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奔波直到京城, 秦元佑顾不上休息,直奔皇宫去。

  大殿内。

  今日的早朝已经结束, 大部分大臣已经离去,只剩下几人站在原地,仍在商讨着什么。

  “卢侍郎。”

  听到声音,卢经武停下和同僚商讨的话语,回头看去,惊讶了一瞬,“三殿下。”

  秦元武摆摆手, 看向卢经武身后的那些大臣,几位大臣瞬间意会, 纷纷和卢经武告别。

  片刻后,此地只剩下他和卢经武二人。

  卢经武率先开口道:“三殿下找臣是有什么事吗?”

  秦元武正色道:“我也不与你兜圈子,想必你也知道,你我都是小七这边的人,所以,我想问你个问题。”

  “我不希望你瞒我。”

  卢经武也严肃了神情, “三殿下请说。”

  “那几位镇守……当真是用了血祭之法?”

  卢经武没有太过惊讶,毕竟, 自四位镇守入狱后,这段时间明里暗里向他打听这件事的人很多,目的各不相同。

  有的是几位镇守之前在京城时的旧部, 怎么都不相信他们这几位老长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而有的则是怀疑所谓血祭之法, 不过是七殿下为了清除异己,好将五州镇守全换成自己的人罢了。

  这样的说法甚至一度占了主流, 毕竟,之前凉晟州镇守被以武极宗卧底的身份逮捕, 虽然证据都在,那位也已经认了罪,但还是有不少的人不相信。

  而如今,更是四位齐齐来京城请罪,不论他们是否有罪,单是主动来京城,就已经够不可思议了。

  所以,现在有很多人都怀疑四位镇守,不,甚至是五位镇守都是被七殿下以别的方式拿捏了,不得已,才承认了这些“罪名”。

  念头在脑海里一转,卢经武忽地对秦元武笑了笑,说道:“臣也有一个问题想问殿下。”

  秦元武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我并不会怀疑小七,没有人比我更相信小七的仁慈。”

  “若小七当真如他们猜测的那样,我哪还会活生生站在这里,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卢经武微愣,虽说这的确是他想问的事情,但三殿下这也……太直白了吧。

  不过,对方这副表现也更加证明了他对七殿下的信任。

  他轻笑一声,“三殿下勿怪,此番是我多嘴了。”

  “没事,你也是为了小七着想。”说着,秦元武看向卢经武,“所以,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卢经武点点头,“我等的确在四位镇守身上检测到了血祭法的痕迹,当然,准确的说,是五位。”

  听到回答,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秦元武心中百感交集,他的确不会怀疑小七,却也没想过怀疑那几位镇守,在军营时,他也是听说过他们的事迹的。

  秦元武点了点头,“既然已经得到了答案,那我就先离开了,军营那边……”

  他看向卢经武,卢经武适时回道:“三殿下尽管去说,如今证据皆以齐全,五位镇守也都认了罪,我等刚刚也是在探讨要如何以这些证据来洗清七殿下身上的污名。”

  秦元武刚要点头,下一秒,秦元佑却突然闯了进来,正听到此话,火气又猛地冒了出来,“认罪?认什么罪?!”

  “他们哪里有罪?”

  “四殿下……”卢经武刚想解释,却被对方瞪了一眼,只能无措地看向秦元武,见状,秦元武有些无奈,冲着对方摆了摆手,卢经武连忙退下。

  “你……”秦元佑还要去拉扯对方,却被秦元武直接拦下,“四弟,你冷静一点。”

  秦元佑动作一顿,想要挣脱对方的束缚,可他又怎么比得过秦元武,最终也只能目送卢经武走远。

  挣脱未果,对方还已经离开,尽管此刻秦元佑怒火正盛,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片刻后,他开口道:“三哥,放开我吧。”

  秦元武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松了松,嘴上却还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冷静下来了?”

  秦元佑深吸一口气,“算是吧。”

  秦元武冷哼一声,“算是?那就是还不够。”

  不过虽然说着,但他还是彻底松开了对方,后退两步,审视道:“为什么突然来京城?”

