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湛强忍着让自己稳住神。
他是主刀医,此时无人可以依靠。
在医院里就是这样,大家会自觉回避给亲人爱人做手术,因为会动情伤心乱了思绪。
而赵鑫德,对心外科室所有人来说,他都是大家敬爱的老主任;
他平日里严厉泼辣,外冷内热,不献媚不欺软是个有风骨的老医生。
没人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心外的老主任,因为心梗走上手术台。
整个急救室里气氛压抑。
老李中间被泪水模糊了镜片自动退出去,一向严谨的护士长也低级错误接二连三。
这个时候,江湛只能强行让自己的心稳下来。
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台强大的制冷机,把自己的心脏瞬间结成冰。
因为只有冻牢了,冰冷的心脏才能感受不到跳动,感受不到心痛。
他没有人可以商量,可以指使,每一秒却都在跟时间赛跑。
开通冠动脉,趵突泉一样的血涌中,不容一步错。
维持频死的心肌细胞,血栓抽吸,强行支架介入……
九个人围着的手术台上,八个看眼的,只有他一个人冷静地坚持到了最后。
缝合时,老护士长倒下被抬了出去。
总算勉强维持住了生命机能。
江湛连手术服都顾不上脱下,他推开手术室的门,跑着抓起来旁边的座机。
不能等。
一分钟都不能再让他等!
电话拨通了。
“你在哪儿?七点了!还要等多久?”
“江湛。我在机场。听不太清楚。下了客机宴家安排直升机送我,两个小时后落地渤医大顶层,放心。”
两个小时。
太久了。
江湛看着电闪雷鸣的窗外,他仰着头点上了烟。
他只能仰着脸,看着窗外被闪电一次次撕裂的夜空,不能低头,因为此刻低下头,会有东西落下来。
他不能!
现在,他是所有人的依靠。
师母赶过来,人还等在休息室,雷鸣之中,哭声传遍整个走廊,还有几个陪着哭的医护人员。
他现在躲着师母,没办法去跟她说话。
宴时宇,宴时宇,宴时宇!
江湛在心里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
每一分每一秒滑过都让他无比煎熬。
他在等他,守着寒夜,看着雷雨等着他。
他现在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嘴上也只念着他一个人。
因为师父最后这一周一直跟宴时宇通电话,他现在无比后悔每次都躲着他的电话。
师父的最后一线生机都在他的身上,这个人是所有的希望。
他让他“放心”,此时这两个字会给人太多希望。
#
这种时候谁会在意梧桐树下那个也在等人的野小子。
他的存在似乎渺小又稚气。
五点整,贺凯文收到了江湛的短信:【换好衣服了,我现在出门】。
他怕江湛先到等他,拎上一把折叠黑伞匆匆赶了过去,一身黑色卫衣,黑色墨镜,黑色口罩,他心中雀跃也要保持低调。
七点整,濛濛细雨中打着伞的行人陆续进场,贺凯文怕人把他认出来。
他一边紧张地等着江湛,一边躲开众人的视线。
七点半,雨越来越大,场外空空如许,偶尔几个来迟的人,也在急雨中疾驰奔跑。
他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影子,生怕错过了江湛。
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发短信,不管做什么都是石沉大海。
电话打到科室时,被一个陌生的很不客气的声音给挂了,告诉他不是急救现在太忙没人接电话。
贺凯文茫然地打消再往医院打电话的念头:不是急救,江湛人都离开医院了,再往医院打电话找人的确不合适。
终于,不再有人注意到树下的黑影子,他握着手机发消息的时候,折叠伞被肆虐的风吹折了。
他干脆收了伞,手机防水都是瞎扯的。
他十几个电话拨出去之后,手机哑火了。
他再忍不住,握着黑屏的手机朝着地上摔了个粉碎。
雷雨天站在树下,还不打伞,偶尔有人远远看着他,也都带着奇怪的目光躲地更远了。
倾盆泼水一样落下的雨水把他浇成了喷泉里一个喷水石雕。
即便这样,他还是没走开。
贺凯文想:万一,他来了呢。
这么大的雨,如果他来了,找不到他,他会淋湿的。
他那么凶,淋湿了他一定会骂人……想起江湛骂人的样子,贺凯文禁不住扬起来的嘴角牵动着湿透了黑口罩,让他这个喷水石雕总算动了动。
他慢慢蹲下身,抱着双肩等得脚也麻了。
也许他堵在路上吧。
……怎么样都好,只要他是安全的。
可是,开始这么想的时候,贺凯文浑身一个寒颤,他开始害怕了——他是安全的吗?
