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湛没回头,也没打车。
开车20分钟的路,他走了一个来钟头。
即便清晨人烟稀少的马路上,也过了很久才注意到身后一直有一辆车跟着他。
宴时宇的司机,他不会说话。
开着车窗,在江湛旁边慢慢滑行,机械电子音反复重复着同一句话, “江医生,我给少爷送早餐,一起去医院吗?”
江湛有些魂不守舍地坐上车,到了医院还不是上班时间。
他在走廊里就远远看见宴时宇坐在药物分析实验室里,荧光灯开着,这是个很容易让人颠倒昼夜,忘记时间的地方。
他敲敲门,把消炎药盒直接放在了宴时宇的桌子上。
“早啊。”宴时宇伸手拿起药盒在手里看了看, “是我糊涂了?这么快就周一了?”
江湛没说话。
手机电脑上都有时间,宴时宇瞥了一眼,他没糊涂,是周六早上六点。
看着一身洋气学生装运动服的江湛,他抬手抽了抽鼻子, “副主任,你怎么了?”
“什么味道?”他抬头看着江湛,把食指横在鼻翼下方。
“我好像最近没招惹你吧?”宴时宇丹凤眼一挑,熬过一宿疲惫绯红的眼睛在笑, “这么难过,发现自己来姨妈了?”
平时的江湛要不就是不理他,要不就是骂一句,这么站着一句话不说,还真是让宴时宇一下子来了兴致。
他摘了手套,放下正记录了一半的试验数据。
宴时宇缓缓站起身, “江湛,你身上有伤?发烧了?”他刚要伸手去拉开他的运动服衣襟。
“别碰我。”冷冷三个字,是江湛一大早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跟你的小男朋友吵架了?”宴时宇勾了勾唇角,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一身不像江湛的运动装。
“贺凯文去过你家吗?”江湛突然问得没头没尾。
宴时宇收了笑容,凝视着江湛通红的眼底,朝着身后的司机黎叔努努嘴,示意他回去。
“江湛,上次他把我客厅的落地窗打得粉碎,害得黎叔领着园丁们重新换了草皮,院子里的一排上好水仙都连根扒了,几只雀儿没眼见的吞了玻璃渣还丧了命……”
“别它妈跟我废话!”
“江湛,你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感情。”宴时宇平静地抿了抿唇角, “我现在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不想在你面前揭穿那个小狼,你看不出来吗?”
“我再问你一遍,他那天怎么找到你家的?!”
“江湛,你在问我的时候,其实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宴时宇打开食盒,把热咖啡推给了江湛。
“你那天到底叫没叫贺凯文去你家??”江湛声音嘶哑起来。
宴时宇说得对,在问这个问题之前,他心里就有答案了。
可是,他不敢去承认。
也许是执拗,是执着,是固执……无所谓是什么,他宁愿自己蠢得想不清楚,他一定要问个明白,不然他没法说服自己去怀疑一个他爱到骨子里的人。
宴时宇噗一声笑了, “江湛,我那天脱了裤子求你上,然后我把Kevin叫来就为了让他看我被你上?!”
“江湛,我承认我是疯,但在你眼里就那么傻!”
见江湛怔着,他冷哼一声, “小爷的住址,不是网上随便能搜到的。说到这儿,他怎么找来的,你心里还没个数吗?”
江湛摇摇头,他不想心里有这个数。
他不信。
他不愿意相信。
贺凯文真的在定位他,跟踪他?!
宴时宇看着江湛的反应,不屑地撇撇嘴, “我以为凭你江湛的脑子,这点儿事儿早就知道了而已。”
“宴时宇,你为什么去援藏?”江湛声音压得沉寂,好像雷雨前的低气压,让屋子里的空气也跟着压抑起来。
宴时宇双手叉在胸前,又放下了,顿了顿, “我人已经回来,现在给你干活呢,这个不重要了吧。江湛,你跟男朋友吵架,我不想在这里里外不是人。”
“不能说吗?”江湛死盯着他, “还是,有人不让你说?!”
