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大荒西经·卜居>第61章 高唱牡丹亭

  花钿负阴抱阳, 持一支万寿菊立在西厢中,紧张地盯着门口的花瓣,并不见有魂灵过处的痕迹。

  赵斯年盯着从自家至成衣局的路, 也只见白茫茫雪地,晶莹莹素裹, 并不见半分人影魂迹。

  日光澄澈, 天湛蓝而无几处云朵,树影在雪地上画着深灰的轮廓,白与灰在林间回旋, 都叫时光流转。

  深山鹧鸪忽唱,幽林雪狐常吟, 簌簌落雪声时有, 雪野深远之声, 皆在升腾弥漫的檀香味中。

  有山雀啼啭着落至成衣局前的树梢上, 震下几许积雪, 扑簌着落下,又惊飞那冒失的山雀,振翅之声渐远, 惊啼消失在丛林中。

  赵斯年闻声望过去, 忽见一白衣少女正从远处信步而来,身形消瘦, 弱柳扶风,举手投足间仍有娇艳妩媚之态。

  待那人影渐近, 方认出是天曦来,赵斯年心底失落之意陡生, 不再看她。

  只见那天曦苍白着脸,坐在月台边角上, 侧身扶着月台向赵斯年问去,“你可有见过绒花?”

  不见赵斯年抬头,更不闻其作答。

  那天曦便又问去,“你可知绒花是什么颜色?”

  “红色。”赵斯年道,仍旧不去看天曦一眼。

  就此这天曦微微一笑,头上常年戴着的白色绒花瞬间染上血色般,由白变红,成就那绒花真正的颜色,千万丈白茫茫中只一朵嫣红,天曦不语,起身朝山林中走去。风飒飒兮雪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口中念着,“最是人间不值得。”或娇声责骂,或嬉笑讥讽,或惋惜悲叹,阴晴不定,变幻莫测。

  在月台上候着的小厮并未见有人过来,所以只闻赵斯年这一声“红色”正疑惑不解,怔在原地,也不敢多问。

  指路已经过去几个时辰,成衣局这边没得到任何讯息。这来请赵斯年的小厮只讲过两次,见赵斯年并不搭理他,立在月台上并不敢再多言一句。

  时近中午,花钿在西厢中立不住了,知已无来客的可能,这便擎着万寿菊花瓣去正堂里,只屈身下去蹲在赵斯年身边,谨慎地劝解道,“凤凰台那边,还等着你主事。”

  不见赵斯年回应,花钿复叹口气起身,正倒水之际,忽听赵斯年问道,“可已经指过路了”

  花钿与那小厮反应不及,皆呆愣一会,方听那小厮言语微颤道,“已……已经指过。”

  赵斯年听罢,再抬眼看那苍茫雪地一眼,方踉跄起身,花钿见状也不倒水,急过来扶。

  那小厮以为赵斯年是要家去,快步跑下月台候着,一时着急,下踏跺时,险些滑到。可待其站定等候时,又见赵斯年朝东厢里去了。

  小厮神色慌张,欲求助于花钿。花钿自也是没有法子,只得叫他且先回去。

  萝依听这小厮陈述过后,痛骂赵斯年一声不知死活,亲率了两个壮汉一路朝成衣局去,嚷嚷着,扛也得把这个家伙扛来。

  不料,将近成衣局时,这一行人被眼前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月台上一戏子身着红装,施着油彩,水袖翩迁,银装素裹中芳华一瞬,正高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游远惊梦的片段。

  渐渐靠近,只见此人抖袖间不藏悲喜,转身处凄凉尽显,回眸展眉却是断肠人焉。

  萝依心头一紧,忽落下泪来。

  乘黄立在月台下面,雕塑般岿然不动,警惕地盯着这来势汹汹的三人。

  可怜归可怜,触动、生情也是一时的有感而发,萝依自然记得此番过来的目的,见乘黄这般,萝依恐它坏事,即刻用缚妖索将那乘黄困住,念了符咒叫其空有怒吼的本事,却完全动弹不得。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吴侬软语,珠光宝气,一时不辨雌雄,恍若人间仙子。

  墨山曾多番与赵斯年说戏,言语间尽是自己对牡丹亭的喜爱,赵斯年对这兰手荷掌并无兴趣,只略敷衍一句。

  现如今为唤得墨山过成衣局来,竟也能两眼带神,脸面生情,犯了唱戏不动情的忌讳。

  说也是,眼下这红袍之下,分明正是假戏真唱,全然戏中人罢了。

  台下那几个汉子里,早有按捺不住怒火的性情中人,见赵斯年在自己母亲的葬礼上这番作妖,突然跃到台上,挥拳将其打了个趔趄。

  赵斯年并未去看那人一眼,像是完全活在戏中了一样,踉跄间忙而不乱,接语时慢而不断。

  应着那汉子痛斥一声“浮浪破落户!”再挨了重重一拳,赵斯年跌倒在地。萝依招拦不住,台下的另一个壮汉也上去一并给一通拳脚,下手颇为狠重,仿若认定赵斯年就是猫又一般,对那些许多无端命案的恐惧与愤怒,瞬时发泄出来。