江湛,你在哪儿?
没了手机,他伸出手腕,看了眼腕表。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江湛送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
这块腕表,还是江湛带着江栎来电影院看他的新片首映时,在吸烟室亲手递给他的。
其实,不能算送给他,江湛告诉他,这是拿来还给他一顿饭钱的。
手表不是新的,但这更让他暗自高兴。
虽然当时他不太理解,江湛这是什么操作,突然摘下手腕上的表就给人。
几个骇人的闪电之后,筛豆子一样的雨水越来越猛。
连渤南广场的槐花路灯拉碎的影子都似乎在摇坠。
太冷太湿等得太久了。
他打了个哆嗦,摘下手表,双手捧在掌心里,仿佛这是唯一的温暖。
表盘上显示着九点钟,音乐会进行一半了。
他指肚反复搓着表盖时,好像摸到了什么。
贺凯文有点儿兴奋,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把手表翻过来,墨镜推到帽子上面仔细地看着表盖。
果然,上面有刻字。
【相伴一生】
这是几个难免让人欣喜的字。
下面还有一行。
贺凯文心跳加快,他反复擦过脸上淌成水流子的雨水,又仔细看下去。
【爱你的景阳】
贺凯文庞大的身躯好像突然失了平衡失了重心,一下子滑坐在水里。
他笑了。
呵——笑地无奈却笑出声来。
雨太大了,他自嘲的苦涩的笑声,被完全淹没在雷雨中。
#
九点整。
直升飞机落在渤医大顶层停机坪。
江湛等在雨里,烟头被浇湿。
他顾不得螺旋桨还在转动,跑过去的时候,宴时宇也从直升机上跨了下来。
宴时宇张开双臂,把江湛紧紧抱在怀里, “让你久等了。”
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同事之间的拥抱。
江湛的身子在宴时宇怀里轻轻晃了下,他的确也是身心体力都到了极限。
两个人并肩进了楼里。
江湛言简意赅, “赵鑫德暂时支架介入,但心肌细胞频死无法改善,随时有危险。”
“换心脏。”宴时宇无比镇定,侧脸看着江湛, “你是个医生,这时候不能期待奇迹。”
“你他妈的!”他骂了句粗, “你赶过来跟我说废话?”
宴时宇从容不迫地反问道, “怎么是废话?你的体外心脏八字没一撇,难道现在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
他当然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
师父现在的状况,他熟悉每一个数据……
可是,这足足两个钟头,他都在等着——难道他在等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奇迹?
“别愁眉不展的,让老主任看着,又该说你了。”宴时宇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搂了过来。
江湛抬起手指按在眼眶内侧的晴明穴上,控制着眼睛里没有东西溢出来。
老主任还有机会说他吗。
他不敢想。
“放心。没事的。”
眼看着快到老主任的ICU病房,宴时宇还是一副无心的冷漠旁观者的态度。
“你他妈什么意思?耍我吗?”江湛一把将宴时宇推了个踉跄。
“换心脏。”宴时宇平静地重复着, “我从一开始就是这句话。”他抬手推开了病房门。
“不然你以为呢?一个心外年轻有为的名医,你不会在期待什么神药吧。”宴时宇略带辛讽地笑了笑。
没等江湛回答,宴时宇并不在正事儿上吊胃口。
他认真回答, “关于你担心的药物心肌感染的事儿,我们的确有很大进展,就像邮寄里跟你汇报过的。不过,这救不了老主任。老主任只能换心脏。”
江湛一把扒拉掉了他按在门上的手, “这话用你说吗?用得着你现巴巴从西藏赶回来吗?有意义吗?宴时宇,你到底什么意思?”