  秦元佑沉默半晌,开口道:“三哥,你也觉得刘镇守他们会做出血祭的事情吗?以前在军营里,你我可都是听着他们的事迹成长的。”

  “在北辰州的时候,刘镇守更是教了我很多……”

  他抬起头,眼底满是希冀与恳求,“三哥,那人就是刑部的人对不对,你让我去问问他们,我也不做别的,就是盯着他们,让他们秉公执法……”

  秦元武忽地长叹一口气,直接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脑袋,秦元佑也被对方这少见的亲密动作吓了一跳,竟也是呆呆地愣在那里,“三,三哥。”

  三哥这是被什么人给夺舍了吗?

  以前在军营的时候,他两既是手足兄弟,又是亲近的主将和副官,可即便是那时候,秦元武也从未对他做过如此亲近的举动。

  拍完脑袋,秦元武也觉得有些尴尬,转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四弟,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在证据出来之前,我也不敢相信他们居然会做出血祭的事情。”

  听到这,秦元佑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预感甚至让他有打断对方的话的冲动,可是,他没有动,只是呆愣地听着。

  “只是,证据确凿。”

  “他们身上的确有血祭法的痕迹。”

  当真相如当头一棒砸向秦元佑的脑袋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反驳道:“可,可是,他们……”

  “他们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秦元武答不上来,只是又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其实,他能够理解秦元佑如今的状态,也能明白他为什么不能接受,不同于自己只把他们当成崇拜敬重的军中前辈,军营生活和北辰州的生活已经让秦元佑将那位刘镇守当成了自己亲人般的存在,像老师也像长辈。

  秦元佑崇敬他,尊重他,也亲近他。

  其实,这也是他们的错。

  秦元佑以前还不是这样的性子,不会这样暴躁,也不会这样排斥他们,更没有排斥父皇。

  一切都是从五弟去世时开始。

  秦元佑和秦元佐不仅是一母同胞,更是双生子,从小他二人便极为亲近,两人和他们的关系谈不上疏远,但也远远称不上亲近,毕竟,他们双方才是对方最重要的兄弟。

  直到有一天,秦元佐去世。

  那天秦元佑的状态,秦元武甚至都不忍心再回忆了,只记得那天对方的眼神沉冷又死寂,而更糟糕的是,他们所有人都没有见到五弟的尸体,还不知道他被葬在哪里,或者说,有没有被葬。

  那时候,他们血缘上的父亲,大乾最尊贵的人,面对他儿子的死讯却只是一如既往地冷着脸,仿佛死掉的人根本不是他儿子。

  而秦元佑也是在那一天彻底仇视上了父皇。

  他们,其实也是,不过谈不上仇恨,只是彻底对父爱死了心。

  散发的思绪慢慢收拢,秦元武突然开口道:“想亲自去问问他们吗?”

  秦元佑愣了一下,“三哥你……”

  秦元武收回放在对方肩膀上的手掌,目光顺着阳光看向殿外,记得他们接到五弟死讯那天,也是这样明媚的天气。

  秦元武收回视线,忽地开口道:“四弟,其实那天,我很后悔没有上前给你一个拥抱。”

  秦元佑渴望亲情,他又何尝不是,只是他不敢,而秦元佑则是将自己对亲情的渴望投射在了刘镇守身上。

  五弟那次,他没有上前,这一次,他希望可以帮一帮他这个弟弟。

  ……

  一路跟着秦元武来到邢狱,秦元佑都仍是有些懵的状态,脑子里乱成一团,思绪纷杂,他能够理清这些想法,但他不敢理,甚至都有些不敢碰。

  渴望了那么久的亲情如今终于出现,他却开始胆怯了。

  不过,这些复杂的思绪倒是将他的忐忑与紧张冲淡了很多。

  “到了。”

  秦元武刚想带对方走进去,眼前的两个守卫却将他们二人拦住了,“三殿下,四殿下,陛下还在里面。”

  听到这个词汇,秦元佑下意识握紧拳头,秦元武拍了拍他的肩膀,刚要开口,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让他们进来吧。”

  秦元佑身体紧绷,跟在秦元武身后,走了进去。

  秦元武走在前列,“父皇。”

  说着,他又看向站在乾皇身侧的两人,眉头微皱,“大哥,六妹,你们怎么会在这?”

