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原礼来信【完结】>第43章 2018-2013(9)

  高一上半年, 江语乔的周末被安排了许多补习班,刚升上高中,她的成绩不稳, 排名起起伏伏挣扎在班里前十的位置, 偶尔马虎一两次,会落到十五名开外, 蒋琬总担心她跟不上课,前后请了许多名师给她辅导, 名师的头衔一个比一个大, 不是带出过英语状元的,就是历来带队打物理竞赛的。

  不过这周她可以稍稍缓口气, 山塘庄的袁奶奶去世了, 江正延去接江晴了, 蒋琬去给江朗开家长会了, 周文红要回去看,只能喊江语乔陪她。

  袁奶奶是江语乔幼年的邻居, 老人家三十岁丧夫,四十岁丧子, 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 只剩下她一个, 孤零零地守着个老房子,周文红怕她闷出病来,时不时会去找她说说话,聊聊景, 某年村里有个土地承包的项目, 周文红出钱替她卖下一小块地,就在后山的土坡上, 让她可以种些小葱韭菜打发时间。

  袁奶奶没人照顾,周文红便和她约好,每天晚上都要互相报了平安再去睡觉,那年周文红要去城里了,袁奶奶舍不得,拉着她的手问:“你这一走,咱老姐俩啥时候能见见哦。”

  周文红应她:“那城里我也不爱待,憋憋屈屈的,等有时间了,一暖和我就回来看你。”

  周文红本不想去城里,她待不惯,但江语乔不肯,撒泼打滚,哭了又哭,嚎啕到整个人背过气去,周文红实在心疼,只好依着她。

  然而她说要时常回来的承诺却没能兑现,房子一荒,再要住人就难了,周文红上了年纪,久站屈膝都是不行的,走远路必须要人陪着,然而孩子们学业越来越忙,蒋琬离不开家,江正延又不常着家,拖着拖着,一年就到了头。

  上次回来时,袁奶奶的身子骨还硬朗着,但是记性变差了许多,见到江语乔不敢认,认了又记不得说过的话,隔上五分钟便要来拉她的手,欢喜地说:“哎呀呀,都这么大了。”

  她留她们在家里吃饭,忙上忙下准备了一桌子菜,都是些年节才上桌的腊味,周文红本想留下来住几天,然而当天傍晚,周家洼的人就来了。

  村子里长着同一双耳朵,想要瞒是瞒不住的,那几个堂叔听说财主来了,拖家带口跑来闹,说是孩子大了要上学,新娶的老婆又怀孕了,手头不能没有钱。

  江语乔冷哼一声:“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那些人听不懂,就是听懂了也是不要脸皮的,不知道是哪个叔的儿子蹲在地上撕卫生纸,旁边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踹他一脚:“这是姑奶奶,叫人啊。”

  小孩不搭理她,二叔把那孩子往前推:“好歹都是实在亲戚,不能去了城里就看不上我们了啊,再怎么说我爸也叫您一声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您那一个月退休金千儿上万的,总得惦记惦记亲孙子吧,那不给我们用,难不成还给外人啊。”

  江语乔死瞪着他,像要吃人:“你说谁是外人?”

  三叔吐出一口浓烟,浓烟之后,是一口刷不净的黄牙,听了江语乔的质问,呵呵笑着:“那能是谁,你是我们老周家的人吗?”

  她当然不是,但她也不是那个被吓一吓就要哭鼻子的小姑娘了,江语乔没答话,起身去厨房接了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三叔头上,烟灭了。

  江语乔甩开水盆,盆子咣啷铛啷滚出五米远:“我说过,不要在我家抽烟,你要抽,滚回你家去抽。”

  大着肚子的女人吸了口气,拉起小孩后退几步,三叔骂了一声,跳着脚去抹脸上的水,二叔已经了冲上来,高高扬起巴掌,周文红挡住江语乔,难得强硬:“你打一个试试,我老太婆跟你拼命!”

  别人家的家事,外人不便插手,然而看见那人要动手,袁奶奶举着把大扫把冲上来,朝着他们劈头盖脸地砸,女人连连尖叫,小孩也跟着哭嚎,二叔的巴掌到底没能落下来,见把人惹急了,拉着三叔步步后退,江语乔从灶下拾起几根陈年旧柴,追着他们的脚跟砸,不知道砸中了谁的腿,发出一声脆响。

  直到那几个人没了影儿,袁奶奶还站在门口大骂,往日和善寡言的小老太太佝偻着背,用方言叫嚷着江语乔听不懂的脏话,江语乔有样学样,学了一句,被周文红拍了后脑勺:“气性还挺大。”