宴时宇目不斜视地看着江湛, “有啊。我就是心脏啊。”他言辞疯狂,口气却没有戏谑。
江湛怔住了,他瞬间头皮发麻,连着后退了几步。
疯子!
他真的是个疯子。
江湛倚在走廊另一侧的墙上,把后脑勺往墙上撞了撞,他需要清醒,需要理智,需要给窒息的大脑一些痛感来维持正常的思考。
这不可能。
江湛醒了。
这种事儿,就算他陪着宴时宇一起疯了,老主任也不会答应。他很确信!
宴时宇好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别熬着,明天手术还得靠你。回去休息吧。”
“12个小时之后,主任会醒吧,我们好好聊聊就是了。”
“我先进去看看他。”
江湛默默听着,一句话没说。
从发现老主任心梗开始,江湛一直都是全院最冷静的那个人,他是顶梁柱,是所有人的精神支柱。
可是这一刻,他开始恍惚了。
他活到现在,从来没想过要找个人问问该怎么办,可是这一次,他真的不知道了:到底该怎么办。
他从来没做过活体心脏移植,以前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这是他的底线,绝不可能。
他并没回家,回到科室,打开电脑,之前一目十行看过的宴时宇发来的阶段性报告,被他重新打开了。
宴时宇的药物分析进度整理地条理清晰,推断假设都很有说服力,只是缺少数据支持。
“江湛。”他的电脑屏幕上多了一只修长的手,是宴时宇。
“我刚刚跟院长也谈过了。院长跟老主任更是从开裆裤就在一起……”
“你闭嘴我不想听。”江湛是真的不想听。
“那不说主任的事儿,就说我自己。”宴时宇的口气轻松了不少。
江湛刚吁了口气,就听见耳边的声音狡黠。
“古人说什么石榴裙下死,我总觉得太夸张,好好的谈情说爱,怎么就夸张地说道‘死’呢。现在,我是真懂了,江湛,”
“你他妈能不能闭嘴!?”江湛腾地站起身来,他手上忙着关电脑。
“我是真的想你,西藏的天空蓝的清澈无云,刚去的时候高原反应严重,我白天会望着天窒息。晚上彻夜看着你的视频。”宴时宇自说自的, “我在想,如果给我个机会,能再看一次真实的你,我愿意去死。”
宴时宇一双丹凤眼闪着肆虐的光,他竟然在笑, “没想到,这么快机会就来了。”
江湛脑子不如平时灵光,他根本没心思细品宴时宇在说些什么,他只想着快速离开这个人。
离开这个疯子。
“回去好好睡一觉。主任能挺到明天,我等你。”
江湛几乎是迈着步子,跑着离开的科室。
他连伞都没带。
走出渤医大,坐上出租车,习惯地报上了贺凯文的地址。
地址说出口,江湛猛一撞车窗想起来了:音乐会!
