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琛接连吞了好几次唾沫,他连挤出一个笑都费劲了,不知道还能附和什么。
如果警校真是祁硕唯一的理想,难以想象他那时候得多崩溃。
“最后一个人跑去了那破地方。离家多远啊,学的那什么东西?要是他能和你这么懂事,就好了。有些话我不好和他说,他拉着张驴脸不乐意听,我看见那些学生穿着高三的衣服在路上来回走着,我就想,这要是小硕也在他们里面该多好啊!”
“刚上大学,到我跟前吵吵嚷嚷地说他年底要去当兵,我不让他去。当兵有什么好的!他这人啊,就是玩心大,没心没肺的,一心想着甩掉我这个病秧子。我就给他说,你要是敢去,我就跳楼给他看。他知道我的病,还就真不去了。”梁春华说到这里眉毛稍微扬起,语气里带着些得意。
梁春华说得很轻松,分量轻到让林琛甚至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他光是听着就觉得喘不上气。
话都聊到这份了,梁春华干脆全部给林琛兜了底,“小琛啊,你和小硕是朋友,我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现在你看我家这房子是多了,但你是不知道我家以前那日子过得有多可怜。早年我一个月六百块钱低保养活一个祁硕,冬天那房间里没有暖气,他一个人就坐在桌前写作业。我和他爸两人天天吵架,家里闹个不停。”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小硕高一要考试,他爸喝醉酒回来直接把他踢下床,我怕他动手打我,吓得不敢言语。第二天他爸还尿在了祁硕床上。”梁春华说到这里开始哽咽,声泪俱下。
“小硕第二天还要考试,和醉鬼也没什么说的,一个人去沙发上对付了一宿。夜里暖炉都凉了,他一个人穿着件棉服睡在沙发。以前那沙发就是一破木头,死硬还冰凉。”
林琛连忙抽了几张纸递到梁春华手边,梁春华擦了擦泪抽泣着继续说:“以前他爷爷活着的时候,还会帮忙调解一下那些琐事,还会管管他爸。他爷爷车祸一死,家里就变样了。”
“他爷爷挺胖的,一大高个,躺马路中间,那一路上都是血啊。骑自行车,遇到了车祸,肋骨压断心脏没个人形,血肉碾碎在街上。走的那么可怜!”
“祁硕这人,从小冷漠阴毒,这都随他爸的。他爷爷对他那么好,从祁硕上小学就给他提前买好了一个公寓,就你住的那个,那是打算让他用来结婚的婚房。可祁硕太没良心!他爷爷的葬礼上,他跪在坟前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掉。这事我现在想到就胆寒。”
葬礼。
一个新出现的词。
葬礼上的眼泪。
林琛回想他在他爸离世的时候也哭挺惨,好好一个人没了那是真悲伤。
但这两滴见了风都能挤出来的泪,真的能证明全部的爱与悲伤吗?
那祁硕呢?
“他爸怕耽误他学习,车祸现场不让他去看,他也就真的不吭声没有去。我去了倒是吓个半死,我这人命苦,上辈子欠了他们祁家的。”
“他爷爷也才七十一岁,是退休老师,活着的时候一个月还有五千的工资,死了,一切都没了。那人赔了四十万,给了祁硕奶奶和姑姑十万,剩下这比用血换来的钱,我守了五年,多少次奶奶和他姑姑闹上门要钱我都不给,最后县里拆迁,我添了一半我自己攒的钱,换了这么两套房子。他爸就在那个破保险公司里混日子,他爷爷活着的时候也给他爸买了一个公寓。那个公寓不知道多少女人住过,没让我们娘俩进去一天。”
“我以为经历这些他能成长,他能懂事,他能主动为这个家分忧!可白眼狼始终是白眼狼,祖上的根就不行。他只想着一个人去外面去享受他的好日子,估计心里巴不得我这个可怜的老女人早点死。”
梁春华自怨自艾的诟病带着绝对性的力量,林琛全程都是沉默的,他看了眼清早的窗外,今天好像是个灰暗很应景的阴天。
他用很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梁春华,他听完这些实在有些坐立难安。
这是祁硕母亲他反驳不了,但他敢肯定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不管真相如何,它都是关于祁硕最基础的人性。
这是林琛最不怀疑的。
实在没想到人性好坏的证论竟然会出现在一段母子关系里。
偏见和谣言没什么两样,原生的不信任会像埋在树苗根底的毒药,摧枯拉朽地毁掉一切。
天上的黑云翻滚,开始往林琛心里压了,而他又只是个短暂的旁观者,祁硕是全程的当事人。
