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晴时簪花【完结】>第30章

  天还未亮,镇压兽潮的队伍便出发了。

  三条小队,时鹤带队一条,两位剑门长老带队各一条。

  时鹤的小队有剑修十八名,青青也在行伍中。

  他们出发时,天刚蒙蒙亮。

  一群人往北境边陲进发。

  青青是十年来头一回下山,他对山下的之景与凡人生活都有着好奇。

  起初所到之处尚有人族聚居。

  行到乡野田间,还能见到晨起外出的庄稼汉。

  凡人见了修士,有虔诚注目的,更有甚者跪拜相送的。

  身边的剑门弟子似是司空见惯,行动间目不斜视,唯青青有些不自在。

  路过几间木屋前时,青青见到一小娃娃坐在枣树下面,他包裹得极严实,露出的小脸红扑扑的。

  小孩见了一行人,手里的糖也忘了吃,呆呆地望着他们,口水沿着微张的嘴角滴到围兜上。

  青青瞅见忍俊不禁。

  忽然,他见到小孩身后的灌丛有异动。

  青青瞳孔一缩,“小心!”

  霎时,一只通体漆黑,猩目獠牙的妖兽从灌丛中扑了出来。

  眼见小孩身处险地,一柄银剑在妖兽扑出时刺穿了它的身体。

  青青这才松了口气。

  小孩吓得哇哇直哭,他的父母出来见到妖兽的尸体,抱着小孩朝他们一行人跪拜痛哭。

  如练回到时鹤手中。

  队伍中的陆明川啐了一声,道:“这孽畜,竟已经潜到这里来了,好在还未来得及作恶。”

  经此一遭,青青忧虑道:“妖兽这么轻易便可潜到人族聚落,那这里住的人岂不是很危险?”

  “所以才需要我们来呀。”陆明川接话道。

  时鹤淡淡地开口:“只有极低阶的妖兽才会单独行动,遵循本能擅自潜入人族,这是极少数的情况。”

  “是啊,冬季使这些属寒的妖兽妖力猛涨,容易狂性大发,但它们内部也是有组织的,会遵循头妖的指令行动,故而称为兽潮。”

  青青闻言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时鹤擦去如练上沾的血,一行人继续上路。

  青青紧跟在时鹤身侧。

  路上,他听时鹤的声音在耳际响起,“妖兽生性残暴,若不能彻底斩杀,求生本能使然,会激起它们更激烈的反扑。”

  “你的剑要尽量刺向它们的眼睛、脖颈、心脏,争取一击毙命。”

  一行人只有青青是第一次参加兽潮,这话显然是说给他听的。

  青青点头,“我记下了。”

  随着愈发深入,已经看不到半点人烟。天色也渐渐变得阴沉,黑云遮天,寒意更甚。

  一路上,遇见的妖兽越来越多,站在外圈的弟子们剑上都滴着血。

  进入一处密林后,气氛愈发诡谲,空气中血腥味愈重。

  时鹤抬手,示意众人止步。

  青青的心提起来。

  下一刻,阴暗的密林中露出数十双泛着妖光的眼睛,藏在暗处的妖兽逐渐显形,将一群人包围,步步逼近。

  青青心道,来了。

  先是埋伏在空中的妖兽最先黑压压地攻了过来。

  青青操纵缚水出鞘,利落地刺穿妖兽的身躯。

  血腥味漫开,越来越多的妖兽蜂蛹而上。

  一只、两只……

  曾跟着徐扬长老征战不知凡几的缚水再次浴血,显然很是兴奋,剑鸣不止,愈战愈凶。

  一场恶战,空气中血雨腥风飘摇,地上的妖兽尸体越积越多。

  不知过了多久,才将这一片林中的妖兽杀尽。

  夜晚。

  林中升腾起篝火。

  结束鏖战的众人围在篝火前修整。

  青青蹲着,他挪动步子稍稍靠近火源。他的身上多了许多伤口,不严重,打斗时没感觉,如今才觉刺刺地疼。

  隔着燃烧的火焰,时鹤蓦然开口,“你不怕?”

  青青望向他,“怕什么,妖兽不都被杀光了么?”