  袁奶奶道:“气性大点也好,气性大,不吃亏。”

  那便是江语乔和她见的最后一面了。

  袁奶奶是在家里走的,听人说她前几天去地里,雪天路滑,回来路上摔了一跤,当时觉着不痛不痒,也没去医院,只说要回去睡一觉,被发现时身子骨已经凉了。也有人说她那不是去地里,是去大集上打油,摔倒时还被油桶砸了腿,脚踝肿起老大一个包,这才一直在床上躺着。

  究竟谁说的是对的,谁也不知道,那老太太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拉着人絮絮叨叨说些什么,总是颠三倒四,上句不接下句的。

  她没有家人,没有宴席唢呐相送,寒冬腊月里,也就周文红这么一个故交能为她烧上一把纸钱。许久未回,村里的坟地在哪个方向,周文红已经记不清了,江语乔倒是记得,一路带她绕过林子,又穿过杂草路。

  周文红笑着说:“人老了,脑子不中用了,还是你们年轻人记性好,这么多年不来,这路还能记得清清楚楚的。”

  江语乔紧紧扶着她,说不出话来。

  冬日的路并不好走,但周文红兴致很高,拉着江语乔的手讲起过去的事情。几十年前,这附近只有一个学校,那会儿也没什么正经名字,就叫“村小学”,近旁几个村子的孩子都去那里上学,周家洼的、山塘庄的,加起来有七八个村子,但到头来也没几个孩子,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

  那时能上学还是件稀罕事,能上学的女孩子就更少了,她能读完大学走出去,已经很好了。

  她将苦难一笔带过,觉得这日子很好。

  路过一块大石头,周文红停下来休息,说起江语乔小时候的囧事:“你小时候,淘得很,一天到晚不着家,村子都不够你玩的,还组织过什么......什么探险小队,大晚上来坟地里瞎转悠,结果呢,踩狗屎上了吧。”

  江语乔不肯认:“哪有那回事。”

  “哟,忘啦,是谁抬着脚不敢动,看见我就哭鼻子的。”

  那时江语乔只有七八岁,村里几个大孩子提议,说天黑要来坟地躲猫猫,江语乔非要跟着,来了又害怕,四周摇晃的稻苗像是鬼影子,她不敢留下来,但小伙伴们都在兴头上,没人陪她回家,她又不敢走,崩溃边缘,周文红忽然出现,江语乔放声大哭。

  周文红以为她是因为鞋子,接过来,在此刻坐着的大石头上狠狠摩擦:“踩到屎也没事的,用石头磨,用水冲,用刷子刷,总能弄干净的,遇到事情不要哭,凡事呢,先想想办法。”

  江语乔长大的这些年,奶奶教会她很多事,很多很多事。

  袁奶奶的坟修得不高,和她佝偻的背一样,蜷缩着,矮矮一座落在路边,不是什么好位置。江语乔找来根树枝,学着江晴的样子除野草,用白酒在地上画了个圈,而后拆开篮子里的塑料袋,把纸钱一张一张扔进火堆里。

  该说些什么呢,袁奶奶孑然一身,这世间没有她牵挂的人,但是,是不是可以告诉她,还有人在牵挂着她。

  “奶奶,我们来看您了。”

  这句迟迟不肯说的话,江语乔终于说出口,她心里空下去一块,传来顿重的痛。

  周文红絮絮叨叨地念着:“这是纸钱,你在下面接着点,还有元宝、衣服鞋子,都多拿点,这天冷了,别没得穿,他们都说你是在梦里走的,也不错,没个痛没个灾的,我以后啊,要也能这么顺顺利利的就好了。”

  江语乔一征,冷风像是刀子,要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先前她是从不准奶奶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的,然而这次,她颤着声音问:“顺顺利利的?”

  “没生病,没受罪,可不是顺顺利利的。”

  周文红拍拍她的手,老人老了,手心像是冬日的枯树皮,蹭一蹭就要掉下一层灰来。

  “那要是,要是生病了呢。”

  周文红细细回答:“唉呀,要真病了,看治不治得好,治不好也就别治了,又要花钱又要受罪的,我跟你妈一样,都怕去医院,这看见医生啊,身上就疼,有那时间,我就出去玩去,你说是不是,那人老了老了,总归是要走的呀。”

  江语乔泪如雨下。

  周文红病重的时候,亲戚们都劝,这病是治不好的,只能吊着,趁老人精气神还行,不如带她出去玩一玩,转一转,别留什么遗憾。周文红也不想治,她怕疼,怕针,输液都要哆嗦,去医院一躺就是好些天,受上一轮罪,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抽干了,她不想去医院,江语乔都知道的。

