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纪晏灿有八个多月没见面,对方的第一句话是要看《偃师》的剧本。

  纪晏灿作为整部电影最大的投资商的确有资格知道电影是什么内容,当初同四方的合同签的极其草率,变相上他们可以称作为甲方,但是对他们乙方要做的内容丝毫不关心,三言两语之间就敲定了合同。

  不知道哪个太有眼力见的家伙,又搬来一张椅子,纪晏灿在一旁坐下。

  知道纪晏灿没吃晚饭后,同样送来了一盒饭,又给二人分别送了一瓶水。

  十分周到,忙的很有情商。

  不知纪晏灿来这前说了什么,制片竟然没有过来,周围就只有他们二人。

  现在所拍摄的内景刚搭好不到两个月,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建材味,人流攒动,饭菜油香,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并不好闻。

  “乌导?”纪晏灿又重复了一遍,语调微微上扬。

  乌晴也每个字都听见了,但他不确定纪晏灿到底会不会在意这件事,以及纪晏灿的想法。

  四方会给《偃师》投资的事乌晴也不意外,虽说不上笃定,但百分之八九十会是纪晏灿吩咐做的。

  “纪总,等吃完饭,剧本给您过目。”乌晴也皮笑肉不笑。

  只要有旁人在场,乌晴也喊他的称呼就变成纪总,看似没有任何私交。

  “好。”

  纪晏灿总算没揪着剧本的事不放。

  室内通风差,环境闷热,气味不好闻,但乌晴也忙了一下午,是真饿了,盒饭两荤两素,味道清淡,是要比往常那些重盐重油的盒饭好吃太多,乌晴也吃得干干净净,收拾餐盒时瞄到纪晏灿的饭菜只有被筷子拨动过的痕迹,分量并未减少。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放下的筷子,乌晴也抬头,纪晏灿一直望着自己。

  “你不饿吗?”

  乌晴也心知纪晏灿大概率是在这样的场合吃不下东西。

  他看似表现得随意,其实讲究得不行,衣食住行各方各面都有标准。

  “嗯。”

  剧务过来收垃圾,乌晴也将自己和纪晏灿的饭盒都扔进蛇皮袋里,不再同他搭话。

  路天宇今天的那场戏还没有开始拍,现下搜罗他的身影,让其补妆换衣服。

  他左右张望着,被纪晏灿看在眼里。

  “乌导,剧本在哪呢?”

  乌晴也的动作变得僵硬,剧本这件事还是没有绕过去。

  他一开始就打算阳奉阴违,抱着挂羊头卖狗肉的想法。

  对路天宇起初是抱着期待的,但对方实在演不出那种感觉,而且没有抱着非要演好这个角色不可的心思,不肯下苦功夫,从来剧组的第一天就是得过且过的状态,一心想着早拍完早解放。

  那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演好。

  可惜四方的那笔钱是分批来的,乌晴也还得装模作样,同时偷偷私底下物色新演员,找到合适的后应该会重新补拍。

  乌晴也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毕竟不光彩。

  乌晴也当时找过律师看合同,四方的条款中并没有说一定要让旗下的艺人参演《偃师》,路天宇会过来只不过是两边心照不宣,是圈里约定俗成的一个规则罢了。

  真没履行,到时候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等到上映后,乌晴也说自己拍了两个版本,他采用更好的那一版无可厚非。

  乌晴也在耍心眼,如果《偃师》的票房不错,四方也会收到钱,他这也不算坑蒙拐骗。

  纪晏灿是今天见到路天宇,和对方聊了几句后敏锐地察觉到剧本的不对劲,所以这才想要看剧本。

  乌晴也不知道四方想将路天宇捧到个什么程度。

  把握不准纪晏灿心里那根线。

  不过现在人就坐在他旁边,乌晴也知道躲不过去,拿开桌子上的鸭舌帽,下面压着的是剧本,直接将《偃师》的原剧本以及给路天宇加的那一版都给了他。

  乌晴也的字迹属于笔锋锐利且大气的那一类,字体同样很大。

  当初纪晏灿一眼就记住了他的字迹。

  纪晏灿看过乌晴也高中的作文,方方正正的小格里每个字笔力遒劲,好看归好看,但是快要挣脱开方格之外,不是老师会喜欢的卷面。

  那是一篇议论文,短短的八百字包含了一个感动十大人物,一个怀才不遇的诗人还有一个国外生前籍籍无名的画家……全篇公式模板,写的很烂,纪晏灿那时压根想不到一个毫无艺术细胞的人会成为一个导演。

