢!”林琛还是反驳了。

  江北昇给林琛的杯里添满啤酒,“那你这一脸丧了夫的样,怎么了?”

  陈文轩撸下一块羊肉喂给芝麻糊,说:“他对象是我室友,只要一回家就不搭理他。”

  “之前消息一天一轮回,现在消息压根不回。”林琛摸了摸芝麻糊旁边的图图,是江北昇养了三年的金毛。

  “我操,死了?”江北昇丢给图图一口烤肉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在收到林琛的眼刃后又立马改口,“呸!”

  “人间蒸发,我完全找不到他,电话不接微信不回视频也联系不到。”越说林琛越觉得离谱。

  啥好人谈恋爱谈成他这样,就算飞鸽传书这么多天鸽子也飞到了。

  “那就是快分了。”江北昇分析说。

  林琛喝了口啤酒,“你们说是出事了吗?之前都好好的。”

  江北昇说:“之前好好的又不是这两天好好的。没准现在有新欢了,人家不要你了。”

  “不可能,你少放屁!”林琛为祁硕辩解。

  江北昇问:“你生日是不快了?”

  林琛点头,“昂。”

  “他不会是怕花钱吧?”江北昇猜测着,转头问:“你俩谈恋爱他有送过你东西吗?”

  “有啊!”林琛伸胳膊亮出手串,“这是最有纪念意义的。”

  江北昇轻拽一下一脸不屑,“就这啊!你给他呢?”

  林琛说:“忘了,但生日的时候送了一个镜头。”

  陈文轩问:“多钱?”

  林琛应:“一千多点?好像。”

  江北昇调笑:“一千多换这个二十块钱的破木头,挺值了。”

  陈文轩一脸吃瓜的新鲜样,“我操祁硕这么抠啊!我靠,这方面咱这要是真算钱,我大半个月生活费全花我对象身上了,我他妈还特乐意。”

  江北昇眼神上下打量几下陈文轩,勾起嘴角对林琛笑道:“你看看,傻子都知道给对象花钱。你就像那个被白嫖的冤种。”

  陈文轩蹬江北昇一脚,“糊糊!咬他!”

  林琛扒开腿边的大圆脑袋,“谈恋爱又不是花钱的事,我俩出去玩的花销都是他掏的多一点,再说了他还得打工交学费,哪来那么多钱。”

  江北昇说:“花钱的不一定爱你,但不花钱的一定不爱你。人得现实点。”

  “你俩都想多了,祁硕不是那种人。我俩也没事,我就是闲的,随便说两句。”林琛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也有些没底。

  林琛身子朝后一仰瞧见了过马路的宋乐,他伸出胳膊向宋乐挥手,“宋乐!你干嘛去?”

  “哥……”宋乐眼神躲闪了几下抓着衣角走上前,“我一个人瞎转转。”

  “冰镇还是常温?”林琛弯腰拎啤酒。

  “能喝酒的话稍微吃点串啊?”陈文轩问。

  “冰镇。谢谢哥,不用了。哥,我想让糊糊陪我去那边坐坐。”

  “绳儿给你,去吧。”

  江北昇说:“图图,你也去!去陪姐姐。不对,是姐姐还是阿姨?好像差辈了。”

  “谢谢哥。”

  开了啤酒后宋乐拿着坐在了马路边,图图体型大,宋乐刚好能靠着点它,芝麻糊年纪小但胖,圆球一样陪在宋乐旁边。

  他们三人接着在桌前聊天。

  “有什么事能一周找不到,但凡是个活人也不至于一天不看手机吧?不回消息的人只能说明一个,那就是看到了但不想回。”江北昇有条不紊地给林琛分析着,“对了,他几月份生日?”

  林琛胳膊杵在桌上正对这江北昇脱口而出,“十二月三十。”

  “我算算。”江北昇有模有样地翘起二郎腿伸出手指,陈文轩特瞧不上地看着他装,“他是摩羯座。你八月份,你是狮子。摩羯不行,摩羯克你,不行不行,你俩这星座不合适。”

  林琛脸上的无语都快要溢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变这么神棍了,唯物主义的克星!我不信这个。”

  江北昇还在解释,“不是,一个火象一个土象,你俩就是不合适。”

  林琛喝了一口啤酒,“滚!要坑蒙拐骗你找旁人,我不傻,滚!”