  潮湿阴暗的刑狱里,秦元珍神情平静,“拿到五州账本后,来和他们核对。”

  她瞥了秦元武一眼,“账本里就有他们施行血祭之法的一部分证据。”

  对方态度平静,秦元武却一时语塞,侧目去看秦元佑,却见对方已经死死地盯着乾皇,而乾皇却仿佛半点都没有察觉,也不在意,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关在狱中的人。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滞。

  秦元武和秦元礼对视一眼,这些天,明确了未来方向的两人关系也算是缓和了不少,虽然彼此都有些看不上对方,但时不时互怼两句,相处也算融洽。

  见秦元礼避开视线,秦元武心中暗骂一声,张了张嘴,刚想再说些什么话题来缓和一下气氛,下一秒,便听得几声哀嚎,“陛下,陛下,臣知错了。”

  “陛下,求您看在老臣曾为您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饶恕臣吧。”

  两位镇守纷纷哀嚎,早就猜到自己下场的刘镇守却只是默默地待在角落,即使是见到秦元佑的出现时,也只是神情复杂了一瞬,随后便又恢复了冷漠,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南赋荣也是一样,他甚至都没有抬眼看乾皇和其他几位皇子皇女。

  见刘镇守和南赋荣不说话,那两位镇守却是有些急了,“陛下,陛下,都是南赋荣诱骗的我们啊,血祭法是他最先开始的,这次也是他哄骗的我们,我看他分明和那七殿下是一伙的……”

  南赋荣忽地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我诱骗你们?难道那血祭之法是我逼你们享受的吗?”

  “你们的意思是说,是我逼着你们拿到了血祭之法的信息,又逼着你们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来补充血祭法的完整秘方,逼着你们查阅各州的户籍策,然后带出符合条件的居民,最后又逼着你们享受血祭法吗?”

  “所谓的诱骗,不过是某次聚会上我提了一句‘古传有血祭法可以延年益寿’罢了,这也能怪到我的头上?”

  “你敢说当初你说那句话没有拉我们一起下水的想法吗?”两位镇守齐声怒斥。

  南赋荣还想再说什么,而乾皇却像是已经厌烦了他们的吵闹,直接挥了挥手,道:“把他们几人带到别的牢房。”

  话音刚落,几道身影便突然出现,打开牢房,将其余三人都押了出去。

  见刘镇守也被带了出去,秦元佑看了看乾皇,又看了看身旁的秦元武,接到信号的秦元武移了移步子,巧妙地挡住了对方的身形,随后在他耳边轻声道:“快去吧。”

  秦元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轻手轻脚地跟了出去,而这一系列动作,乾皇就像完全没有发现一样,又或者是发现了但是毫不在意。

  等其他人离去,南赋荣又是嗤笑一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永远都在扫人兴致,惹人不喜。”

  乾皇也跟着冷哼一声,“哦,可小七是我儿子。”

  南赋荣:……

  他破防了,他真的破防了,死毒舌的嘴还是那么毒。

  要是说现在他对秦元禹还有哪点不满,那就是对方身体里流得居然是这个死毒舌的血,简直是玷污了对方!

  南赋荣不说话了,乾皇却突然笑了出来。

  听到对方的笑声,南赋荣顿时更气了,“你笑什么?你很得意吗?这次是小七的功劳,又不是你的。”

  乾皇以十分平静的语气打出第二击,“哦,可小七是我儿子。”

  南赋荣:……

  再回对方一句话他就是狗。

  他不再说话,乾皇也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两人就这样静默着,仿佛根本感受不到如今诡异的气氛。

  秦元武尴尬地四处乱瞄,终于在某个瞬间和秦元礼对上视线,想要做个表情询问一下,却见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无奈。

  秦元珍看了两人一眼,随后便移开了视线,双手抱胸,神态自若。

  不多时,秦元佑却是悄声又走了回来,神情复杂难辨,有难过也有释然。

  秦元武看了他一眼,确认了一番对方的状态后才放心地收回视线。

  没过多久,乾皇再一次开口道:“五弟。”

  秦元佑动作微愣,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乾皇动作不变,依旧在看南赋荣,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乾皇在喊的不是秦元佐,而是此刻正待在牢中的老者。

  他收回了视线,手臂垂在两侧,手掌微微蜷缩了两下。

  南赋荣皱了皱眉头,“别叫我这样恶心的称呼,我改了新名字。”

