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不锈钢门合上了。
又厚又重的门隔温不隔音,砰砰打在门上的枪声连着响了半分钟。
跟江湛一起摔进来的光头,推开江湛对着门口大喊, “敢他妈冲着老子开枪,不要钱了?”
瞬间,光头的口鼻前面,肉眼可见的升起来一团白雾;
随即好像被点了魔法,变成细小冰碴落下。
光头刚刚被吓出来一身汗,抬手摸了把半分钟之前还冒汗的光头,一层薄冰。
他好像察觉到了不对劲儿,立即松手,冲着不锈钢门砸了过去。
贺凯文单膝点地,伸出手要拉起来江湛,还没开口说话,就被猛然站起来的江湛伸过手来一把捂住了嘴。
江湛绷着脸,指着自己绷直唇线的样子,冲着他摇摇头。
让他别说话。
贺凯文看懂了,但他对着江湛,还是绷不直唇线,轻轻扬起了唇角。
江湛跟他瞪眼。
一双长睫上凝起一层霜。
咚咚——光头还在两个人面前敲着门。
门外听不到枪声了。
光头却砸门砸地更用力,嗙嗙直响!
“喂,别走,开门!”
他的声音开始沙哑, “喂!先把冷气给我关了!”
“给我滚回来,钱!老子有钱!”
“老六你回来,不然下次让我遇到,我第一个摘了你的心脏喂狗……”
门外的说话声也听不见了,只有光头的破锣嗓子还在死命扯着。
“艹!”一声粗口,他一口痰吐出来。
还没落地,半空中凝成一颗红色的冰渣子垂下来。
光头看着滚落在自己脚边,混着血丝的冰球子,一下子傻了眼。
冷库的地面很光滑,面积不过百平米,在工厂里算个小型冷库,正是容积小,容易封闭,制冷效果强,适合药品保存。
在这里还没待上半分钟,三个人的脸上都结了霜,眉毛花白,鼻翼下各自萦绕着一团白雾。
此时没人顾得上身后大面积的药品冷柜。
一直关注着光头的贺凯文按了下江湛的肩膀,朝着不锈钢门靠了过来。
光头嗓子哑着冲着贺凯文骂道, “敢他妈打老子的主意,看我不……”
他的手刚摸进后屁股兜,贺凯文迅不及防的一脚踹过来,正踢在光头肚子上。
光头捂着肚子扑下去的同时,他正要摸上的抢甩了出来。
光头一伸手眼看着就要够到,贺凯文先一步迈过去,皮鞋轻轻一踢。
光滑的地面上,小型手枪滑到了江湛眼前。
江湛眼疾手快,接过来枪支,跟拆手术刀似的,掰开枪膛,把子弹倒了出来。
噼里啪啦看见滚落在地面上的子弹。
光头没再妄动,他把耳朵贴在金属门上,不知是听到什么了,看见他一撇嘴拍了下大腿,垂头丧气地倚着门坐着不动了。
江湛冷眼看着他。
“看什么看!人都走了,你们也不过给老子陪葬,妈的。”
明显嗓子已经哑声,光头还在说话。
“等着吧。这个调温系统,失控会自动降温。每6分钟下降1度……”后面他的话完全听不清了。
不过一会儿功夫,还对着两个人要杀要剐放着粗口的一个人,双手捂着脖子表情痛苦地倚着门蜷缩着倒在了地上。
贺凯文靠过来挡在江湛前面,抬起双手捧起他的脸,让他只看自己。
江湛推开他的手,动了动覆着一层霜的长睫。
贺凯文食指竖在嘴边,笑着从兜里掏出来一副手套,正要帮江湛戴上。
江湛猛一抽,把手缩了回去。
他走得急,连像样的外套都没穿。
贺凯文也不急,先自己戴上了一只,随即比划着:一人一只。
江湛的嘴唇也在打哆嗦,一身西装,早结了冰,冻地邦邦硬好像塑料。
江湛还按在地上的右手,被贺凯文硬拉起来,帮他戴上了五指手套。
过去没几分钟,果然,温度表上红色的指示灯显示的温度变了:-31℃
降了1度。
江湛正默默看着墙上的温度显示器。
贺凯文拉起来自己前襟的羊绒围脖,刚解开一圈,就被江湛抬起胳膊拦住了。
两个人都没开口,无声地注视着对方,江湛清澈如冰潭的桃花眸子定睛不动。
见贺凯文靠了过来,江湛用眼神告诉他,现在要双手抱着双膝坐着。
可是这个野小子竟然跟他摇头。
随即,贺凯文大咧咧劈开双腿,双脚贴在他的两侧,完全把他夹在了两腿中间,对面坐着。
江湛推不过他,眼看着他把长长的围脖绕在两个人脖颈上。
这时候硬往后撑的话,就会把围脖里的另一个人拽过来,他没再乱动。
今冬流行的长绒男士围脖,江湛一直觉得这种设计太碍事,没想到在这里它排上了用场。
虽然这短暂的温暖不可能有本质的改变,可是,江湛觉得大脑皮层好像被骗到了。
他明显察觉到了一股暖流在两个人的鼻息之间流转。
眼前的贺凯文刚稍稍歪了歪脑袋,江湛隐约察觉到他要做什么,试图躲开,可是脖颈好像被冻住了一样,拧不过去。
被他冰凉的手捏住了下巴,不能在这里张嘴!江湛需要告诉他。
然而,似乎没必要开口。
他的下唇已经被轻轻裹上了。
他的唇也很冰,分不清谁的更凉。
时间好像静止,他就那么知足地裹着他。
然而时间并没真正停下,安静的空间里,温度计的变动仿佛都有声响:-32℃。
这种时候,他怎么会在跟他做这种事。
如果这样冻住——江湛这么想着,脸上被油炸一样滚热,但置身严寒,他白玉般冰凉的皮肤下面偶尔爬上了天边火烧云一样的绯红。
贺凯文好像看懂了,单眯起一只眼睛,一个Wink,裹着他下唇的双唇用力合了合,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了。
江湛明显双肩都在颤抖,他极力克制着,不想让对面的野小子发现他冷得浑身都在打哆嗦。
他试着用力抱了下双膝,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墙上的温度已经降到零下34度。
江湛很清楚,常人普通御寒衣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中,很难熬过一个钟头。
何况他一身刻板西装。
看见一直抱着他的野小子突然摘了毛线帽子。
他勉强睁开眼睛,用冰冷眼神试图告诉他:戴回去!
