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江湛空出来个午休,在医院旁边就近约了个西餐店。
江湛换下来白大褂,衬衫休闲外套都没太讲究。
而对面风尘仆仆赶过来的傅景阳,跟保镖说了句话,让人守着行李坐在不远处。
这是如今身份不同,有意无意地提醒着江湛,他不再是炫耀名表豪车的傅家大少,如今是出门带保镖的傅总了。
分手之后,江湛一直没接他电话,断了所有联系。
但这次见面,发现对傅景阳这个人,已经如视空气,不再有任何怨恨,好像看见走过来的店员,完全无感。
江湛抽了下唇角,回想最近被骗地不轻,心想:这是五毒俱全,百毒不侵吧。
他给自己点了份三分熟的牛排,重新打量了下对面曾经很熟悉的人。
不管有没有傅家的血缘关系,傅景阳跟傅景烨也是表兄弟,也许都是遗传了陆家的基因,肩宽腿长都是要让江湛仰视的身高。
“来了。”他没什么表情地把菜单递了过去。
“江湛,我好想你,真的,每天都在想你。我知道你一定在怨我。”
江湛也是佩服,这种话也不觉得尴尬,他能开口就来。
“没有。”江湛很平静。
他是真的没有怨他。甚至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傅景阳随便点了餐,两眼放光盯着江湛, “你就是嘴上冷,我知道的。我有好多事想告诉你。”
江湛没接话。
“我投资了自己的公司,跟赵珺的婚约解除了。你知道的,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赵珺的男朋友换的比包都快,我怎么可能跟这样一个女人过下去。”
“你知道的,当初都是我爸非逼着我去联姻,江湛我从来都不愿意。我告诉过你两年,现在不用等了。”
“……”
当初傅氏资金冻结,陷入危机,傅景阳为了风投本金,每天哈巴狗一样跪舔赵氏千金,恨不得早中晚送三个包的情景,江湛自然记得。
这一转身一变脸,姓傅的嘴里,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不止,能说出一架七彩虹来。
江湛拿起刀叉慢慢切着牛排,半生的牛排在他安静的刀下,被切成整齐的列队小块。
他的手很稳,叉起来的牛排还挂着血,被他高雅地放进嘴里。
握着白布偶尔擦一下嘴角边的粉色血迹,看着绅士却也无情。
江湛好像耳朵自然地关上了,早就听不见傅景阳说的什么,似乎很享用偶尔院外的午餐。
无非就是来薅他一根头发,无所谓他说什么。
他都快吃完了。
傅景阳还没动刀叉。
江湛擦把嘴放下白布巾的时候,听见傅景阳问他, “江湛,你不会真的喜欢景烨对吧?你知道的,他是傅家养子,也是我表弟。”
江湛想起来摩天轮上贺凯文告诉过他的话,不是说把他们私下的录像发给傅景阳么。
他揣摩了下傅景阳唐突的疑问。
如果傅景阳看到的真是的贺凯文说的录像,就不会这么问。
江湛顿了下,没承认也不算否认,脸上没什么耐人揣测的表情,只淡淡地说, “嗯,知道。”
“你们是在交往吗?”
“还是只是床伴?”
“你如果只是解个寂寞捏个腥,我不怪你……”
傅景阳的五官渐渐扭曲,一句句追问起来。
江湛没再说话,慢慢搅拌着午餐后的咖啡,也不着急。
傅景阳却越来越激动, “他很混蛋。我告诉过你,你千万不能被他骗了。”
这么想来,跟贺凯文在一起的日子,每一次都是他自己提到傅景阳,但贺凯文从来没主动跟他说过傅景阳的好或者不好。
江湛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抬起眼睫看着傅景阳打着发胶的发型:这可不像刚下飞机的头型,好像每一根头发都讲究地有自己的姿势。
他来就是要带回去一跟头发,仅此而已。
“……江湛,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江湛随意点点头, “你说你的。”
“景烨他初中在国外也不停地打架斗殴,本性就是个小混蛋痞子,有一次我们去柬埔寨捞他,老傅简直要被他气过去了。你知道他干什么了吗?”
江湛品着咖啡,偶尔看着窗外,没给他期待的回应。
傅景阳自己说着话情绪高涨起来, “才一个初中生,他把班里四五个男孩子都推进了旱厕里,还封了顶。柬埔寨的郊外旱厕啊,沼气很重,待一宿会死人的。”
江湛记得那个打起架不要命的野小子。
八年前,隔着江栎学校的走廊窗户,他一直记得,那个野小子对着十几个男孩子,把江栎挡在身后,满身血迹斑斑,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桀骜不羁地仰着头……
那一天,
江湛赔偿了学校五把椅子。
野小子退学了。十三岁。
后来知道傅家把他送出国了。
难免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在国外过得逍遥开心。
江湛慢慢放下咖啡,好似不经意地问了句, “他无缘无故打架?”