  即使是被南赋荣三番两次地驳了面子,乾皇却依旧没有生气,仍是平静地望着他,片刻后,才轻声道:“新名字不错。”

  南赋荣冷哼一声,心下却在懊悔自己刚刚的回复。

  又是一阵无言。

  只是此刻的秦元武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其他人也是纷纷沉默,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乾皇仍在盯着南赋荣,就当南赋荣就要忍不住的时候,乾皇再次开口,只是话语里满是感慨,“你已经这么老了啊……”

  一股气堵在南赋荣胸口,随后那股气越扩越大,是郁气更是怒气,仿佛有一股他积压了很久很久的情绪,久到他都快忘了它的存在,此刻却突然涌了上来,将这股气填充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抬起头,额前散乱的白发滑了下去,将脸上的苍老彻底显现出来,只是眼中的情绪却正炽热,“你现在又在装什么?”

  他忽地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了那个窝在他心底三十年的疑问,“三哥,大哥死的时候,你怎么不问问他呢?”

  他终于明白自己心中那股情绪是从何而来,跟对方争了那么久,久到他都以为自己真是因为不服输不认输才跟乾皇对立的。

  不是的,以前他不喜欢争这些的。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南赋荣扶着阴冷的墙壁,一点点地站了起来,他终究是老了,也要死了,但现在,在此刻他不想输。

  乾皇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对方扶在墙壁上青筋暴起的手腕,看着对方摔倒几次,却依旧一遍遍地爬起来,直到最后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倚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

  他的眼底闪过了什么,只是稍纵即逝,很快便恢复平静,“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倔强且骄傲。

  南赋荣愣了一下,随后轻轻笑着,“你也是一样,还是那么冷血。”

  受限于方位,南赋荣没有看到,可是,站在乾皇身后,此刻正敛声屏气生怕发出半点声音的四人却清晰地看到,在对方说出冷血那个词时,乾皇背在身后的手掌微微蜷缩了两下。

  乾皇沉默片刻,却是根本没接茬,“你看起来就要死了。”

  南赋荣愣了一下,“是啊,所以你……”还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吗?

  他话还没有说完,乾皇便继续道:“需要我叫小七回来吗?”

  南赋荣顿了顿,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这么回答,只是,他没有犹豫,摇摇头,“不要。”

  “作为他的手下败将,我不想在他面前毫无尊严地死去。”

  “你又在侮辱我。”

  这样一出,秦元礼四人又看到乾皇背在身后的手又蜷缩了两下,一开始,几人还能当作眼花,但现在,在几人眼里,那微颤的双手却隐隐有几分无助的感觉。

  不过,应该只是错觉吧。

  四人对视一眼,难怪父皇对他们这般冷情,原来他对自己的手足兄弟也是如此。

  南赋荣对准乾皇,刚刚这番话又激起了他的怒火,“你总是这样,从来都是这么冷血,在你眼里,你真的有把我当作你的弟弟吗?”

  他深吸一口气,“所以,你回答我,你当初为什么要杀大哥?”

  乾皇没有回答,南赋荣却误解了对方的意思,怒气更盛,继续道:“好,你不想回答,更不愿给我回答。”

  “没关系,反正在你心里我也不是你的弟弟,你也不在乎我,而且,我也理解你想坐上皇位,大哥当初是太子,挡了你的路,你对他痛下杀手,这些我都能理解。”

  他抬起头,声音颤抖着,“那小九呢,他还那么小,那时候,他可是常跟在你我身后的。”

  “他把我们当哥哥啊!”

  “还有四姐,八妹……”

  南赋荣继续说着,四人却清晰地看到随着一个又一个名字被南赋荣说出,乾皇的手掌也颤抖地越发厉害了。

  还没等南赋荣说完,墨老便突然出现,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乾皇伸手打断了,“好了,让我自己说吧。”

  “我也该迈出这一步了。”

  他转头看向四人,“你们先出去吧。”

  说完,乾皇转头看向墨老,“你也走。”

  墨老沉默了一瞬,转头看向南赋荣,轻声叹了口气,“老朋友,坚持久一点,你马上就会得到答案了。”

  南赋荣深吸一口气,“嗯。”

  几人纷纷退去,却又都没有走远,只是站在房间外,偶尔能从里面听到些杂声,而全程,秦元佑拳头握了松,松了握,最后,他彻底放松下来,松开拳头,神态也平静下来,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背过去的手垂在了两边,乾皇握了握,很快便又松开,他深吸一口气,话语里竟有几分磕巴,“五弟,你,你还记得三十五年前你我遭到的那场刺杀吗?”