然而,他这次没有听他的。
他摘了帽子,扣在自己的头上。
也许是错觉,一瞬头顶的暖流瞬间流向全身,很舒服。
江湛想抬起胳膊把帽子摘下来还给他,可是,西装仿佛冻成了铁皮,连抬起来胳膊都有些困难。
他看见正定睛对着他贺凯文眯缝着眼睛在跟他笑。
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转眼零下35度!
按时间算,半个钟头过去了。
江湛眼看着刚刚还跟他偎依相对的贺凯文竟然把驼绒大衣脱了下来。
找死吗!
他想躲开,他不能这么坦然地接受他这份温情。
然而,根本动不了。
他好像个布偶。
就那么坐在地上,等他给自己披上了大衣。
很暖和,真的暖和,仿佛跳动的心脏也要暖化了。
江湛眨了眨眼睛,眼睫变得更沉了,动一下都变得费力。
他不冷吗?
显而易见,他冷。
他漂亮的瑞凤眼冻得已经睁不开了。
他露在外面的一只大手,冻得通红,指尖也在打颤。
他刀削一样的剑眉已经冻实了一层白霜。
他还要干什么?
十足的傻子!
虽然他年轻几岁,可也是血肉之躯,严寒之下,他并不比他有任何优势。
那个冰凉的吻,好像玉酿醇酒,带给了他大脑皮层的刺激,医学上讲这是可以御寒的……
江湛觉得自己无比自私。
他以为不会后悔带着那个光头一起跳进来。
跳进来的一瞬,他也有想过,也许出不去了;
但即便这样,他也不会后悔:让一个人渣披着人的衣服混迹人间,他的心受不了。
他为了母亲和妹妹从医,把医生作为毕生追求,视为纯洁高尚的职业。
他拼了命要做好,别人眼里他的确名声鹤起,做的很好。
然而,并不是。
再小的心脏,再艰难的移植手术他都从容不迫;
可是,摘下心脏,如此简单的事儿,他却从来不敢下手,一直是师父在做。
他从前只知道医生该做的是救死扶伤,上了手术台,他才明白,在营救的背后——取出一颗心脏,结束一个生命,才是心外手术的第一步。
所以,遇到这样的人渣,他会拼了命的冲上去,不管前面是什么。
然而这一刻,他开始动摇了——他怎么偏偏多带了个人进来?!
出了医院,他再等一下就会有出租,上高速前,他明明有机会换辆车,他当时在想什么!?
温度显示计上的红色数字,又跳了一下,仿佛鲜红的心脏在跳动:-36℃。
这野小子怎么还在动。
他要干什么。
江湛忍不住了,他刚要开口阻止他,好像被他识破了意图,他的唇又贴了过来。
他们已经无法接吻。
彼此的嘴唇都被冰雕锁住。
江湛看着他,贺凯文的唇很漂亮,棱角清晰,所以每一个落下的吻,都那么有力量。
他把双唇贴过来,在江湛的唇上蹭了蹭。
跟他摇摇头,额头相抵,在告诉他:没事儿。
江湛看懂了。
可是,没个大爷的事儿!
妈的,他怎么还在动?!
江湛的手抱着双膝扣住,他完全动不了。
而对面的贺凯文解开了围脖,挪到了他旁边,跟他并肩坐着。
他的行动也开始变的迟缓,好像每一个动作都是分解动作慢镜头。
江湛不忍直视,可又不敢避开视线,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怕他真的缺心眼儿做傻事。
他皱着几乎被冻僵了的眉头,扭过头,狠狠盯着他。
明明他的眼神足够淡泊无情,他为什么还在笑。
看见他笑着放下了两条长腿,怎么盘坐了起来?!
立起来才保暖。
傻子——江湛在心里骂他,越骂越气。
突然,他察觉到自己身子离地,竟然被他托着臀部抱了起来。
江湛好气,明明好气却不能动,不该一开始一身西装逞强,他恨不得把枷锁一般桎梏他的破西装撕碎。
贺凯文把自己放在了他腿上。
江湛看着两只胳膊左右环着他抱过来,两只手踹进了大衣兜里。
以为他要伸进来一起取暖。
却发现他的手从衣兜里掏出来一枚口罩,不是不沾布,暖暖的棉布口罩。
看着他早就冻僵麻木的右手还在试着打开口罩。
口罩一角绣着个Y字母,是宴时宇的,江湛在科室见过。
他不要!
这次他不允许他再动下去。
江湛戴着手套的右手主动从后面握住了他的手,带着这只手,一起踹进了大衣兜里。
-37℃。
江湛握着的手不动了。
他屏息凝神,闭上眼睛,在用心听他的呼吸声。
一定是耳朵冻坏了,一定是他的听力出了问题,怎么听不到了——
不要,不要……
江湛的眼前结了一层冰。
—
安静无声的一章……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