不被信任的、被否决掉一切的当事人。
林琛之前一直觉得他和祁硕是两个很像的人,因为是同类才更能互相吸引。
但今天短短的几句聊天让他颠覆了对祁硕的认知,让他清楚认识到他们绝不是一类。
而也许在这个新认知的背后,会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深渊。
一个只有祁硕自己见过的,又能努力掩藏好不被人发现的深渊。
“幸好我还有石头,石头可聪明了。”话题再一转到祁硕那个社恐满地爬的弟弟,梁春华眼中明显可见有了光,“小石头前些天考试又考班上第三,我对我这儿子满心都是期待,看他能不能争气考个状元,别跟他哥一样……”
梁春华还没说完门外落锁声响起,她立马擦掉脸上刚刚沾染到的泪痕装作无事发生,林琛见此也努力藏好多余的表情在果盘里抓了把开心果。
祁硕脸色很冷地进门,踢踏好拖鞋将锅盔放在桌上。
“回来了。”林琛站起来主动走到祁硕旁边,他在厚硬的锅盔皮上咚咚敲了两下,“好硬的馍。”
“嗯。”祁硕从他身边回避性绕开只低声应了一声,他换好鞋和衣服进了厨房洗手,全程没再多给林琛和梁春华一个眼神。
祁硕突然变冷的态度让林琛有点心虚。
不一会祁硕拿着三个碗从厨房出来,他坐在桌前将锅盔掰好放在碗中,手里动作很机械,对谁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
梁春华平时就跟祁硕没多少话,这期间一直找林琛聊着天。
“妈,汤热了吗?”掰好锅盔后祁硕问梁春华。
梁春华下巴抬起指了下厨房,“热好了,你去舀。”
林琛立马殷勤地跑上前帮祁硕端了一个碗,“我帮你。”
锅台前祁硕手里握着铁勺在舀汤,刚刚那段对话他在门口偷听了一半。但他还是明知故问着林琛:“她给你说什么了?”
林琛往汤里抓了把葱花香菜,“没什么,就是聊聊你以前的事。”
“嗷。”
吃饭时餐桌上的气氛原本就紧张,而梁春华突然说起的一句让祁硕彻底沉了脸。
梁春华说:“你那医学院不挺好吗,听小琛说的。要不是我生病,你还在坚持考那警校,你哪里还能去那么好的地方?”
祁硕听完垂着的头抬起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错愕,他快速看了一眼林琛。
林琛也实在没预料到梁春华的这句,只将脸埋在碗里躲开祁硕的目光。
祁硕怔愣了两秒,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筷子声音很冷地说:“饱了,先去洗碗了。”
林琛看着祁硕起身进了厨房,梁春华对着他的背影翻了好几个白眼,又暗骂了一声:“没心没肺。”
羊肉汤里的锅盔吸满汤汁和小渣渣一样沉在碗底,林琛这碗饭吃得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梁春华饱后丢下碗到点去午睡了,林琛收拾好她的碗筷拿去了厨房。
家里的厨房靠窗,祁硕坐在窗边的小板凳上面对着墙壁。
林琛看着他缩成一团的背影问:“要我帮忙吗?”
祁硕起身接过他手里的碗走到水池子前,小半截路一个眼神都没给林琛,“不用,你先出去吧。”
“嗷,那我去外面等你。”
你哪里还能去那么好的地方?
所以还得去感谢她赐予的遗憾,是吗?
林琛离开后祁硕将抹布往水池子一摔顿时水花四溅,他的手撑住台边,攥紧了拳。
林琛在祁硕卧室呆着拼祁闻玩了一半的乐高,高中时候家里手机管的严,平时没事就可喜欢玩乐高和魔方之类的。
这是个积木玫瑰,祁闻很早之前玩剩下撇在墙角积灰的一套。
林琛拿着花瓣一片片往上拼凑,祁硕收拾完一个人在厨房呆了会才回房找他。
今天是个阴天,屋子里面光线很暗。厚厚的床帘盖住了一半的窗户,而另一半有为数不多的光从外面照进来。林琛穿着件亮色的米白毛衣,盘腿坐在地板上背靠着门,眼睛在很认真地看图纸。
四周微小的灰尘在光线下无处遁形变成一堵摸不到的厚墙,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祁硕隐约看到了他们之间一条跨越不过的鸿沟。
他心里乱八七糟就像楼下挂在半空中缠绕成几团的电线,他上前几步走到林琛身边,顶起膝盖轻碰了碰林琛的后背。
林琛偏过头很自然地靠在祁硕腿边,他知道自己窥见了祁硕那个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他抬头望祁硕的神色很柔软,轻声试探地问:“你是生气吗?”