  南赋荣愣了一下,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脸上也带着些许怀念的神色,“记得,那时候你还没有现在这样冷血,咱俩当时关系最好……”

  乾皇嗯了一声,“那时候,你还替我挡了一刀,重伤垂危,险些就救不回来了。”

  “你还记得?”

  南赋荣有些惊讶,神情恍惚了一瞬,很快又冷硬下来,“那你……”

  乾皇打断道:“我调查过,是大哥下的手。”

  “什,什么?”

  南赋荣瞪大了眼睛,愕然片刻后又慢慢收回了表情,“看来,那时候大哥便盯上了你。”

  乾皇顿了顿,有些意外南赋荣的反应,他还以为对方会不敢置信,甚至会说是不是他捏造的。

  毕竟,那时候的大哥和如今的秦元礼有些相似,表面温润和善,一副仁慈模样,在他们面前是可靠宽容的大哥,在大乾百姓面前是仁慈实干的未来天子,可实际上,他不在乎任何人,满脑子都是权利,人命和兄弟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一心只想着如何将这位子坐得更稳些。

  当他调查到刺杀真相时,他也不敢相信,只是,当更多佐证出现在他面前,他终于还是死了心,也意识到,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一味的软弱避让,只会带来更多的伤亡,不只是自己,还有自己身边的人。

  那时候的他和当初秦元武的状态很类似,只是,如今秦元武有小七作为他的兄弟,那时候的他……其实也是有的。

  只是现在,他也不认我了。

  乾皇又看了眼南赋荣,一时失神竟让他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异样,只是听他继续道:“那小九呢?”

  乾皇叹了口气,“他和大哥一母同胞,而且,那场刺杀发生时,你我的位置就是小九泄的密。”

  南赋荣闭了闭眼,声音微颤,“那四姐,六妹……她们呢?他们也害我们了吗?”

  伴随着尾声落下,随后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乾皇又是长叹一口气,“小,小五,我很抱歉,我没有那么厉害,为了我们的安全,我只能……”

  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他们曾经都是大哥的拥趸,我没办法信任他们,而且,饥荒频发,背后也有他们的纵容,他们……也都是有罪的。”

  “那时候的大乾就像一个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早已被蛀成了空壳,世家奢靡,朝臣贪腐,皇子皇女庸碌荒唐。”

  “那个时候,容不得我心软。”

  乾皇闭上了眼睛,随后又猛地睁开,“我或许错杀了很多人,但是,更多的人都不无辜,我只恨我当时杀的还不够多,以至于直到现在我才清理地差不多,这中间,又有很多人因他们而死。”

  一开始,乾皇还是说得有些磕磕绊绊,到了后面,却是说得越发流畅,说到最后,他猛地握紧拳头,情绪激动,“即使你怨我,我也要说,我不后悔。”

  “凡事皆要做取舍,既然当初为了活命,我选择了登上皇位,那必须舍掉的那些,我就绝不会后悔。”

  目光落在南赋荣脸上,对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怔忡,却是没有了刚刚的激动,见状,乾皇也缓了缓情绪,叹了口气,“不过,现在我倒是有些后悔了。”

  “我该早点发现你的情况的。”

  “我知道你怨我恨我……”

  南赋荣看着他,忽地轻笑一声,眼里闪着泪,“不晚,不晚,现在就正好。”

  仿佛突然失了力气,南赋荣的身体从墙上滑落,乾皇一怔,猛地打开牢门,冲了进去,扶住对方,“小五,小五你怎么样?我去给你……”

  说着,他就要起身喊人,却被南赋荣直接拉住,说道:“别叫了。”

  “三哥,我想跟你聊一会,平心静气地聊一聊。”

  “就我们两个。”

  “你我斗了太久,也争了太久,少年时我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见乾皇面带犹豫,南赋荣继续道:“三哥,你知道我的,沾了血祭之法,我现在也不想活了。”

