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大一的课是少,祁硕下午要么没课要么就一节实验。
天冷,他也没心思运动,以前还有夜跑的习惯,但现在太冷实在动不了一点。
这里的天气比他家那边最少要低十个度,他基本没课的时候都窝在书店里,还得抓紧复习期中考试。
收银台旁边有个暖气管,祁硕喜欢斜坐靠在那上面背书,这样整个后背都是热的。
“斜角肌间隙,前中斜角肌与第一肋之间形成一呈三角形的间隙锁骨下动脉,臂丛……”
背得正认真的时候,林琛裹着件厚大衣推门而入。虽然店里看书的人只有零星几个,但祁硕还是压低音量问: “你来干嘛?”
“来复习。”林琛低声说,“这里人少。”
祁硕扬起下巴朝前方的空桌子指了指,“里面有空位置。”
这家书店的装修很不错,落地后窗后设有好几排可以自习的大桌子。尤其在这样一个光线不怎么亮的下午,绕圈一周的暖黄色灯带给人一种坐在壁炉前烤火的温暖感。
林琛背着包走过去脱下大衣坐下,祁硕朝他方向看了眼又继续低头背书了。
背了十几个名词解释,祁硕放在桌面的手机嗡嗡地震动两下,是陈文轩的消息:[义父?在吗?]
主动认爹没好事。
祁硕:[有事直说。]
陈文轩:[我们班要拍一个医疗微电影,没人会这个,我只能场外求助了。]
祁硕的手指在屏幕前静止了几秒:[你想让我来?]
陈文轩:[义父,求求了!]
祁硕:[我又不是搞编导的!我怎么会这东西。]
陈文轩:[你不有相机吗?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
祁硕:[有相机就得会吗!我拍照都是半吊子。先等等吧,我考虑考虑。]
陈文轩:[义父,求你了,我现在就要给思修老师交表了!求求了~ 亲吻jpg.]
祁硕抬头看了眼窗外被风卷起的枯叶,打下:[行吧行吧,晚上回宿舍再具体商量,我只能说尽力,以前没整过这个。]
陈文轩:[好好,你以后就是我亲义父。]
看着陈文轩的消息祁硕将手里的书扣在胸前,他交叠食指看着天花板的吊灯。
真是赶鸭子上架,稀里糊涂的。
他不太喜欢去做一些自己不擅长的事情,更何况他对摄影,只是勉强会按快门罢了。
祁硕挺起腰杆朝里的自习桌方向探出脑袋,保温杯里热气腾腾的柠檬水冒着气,遮住了林琛半个身子,他正对着自己低头写着笔记。
祁硕的眼神又飘向窗外摇曳的树枝,只剩三三两两的枯叶还挂在枝头。
都答应了,试试吧,万一可以呢?
祁硕挪了挪背后的抱枕放在腰后最舒服的位置,拢起衣领将整个身子又往暖气旁靠了靠,接着低头背书了。
晚上七点祁硕下班,临走前他收拾着书包,他抬头看向里侧的林琛也盯着他。
祁硕比了个一个口型:走?
林琛点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祁硕前脚刚出门林琛就跟了上来。
寒风之中林琛裹上自己的围巾,“背咋样了?”
“还行,大差不差了。”祁硕扣上外套的帽子,“回宿舍吗?”
“不回,今晚我回家住。”
林琛走向店前树下的停车处,“我骑自行车来的,用捎你半截吗?”
“用!”祁硕已经跨腿坐在了后座。
林琛将包挎在车把手坐上车座在前面骑着,祁硕坐在他身后的座椅上。祁硕一只手抓着林琛的衣服,一只手翻看着手机,屏幕又显示两个未接来电,微信三条来自祁正涛的语音。
他没点开听把手机放回兜里,两手专心抓着林琛的衣服,林琛在前面偏过半个头问:“有事吗?”
“没事,看手机冻手。”北风穿梭在两人的身体上,祁硕将脑门轻轻靠在林琛后背上,“林琛,给你说一特神奇的事,说出来你不许笑话我。”
“说吧。”
祁硕靠着沉默了一会,半晌才说出:“我不会骑自行车。”
“为什么?”林琛问。
林琛的反应挺奇怪,这是第一个问他为什么,而没有直接笑话他的人。
“不知道,就是学不会,这事我到现在都觉得挺丢人的。”祁硕声音闷闷的,从林琛后背穿过胸腔传到耳朵。
“这有什么丢人的,现在出门地铁公交,实在不行以后考驾照去呗。”
祁硕轻嗯了声,过了一会又叹了口气,“哎,再说吧。但我很喜欢坐自行车。”
那为什么学不会呢?
可能这方面实在太笨吧。
林琛把祁硕捎到宿舍楼下,祁硕没有直接上楼,他走去了宿舍楼附近的湖边,看着结了一层薄冰的水面回拨去电话,“喂?爸。”
电话刚接通就听见祁正涛的义正言辞:“你妈这个疯女人跟我闹离婚!你赶紧去劝劝她!”