他忘得一干二净。
江湛这才去包里找私用手机。
几十个电话, 99+的短信。
他打开了最后一条。
【江湛,求你告诉我,你没事,好不好?】
江湛立即电话拨了过去,一直忙音。
他早已沉到麻痹死了一样的一颗心,此时又被揉了一把,心跳漏了一拍。
“师父,麻烦去渤南广场。”
12点半。
音乐会结束两个小时了。
从出租车下去,他快步朝着他们约定的梧桐树下跑去,那里车进不来,在广场后身,要穿过石子小径,不容易被人发现。
江湛心里清楚,没有人会在雨夜里傻等。
可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跑,也许因为他那不值钱的承诺。
他心乱了,乱成一团。
他的心好像被扎漏了,扎成了一个马蜂窝,全是窟窿,还依然有成千上万的马蜂进进出出。
这一刻,他希望看见那个野小子,又害怕看见他,不对,更害怕看不见他……
心中纠结无比却没让步子变慢。
远远地他就望见槐花路灯下面一个蜷缩着的黑影。
江湛长腿几步迈过去。
雨一直下,雨声很大,盖住了他的脚步声。
直到他靠近,这个一直高大笔挺垂眸冲着他笑的野小子都没注意到他。
江湛看见了旁边碎屏的手机,他弯腰拾了起来。
突然,他又注意到了一块手表——他的手表。
傅景阳曾经在瑞士跟他一起买的手表。
江湛皱了皱眉。
自然,他也想起来了。
想起来他当时是怎么厌恶地摘下这块表,把它递给这个野小子的。
江湛顿了下,还是伸手把表也捡了起来。
他蹲下身,揉了一把贺凯文早已湿透的卫衣帽子。
贺凯文抬起了头,好像坐在花洒下面,英俊的一张脸上完全被浇湿,依然在流水。
“你来了啊。我不是做梦吧?”他哆嗦着冻得泛白的嘴唇,勉强笑着抬手掐了下自己另一只手的虎口。
江湛摇了摇头。
“嗯。你没事就好。”说完,英俊的脸上收敛了笑容,他闭上眼睛倚在了旁边的梧桐树干上。
江湛抬起胳膊擦了把脸上的水,根本擦不净。
他试着想把人打横抱起来,一天下来体力也透支过了极限,有些吃力。
江湛转过身去,背对着贺凯文,哑声说, “让我背你回去,像以前那样。”
以前那样?
13岁那年。
他是被江湛扛在肩上的,虽然他根本不愿意。
他才没好好背过他。
贺凯文睁开眼睛看了眼面前笔挺的背脊,还是那么决绝,却不是从前他眼里那般高大神圣有力了。
“晚上有个急救,没赶上音乐会。”江湛不会拐弯抹角,师父的事儿,他现在真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不敢提。
想了想,中间不是没有时间打个电话,他还是很诚实地告诉了他, “我忘了。”
贺凯文自己站了起来。
在雨里坐了整整六个钟头,他的脚麻了,腿酸了,被浇透也冻透了。
一下子动作不太灵敏,但他扶着旁边的树干,一声没吭,硬是自己站了起来。
他不用他背,也不用他扶。
一路上,他没再说话。
江湛本来心里就碎成细沙,也跟着坐上了副驾驶,什么话也没说。
贺凯文无力却神奇地看着江湛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走进了公寓。
他一路冷得发抖,隐约察觉得自己是发烧了,只是江湛还在,他忍着没说。
趁着江湛没发现什么,他咧着嘴痞笑起来, “江湛,你跟进来干什么?放完我鸽子,连句道歉都没有。跟进来,等着被我操吗?”他故意把字句咬的渗人扯淡。
“嗯。”江湛点点头,没说别的。
贺凯文定睛看着他, 1秒, 2秒……他好像要看不懂了。
为什么他的脸上有那么浓郁沉重的悲怆感。
他在雨里等了足足六个钟头,傻子一样握着那枚傅景阳送给江湛的手表……看见他来了,他连句狠话都没说,连个难看的脸色都没给他,凭什么他江湛的脸上会悲伤难过到绝望。
贺凯文慢慢踱着步子去了浴室,没想到江湛也跟了进去。
水汽氤氲的浴室里,江湛主动双手按在了墙壁上。
“你干什么?”贺凯文声音还是那么低磁动人。
“做你说过的话。”江湛咬紧嘴唇等着他。
“什么?”贺凯文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烧糊涂了。
“操我。”江湛声音低哑。
沉默之后。
浴室里花洒的水声下面,只是无声的撞击声。
“你怂了吗?”江湛沉声问。
“你找刺激?”贺凯文眼底猩红,浑身灼热。
就算高烧,他的力量也可以无穷大,他在忍着。
突然,花洒被关掉。
贺凯文听见了哽咽声,一下子隔着背脊,仿佛看穿了他的心。
贺凯文沙哑着嗓子,突然问他, “你想让我操哭你?”
—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