  “这么多年,你几乎没顺过我什么,我求你放过小九,放过四姐她们,你都拒绝了,这一次,就看在我就要死了的份上,答应我吧。”

  他神情放空,“我不想再拖着这个身躯活着了。”

  乾皇叹了口气,扶住对方的手用了用力,“……好。”

  南赋荣扯了扯嘴角,随后理直气壮地说道:“三哥,扶我坐起来。”

  乾皇没说话,手上却已经小心地扶着对方靠坐在了墙角。

  南赋荣笑了笑,拍了拍自己面前的位置,说道:“三哥,你也坐。”

  乾皇:……

  他沉默地坐下,“……还要我做什么事?”

  南赋荣笑了,“不需要了,看三哥这样,我就放心了。”

  听到这句话,乾皇忽地心头一跳,抬头看向他,见对方一直笑着,呼吸越来越重,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轻快,“什么意思?”

  南赋荣没有回答,乾皇却有些急了,“小五你,你的目的不是那些问题?”

  “你,你说话啊!”

  南赋荣扯了扯嘴角,身体内的疲倦感越来越重,“三哥,刚刚我问了你那么多问题,你都不回我,现在我只是没回你一个问题,你就这么着急了。”

  “你这皇帝当得可真是威严啊。”

  乾皇深吸一口气,“你,你早就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了,对不对?”

  “那你刚刚为什么?”

  南赋荣摇了摇头,避而不谈,“三哥,临死前,我想见见其他人。妻子和儿女临走前我都见过了,我想了想,京城中除了你,也就刚刚那个墨老头我熟一点了。”

  乾皇顿了顿,转头出去喊了墨老进来,随后便又盯着南赋荣,“见完后一定要回答我。”

  墨老走了进来,目光落在南赋荣身上,此刻的他和前些日子完全不一样。身为入圣期,墨老能感知到对方的身体越来越吃力,可脸上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愉快,仿佛一个重担被彻底卸下,自此未来一片坦途。

  可他知道,对方没有未来了。

  而且,刚刚他们谈话的内容,他也听到了,那扇门拦不住入圣期的耳朵。

  墨老眯了眯眼睛,看向乾皇,他的脸上却是少见的有了嘲讽以外的神情,脸上的焦急,担忧与悲伤清晰可见。

  他忽地福上心灵,对南赋荣开口道:“你既然已经得到了答案,那他也应该得到。”

  见南赋荣怔住,墨老叹了口气,“别让自己后悔,也别让对方后悔。”

  他摇摇头,只留下了一句话便离开了房间,“如今见也见了,你们兄弟两还是好好聊聊吧,别留下遗憾。”

  乾皇默不作声,其实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一点答案,“你早就知道了?”

  南赋荣摇摇头,“只是最近才知道的,之前的十几年,我是真的恨你。”

  “也因此,我做了很多错事,我原谅不了自己。”

  看着南赋荣脸上过分的老态,乾皇心头一颤,一个猜测涌上他的脑海,他声音颤抖,“……那血祭法?”

  南赋荣扯了扯嘴角,“我没用。”

  “三哥,纵使我曾经恨过你,但我依旧是我。我有我的底线,不然,当初三哥你也不会认同我。”

  一股猛烈的酸涩忽地在乾皇心头爆开,涌上喉咙,眼睛和鼻头,他下意识抹了抹眼睛,“难怪,难怪,你明明比我还要小上几岁啊,怎么就需要用上血祭法了呢?”

  “是我的错,是我忽略了你……”

  南赋荣摇摇头,“其实,就算不用,我的寿数也没几年了,早年身体亏空,又跟你置了那么多年气,在南闵州时又憋着一口气,想要向你证明我不比你差,宵衣旰食,日夜操劳,让本就亏空的身体更加破败。”

  他就这样平淡地叙述着,乾皇眨了眨眼睛,却怎么都眨不干净眼中的水雾,“是我的错,我要是早点改掉我的毛病,早点跟你说清楚,你也不至于……”

  南赋荣摇摇头,“三哥,我不怪你,你有自己的苦衷,也有你的难处,你身处最高位,背上肩着大乾的未来,你不能轻易展现自己的情绪,我能理解。”