  江北昇不死心又问陈文轩,“你信吗?”

  陈文轩老实地晃晃头,“我也不是傻子。”

  等祁硕看到林琛的消息是在凌晨的老家,他蹲在空寂的院子台阶上滑了滑一条都没回复的聊天记录,最终望着头顶闪烁的星星熄了屏幕什么也没多说。

  祁正涛和亲戚在厢房连夜商量着梁春华的葬礼,他们这里没有火葬场,家里死了人都是往山里埋棺材。自杀算是横祸,他们找风水师算了一卦,很快选了块上好的坟地。

  葬礼上的祁硕跪在坟前守灵,和十三岁一样,熟悉的黄土地上,一身麻布白衣盖在他的后背。

  唯一不同的是天气,这是在三十二度生机勃勃的盛夏。

  白绿撞色。

  几日里祁硕只简单喝了几杯水,祁正涛带给他饭他没胃口基本没动,只是跪在坟前,跪累了就坐着烧些纸,慢慢看着大火卷起烟灰,本就暖和的天气更加灼热了。

  错乱的神经下,他还未反应过来这是鲜血淋漓的梦境还是平行时空的现实。

  傍晚,黄昏挂在半边天,冷掉的黄土一半埋没在死寂的暗夜中。

  祁硕在山上呆了一下午拎着纸钱打算回家时,刚从地上站起就感觉脚上的步子越来越重,像有人从地面死死抓住他的双脚,身体逐渐便轻。远处的山在瞳孔中慢慢失焦变成模糊的光点,他撑不住下坠的身体小腿一弯倒在了地上。

  半个人高的蒿草盖住了他的身形,沉沉黑夜从山后瞧瞧吞噬灰粉色的余晖,他阖上眼没了知觉。

  再醒时已经夜深了,祁硕睁眼入目是祁正涛着急的神色,他干涸的嗓子像糊了胶水,咽口唾沫都感觉嗓门粘在一起。

  “你中暑晕倒了。”

  祁正涛扶起他的背靠在枕头上,水杯递在嘴边喂了他一口水。

  “明天收拾下行李搬来跟我住吧。”

  水已经凉了但也解渴,嗓子被浸润后祁硕感觉能张的开口了,他摇头说着:“我自己住,习惯了。”

  祁正涛撕下祁硕肩上的纱布给他上药,一点愈合结痂的痕迹都没有,“你什么时候开学?”

  药物碰到伤口的一瞬间疼得祁硕口唇泛白,他缓缓吐出几个字:“小一个月。”

  祁正涛说:“时间够,去医院住几天,治好伤。”

  祁硕累得只想消停躺一躺,他摇头敷衍,“再说吧。”

  卫生所的大夫给他吊了葡萄糖,恍恍惚惚间看着清澈的输液瓶,他头疼想闭上眼眯会却发现再也睡不着了。

  两场死亡黏在脑皮层上怎么甩也甩不掉,跟着混乱的琐事争先恐后跟跷跷板一样在他心头蹦。

  半夜祁硕揪了针头后头疼得快炸了,他实在受不了起身吃了两粒来时带的安定。

  第一次吃安定很快让他进入睡眠,强行被放松下来的神经却让他再次坠入深渊般的噩梦。

  午夜梦回时眼前一次次闪过梁春华跳楼的画面,夹杂着那撕心裂肺的叫吼、尖锐的哭声、绝望的笑声在不停回荡。

  祁硕又惊醒了,他满头虚汗手脚冰凉坐在床上喘着大气,感受着心脏在胸腔内没有节律的乱撞,后背缝合的线头一阵阵往外跳得生疼。

  头七过后他们就能离开了,最后一晚祁硕睡前照例掰了两粒安定片,忘了倒水他拿着杯子去外面接水,祁正涛抽着烟进屋眼神立马注意到了桌上的药盒。

  “你在吃什么!”祁硕前脚进屋就听见祁正涛满脸震惊地对着他喊着。

  祁硕不耐烦地走到床边,“我睡不着。你不是看见了吗?”

  “你怎么也疯了!”