“我是个不值钱的疯子,但也是个男人,男人总要守约嘛。”宴时宇讪讪笑笑,没有告诉她。
江湛,我不想伤你,我舍不得。宴时宇就这么笑眯眯看着江湛,摇了摇头,没有开口。
“我总会知道的。”江湛没有抑扬,只这一句,转身要走。
“江湛。”宴时宇叫住了他。
江湛没回头, “干什么?”
“你问我的话,其实你心里有数,自己也可以求证。但我想提醒你一句。”
“什么?”
“我是个心理医生,但也会时常麻痹自己。比如,把‘喜欢你’挂在嘴边,时间久了,就会错觉你是不是已经回应我了……”
“你有病吧。”
“我有没有病我自己清楚。”宴时宇声色淡定,语气依然平和, “但你有没有麻痹过自己,你自己清楚吗?”
江湛咬着下唇,不想听下去了。
“你喜欢他,你跟他表白了,所以你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也喜欢你。”宴时宇对着他的背影,每个字似乎都带着回音很清楚, “你告诉他你喜欢他的时候,他是怎么回应的……”
江湛记得很清楚。
他没有回应。
他明明记得很清楚;
可是,江湛好像在这一刻才第一次知道。
江湛没再听宴时宇说下去。
反正赶过来,就是要把消炎药给他而已。
他做到了,公事公办,可以离开了。
毕竟,这个周末,本来他也是休息,不用上班。
江湛逃一样离开了医院,他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听任何人说话。
因为多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都好像在嘲笑他。
笑他太傻了,笑他被傅家人骗了两次。
他那么疯狂又直白地告诉贺凯文:喜欢他。真的喜欢。
他以为他纯情浪漫,以为他们的相遇相知相爱都是不得已动了情,不可控地动了心……
全是他妈扯淡。
原来都是在骗他吗??
他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蓄谋这么久。
兜里手机振动,江湛直接把手机关了,他不想再看。
没了打车软件,周六的马路上,伸手叫车并不容易。
恍惚间,他走到租单车的路边,拽着一辆单车使劲儿晃了晃。
“诶,同学,你别这样。”旁边一个跟他同款同色系校服的少年把黑色单肩包往脖子上一跨,从自行车上下来, “自付宝儿扫一个才五块钱,来,我帮你付。”
一个毛小子也配叫他“同学”,真他妈点儿背,三角形LOGO的黑色单肩包,竟然跟那个野小子是同一款。
江湛一眼也不想多看,一摸兜,还真有个10元硬币。
他把硬币往少年胸前一抛,哑声道, “哥赏你的,不用找了。”
随即冷哼一声,骑上少年身旁的自行车,他双腿快速蹬了起来。
“诶,那个,小哥,你骑是的我的山地车。喂!”
五千块的山地车换了个10元硬币,少年看着远去的背影,笑着自言自语, “挺帅气的偷车贼。”
他把单肩包往身后一甩,屁股兜里掏出来手机,冲着江湛拐弯的侧影连着拍了几张快照。
江湛上一次骑单车还是上学那会儿。
迎着四月春风,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他只想一直一直骑下去,不知道路会不会有尽头……
离开了闹市区,中间停下来喝了半瓶水,又靠着小卖铺抽了半盒烟。
看着曾经熟悉的稻阳里村开发区路标,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渐渐地
不远处的天边,从耀眼的橘红到神秘的酱紫色。
一人一车的影子也越拉越长——
夜色降临。
十年前曾经热闹的开发区游乐场,如今日渐清冷,今年过完春节,就正式关圆荒废了。
此时入了夜更是添了几分荒凉。
江湛骑到摩天轮下面,停下自行车,点上了烟。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摩天轮,仿佛巨人手里的舵盘。
可惜,这舵盘不动了。
江湛单手夹着烟,走过去一拳捣碎了旁边操控室的玻璃窗。
他把胳膊伸进去,转瞬,摩天轮重新转了起来。
这一招,小时候哄妹妹的,后来被大哥和母亲教训过,这恐怕是他年少时做过最出格的事儿。
他看着轿厢一个个升起来,转过最高点又落下去;
似乎每一个轿厢都禁不住想起他和贺凯文重逢后的一次次巧遇。
郑迟的浴室,宴时宇的客厅,渤医大的病房……
每一次尴尬都有那个野小子恰巧出现。
远远不止。
丁伦租用的酒店Vera豪华间,废旧工厂,雪糕厂……
每一次危机也都有那个野小子及时相救。
再追溯下去。
他和江栎去的饭店,电影院,甚至中间走出来去的吸烟室……
那个野小子总是不约而至。
就连他生日那天的酒吧,堂堂影帝为他吉他弹唱!