  “你很忙,也很累,你几乎连自己都照顾不到,我是成年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总是这样,习惯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在自己身上,当初若是……”

  南赋荣忽地停住话语,摇头笑笑,继续说道:“其实,这些年大乾被你治理的很好,饥荒的次数越来越少,朝政的权利都被你笼络了回去,你的孩子也都很优秀。”

  乾皇刚想说些什么,便见南赋荣艰难地仰了仰头,一脸骄傲地说道:“可是,三哥,我也不差吧,如今接任我镇守之位的是我三女儿,她也很棒啊,这些年南闵州被我治理的也很不错,我刚到南闵州的时候,可是名副其实的‘难民州’,大部分人食不果腹,如今虽然比不上中州繁荣,但也是,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

  “毕竟,我叫南赋荣,我要把繁荣赋给南闵州,我要让南闵州的人过得更好。”

  疲倦感越来越重,可南赋荣的心中却仿佛还存着一口气,一边喘着一边努力开口道:“三哥,你,你说,我做得好吗?我有实现我的目标吗?”

  乾皇再也止不住泪,泪水簌簌滚落,可却也顾不上擦,只是泪流满面,不住地用力点头,“好,好,非常好。”

  “你的名字取得好,你也将你的目标完成地非常好,你一点都不比我差。”

  南赋荣笑容灿烂,“那就好,那就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伸出一只手,乾皇连忙拉住,低声唤道:“小五,小五……”

  南赋荣笑了笑,说道:“三哥,五州的地盘我替你看好了,也替小七解了后顾之忧,我做得还不赖吧?”

  “我们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默契。”

  乾皇几乎发不出声音,却还是用力点头。

  南赋荣也不在意,对方刚刚的话就已经足够了,他期望道:“真希望后来人能将五州也收进中州,让五州人也过上中州的富庶生活,让镇守之位不复存在。”

  乾皇哽咽着,“会有那一天的,那一天很快就会来的。”

  南赋荣没说什么他撑不到那一天的话,他只是笑着,“那就好,那就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断断续续地絮叨着,“三哥,吸取我这个前车之鉴的教训吧,你看除了小七,你的那些孩子也都很怕你,甚至是恨你,那个秦元佑看你的眼神简直和当初的我一模一样。”

  “不要毒舌了,有时候,也要学会向你的亲近之人解释。”

  乾皇用力点头,抱住如今连坐着都撑不住的南赋荣,“小五,小五,你别说话了,刚刚我就喊墨老头取药和叫太医了,你再撑一会,就撑一小会,他们马上就到了。”

  见南赋荣虚弱地摇摇头,乾皇彻底崩溃了,“你又没有用血祭之法,为什么非要去死呢?”

  “我会吸取教训的,现在都还来得及。”

  南赋荣用尽力气,最终却也只是轻握了一下对方的手掌,看着乾皇的眼睛,南赋荣认真地摇了摇头,“三哥,你就顺我这一次,好吗?”

  “我的确没有用血祭之法,但血祭却是因我而起,我当初也的确有私心,想要鼓动他们背叛你。”

  “可因为这点私心,有很多人都因我而死。”

  “我心中有愧。”

  “我的确该死。”

  他声音越来越轻,轻到乾皇几乎听不清,只能满眼泪意地看着他的口型,努力辨清他的话语。

  “陛下。”

  墨老适时赶到,此刻的南赋荣却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三哥,你是皇帝,你要争皇位,你知道是大哥他们背叛了你,所以你可以狠心杀死大哥和其他兄弟。”

  “可是,我不行。”

  “这些年,我饱受折磨,每晚闭上眼睛就是他们在向我讨罪,我辩解不得,也不想辩解,但现在,我想去地下亲自跟他们辩一番。”

  他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话语有力了一些,眼神也格外明亮,“三哥,你放心,我会跟他们说现在的大乾,会跟他们说是他们错了,你才是最合适当皇帝的那个。”

  “我,我会辩赢的。”

  墨老默默看着,手中早已递出丹药,可乾皇和南赋荣却都没有动作。

  “……好,三哥相信你。”

  乾皇哽咽着,说完这句话,便看着南赋荣在他怀中咽了气,嘴角还带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