  好一句熟悉的话语。

  祁硕略微难堪地咧起嘴角冷笑一声。

  就比如现在,祁正涛的关心里永远带着指责。

  祁正涛倒吸一口冷气,“你什么开始吃这东西的?”

  祁硕偏开头,“这两天。”

  “明天去医院。”

  “不去!”

  “你必须去!你妈疯了,我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你变成一个疯子!”

  “你没有脸说我们!”

  “我再没有脸我也是你爹!得了疯病就要看!”

  “我用不着你管!”祁硕怒蹬着祁正涛推了他一把,气势汹汹掀开遮苍蝇的门帘跑出房间,一个人去了山上。

  晚风穿过稀疏的树枝在耳边呜咽,祁硕驼着背走上一个小坡坐在半山腰的田边,他扣下块黄土在手心里碾碎然后搓干。

  他知道祁正涛想的什么,怕他有天也穿着件寿衣在客厅里跳舞。

  可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有病需要去精神病院里治疗。

  他只是吃了几个安定而已。

  过往的悲伤有如黄土一层一层顺着指缝漏下压在心口,蜿蜒的沟壑将他的身影揉碎在荒山,宛如一株没有方向的荒草。

  再回到房间时祁闻坐在床边等他,祁硕猜到了他会说什么,先发制人道:“他让你来劝我的?”

  “哥哥,爸爸说你得病了。”祁闻点点头,稚嫩的小孩音响起,“你要不听他的,你不能也变成一个疯……”

  “滚出去!”不等祁闻说完,祁硕敛下的眸中盛满阴冷立即打断他,“滚!”

  祁闻被吼一声吓到了,他遛下床挪着碎步出了房间。

  怕你变成一个疯子。

  好贴心的好伟大的关爱。

  冷声赶走祁闻后,祁硕手撑着地坐在门后在墙角使劲磕了两下昏沉的脑袋。

  第二天他们一家人分道扬镳,祁硕没和他们打招呼一个人回了家。

  后背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自己对着镜子换了敷料。伤疤实在狰狞丑陋像蛆黏在后背,他自己都厌恶至极。

  手机的钢化膜还是碎的,他剥下来丢进垃圾桶。

  得买新的了,过些天再说吧。

  过些天,过些天,林琛生日好像快了。

  他去卧室拿起桌上的画册,指腹捻起几页纸翻了翻,之前说想要补的四张一直没时间补。

  还会再补吗?

  够呛了。

  祁硕布满血丝的眼睛颤了颤,又重新将画本丢回桌面。

  睡前照例他蹲在柜子前找安定,翻来翻去只找到几个空了的铝盒。

  今夜注定难捱。

  祁硕蜷缩在床上,头疼到他能感知太阳穴里的神经膨胀。闭上眼红色的血流如黄河般眼前奔涌,恍惚中总能幻听到梁春华凄惨的笑声和对他哭喊着的道歉。

  天气热他汗津津的后背就和架在火炉上炙烤,心里急得就像放进千百只蚂蚁来回穿行。

  祁硕抓了抓后背的伤口,冷汗从额头直往下留。

  半夜他实在受不了从床上爬起,窗台边月光映出他的轮廓。他侧头看着床头镜子前里颓靡失神的自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伸拳砸碎镜面。

  大小不一的玻璃渣瞬间从镜框中掉落,碎裂声难得让这个死寂的房间有了点动静。

  玻璃割破祁硕的拳头,红色的鲜血同时从七八个伤口中冒出。

  看着流着血的手,他竟也感觉不到疼,又或者说这份疼让他稍稍清醒一些不那么迟钝。

  他踢踏着拖鞋去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冲了冲,粉红色温热的血水一圈圈流入下水道。

  过后的祁硕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地上,没有光线的房间内他两眼空洞地盯着头顶的吊灯。

  好不容易到黎明天亮,祁正涛打电话过来问他去不去医院,他苦口婆心真诚地劝说了很多。

  多年不见的父爱突然泛滥,祁硕听着很不适应。期间的他一直在沉默,他抠着手背上一些刚刚干掉的血痂,然后慢慢挤出来新的血液再擦干。

  直到手机里林琛视频通话中断的提示弹出,祁硕认命般地向着窗户闭上发酸的眼睛,“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