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贺凯文的公寓里住了三天,江湛被一直照顾着,体力也很快恢复。
转眼已经休息了整整一周,他还有工作,从入职以来还没请过这么久的假。
到了周一早上,江湛习惯地往椅子上一坐,丰盛的早餐之后,香醇的咖啡已经放在了他的左手边。
江湛右手滑动着手机,刷过傅景阳被证实提审的新闻,又要回邮寄,一直手机不离手,这些习惯江湛自己可能都没注意,却被贺凯文摸得清楚。
“我今天去医院。”上班而已,很正常的事儿,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因为江湛不知道下班之后还该不该回来,又该使出什么表情,怎么说。
这三天,江湛刚出院的时候低烧了两天,贺凯文就一直在身边守着,偶尔帮他擦擦汗,寸步不离无微不至,却很老实,没有什么越界的举动。
江湛本来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
刚好这几天虽然说是休息,院里,局里各种电话一直不断,放下电话嘴皮子都很干,更是没了开口的气力。
而面对贺凯文,之前让他滚的狠话都说遍了,一起经历过一场生死,现在又住在一起,面对水一样柔到没脾气的贺凯文,反而骂也不是,怪也不是。
倒是贺凯文,像是看穿了江湛的心,只安静守着,微微笑着,除了必要的案情进展,并没跟他没话找话。
早饭吃过,衣服也换好了,江湛拎上包走到玄关。
单手按在门上,他还是抹不开脸,要怎么告诉贺凯文他晚上回不回来呢。
江湛使劲儿想着江浩出门的样子。
偶尔有夫妻情调,大哥会很自然地招呼着大嫂要个出门吻。
要不就是告诉大嫂,晚上有饭局,回来晚。
反正很自然,不过这些好像不合适。
毕竟,他们又不是夫妻。江湛暗自摇头。
记得大哥有时候出门早,阿姨还没过来,他会告诉大嫂, “我把垃圾拎走。”
江湛眼睛里一道亮光闪过,这个倒是可以试试。
他换上皮鞋之后,磨磨蹭蹭地左右找了找。
“你找什么?”贺凯文抿着嘴看着他。
“我想,顺便把垃圾拎走。”江湛垂眸看着脚边干干净净的玄关,说出口的话,正不知道该怎么收回。
“嗯。你等下,我马上拿来。”
没过半分钟,贺凯文抱着一沓叠地齐整的旧报纸捆着麻绳,笑着递了过来。
江湛低头看见他光着脚,知道他是一时着急,拖鞋都没穿。
接过来旧报纸,突然觉得纸张似乎也带着温度。
他不能再停留了,转身推开门要出去。
“江湛,晚上回来吃饭吧?”
“嗯。”
回答一下就好,原来这么简单。
“今天贺建长出狱,晚上一起,可以吗?”
“嗯。”
哦,原来三个人。
江湛为了遮掩自己的窘迫,匆匆出了门,连时间也没来得及多问一句。
直到傍晚走到公寓门口,他拎着一条卷烟放慢了脚步。
午休时间,江湛从郑迟那儿提前了解过贺建长这些年在监狱里的表现为人,摸清了他的喜好,也弄清楚了他这八年服刑的原委。
江湛当初把13岁的贺凯文从他的父亲手里救下来之后,的确是他报的警,是他把贺建长送进局子里的。
对未成年的家暴让贺凯文拘留,却不足以服刑八年。
贺建长真正服刑的理由,是因为对贺凯文生母的死,没有做出任何辩解。
贺凯文的母亲陆文在真相败露之后,她只重复着对不起几个字,就拿起刀自己抹了脖子。
贺建长从头到尾都没放弃捂住伤口,只为一丝渺茫的希望。
然而,并没有奇迹发生,贺凯文的母亲在救护车赶来的时候,就已经没了呼吸。
而当时唯一在场,又双手沾满鲜血,跪在血泊里的贺建长只怔在原地,无声潸泪。
之后,他醉生梦死地过了一个月,甚至差点儿把陆文留下的儿子弄死,进了局里,被问到妻子陆文的死,他竟是一股脑都认了下来。
……
晚上回去吃饭,江湛要面对这样一个人。
而且,他记得贺凯文说过,在他心里,这个人才是他的父亲。
江湛放慢脚步,刚走到门口,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贺凯文换了一身淡黄色的居家服,系着围裙,洗过澡,头发没定发胶,软软地贴在额前,还是英俊帅气,只是少了几分锐气,似乎看起来多了些少年的稚气。