  可是她不准,她就要奶奶活着,奶奶不去,她就哭,哭得昏死过去,醒来趴在卫生间干呕,周文红便妥协了,一切都听她的,整日关在四四方方的病房里,看着四四方方的天。

  小细胞癌症能撑上一年都是难得的,周文红硬生生撑了两年多,撑到最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怎么又哭了。”周文红帮她擦着脸,“哎呀,多大了还动不动就哭哦,奶奶不说了啊,咱不说了,说这事儿晦气,奶奶可得活着呢,活一百岁,好不好。”

  更多的眼泪滚出来,江语乔很想点头,她很想奶奶能长命百岁的。

  周文红帮她挡着风:“这大冷天的,快别哭了,待会脸上起冻疮,受罪着呢。”

  江语乔哽咽着擦眼泪:“那你听我的话,每年都去体检。”

  更新过的记忆里,奶奶虽然答应了她,但仍旧推三阻四,借口一大堆,发现生病时已经来不及了,和曾经一样。江语乔心里仍抱有一丝期待,如果,如果能早一点发现呢。

  周文红讨价还价:“哎呀,两三年去一次就行,我这身体也没什么事儿,浪费钱嘛。”

  江语乔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就每年,每一年,你今年还没去呢,我们明天就去。”

  周文红便没办法了:“好好好,都依着你,明天就去。”

  拜别了袁奶奶,江正延发来消息,说路上堵车要晚一会儿,刚好江语乔也有些饿了,便拉着奶奶去了村口的小食店。

  走街串巷的刘秀才盘了这家小店,照旧做豆腐脑和糖饼子,江语乔去点单,时隔多年,他已经认不出她了,他头上有了白发,随着年岁增长生了花眼,数钱的动作缓慢,不似年轻时。

  山塘庄的一切都在慢慢老去,好在食物的味道不会变,周文红舀起豆腐送进嘴里,点点头:“嗯,还是这个卤对味。”

  辣椒油也对味,江语乔一口气放了两大勺。她小时候最爱吃秀才叔叔做的辣椒油,都要迟到了也放不下碗,末了抓着半张糖饼子往外跑,穿鞋的功夫,奶奶会端着碗再喂她一口豆腐脑,一路冲到学校,打的嗝都是辣椒油味。

  周文红生病的时候什么也吃不下,偶尔提过一句,说想喝点豆腐脑。江语乔跑了好几家店,大街上的、巷子里的、有门脸的、推推车的、还有半夜三更开门,外地游客能排出两条街的,没一家对味。她也回山塘庄找过,那时刘秀才已经搬走了,说是儿子在外地买了房,接他去过好日子去了。

  村里都是老人做的营生,吃一口少一口,除了刘秀才的小食店,还剩下几家熏肉铺子和点心房,江语乔打包了一只江正延爱吃的熏鸡,一包蒋琬喜欢的酥皮点心,还买了些哪里都买不到的香豆片。

  天擦黑时,江正延出现在村口,同行的还有江晴,她刚从学校里回来,脸上化了淡妆,奶茶色的口红衬得人好气色。

  江语乔拆开油纸,撕下一块鸡腿塞到江正延嘴里,江正延心情不错,吃完一块又伸手要,点评道:“还是那个味儿。”

  后视镜里,他脸上的纹路渐深,他也老了。

  江语乔懒洋洋地躺到江晴腿上,江晴玩着她的头发,在她耳侧编出两条小辫子,江语乔没躲,伸手去摸江晴头上的水晶发夹,江晴有些不一样了,不过依旧很温柔。

  她和她说,她学了好多发型,现在是班里的小发型师,大家出去约会拍照,总喜欢找她扎头发做造型,发夹和小发绳买多少都不够用,她还和舍友借了卷发棒,就在行李箱里,等回家了,可以给江语乔卷头发。

  江语乔仰头看她:“姐,你也可以不当老师的,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当老师一条出路,做你想做的,当造型师也不错嘛。”

  她们靠在后排,说着悄悄话。

  “那哪里行。”

  “当然行啊,你刚二十岁,很年轻的。”

  江晴没有反驳,忽然说:“其实,我们宿舍有个女生很喜欢穿旗袍,还有民国风的衣服,汉服之类的,我也会帮她弄弄发型什么的,汉服你知道吗,她说现在有很多人穿,还问我要不要进汉服社,我还在考虑。”

  “去试试嘛。”江语乔兴冲冲的,“大学,多自由的年纪,错过了可就没有了哦。”

  江晴若有所思。

  是啊,二十岁还很年轻,年轻到一切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