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勾在他小腿上的重量消失了。
江湛只觉得胳膊一抻,胸口发炎的伤口那点儿痛早就不算什么,此刻韧带肌肉都疼得仿佛要被撕裂。
看来,这野小子不过是个怂货!这时候想着跟他撇开关系,想着撇开他的手,还在说着不着调的话。
江湛合上了眼帘,用力闭上。
人,为什么只能闭上眼睛,却闭不上耳朵!
江湛没再听他说话,他选择了闭上自己的心。
终于,耳畔清净了,只有高处的风声,时而缱绻时而呼啸,没个定性。
江湛的手,漂亮的百里挑一,所以在影城被临时抓去拍手表gg的时候,就被导演商家一眼看中。
修长十指,没有凝重的骨感,凸出的骨节;
然而,这一刻,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双手上,攥着那个顽劣的野小子。
用力过猛的手背上也会青筋暴起,指骨泛白。
左手心被锈铁扎破,握紧的小臂上一片殷红。
……
“江湛,松开。还没被我玩够么,这么急着跟我殉情……”
放他妈的狗屁。
不管他说什么,在江湛这里全当疯狗乱叫。
江湛在心中默念着:不能放手。
终于——
摩天轮动了。
半圈,半圈而已。
五分钟,他可以!
眼看着快转到九十度,还差一半。
但江湛真的耗尽了所有力气,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不但是他的手要抓不住了,关键他的双腿,真的再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
活到今天,他从来没想过轻生。
初中毕业就没了父亲的家庭,大哥一个人把担子全挑了起来。
大哥在家的时间虽然很少,但跟他和妹妹总是嘻嘻哈哈,成长的日子里,他好像从来不知道岁月的艰辛。
妹妹从小先天性心脏病,到初中毕业,都是请一半假,半休半读,但她也总是开朗活泼,再痛再难受的日子,都从没跟他抱怨过一句日子的苦。
母亲走的那一年, 25岁的江湛从国外回来,他告诉母亲,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医生,一个再不会让妹妹感受到任何痛苦的心外医生。
……
这一刻,他闭上了眼睛。
他对不起父母,对不住大哥,失信于妹妹……
可是,他还是没办法松开手!
江湛再撑不住了。
双脚无力滑落的时候,他干脆索性睁开了眼睛,他想看清这个世界。
这个虽然不完美,这个有漫长黑夜却也让人会盼着日出,盼着新的一天的世界。
睁开眼睛的视野里,夜还是黑的。一轮皎月下,是一双明亮干净的眼瞳,闪着光,锐利却也狡黠,一直定睛看着他。
江湛左手被挣脱开的同时,一只有力的胳膊直接揽在了他的腰上。
而贺凯文的另一只手,同时攥紧了他的手腕。
殉情??
江湛真的瞧不起自己。
他在心里骂自己活该。
活该被人骗。
活该被他耍,活该被他利用,活该被他玩的团团转。
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他竟然还是舍不得避开视线,把所有目光都留给了这个让他放弃求生的野小子。
喜欢。
说过那么多次的喜欢,这一刻江湛自己才明白。
喜欢,不是童话故事里的完美结局,不是被他抱着卿卿我我。
原来就是他妈的没脑子,是不要命的冲动,是后悔到肠子青了却没法回头。
挺好,就这样了,认了也算了吧……
江湛刚闭上眼睛。
连着砰砰嗙嗙几声响,他感觉不到是哪儿疼。
真他妈带感的BGM。
这是他做了孽,地狱在欢迎他吗。
“还有力气抱住我吗?”
同样的声音!
江湛睁开了眼睛。
他左右看看,又抬头看看。
慢慢地,他终于看明白了:他被贺凯文抱着,落在了下一个轿厢顶上。
而贺凯文右手黑乎乎地不知道蹭的什么,一直收拾的美轮美奂的脸上,此时也有几道黑灰,脏兮兮的还带着血迹。
他抬起手背擦了把脸,笑起来还是红唇皓齿, “江湛,马上转到底了,搂着我脖子,我抱着你跳下去。”
他怎么还会这样跟他笑,这小子他妈的刚刚是触电失忆了吗!