  “这是你第一次参与斩杀妖兽。”时鹤陈述。

  青青沉吟一声,答:“可我若是怕了,它们的利爪獠牙便要伸向同胞,所以我不能怕。”

  时鹤隔着火光静静注视青青的脸庞。

  他比想象中勇敢。

  原以为他会是软弱,优柔寡断之人。

  可青青一旦确定所行之事是正确的,便会生出一往无前的无畏与果敢。

  并肩作战一日,众人间的距离无形中拉进不少。边上的陆明川递来一瓶丹药,“给,晴良师兄。”

  “这是什么?”青青接过。

  “这是蓄灵丹,可快速补充灵力。”陆明川耐心与青青讲解,“这东西平日里最好不要吃,于灵府有损。只是如今情况特殊,明日还有一场恶战,因而吃上一粒,以便应对明日。”

  “噢。”青青接过后又想着传地给时鹤。

  陆明川笑着拦住他,“时鹤师兄从不吃这个。”

  “为何?”

  “他天生灵府广阔,非常人能比,因而不需要此物。”

  时鹤静静地在一旁盯着火焰不语。

  “噢。”青青捏着药瓶,想了想,还是倒出一粒吃了。

  像今日这样的苦战,又持续了三日。

  第三日的夜晚。

  时鹤沉声道:“头妖尚未出现。”

  “这是为何?”青青不解。

  “头妖往往较普通妖兽妖力更强盛,属于灵智半开,更为狡猾。”陆明川解释。

  “这如何是好,不能一直与它耗着。”

  头妖一日不除,他们便一日不可离开,耗下去吃亏的是他们。

  “分头行动。”时鹤道。

  陆明川会意道:“师兄的意思是,我们聚在一起,那头妖不敢出来。需分头行动,叫它觉得有可乘之机,引它现身?”

  时鹤点头,他取出了三枚信号弹。

  一行人分四队行动,包括青青在内的十八名剑修分三队,时鹤单独一队。

  四队人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走去。

  整个暗林寂静至极,连一丝虫鸟声也无。

  时鹤一人穿行在暗林的北侧,步履平稳。

  蓦的,时鹤脚步一停。

  他伸出手,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

  时鹤蹙眉,心下一凛。

  下一刻,天空炸开了信号弹的彩烟,升起伏云宗的图腾。

  方向正是青青他们队伍所在的西方。

  时鹤眸光霎寒,运起灵力全力赶往。

  方才的天气分明没有任何要下雪的征兆,却突然无端下起了雪。

  他们错估了这头妖的实力!

  能影响天气,这几乎是只有大妖才能做到。

  【作者有话说】

  【通知】

  朋友们,本文周日入v,周日上午十点半更新6k字,终于写到了文案情节,请来吃~

  追更辛苦,鞠躬(半边脸肿成蜜蜂小狗版)

  ◇ 第31章

  青青跟在队伍的末端。

  六人的方向是暗林的西侧,不见星月的天漆黑如砚池,四下的枯木给气氛添了几分诡谲阴森。

  走在前头的人小声交流。

  “那头妖会出来么?”

  “它定藏在这林子里,林子就这么大,我们分头行动,不怕找不着。”

  “可它要是自知打不过我们,躲起来怎么办?”

  搭话的人嗤笑一声,“妖兽若有这等灵智,宗门也无需年年派人来镇压。”

  青青身侧的陆明川冲前头开口,“仔细看路,先别聊了。”

  队伍又恢复安静,只余步履踏碎枯枝的声音。

  青青本低头走路,他突然驻足回头。

  陆明川见状问:“怎么了?”

  队伍跟着停下,前方的弟子回头看过来。

  青青目光扫过四周,犹豫道:“我总觉着,有什么东西跟着咱们。”

  陆明川闻言反倒笑了,“莫不是那头妖到我们这来了?那正好,我们先一步斩它于剑下,邀个头功,大出风头。”

  青青觉得陆明川笑着耍嘴皮子的模样与崔明秀倒是相似,他正想跟着笑,周遭骤然寒意四起。

  青青手中的缚水紧跟着发出阵阵剑鸣。

  陆明川也觉察异样,他将佩剑横在身前,“大家小心。”

  下一瞬,四面八方砸来巨大的冰锥。

  众人抽剑劈开冰锥,碎冰四溅,落了一地。

  寒意升腾,天空飘起了小雪。

  “快放信号弹通知时鹤师兄他们!”意识到来者不善,一名弟子忙道。

  “这妖兽还不现身!”

  陆明川一边抵御冰锥的袭击,一边掏出信号弹发射腾空。

  青青眼尖地瞧见,落在地上的碎冰仍在释放寒气,将众人的双脚包裹,再度聚拢成冰。

  “大家小心地上!”青青忙用灵力震碎包裹住他双足的坚冰。

  他足尖一点,腾空落在树上。

  青青边上的两人逃过一劫,可另外三人反应不及未能幸免,寒气上窜极快,四肢均被冻住,不能使剑,被困在原地。

  十几米远的地方,寒气聚拢成一块厚厚的冰墙,那头妖的真面目这才显现。它身形庞大,趴在冰墙上,通体雪白的皮毛,身上遍布蓝色妖纹,妖兽的身后有着三条巨大的尾巴在空中飘摇,森森的寒气逼人。

  “这是什么怪物!”