“江湛,这是贺建长。我爸。”他介绍地带着几分自豪,完全不是在介绍一个刚出狱的人。
这时,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姿笔挺的中年男人,一身崭新的灰色西装,头发很短,人到中年也是眉眼干净,对着江湛微微颔首。
“爸,这是江湛,我一直跟你说的……”
“你好。”中年男人主动伸出手来,四目对视,男人脸上岁月的痕迹清晰,八字纹深陷,有沧桑也有成熟干练。
握手寒暄之后,江湛递上去手里的外国卷烟。
“小文告诉我,你在戒烟,我也打算戒烟了,不过谢谢你,我抽完这最后一条。”这个人开口就笑着信誓旦旦。
小文?江湛轻轻抿了抿下唇。
贺凯文准备的海鲜火锅,不是平时跟江湛吃的时候,讲究精致奢华。
眼前的火锅没有海胆鱼刺龙虾这些昂贵海鲜,反而是贺凯文平时并不太动的贝类,海虹海螺海肠之类……明显看出来这是按照贺建长的喜好习惯来准备的。
贺建长这个人,眼眸深邃,身形劲瘦,无论相貌还是说话习惯其实跟贺凯文都没有相似之处,怎么看他们也实在不像父子。
反而,他直来直去的感觉,似乎让江湛觉得很熟悉,有些老主任的风范。
几杯酒下肚,也没人劝他,他自斟自饮。
“今天是小文把我叫来的,我知道这是你们的家,吃完饭我就走,平时不会来打扰你们。”
“爸,江湛不是外人,你别这么硬邦邦地说话,怪吓人的。”
江湛看见贺凯文帮他拨了一只海螺放进碗里。
他从来没想过当初雪地里把他往死里踢的男人会跟贺凯文也有这父慈子孝的一幕。
江湛纠结一下了称呼, “伯父,不会打扰,您随时来。”这么一说,好像真是他跟贺凯文两个人的家了。
他注意到了贺凯文瑞凤眼中悄悄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
“江医生,我听小文说了很多你的事儿,我最感激的还是八年前,你从我手里把他救了下来。”
“当初多亏了你,不然,我们父子俩今天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
江湛本来心里还惦记着,这个人会不会怪自己当初把他送进局子里,没想到他坦坦荡荡地把这件事说出来,先来感激自己。
有些意外,这个人不简单。
江湛低头抿了口酒,只轻轻摇了摇头。
随便寒暄几句之后, “江医生,小文也告诉我说,你完没还全接纳他。”
这,他什么都说?!
还以为他安静了几天,原来在别人那里,他这么多话?!
不过,也不能算别人,这人是他爸。江湛又一次提醒自己。
江湛端着酒杯,只绷直唇线,并没做回应。
“江医生,是因为我吗?一个坐过牢的父亲,难免会让人介意。其实,我跟小文不是父子,我们没有父子关系。”
贺建长几乎是几句话一盅酒的节奏,话语坚定不羁,有种让人不容置疑的气场。
“伯父,您想多了。”上来就要撇清父子关系,江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江医生,小文帮我支棱起来一家傅氏旗下的机械公司。这个我接受了,但这毕竟是属于你们的,我以后一定用剩下半辈子偿还你们。”
傅景阳蓄意杀人在先,故意知假造假在国内市场卖假药比杀人罪要重,正在定案,强迫傅景烨签下的财产转移均属无效,就连他收购的药厂也转型之后全权归傅景烨所有。
贺凯文便将转型后的国外药厂交给了贺建长管理。
这本来跟江湛无关,都是傅家的事儿,但贺凯文愿意一件件告诉他而已,他自然不会插手。
可是听见贺建长嘴里一口一个“你们”,多少让江湛有些难为情。
毕竟,这些都是傅家的家事儿,说到底,他其实并没什么关系。
江湛刚要开口表明立场,贺建长就举起酒盅,一仰脖子,一口干。
这可是平时江湛碰都不碰的二锅头,他干不起,也陪不了,只能又抿了一小口,润湿了唇而已。
贺建长自己倒酒,边倒边说, “江医生,小文没上过大学,难免脑子不够。就是个笨孩子……”
江湛:……
笨孩子?
他都怀疑这父亲真的知道这几个字吗?