  因为剧本空白面积有限,乌晴也在有意控制自己的字体大小,而且有些潦草,有些字纪晏灿认不出。

  乌晴也没有出声,看着纪晏灿往后翻动。

  一家娱乐传媒公司的老板,公司每年不知道有多少电视剧电影要拍,亲自来现场看演员怎么演已经不是纪晏灿他们那个层次会做的事情,对他来说重要吗?能分辨哪些人演的好哪些人演的好演的差,或者说在他眼里应该都是一样的。逻辑不通的各类偶像剧一茬接着一茬,但是带来的收益却是无比可观,如今靠市场说话,质量好坏与否都不太重要,能挣钱才是主旨。

  纪晏灿看重剧本吗?乌晴也不知道。

  但是他的确很有眼光,四方每年都会有突然爆了的电视剧、艺人、综艺又或者电影,纪晏灿对市场的敏锐度一直很高。

  纪晏灿翻得很快,大概小二十分钟将两本都合上。

  “为什么他的戏份不在原定的剧本里。”

  “他?”

  “那个说话喜欢拖尾音的,语速很慢。”

  乌晴也脱口问出就反应过来是谁了,纪晏灿的形容也有点契合,路天宇跟人说话时的确会带点撒娇的意味。

  “因为是新加的剧情。”

  “你觉得合适吗?”

  乌晴也听他的话差点笑出声,纪晏灿才是那个不折不扣的商人,四方钦点的男一号,既然是男一号,自然戏份要最多,现在问自己合不合适能怎么办。

  “我是导演我觉得合适就行。”乌晴也回以微笑。

  “不是说晚上还有一场戏,看到你标记的那场了,现在拍吧。”纪晏灿将剧本全都还给了他。

  众人知晓纪晏灿的身份后,每个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一切准备就绪后,开机。

  路天宇都背了一下午的词,希望他今晚能够发挥的好些。

  乌晴也打开监视器。

  可能是下午的努力真有用,路天宇的第一遍,台词就十分顺畅,而且走位也是正确的。

  要是纪晏灿每场都在这监工,指不定路天宇的演技有飞跃的进步。

  乌晴也喊了卡,“不错。”

  “乌导,你是打算拍成这样你就给过的吗?”而纪晏灿突然出声。

  乌晴也下句是想说过的。

  “……”

  “再来一遍。”

  三台监视器摆在一起,话说是可以放下两把椅子并排在一起。

  可开机前,纪晏灿秉着不打扰乌晴也的原则,往后坐了点,现在看他才像是那个掌控全场的总导演。

  为难路天宇的不是乌晴也,变成了纪晏灿。

  一副高要求高标准的模样,显然是一位严苛的导演。

  “还是不行,表情不太对。”乌晴也没法唬弄了事,按照正常的要求去约束。

  要是往常,路天宇肯定就会上前同乌晴也理论,自己哪点没有发挥好,但是今天就乖乖点头。

  路天宇很久没这种感觉了,除去他刚进组时被乌晴也一直摁机,后来几乎少有这种情况。

  光这一条,就已经卡了快十次,台词他说的都想吐。

  但是他看到纪晏灿像大爷一样坐在场外,便又什么都说不了,抓耳挠腮,只得去找乌晴也。

  “乌导,还有哪里不行吗?”路天宇不懂纪晏灿为什么要为难自己,他小声地问乌晴也。

  降低分贝的话语还是被后面那人听见,纪晏灿反问:“你觉得自己能过吗?”

  好像导演真的当上瘾了。

  “不行。”路天宇直摇头。

  “……”

  “没事,已经很不错了。”乌晴也出言安慰。

  “乌导就是想随随便便拍部烂片唬弄人吗?”