  这显然不是简单的兽潮中的头妖。

  只见那妖兽有了动作,它挥动一尾就要向被冻住的三人砸去。

  青青同还能活动的另外两人忙飞身挡在面前。

  三人挥剑凝成结界,将被冻住的三人护在身后。

  妖兽的兽尾砸下来时,震得结界内的众人生疼,这妖兽的妖力太过霸道强悍。

  经它一砸,只见寒气渗入结界,竟将另外两人的灵剑也冻住了。

  唯有品阶最高的缚水还能动弹。

  灵剑被冻住的二人脱手不及时,手臂跟着被冻住,也失了战斗之力。

  众人惊惶。

  结界跟着破碎,眼见妖兽的兽尾又要砸下来,青青咬牙,来不及多想,他握紧缚水飞身主动迎了上去。

  他运起全身的灵力一刺,在妖兽的兽尾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妖兽吃痛,另一条兽尾拍了过来,在青青的胸前重重一击。

  强大的妖力将青青甩飞了出去,他摔在地上,口吐鲜血,顷刻昏死过去。

  被冻住的几人焦急却无计可施。

  那妖兽被青青激怒,仍不罢休,又想朝青青攻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刺眼的白光乍起,将暗林有一瞬照得亮如白昼。

  在妖兽欲攻击青青不曾防备之时,时鹤赶到,他对着它的兽尾砍下。

  如练剑光大盛。

  斩落一尾。

  被冻住的众人一喜,“时鹤师兄!”

  断了一尾的妖兽发出尖锐刺耳的哀鸣,妖力沸腾四散。

  时鹤握着如练落在一棵树上,他瞥了一眼昏迷的青青,神色冰冷严肃。

  他们都没想到,一次兽潮,竟会出现雪魃。

  雪魃虽未到大妖的程度,但已是穷凶极恶,难以应付。

  失去一尾的雪魃发了狂,更加凶悍,甩着剩下的两尾攻向时鹤。

  时鹤举剑,飞身与雪魃缠斗。

  他们在空中打斗,这回雪魃有了防备,它剩余的两条尾巴竖起了坚悍的冰刺。

  饶是如练,一时也不能破开它的防甲,反而叫时鹤的衣袍被冰刺刮破,渗出鲜血。

  随着雪魃妖力外溢,周围的空气温度一再下降,雪下得越发大了。

  被冻住的几人头上积着白雪,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鹤孤身与雪魃恶斗。

  幸而,东面与南面另外两队的十二人及时赶到,见到昏迷的青青和被冻住的五人大惊。

  “这是什么怪物?”

  一人忙上前扶起昏迷的青青,青青唇色苍白,唇边挂着血,他被雪魃重创,睫毛已经凝结起了霜花。

  那人见情况不妙,立马喂青青吃下一粒丹药,护住青青的心脉。

  被冻住的五人也被解救了出来。

  可除了时鹤,以他们的修为,谁也不能轻易近雪魃的身。

  陆明川捂着胸口闷咳一声,他握住佩剑,呵道:“起阵!”

  剩余人会意,十七人分散开,呈成环形站位。

  他们掐诀运灵,十七柄灵剑腾空飞起,金色符文环绕,剑阵成型,将打斗的时鹤与雪魃包裹其中。

  剑阵里的灵剑不断攻向雪魃。

  锲而不舍、周而复始。

  终于,破开了雪魃防御的冰甲。

  冰甲破碎的瞬间,碎冰划破时鹤外露的下颌,他抓住时机运起灵力,操纵如练全力砍下,再斩雪魃一尾。

  雪魃吃痛得哀鸣长啸,接连断了两尾后,这才想起要逃。

  它运起剩余的全部灵力,在身前铸起了厚厚的冰墙,掩护它逃离。

  “嗤——”

  一柄银剑贯穿了长长的冰墙,直刺狼狈逃亡的雪魃。

  如练刺穿雪魃的心脏。

  一时妖力溃散,冰墙化作白烟,寒意消褪。

  暗林呈大战之后的寂静。

  时鹤落地,冷冷地瞥一眼雪魃的尸体,他转身朝青青的方向走去。

  雪魃身死,青青睫毛上的霜花也跟着消散。

  时鹤躬身,他抬手用拇指抹去青青唇边的鲜血。

  其余弟子也跟着收了剑阵靠过来。

  “时鹤师兄!多亏你及时赶到!”