祁硕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感觉肺管都是凉的。他舔了两下干燥的嘴唇,清了清嗓开口:“离吧。没必要。你拿她当什么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离了吧,这是个机会。”
电话那头的梁春华抢走手机,对祁正涛破口大骂道:“我就说,我儿子指定支持我!明天就去离婚!离!我走了你赶紧把那个三儿带回家!这么多年,你没少打我!小硕爷爷刚死,你个挨千刀的,没动手吗!”
祁正涛动气在电话那头怒骂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有病!祁硕!你就是一混账!我白养你这么大!”
晚风吹了没一会祁硕嗓子有些沙哑,他的声音比这零下的天气还要冷,“我是混账有所谓吗?你们安排好我弟就行。”
混账这个词祁硕张不出口去辩驳,也许在踏出那片土地的时候他就已经十恶不赦了。
而梁春华口中的那场暴力,是七年前的。祁硕虽没见到,但在梁春华一次次的渲染下早已耳濡目染。
关于家暴,他印象最深的是三年级。祁正涛和梁春华打架,梁春华拿着刀,祁正涛一把夺走,每一个巴掌精准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嘴角流着血,祁正涛撕扯着梁春华的头发往墙上撞,嘴里骂着:“我今天不打死你这个贱人,我就去死!”
那时候的祁硕也就一米二,不大点人跑上前去打算拦住祁正涛,被祁正涛一脚踢在腰上,他直接滚到了地上。踢他的那双鞋,还是一双尖头皮鞋。
记得那时祁正涛手机有响起,是他一个叔叔打来的,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去抢手机打算求救,被一把拽回拎着脖子扔在地上,他的脑袋磕在沙发角上。
到现在后脑勺头发下面还有个小疤。
祁正涛瞪大那红色仿佛渗着血的眼睛怒视着祁硕,一字一句仿佛死刑前的判词:“想跑?我今天不把你们娘俩打死,嘴撕了,我就不信祁!你敢打电话一个试试!信不信我真打死她?”
第二天祁硕的腰部全是青紫,小孩锃亮的光头上有好几处淤青,背上还有红色的掌痕,膝盖的伤疤惨不忍睹。
那场暴力的起因来自一场不能确定的出轨。
祁正涛给一家宾馆投了钱,前台里有个漂亮的年轻姐姐,她热心地给祁硕糖吃还陪他玩。
那个年代的手机还是翻盖的,这天他要回家时漂亮姐姐给他看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在宾馆房间里拍的,白色的背景墙和白色的床,这个女人胸前只围着一条白色浴巾坐在床上。她告诉祁硕,这张照片是祁正涛拍的。
那时也许是天真的有些傻逼,他竟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饭桌上吃饭时当玩笑话提了一嘴,梁春华和祁正涛闹了起来。
这是他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家暴了,但最可笑的是,祁正涛以喝醉了断片为由,忘记了这场暴力。
三年级,不懂法律,不敢报警,只能乖乖地当一个不敢言语的受害者。
他是恨祁正涛的,但除了恨也做不了别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开始麻痹自己那件事是假的,他选择逃避性的遗忘。
时间洗刷的是罪行还是记忆,好像都不重要,祁硕得到的不过是一小道脑袋上的伤疤和不愿回想的疼痛而已。
再往后捋,就是初中了吧。
在他爷爷车祸后,七年前,那是祁正涛最后一次打梁春华。不过也是这之后梁春华一病不起,医生检查出的结果是抑郁症和焦虑症。
祁正涛和梁春华从医院回来,他问病情怎么样。祁正涛也只说:“是抑郁症,不打紧,都是她平时胡思乱想觉得我打她,才会这样的。”
胡思乱想才会抑郁。
祁硕再一次很傻逼地信了。
初中的那次暴力如梁春华所说,他被保护得很好,睡着了并不知情。
这之后梁春华的脾气却像变了人,对祁硕是非打即骂。假期忘了扫地,换来的是两巴掌,没有当天取梁春华的快递,得到的是一顿打和一番咒骂。
但他很懂事,自己挨顿打受点委屈第二天就忘记了,但梁春华有病不能再被他气着。
日子久了他也就习以为常了。
初中,十四五的年纪,青春期,叛逆期,祁硕在家从不会发脾气。但他也一直记得初三那年梁春华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车祸该死的不去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他知道梁春华的脾气就是这样,气消了还会给自己哭着道歉。
打一巴掌给一个糖。
他曾后悔为什么那天晚上不叫醒他,他初中了可以保护她,这样他就不会那么愧疚。
但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
自始自终在这个家里祁硕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力感。
他自己厌恶暴力的同时,也不偏不倚做了暴力的走狗,用拳头解决问题是他情绪唯一的发泄口。
像一个极端的疯子。
车祸之后,祁正涛是再没打过梁春华,他开始努力装做一个好父亲。但该发生的早就已经发生完了,梁春华心理的伤口存在了七年,一直存在着且越裂越深。
他们每回吵架就如今天一般,梁春华总会提起这件事,她会自己一次次撕开伤口供人观赏。
祁硕曾不止一次的劝梁春华离婚,但梁春华都拒绝了。
祁硕知道,在他们那个小破县城里女人离婚是一种耻辱,在一段垃圾的婚姻里忍辱负重才是自我的荣誉。
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好像所有人是基因里默认的,不是他读了两本书学了几句圣人哲学所能改变的。
这也就是他高考后报志愿愿意离家2800公里的原因。
不为什么,只想逃离。
混乱的生活忙忙碌碌,但没想到压死骆驼忍耐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在高考后的暑假。
祁硕和朋友刚打完球到家,刚进门迎面撞上梁春华的气势汹汹,她质问着祁硕:“你是不偷我的钱去外面鬼混了?!”