  已然殃及池鱼。

  乌晴也当没听见,让大家都休息一会儿,找到状态后再继续。

  扭过头,看见纪晏灿靠在椅背上,手上多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物件,乌晴也看清是什么后微愣,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裤子口袋,干瘪的只剩一个打火机躺在那。

  纪晏灿什么时候顺走的?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乌晴也收回目光,转过身,监视器里场内的工作人员正在重新布景。

  烂片这个词其实主观性很强。

  如今有个刻板印象,只要是爱情片绝对会是烂片,无论标签是青春疼痛、都市情缘……有网友做过一个统计,国内每年上映的各种爱情片占据同年影片的三分之一,而这三分之一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性会是一部烂片,可就算是这样,每年的小成本的爱情片都能够回本。

  内容烂俗至极,大部分人从影院离开时都要骂一句难看。

  电影里的两个主角像有病,明明有更好的选择,非要停留在让自己流眼泪的人身边,不愿向前走,偏到电影的最后几分钟搞一出主角幡然醒悟的戏码,连主角二人一个圆满的结局都不愿给,吝啬极了。

  可依旧会有人买账,找到所谓的共鸣,经久不衰有它的道理,就是有人喜欢看纠缠不清的爱,喜欢不纯粹夹着痛苦的爱。

  普罗大众的意义上,乌晴也拍过的那些电影有三分之一都被称之为烂片。

  春节档《清宁魅书》的成绩一般,只有十个亿不到的票房,勉勉强强够上成本,被不少人骂烂片,说什么大投资,就是用来洗钱的。

  《清宁魅书》似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烂片。

  《所有人都给我跪下》是当时乌晴也不可挽回的结局,而他觉得自己同纪晏灿的结局也是不可挽回。

  他跑去州市也包含着逃避的因素在。

  后来乌晴也在速刷那些电影时恍然,自己和他们一样,一种强迫性重复的心理不断占据上风。

  人会在潜意识里选择早年和自己亲近之人相似的互动模式,而他十岁之后真正与他亲近的只有纪晏灿一人。

  会爱上纪晏灿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不管是年少时的X幻想对象,还是往后每一年纪晏灿都会在他枯燥乏味的生活里留下的痕迹,都足够了。

  乌晴也不会爱人,与他相近的纪晏灿是那样的一个人,他们间的相处模式不是正面教材。

  乌晴也觉得爱一个人是将好的东西都给他,但是纪晏灿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爱纪晏灿爱的不得要领、胡乱冲撞,害怕这个世界上他与纪晏灿十几年的线断了,所以要拼尽全力在纪晏灿那里留点什么。

  乌晴也一直试图改变纪晏灿,去证明自己是被他爱的,有被他爱的原因,所谓的自证情节,但这种改变不符合人性,陷入了无尽的怪圈,只觉得挫败。

  乌晴也从州市回来后怀疑自己对纪晏灿的感情真的是爱吗?

  不断解析纪晏灿做的那些事意义是什么,同时也在不断地逃避。

  那边的场务高声现场清理好了,告诉他随时可以开拍。

  乌晴也回神,再次回过头瞥向纪晏灿。

  手中的白色的烟盒被搓着都是褶皱,快要看不出它原来是什么了。

  乌晴也想,他跟纪晏灿之间就是一部烂片。

  纪晏灿盖住他的眼睛那瞬间。

  乌晴也想,自己还是爱的。

  但爱纪晏灿这件事变得自由起来。

  所有的改变都来源自身,而非他人。

  纪晏灿似有所感,目光从烟盒移到他的脸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咬在嘴上,朝他招手。

  乌晴也起身走去。

  “有打火机吗?”咬着烟的声音含糊不清。

  乌晴也递给他。

  纪晏灿不接。

  乌晴也弯腰。

  这是乌晴也第二次给纪晏灿点烟,上一次是纪正平离世的那个夜晚。

  在乌晴也站直前,纪晏灿坏心眼地朝他脸上吐出了一口烟雾,白雾缭绕,朦胧里看见乌晴也瞪了他一眼。

  烟雾散尽,乌晴也又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纪晏灿笑了,他还是不觉得香烟会带来多少精神的慰藉,只不过这是乌晴也身上气味之一。

  起身,吐出嘴里的烟,碾在鞋底下,连带着他那半包烟全都抛进了垃圾桶里,“难抽死了。”

  “随便你怎么拍,别到最后真给搞出一部烂片来,让我那十亿打水漂了。”

  乌晴也眨眨眼,他早看见了纪晏灿别在衣领处的墨镜,是他送给纪晏灿三十三岁的生日礼物。

  纪晏灿心如明镜,自己那点心眼在他那根本不够看,看到剧本时就想明白他想要干什么。

  折腾一晚无非是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么都要不痛不痒地报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