  “方才多亏晴良师兄转移了妖兽注意,我等才能无事。”陆明川咳嗽着道。

  “这孽畜究竟是何物?如此恐怖。”几人心有余悸。

  时鹤一言不发,只弯腰抱起昏迷的青青。

  青青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地靠在时鹤怀中,气息微弱。

  这是第二次,他抱着重伤昏迷的青青。上一回是封剑大典上,被缚水所伤。

  一行人连夜赶回伏云宗。

  伤得最重的青青被当即送往周长老处。

  青青被雪魃一尾砸在胸前,胸骨几乎都被震断了,多亏他及时被喂了保命的丹药,护住心脉,这才还有一口气回来。

  周长老面色凝重,“你们遇到了什么,怎会将他伤得如此重?”

  时鹤站在床边,他菱唇微启,答:“是雪魃。”

  周长老眉头一压,他捻着胡须道:“竟是雪魃,不应该啊,北境之内几十年未见这样凶悍的妖兽出没。”

  他望向被放在床上的青青,道:“也不知这傻小子运气是好是坏,头一回参与镇压兽潮便遇见雪魃这样罕见的凶妖。虽伤得不轻,经此一役也能成长不少。”

  时鹤沉默片刻,方才哑声道:“是我的错。”

  他在不清楚头妖虚实之时,草率提出分头行动,叫青青他们独自遇上雪魃,这才受此重伤。

  时鹤身上的衣袍还是脏破染血的模样,周长老瞥他一眼,看出如今他这模样也是灵力亏空,强弩之末,一双与雪魃近战的手更是被妖力冻伤,指节慢慢溃烂。

  周长老摇摇头,他丢给时鹤一个药瓶,“具体是谁的错我不知,你要述职回头向宗主说去,别杵在这耽搁我治伤,快去寻个人为你看看手。”

  时鹤后退几步,他吞下两枚丹药,却并未离去。

  芳熙园。

  白鸿玉独自在屋里捣药。

  连桥走进来,他道:“鸿玉师兄,镇压兽潮结束,受伤归来的弟子们已经到丹门了。”

  白鸿玉闻言颔首,放下药杵,转身收拾药箱,他道:“好,我这就赶过去。”

  连桥犹豫片刻,道:“那位青、晴良师兄也在其间,似乎伤得极重。”

  白鸿玉神色一变,猛地转身,严肃道:“你说什么,青青怎会参与其中,他资历那样浅!”

  “这、这就不知了。”连桥道。

  白鸿玉深吁一口气,问:“他伤得如何?人在何处?”

  “他被送去了周长老处,其余的我不清楚。”

  白鸿玉得到答案后背上药箱夺门而出。

  白鸿玉赶到周长老的院子,他推开院门进去,里头房门紧逼,是周长老在为青青治伤。

  白鸿玉快步上前,在即将靠近屋子时,房门被从里面推开。

  时鹤从里头走出,他反手合上房门。

  白鸿玉脚步顿住,他率先开口:“师兄,青青他如何了?”

  “周长老在里面,他会无事的。”时鹤道。

  白鸿玉的手捏紧药箱。

  时鹤并没有让开的意思。

  白鸿玉还是开口,“师兄,让我进去看他一眼。”

  时鹤的眸色淡淡,他道:“里面不需要你。”

  白鸿玉与时鹤对视良久。

  半晌,他手上的力道松懈,手垂在身侧,神色间也浮现颓然,“我不明白你想做什么?”

  时鹤只道:“外面还有其他受伤的剑门弟子,他们在等你。”

  白鸿玉望一眼时鹤身后紧逼的大门。

  一墙之隔,未能相见。

  良久。

  白鸿玉缓缓转身,背着药箱离去。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 第32章

  青青的伤得周长老耗时半日的治疗,伤情稳定下来。

  期间,时鹤一直守在一旁。

  连周长老见了都道了一句:“难得,你对这个师弟倒是上了心的。”

  周长老离去,屋内只剩时鹤与昏迷的青青。

  时鹤守在床边。

  青青双目紧闭,毫无血色的脸如一尊脆弱的白瓷。

  时鹤脑海中却浮现青青给自己赐福时,笑眼盈盈地道“生辰快乐”的模样。

  时鹤微微抬手,灵力从指尖泄出,金色的灵蝶钻入床帷,围在青青周身,化作流光落在他身上。

  周而复始。

  时鹤不知施了多少遍赐福的咒语。

  青青昏迷了整整两日。

  等他醒来时,被身上的伤疼得眼前一白,牙齿打颤,险些又要昏死过去。

  一道温暖的灵力落在青青身上,这才叫他稍稍缓了过来。

  “你醒了。”

  青青颤巍巍地睁开眼,见到的是摘了面具的时鹤。青青艰难地开口,“那妖兽、其他人呢,他们怎么样了?”