“可不是么。就因为几个孩子扯了他一条猫腿……”
“什么?”江湛胸口隐隐作痛,他皱着眉,脸上看着更冷了。
“夸张吧。就因为一只破野猫。更夸张的是,人家把他那破猫还给他的时候,就是没腿了明明还有一口气,他竟然自己把那猫给掐死了。多残忍,还自己挖了个坑,又给埋了……”
江湛没说话,说不出话来。
他们相处的日子,那野小子总是对他笑,他笑起来很好看,灿烂绚丽很耀眼。
这张笑脸,总让他错觉,他一定有一个开心快乐的童年……
一下子,江湛竟然再想不到贺凯文其他的表情,他不开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景烨就是傅家养不熟的白眼狼,没有心。”
“江湛,你看,他正在窗外看我们。”傅景阳越过桌子身子前倾,后脑勺对着窗外,突然贴着江湛耳畔说话。
闻声,江湛眼角余光瞥过旁边的落地窗。
果然,窗外的阳光下,贺凯文不再是黑色卫衣,没有帽子没有口罩没戴墨镜。
他被众人簇拥而至,还有个麦克风对着他,不知道是什么活动,但瞥一眼高挑的身形就知道是他。
Kevin本该是这个样子,不跟他在一起,他时尚绚丽,一身银白高订休闲西装,好像整个人都在闪闪放光。
他穿什么都好看,除了那一身黑色卫衣。
江湛可以什么都不做,可以假装看不见,可以继续喝他的咖啡……
然而他没有。
偏偏在这时候,他对着窗外莞尔一笑,随即抬手回应了傅景阳,他伸手捂住了傅景阳的后脑勺。
他们的窃窃私语,在窗外看过来,这恐怕是个暧昧的,会让人遐想的亲密动作。
直到窗外的人群离去。
江湛才迅敏地薅下来傅景阳几根头发,握在手里,重新端坐回自己的位置。
“午休结束了。”江湛抬起手机扫了码。
傅景阳没跟他争, “谢谢你的午餐。”
“你多虑了。我们分清吧,我只付了自己那份。”
傅景阳讪讪笑笑, “你可真较真儿。江湛,你等我,我一定……”
身后的人话完没说还,潇洒离开的江湛连个背影也没留下。
鉴定出结果的下午有些漫长,算准时间,江湛等在实验室。
宴时宇和老主任一起走进实验室的时候,看见江湛手里夹着烟坐在电脑前面。
“这是实验室,江湛怎么在这儿抽烟?!”老主任嗓门不小。
“主任您别生气,副主任他没点烟,这是下班时间。他一个人顶好几个,还干着您那份活,就是累了。”宴时宇站在了两个人之间,一口气语速极快,中间没停。
江湛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两个人,他一个人对着电脑点了点头,又夹着烟卷拖了下鼠标。
“你这什么表情,分析结果不错?”
老主任推开宴时宇,正要来看画面的时候,江湛直接把亲子鉴定的分析结果叉掉。
结果出来了:傅景阳跟傅坚确定不是父子。
江湛并没释怀,他无法理解,傅景阳为什么把别人的智齿放在他那儿?
又想起来他的退烧药也被V字开头的白药片掉过包,除了傅景阳,没有别人。
江湛一时心绪如麻,无法分神。
他这才抬头注意到正瞪着他的赵鑫德, “师父?我就是随便看看网页。”
老主任哐当踢了个椅子过来,一屁股坐下, “你真有出息,跑实验室来摸鱼看网页?还笑?!有好事儿?”
江湛被老主任一时问得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说的是宴时宇的药物分析,这两天取样不错,附和预测结果,算好事儿吧。他点了点头。
宴时宇站在一旁扶额,没法插嘴。
“怪不得。”老主任双手叉在胸前,摸着自己的下巴看着江湛, “你们年轻人的流行也是一阵子一阵子的,我是看不出来你这胡子哪儿好。不过,有人欣赏就行。”
江湛刚刚对着鉴定结果脑子里都是行为诡异的傅景阳,这下子真的没跟上老主任在说什么。
怎么突然说道他的胡须?!