祁硕把球放在地上那时候一脸懵,他完全没明白梁春华在说什么。
祁正涛在一旁提醒他,“你妈说她五百块钱不见了。”
祁硕听完这话都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怔了几秒咽下干涩的唾沫,“昂,懂了。你的钱丢了认为是我拿的吗?”他的声音不算很大,但在梁春华的耳里却是绝对的叛逆。
“不是你这个败类还能是谁!”
果然,信任是祁硕这个家里最罕见的东西。
谁都没有。
祁硕实在有些忍无可忍,吼了一声:“你自己脑子不好没存好钱!丢了凭什么先来质问我!我没拿,也没见过!”
梁春华这时什么也听不进去,一脸怒气指着他骂道:“你凶什么啊!我问你句话就这种态度吗!你良心让狗吃了吗!我供你吃供你穿,你就考了那样一个破大学!我看钱就是你这个杂种偷的,你跟你爸一个货色!只让我感觉寒心!我为你忍了多少你次你爸的打,辛辛苦苦这么些年养大的儿子是一小偷!”
这种绝对碾压性的否定和怀疑就像一座五指山,让祁硕没有半点翻身解释的余地。
那种感觉不是委屈,而是愤恨,对这种随时随地怀疑的愤恨。
现在他们能离婚,祁硕打心底里觉得轻松,好像这样他就能摆脱那场深渊。
祁硕握着手机的手骨节已经有些僵硬,他咬破嘴唇上再次干裂的死皮继续对着电话说:“真想为了我好,你们就离了吧。”
祁正涛缓了口气,“你知道半吊子家庭,以后什么样吗!”
这个荒诞甚至有些可笑的理由祁硕听了都忍不住冷笑一声,“我不需要!你没必要为一些猴年马月都不可能发生的破事给我找理由。照顾好石头,我无所谓。”
祁正涛哑了声只气得挂了电话。
这就是祁硕的原生家庭,破碎且难堪,还有更难堪的,今天的事情不过是冰山一角。
放下电话后祁硕很吃力地喘了口气,但压在胸口的沉闷纹丝不动。
他清楚地听到寝室楼下过路行人的嘈杂聊天声,但思绪就是浸泡在过往怎么拽都拽不回来。
这些事情只要不去想他就可以装的和没事人一样,一旦记忆被掀开,它会同洪水猛兽一样吞没掉他的理智。
祁硕的脑海中像过电影一般。
是荒诞离奇的电影又好像是现实惨淡的梦。
开场是数九寒天的大雪天,一位老人满身鲜红、血肉模糊地躺在大马路中间,强烈的红白色彩对比给这场电影画下了注定悲剧的基调。一群人带着虚假的面具跪在路边哀嚎着。
中场到达电影高潮,一个男人动手一巴掌扇在他的妻子脸上,厚重的大掌拽着妻子的头发往墙上磕。紧接着一群嘴脸实在丑恶的人开始争吵,为了遗产他们你死我活互相撕咬。最后一个女人站在顶楼之上,她神情麻木地望着楼底纵身一跃。
此时悲伤的背景音乐响起,一个小男孩作为谢幕出现在大荧幕的中央。
他是被群演忽略掉的主角。
台下坐满了五花八门的观众,他们怀着好奇、怜悯、嘲笑的目光一齐看着那个演技生涩又滑稽的男孩。四周一片哗然,每一个人都留下了自己对这场悲剧的评语。
有人说:“他怎么不和他爷爷一样去死!”
有人说:“这就是一白眼狼,没心没肺不如大街一条流浪狗!”
有人说:“没想到这么大人开始偷东西,可真让人失望,当初生他干嘛!这不是祸害吗!”
周围太过吵闹,看着观众夸张的面部表情,恐惧占据了男孩所有的神经,他跌跌撞撞地开始逃跑,却发现早已回头无路。
祁硕!冷静!
一个突然的来自心底的声音叫停了这张录像带的进度条,祁硕回过神来,都没注意自己用了多大力气,指甲抠破了手背上的皮肤。
这时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喂。”
“嗯。好,我过来了。”这是陈文轩的电话,让祁硕去趟南广场。
祁硕平静地挂了电话,他在兜里掏出张皱皱巴巴的卫生纸擦了擦鼻涕。他努力地压住自己的情绪出了树林边走边点了根烟,但心里那团火还在熊熊燃烧,在他的血液里沸腾翻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