答案当然是的,祁硕脸色快和窗外的乌云一样阴沉了。
祁硕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自己,他没有回答从林琛身边走开站在窗台前,因为背着光人形是一团黑影。
是生气呢?
还是羞恼。
他自己也在想这个问题。
林琛望着祁硕的沉默,心里也早就知道了答案,他从地上站起来说:“那陪我出去转转吧。”
“走吧。”
家里的小区正挨着马路,马路对面是一条护城河,里面没有一滴水,河床干裂,野草疯长。
他们走在碎砖铺成的小路上,祁硕揪了一根枯草在手里一点点揉碎。一路上林琛努力找着话题聊天,祁硕只简单敷衍地回应着。
走了几步道林琛见也实在聊不下去,便说:“我想回去了。”
祁硕问他:“哪?”
“公寓。”
两人往公寓走时谁都沉默着不愿意再开口了,嘈杂热闹的人行道上他们之间的气压格外低沉。
公寓里祁硕进门站在沙发前,他突然转身看着林琛开口:“晚上买点酒吧。”
“点外卖吧,让送过来。”
“也行。”祁硕脱了外套扔在一旁,窝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地刷着短视频。
祁硕闷不吭声,只有手机音量调的最大,从扬声器传出来的嘻嘻哈哈声让林琛听着更烦了。
他按下打火机点燃一根烟,又将一根烟送到祁硕面前,刚想一屁股直接坐茶几上,祁硕连忙伸腿拦住他的屁股,“别坐,会碎。”
林琛嘴角叼着烟,气势汹汹地去卧室将床头柜抱出来立在沙发前。他正对着祁硕,双腿叉开坐在床头柜上,“明天得去买个凳了。”林琛嘀咕一句。
祁硕关了手机甩了甩快没油打火机点燃指尖的烟,一缕白烟飘起后在空中缭绕画圈,他施施然开口:“林琛,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好问的,你就当我妈说的是真的。”
“你不用这样,阿姨今天就是随口一说,和我聊会天。我都不知道你以前想去的是警校。”林琛知道祁硕心里憋着火,所以他说话已经很温声细语了。
提起警校祁硕控制好的情绪翻滚了两圈,压着的火立马涌了上来。
那是他自己都闭口不谈的禁区。
祁硕的眼神一改往日的温和,神情仿佛变了个人。
他没吃林琛这套,眼皮抬起审视着林琛,反问中带着怪罪道:“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
祁硕在地板上抖掉烟灰,语中藏着的刀锋一步步开始变得犀利,“她最后那失望的眼神你也看到了,你们今天说得话我站门口也听了一半。既然你听完了,来吧,说说你的感言。我听着。看你的感言和之前那些人说的有什么区别。”
林琛下颌线绷得有点紧,但他忍着没有发作,“别阴阳怪气好吗?我就只是听你妈妈说了会,你不至于这么大气吧。”
祁硕踩扁烟头突然连吼出声:“至于!我他妈不想提!我也不想让你知道!跟他妈唱戏一样那些烂事说来说去,有他妈什么意思!”说话间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了。
这莫名其妙失控的一通吼让林琛压着的火也忍不住了,他腾的一声站起来,气得牙痒地喊道:“你他妈跟我吼什么啊?吃枪药了!我他妈惹了你!你就那么怂连面对过去的勇气都没有吗!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到这里就这么闷,如果是因为之前的事,你又打算把自己闷到什么时候!”
祁硕面色阴沉地说:“我用不着你管!”
这是他出自本能的反抗。
林琛狠狠瞪着他,直接上手扯住他的衣领,“你他妈再说一遍!”
祁硕使劲扒下他的手,“烦不烦,起开!”
简简单单两句林琛气得鼻孔冒烟来回跺脚,他对着祁硕那个驼着的后背指着骂道:“你他妈跟谁说话呢!你他妈反了吧!你是不今天想打起来?”
祁硕不想和林琛多纠缠,面对他的暴跳如雷只冷冷地怼了一句:“我懒得搭理你。”
祁硕说完就要进卧室,林琛使劲掰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过来!这事今天不说清楚没完!”
祁硕用劲地甩开而后吼道:“林琛你够了!我面不面对,反不反驳能有什么用,除了一次次让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可怜和悲催,什么也做不了!那些事情不会消失,最大的意义就是多一个你这样的观众来可怜我!能他妈再有什么用!”
今天他们都很生气,林琛用拳使劲推搡了祁硕一下,“我怎么可怜你了?你他妈脑干被驴踢飞了吧!我是!今天是了解了一些你的事!可你又他妈算什么东西啊!高估自己了!我没那么圣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