他越过老主任,询问的目光去看宴时宇。
宴时宇也默默摇摇头。
“江湛,今天上完课有个叫谢放的同学让我转交你一样东西。”说着,老主任从白大褂兜里掏出来一个小盒子,推到了电脑旁边, “他说,江老师要送给未婚妻,之前的那个不好,女孩子可能喜欢这个。”
江湛听见谢放两个字,恨不得转身去跳窗。
这可是他的师父,一日师终身父,这老主任是真没把他当外人。
“师父,你怎么代收东西?我们不能收学生的东西。”江湛顶着张大红脸,试图狡辩。
“呃。你这是在怪我?”老主任笑得慈祥深沉, “我怎么听那孩子说,你预付了他五千块钱。先看看呗。”
五千块山地车费,江湛自然记得,虽然不是他付的。
他伸手拿过来小盒子:一对漂亮的耳环。
耳环下面亮晶晶的小宝石,还有一张叠地很小的英文说明书。
全是定位仪的操控说明。
想起自己胸口的那枚乳钉,也是个同款,这会儿在老主任面前不好声张。
江湛此时只觉得左胸口隐隐作痛,越来越痛,痛得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宴时宇像是注意到了,轻咳一声, “主任,我先回科室。”打算礼貌回避。
“站着。”老主任低喝一声,宴时宇没再动。
江湛躲也不是,回也不是,干脆就一个不说话。
“我休息这几天,怎么过得跟失忆了似的。江湛,之前还听你说有个喜欢的男朋友。这一下子又有未婚妻了?这丫头什么样的人,喜欢你留这样的胡子。嗯?”
宴时宇抬手蜷着挡在嘴边,明显在遮着忍不住扬起来的嘴角。
江湛尴尬地只能站起身试图绕开老主任,随口说, “行了,师父,都是误会。我哪配被什么女孩子喜欢。”
“回来,你怎么不配了?!”
江湛的肩膀被老主任一把按住。
这才反应过来,一不小心竟是把结在心头上的一句话顺了出去。
他扒拉开肩膀上的手,咬着唇快步离开了实验室,但胳膊还是被跟出来的宴时宇攥着。
“江湛,我不会说让你心烦的话,没有人会觉得你不配。”
“如果你累了,你回头看看,我只一直在。”
“……”
不想听。
他逃一样地离开了医院。
回到公寓,江湛在挂历上又画了个圈。
这是他没再见到贺凯文的第11个圆圈。
三周定律。
他熟读过。
再坚持十天就好,就能把他忘了。
虽然江湛有太多理由可以联系一下,比如他的笔记本,他的医师证,他的驾照……周六那天早上走的急,挺多东西都没拿回来。
但是,算了吧,就当遇了贼被偷了……
江湛看着天边渐渐黑云密布,眼看着要下雨了。
谷雨已至,雨水滋润大地,这一定是一场好雨。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身后门铃响了,江湛才想起来是他订的外卖。
门打开,外面小哥淋地浑身湿乎乎的, “先生,对不起,我来晚了,这个是您的蛋包饭,袋子湿了,里面是热的。”
江湛心神不宁地接过袋子,没什么表情。
外卖员小哥又从衣服里面取出来一个大纸袋子递了过来, “先生,我帮您把快递也顺带取上来了,求您别点差评。”
江湛从来也没给谁点过差评,本来准备扫个码,他收回来手机,递过去一张百元票子, “不用找了。”
他问:“那个,外面冷吗?”
“晚上降温了,不站着别动就行。”外卖员小哥抬手擦了把脸上的水,看着江湛好像还要问话的样子,赶紧说, “帅哥,我还有下一家,走哈。”
门关上了。
袋子上没有快递的标志,但的确写着他的地址和名字。
打开一看,正是他的电脑,驾照,笔记本……都是他放在贺凯文家里的东西。
江湛没去收拾袋子里的东西。
他关上灯,走到窗前,又点上了烟。
不需要看清脸,他也清楚楼下那个一动不动的黑点儿,就是贺凯文。
因为,他这样守着,不是第一天了。
又一支烟燃烬,打在窗上的雨点儿筛豆子一样的声音越来越大。
眼睛适应了黑夜,江湛的视线没离开那个黑点儿。
都关灯了,他今天怎么还不回去呢。
他在傻等什么。
今夜的雨不会停。
第11天了,他该习惯了,应该知道:他既不会给他开门,也不会接他电话。
因为,江湛记得他说的话:他自知不配。
那他站在下面有什么用呢。
“你被他调,教的是个男人都能让你湿,我怎么可能喜欢你呢。你配吗。”
“……接近你就是想利用你。”
这几句话在他耳边一直萦绕着,快要幻听到耳鸣了。
江湛,你真傻。
突然,一个闪电打在窗户上。
眼前的一道白光里,仿佛映着一个双手抱着野猫的少年。
13岁的少年,轻轻扶着受过伤的野猫……
他那么骄傲的一张脸,那么桀骜不驯的一个人,他是哭了吗。
江湛恍然:不,他怎么会哭,是雨水而已。
可以犯傻,但别犯贱。理智尚存,另一个冷静的声音也一遍遍告诫自己。
直到最后一服烟被他抽到了尽头,他掐灭烟蒂,手掌按在玻璃窗上。
玻璃好凉,外面一定很冷吧。
江湛猛一转身,他终于说服了自己:他要出门,因为没有烟了,他要去买烟!
—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