难道他早就盯上他了,可是为什么呢?
不远处的引擎划破宁谧的夜空。
江湛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最想见到,又最怕看到的无疑就是贺凯文。
这一次,他真的在祈祷:只希望不是他。
因为,他太痛恨被欺骗了,他怕这时遇到他,自己真的会做出什么。
然而,他又失算了。
“江湛,怎么来这里了?”贺凯文依然微笑着走过来。
他换了身优雅大方的休闲西装,帽子口罩墨镜统统摘了,皎皎月色下,俊美的脸庞如故,右耳边小小一枚崭新的耳钉格外醒目。
“你不也来了么?”江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里没有抑扬,没有冲动,做不到心静如水,至少声音可以冰凉似水。
贺凯文看了眼没人的调度室,仰着头看着仿佛被夜风拂起的摩天轮,好奇地感慨了句, “这个时间,摩天轮还在转?”
“嗯。上去吗?”江湛掐了手里的烟蒂,胳膊又伸进了调度室,按了个钮,随即朝着转过来的轿厢走了进去。
贺凯文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他笑着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你一早上出门,手机也不开,吓坏我了。”
“我们,这是约会吗?”贺凯文一直看着江湛。
“听说恋人都会坐摩天轮,但只有在最高处亲吻的恋人,才能一直走下去。”贺凯文坐在对面,定睛看着面冷如刀削的江湛,依然一个人温柔地说着情话。
他一直一个人在问, “快到顶了,我能亲你吗?”
终于, “我也想知道,你能吗?”江湛冷声开口了。
贺凯文抿了抿那双棱角立体又性感的唇, “江湛,快到顶了,我想亲你。”
“那你过来啊。”江湛大咧咧敲着二郎腿,视线没躲半分。
贺凯文左右看看,站了起来,正要朝江湛的座椅一步迈过去。
砰!
江湛一脚踹开了轿厢的铁皮门,高处不胜寒,一股冷风嗖一下子卷进来。
换了谁都难免惊讶。
贺凯文深吸口气,看不出半分恐慌,依然稳稳站住,往外面看了一眼, “摩天轮停了?”
“停在这儿,等你亲我。不过来了吗?”江湛还是翘着二郎腿。
贺凯文亲眼看见他是怎么踹开铁皮门的。
现在江湛靠在椅子上坐着,而他手上没有任何扶持地站在他面前。
轿厢晃了晃,仿佛在风中摇坠。
这个位置,如果江湛想的话,他也可以像那扇铁皮门一样被他一脚踹出去。
贺凯文垂眸看着江湛,依然唇角勾着个漂亮的弧度,他还是往前了一步, “江湛,你是有话要问我?”
“傅景烨,”江湛第一次这样叫他。
抬头看着笔直站着的贺凯文,江湛把翘起来的那条二郎腿伸直,运动鞋怼着他的靠外侧膝盖,声音懒散, “你说想追我,就是一直追踪我?”
—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