他被这个笨孩子骗的团团转了好几圈。
江湛忍不住抽起来的唇角轻轻放下。
他一直盯着在一旁帮忙夹菜倒酒的贺凯文,相处久了,贺凯文这双眼睛里哪怕稍微有一点儿小狐狸心思,都逃不过江湛的眼睛。
他的心思能被贺凯文看穿,贺凯文的伎俩在他眼里也是幕后魔术师而已。
外人面前,其实两个人早已心有灵犀。
江湛心想,这可真是再明显不过的父子连,助攻么。
只是,第一次见面,又是见家长。
今天名义上是庆祝贺建长出狱重获新生,他不太好意思跟一个长辈不敬,只安静听着。
“……小文的名字是他的妈妈起的,他的妈妈是个才女,希望他博学多才文采博弈。没想到后来都没机会读书,就把小文耽误了。”
提到过世的人,江湛更是没法怼回去。
眼看着一瓶酒下肚,贺建长这次换了玻璃杯,自己满上之后端着酒杯。
“不是亲爹,也夸儿子。其实小文小学的时候,一直品学兼优,我还看过他的作文,长大了想当医生,虽然他现在没文化,只配演医生,他在我眼里,也很聪明,江医生可能看不上他……”
“爸!”这话有些过了。
贺建长红着眼圈,扬起酒杯跟喝白水一样好像都不解渴,大半杯酒下肚,冲着江湛把酒杯倒了过来,滴酒不剩。
江湛垂眸看着手里的小酒盅,正怼在嘴边,被贺凯文一把夺去。
都没看清楚,小酒盅已经被扣在了桌子上。
“你想喝自己随便,别灌江湛。”贺凯文半眯起眼睛,语气几分强硬。
“你替他挡酒,他把你当回事儿吗?”贺建长抬起手背擦了把嘴,嘴角一咧,还是笑了。
刚刚还默契地挤着笑眼的两个人好像突然喝红了眼,贺建长笑着笑着言辞激烈起来。
“我以前想管待在里面管不着,以后去了国外也没机会,这话今天不说,我这辈子不安心。”
“从坐在这里,就看见你们俩貌合神离地在这儿给我演戏,你们是在一起了吗?”
“贺建长,多吃饭,少说话。”贺凯文这次强硬地帮他倒上了酒。
“啧,这几个字,在里头待着听了八年,出来还得听你叨叨。连狱警都知道,有个姓郑的警官,钱夹里,”
“爸——”
“伯父,您放心。”江湛不是傻子,他坐在一旁都看得清清楚楚。
没必要这里把郑迟牵扯出来,他跟贺凯文之间不是因为任何其他人。
“伯父,谢谢您理解我们。我跟凯文,我们自己会相处好,只是,经历了很多事儿,我需要一点儿时间。”
“多久?”
“什么?”
“江医生说的一点儿时间是多久?”贺建长半分不让步。
“爸,你吃好了,我送你去住处。”贺凯文猩红着眼睛站起身就去抓车钥匙。
贺建长利索地站起身,这赶人的话,他听得懂,没有半点儿要拖泥带水的样子。
“你喝酒了,我去送他。”江湛走过去,掰开贺凯文的手心,直接从里面抽出来了车钥匙。
贺建长也朝着儿子推了一把, “江医生陪我抽支烟吧。”
门关上了。
江湛看得出来,贺建长其实只是想单独跟他说句话。
贺建长本来也不需要别人送他,走出公寓,他靠在看不到人影的高墙上。
“我帮不上小文什么忙,今天是不是话太多,还帮倒忙了?”贺建长拆开了江湛送的烟,点上一支,缓缓吐着烟云。
“没有。见到您,我跟凯文已经是见家长的关系了,不是么。”江湛淡然笑了下。主动承认了两个人的关系,他自己都服气。
只有两个人,贺建长没再绷着脸,猛吸了口烟,转过脸看着他, “你可能不会相信,小文本来挺单纯的。只是后来,他突然成了一个有钱人的养子,又是私生子身份,渐渐不再轻易相信周围人了。”
江湛自然知道贺凯文这些年有多不容易,不用贺建长来提醒。
“伯父,我相信。我只是好奇一点,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您怎么就会觉得我们‘貌合神离’呢。”
贺建长沧桑的脸上不再有多余的神情,他沉声回答, “因为我们是父子。我知道,你怪他骗过你。他看着你的时候,很卑微很小心也很害怕,好像小时候,他妈妈走了之后,他并没做错事却因为怕我,总躲在角落里。我熟悉这种眼神儿,所以,刚刚冒犯了。”
卑微?小心?害怕?
这是贺凯文?!
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想着的都是自己的心境,似乎从来没真正去想过贺凯文是怎么想的。
这一刻,江湛好像突然认识到,原来紧张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一顿饭时间。”江湛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 “我说的一点儿时间,只是一顿饭时间。”
“好。他再犯错,你找我,我收拾他。”贺建长掐灭烟蒂,终于露出微微一笑。
这笑容不羁而从容,总算,江湛找到了他们父子相似的地方。
再一回神,贺建长已经从他眼前消失,站在马路对面,拉开后车门,跟江湛挥手道别。
“江湛,一顿饭时间是什么意思呀?”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人。
贺凯文戴着口罩只一双笑眼眯缝着。
江湛瞪了他一眼就往回走。
进了屋,他丢下钥匙,凶巴巴责怪道, “你怎么跟你爸说的?”