  花钿闻乱而出,急奔过来,欲拽开两人,只她一介女流,平时又只一心课女工,识孔孟,哪有半分力气。

  与萝依勠力,才勉强止住一个壮汉。

  赵斯年并不还手,由着拳脚袭来,现在这状况,遍体鳞伤倒叫他更好受一些。

  “他随便动一根指头,你到时候连灰都他娘的找不见!在这里放肆混账,扮猪吃老虎的把戏你看不出,活该你娘们儿的送掉性命,自己若要找死,没人拦你!”萝依对着那仍旧施以拳脚的壮汉痛斥道。

  事已至此,那壮汉也没什么好怕的,完全不理会萝依。

  又见其手爆青筋,肌肉猛凸,干硬若玄铁的手指扣住赵斯年单薄的衣服,顷刻将那红袍霓裳撕得粉碎,怒吼一声便将其举过头顶,正抛出去。

  赵斯年撞到门前那棵古槐树干上方摔在地上,花钿瞧着心疼万分,急得眼泪打转。

  但这赵斯年始终未吭一声,踉跄着欲起身,口中仍是要唱出来的样子,全然疯魔痴癫状。

  “不男不女,不人不妖,你早不该活着!这天民多少的祸患人命不是你招来的!”那壮汉看一眼正奔过来的萝依,抬手止道,“我今是替天民国除害,你们休要插手。”

  眼见那壮汉的脚猛朝赵斯年胸口踹去,萝依着急跃下月台,痛斥道,“放你娘的屁!”

  花钿呆立于月台上,再不是强制那壮汉的模样,反而用手紧紧拽着那家伙的胳膊,眼神惊恐,呆若木鸡。

  眼见那家伙的脚近了赵斯年胸口,仅是毫厘之差,萝依忽止住了脚步,再见那壮汉被一个飞踹击出去十余米,腰身迎着月台撞上去,一时吃痛,难以起身。

  “你若喜欢,小爷我送你!”李星禾嘟囔着,言语愤恨,一个纵身飞跳,朝那挣扎的壮汉胸前踹去,再见其来不及吱声叫痛,便昏死过去。

  那月台上的壮汉不敢直视李星禾的眼睛,左顾右盼,手足无措之际搀起花钿的手来,佯装着自己对赵斯年并无恶意。

  李星禾从未将这等胆小怯弱之辈放在眼里,正欲去赵斯年那边时,赵斯年已无事般起身,自行上月台去。

  萝依见此情形再不敢高声,只小心谨慎措辞,毕恭毕敬请示道,“凤凰台那边,不能离了您。大家都等您回去主事。”

  赵斯年只在萝依面前驻足顷刻,未曾转脸看她,且说一句,“发完丧,只解脱了生者。母亲的亡灵需要安息,而不是冠冕堂皇摆给生人看的面子。”说罢便擦肩过去。李星禾紧随其后,方上了月台,壮汉与花钿连忙让出路来,大气不敢出。

  忽见那赵斯年驻足,壮汉耸肩,胆怯地绕到花钿身后去,畏手畏脚,好没出息的样子。

  末了,便听赵斯年开口平静道,“你别跟着我。”

  “你现在需要我。”李星禾并不听他的,言辞恳切,仍旧紧随不舍。

  赵斯年转身,红肿的眼眶透出的神色愈发冷漠无情,比之这苍雪茫茫更加的空洞,叫人捉摸不透,叫人意乱心慌。他盯着李星禾瘦削凹陷的脸颊,盯着他胡茬隐隐,眼神萎靡的相貌,心底生了怜悯,却仍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来,面无表情道,“聊胜于无。”

  说罢再不去管这些人的震惊之相,回东厢去了。

  “他娘们的腌臜泼才!”萝依不甘地骂道,气愤难耐,在月台下徘徊几遍,忽得哭腔起来,似是诉于花钿,又似是自言自语道,“你说你自己闭了眼,什么事情再不操心,抛给我们这个腌臜泼才叫谁来管?你且安心享福,把我们一并带了去才好。”

  花钿也不上来劝,自顾回了厢房中抹泪去了。萝依再骂两声发泄,解了乘黄的缚妖索,扬长而去。

  乘黄不再追究那两个可恨莽夫,蹿上月台冲进东厢中去了。

  你道这赵斯年在东厢干些什么,为了不叫墨山成野鬼游魂,他竟要抽灵作丝,引血染布,用那墨山送自己的云剪亲为墨山制一件交领冕服。

  这赵斯年本就是只剩下了一个灵魂,现下要抽灵,自是惨痛异常,非常人所能忍受,可这赵斯年冷着一张脸,抽丝间面不改色。

  连同乘黄一并隔绝在东厢之外,凭湛卢剑制结界,不叫任何人进来。如此自己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赶制三天三夜,终在停灵结束,抬棺下葬那日赶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