转眼功夫,真到了乘坐口。
江湛想推他一把推不动,想自己站起来,脚下又根本不听使唤。
“滚!”江湛狠狠骂着,但也同时被贺凯文抱着从轿厢上跳了下来。
“你他妈别来恶心我。你要是再碰我,我就……”就怎么样。能怎么样。
贺凯文没等他说完就怎么样,身轻如燕,从轿厢上跳下来,已经把他轻轻放下,放得很轻。
江湛却站不起来,他直接坐在了楼梯上,不是他想坐下来,而是他的脚现在根本走不了路。
贺凯文回头看了眼还在旋转的摩天轮,站起身径直走开。
他走了,挺好。
江湛正不知道该使出个什么表情看着他的背影。
就看着他朝调度室走过去,一会儿又回来了。
“江湛,摩天轮是你开动的吧。”
江湛别过脸去,没理他。
“我查过了,设置的十分钟之后再开,也是你设置的吧。呵。”一声嗤笑。
江湛慢慢地抬起了头,红着眼睛看着他。
“你算好了轿厢可以停在高处,所以把我叫进去。”
贺凯文依然平静如水,他不是在问江湛,只是没有情绪地在陈述一件仿佛过去的事实。
江湛无奈笑了:真是有意思,一个心机重的人,就可以把所有事情都理所当然地想成算计好的。
他只是随便按了个钮而已,真是抬举他了。
江湛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只搓着鼻子试图止住自嘲的笑声:他如果真的会算,懂的走一步算一步,那他一定不会让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
真的是瞎了眼瞎了心,喜欢上这么一个画皮。
他哭不出来,却笑得出来,干笑几声,笑自己真他妈是个白痴,还被抬上了桌。
“你想问我什么话都可以,下次,别这样把自己搭进去。”贺凯文平时甜美好听的声音,此时几分森然, “我们不是每次都可以这么幸运。”
沉默了几秒钟。
贺凯文垂下眼眸,睫翼轻颤,又恢复了昔日里的微笑,满怀着柔情地伸过来手, “还烧着,别坐地上,起得来吗?”
“你他妈恶不恶心!别碰我!”江湛往旁边一闪,好像在躲什么难以形容的魑魅魍魉,不如平时灵气,一头撞在了阶梯的扶手栏杆上。
“江湛,我们可以不可以当做今天的事没发生?我会对你很好的。”贺凯文站在江湛对面,俯瞰着他。
江湛要被他气笑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滚吗?”
贺凯文倒是好青年一样不懂就问, “因为我说错了话?”
“因为我怕离太近,错手弄死你。”江湛恶狠狠地瞪着他,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的心里话。
“那你弄吧。”说完,贺凯文挨着他坐了过来。
他怎么敢,还一屁股坐在了旁边。江湛休息了一会儿,咬着牙站起身就要走。
“我送你回去。你手上在流血,脚上也伤到了吧。”
“用不着!”
“江湛,上了车,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让你滚呢?”江湛不屑地抽了下唇角。
“可以。但你得先上车。”
几分钟之后,车子启动,音乐背景关掉了。
江湛还是开了口, “你早就知道你的父亲不是贺建长?”
“不是。”车速不快,贺凯文目视前方, “我妈离开之前,我以为我生在温馨的普通家庭。以为他是爸爸。”
“你母亲。”江湛顿了下,他听傅景阳提过, “不是为了保护你,被酗酒家暴的贺建长误伤的?”
他见过傅景阳的母亲,叫陆温。
也知道陆温有个小六岁的妹妹叫陆洁,他只见过照片,是黑白照片也锁不住的美貌。
贺凯文的姥爷陆钦,据说更疼小女儿,所以由着他自由恋爱,最后嫁给了陆钦部门下面一个机务兵,这个人就是贺建长。
贺建长婚后退伍,成了一个民航的飞机维修工程师。
但听说后来生活不易,经常被傅家资助,两家一直有来往。
江湛只知道这些。
“这是傅景阳告诉你的吧。”
“那事实呢?”江湛目不斜视地盯着他。
“30年前的事儿了。傅坚求着姥爷要娶大姨,姥爷一开始不答应,因为大姨当时已经怀孕了。”
江湛磨了磨牙,先不管这野小子是怎么知道的。
他最不想提的名字,看样子这一路要反复提了,他问:“怀是的傅景阳?傅坚也知道?”
“知道。但他们没告诉傅景阳。婚后,傅坚靠着姥爷的人脉,很快发展起来,他想有自己的儿子,就打上了我妈的主意。”
“他们……”江湛找不到合适的词,开始摸烟盒。
车停在了路边,贺凯文转过身看着他, “傅坚让我妈怀上了我。贺建长在我12岁那年,出差突然回家撞上了两个人在一起,才知道真相。”
“贺建长受不了婚后长达12年的欺骗。后来,就是你听说的那样,他酗酒家暴,几次想杀了我,最危险的一次,我妈为了护我,她走了。”
贺凯文漂亮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好像在讲一个别人故事,很平静地讲完,又跟江湛露出来一张微笑的脸。
“你这么恨傅家父子,却不恨贺建长?”
“我妈刚走的时候,恨他,也怕他。”贺凯文看着江湛手里的烟, “那时候,我最怕他抽烟。”
江湛这时觉得他一直看不够的这张笑脸阴翳地让人压抑。
他想起来解剖室里看见的那一幕,那个越狱的犯人受到的虐待,烫伤……
江湛手上一抖,他掐灭了烟蒂。
“你抽你的。”贺凯文释然一笑, “都过去了。他不是也得到了该有的惩罚吗。十年服刑。江湛,这还多亏了你。”
多亏了他?!
江湛自然记得八年前那个雪夜。
这么一想,是真的。
真正把贺建长送进去的人,还真是他。
—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