“说什么?”
“我们的关系。”
贺凯文一边后退一边讪讪笑着, “我跟他说,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好像妈妈在他心里那样。”
“然后呢?”江湛步步紧逼。
贺凯文好像有点儿委屈, “然后,我是跟他说了……我们没再一起,我其实有点儿害怕。”
“那是不是下次,我也可以让我大哥来跟你谈谈心啊?”
看着过来跟他算账的江湛,贺凯文腼腆地抿了抿唇, “江湛,我错了。不过,我真的不是让他来劝你的。”
信他个鬼。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让他看看,我男朋友心很软,很疼我……”
“去你妈的。”
江湛狠狠地骂了句娘。
但他心里都明白,刚刚一桌子,的确都像贺凯文说的,他的一言一行都着了道,的确,在他父亲面前,他是个心软又上道的男朋友。
察觉到贺凯文慢慢从身后抱住了他,低着头,鼻尖触着他的脖颈,气息滚热。
“滚!”江湛脸上蹭地一下子滚热通红,心跳如鼓,他本能地扒拉开了贺凯文的手。
抱在他腰上的双手垂下,靠在他身后的人也悄悄退了一步。
等江湛再回过神,贺凯文已经灰溜溜在收拾桌子了。
他长睫遮住了视线,江湛捕捉不到他躲闪的眼神,卑微小心害怕……这时他想起来了贺建长说过的几个字。
回想起来:之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贺凯文主动,到了身体配合起来的时候,江湛才会被动地跟上节奏。
这次回来之后,他们还没有过任何亲密的举动,他凶巴巴把人撵走之后,贺凯文真的就变得小心了许多。
“我去冲个澡。”江湛先离开了客厅。
等他出来之后,屋子里已经收拾干净,电视打开,没有任何贺凯文相关的娱乐节目,是江湛喜欢的体育频道。
“好久没去医院,上了一天班累了吧。早点儿休息。”贺凯文好像个乖巧的小媳妇,轻轻放下热牛奶,自己悄悄去了隔壁屋子。
两个小时过去,也不见人出来,江湛关了客厅里的灯,依然能看见隔壁副卧门缝里露出来的灯光。
江湛就坐在沙发上,关上电视,一直盯着门缝里透出来的光线,又过了一个钟头,熄灯了。
江湛没穿拖鞋,大步迈过去,直接推开了房门。
床上没有人。
在客厅里就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他一眼就看见了抱着双膝坐在角落里的贺凯文。
这个无所不能,跟他总是一脸微笑的野小子,也会蜷缩在墙角?!
这明明是他的家。
他躲在自己家的角落里?
“江湛,你找我?”即便是黑夜里,窗外和月光也映着一张俊美绝伦的笑脸。
虽然他的笑容迟到了一秒钟,比星星还亮的眼眸跟着立即闪亮起来。
这野小子,在看向他的时候,明明此时窗外半月躲在云后,一片宁谧,他却仿佛点亮了漫天的群星,在这流光闪烁的眼眸里为他一个人上演了一场万家灯火的璀璨风光。
他怎么会忘呢,他是个演员,能上演万种风情,小心翼翼藏好自己的一抹卑微和害怕。
江湛此刻心都在抖,他站在门口,哑声回他, “嗯,一个人睡不着。”
“我去帮你热杯牛奶。”
江湛很想冲过去,一把抓住他,也学着他的样子把人亲得七荤八素,学着他的样子一把扯下来他的裤子顶开他的双腿把手握上去……可是,他没这么主动过,一次都没有。
甚至,想起来他主动亲过去的时候,还是为了抢回来一片药——如此目的不纯。
经历过一场生死,他早已看清自己的心:没有贺凯文的夜太黑,他接受不了!
既然跟他回家,跟他在一起,还愿意跟他见家人,其实他早就在心里原谅了他。
晚上在玄关甩开他,只不过是他的本能,是口嫌体正直的本能,毕竟,他的确一直羞于主动。
“不用。”江湛挪了挪脚,冲不过去。
“我帮你按摩下脑袋?”贺凯文依然笑着提议。
按摩下,很舒服。
自然地能感受到他那双大手的温度——
不对,这不是他真实想要的。
江湛摇了摇头,喉结轻颤, “不用。”
“那,我新做了曲子,唱给你听听?”他的声音很柔很轻很好听。
江湛很想听听他的亲曲子,真的很想。
可是,不是这样的,至少不是现在。
“我不想一个人睡。”江湛用最粗暴最直白的方式沉声告诉他:“一个人睡不着,两个人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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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们五一假期开心,到了番外只是小火熬糖稀,除了甜只是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