  时鹤答:“妖兽死了,他们无事。”

  青青这才松了口气,他苍白的小脸挤出笑来:“定是师兄你赶到,杀了妖兽,救了我们吧。”

  时鹤盯着他半晌,开口,“是我的错,擅自提出分头行动,叫你受此重伤。”

  青青弧度极小地摇了下头,“是你杀了妖兽,怎么会是你的错。大家都没想到那头妖会那么厉害。”

  “那是雪魃。”

  青青似乎曾在书上翻到过这妖兽,是很厉害的凶妖,只是当时他未细看,因而没能认出来。

  胸骨断裂,哪怕有周长老相助,要养好也非一朝一夕的事。

  青青的状况不宜轻易动弹,因而先养在丹门。

  他在周长老这处躺了三日。

  这天上午,周长老来给青青疗伤时,青青状似无意地开口:“长老,鸿玉师兄闭关两年了吧,他要何时才能出关呀?”

  周长老背对着青青从药箱里取东西,闻言,他道:“鸿玉?他早就出关了,一年前吧。”

  周长老找到东西后施施然转过身,却见仰躺着的青青哭了,晶莹的泪珠顺着眼睑流下,隐入发鬓。

  周长老一惊,“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伤、伤处太疼了。”

  “这么疼?那我再给你添几味止疼的草药……”

  屋外,时鹤靠在门边垂眸听着。

  青青在丹门养了五日,期间宗主来看望了他。

  回苍鹭院时,是时鹤抱着他的,青青的伤还不宜走动。

  青青安静地靠在时鹤怀里,时鹤身上清凛的气息将他包裹。

  一路无言。

  等回苍鹭院后,青青忽然开口,“师兄。”

  “嗯?”

  “我有个问题。”

  “嗯。”

  青青目光远望,他道:“你更喜欢我过去的样子,还是现在的样子?”

  他没说“过去”是什么时候。

  “……”时鹤沉默片刻,道,“无聊的问题。”

  这回答叫青青毫不意外,他只笑了笑,阖上眼。

  时鹤抱着青青回了他的小院。

  进门,时鹤放轻动作将青青放到了床上。

  时鹤松开手起身后,青青听见他道:“你现在,很好。”

  得到了这个答案,青青还是笑了笑。

  他心想,骗人。

  若他真的好的话,大家怎么都不理他,受伤了也没人来看他。

  青青回到苍鹭院养伤。

  白日里,时鹤会带两本书,来青青屋里陪他。就像时鹤当初受伤时,青青做的一样。

  又过了几日。

  时鹤每日都是在天黑后离去。

  一天夜里。

  青青独自在房中,他盯着床帷出神良久。

  而后,他掀开被子缓缓起身,下床。

  青青走到柜子前,打开。

  这里头放的是他从外门的小院带来的东西,包括他曾经的衣饰。

  青青把它们都取了出来,衣裙摆在床上,钗环珠饰摆在桌上。

  烛光下,琳罗满目。

  青青选了一条湖绿罗裙换上,轻盈的罗裙落在身上丝滑的触感熟悉又陌生,衣上的纹饰复杂,刺绣精美,不是他如今穿的男子衣袍简洁素净的模样。

  穿好衣裙后,青青又坐在桌前,他的屋里连面镜子也没有。

  青青拿起桌上的头花,在烛火下细细端详,再把它们都戴到了头上。

  到了耳饰时,青青选了那对文卿送给他的粉玉耳珰,他还未曾戴过。

  青青把它送到耳边,手指摸索着耳洞。

  他的耳洞是两年前白鸿玉帮他打的,这两年耳洞都是空着的,没有戴过东西,如今有些长回去。

  这耳珰怎么也戴不进去。

  但青青并不气馁。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戴了上去。

  青青放下手时瞥见白皙的指尖染上了殷红的血。

  青青若无其事地擦掉,又去戴另一边。

  穿戴好后,青青舒了一口气。

  他起身,出门。

  夜色里,青青穿行在苍鹭院。

  借着月光照耀,青青望着自己在石板路上的倒影,他猜测自己脑袋上如今的模样可能不大好看。

  青青低着下头,脚步匆匆地往苍鹭院大门的方向去。

  他一心赶路,身后骤然传来一声,“你要去哪?”

  青青被吓得心脏一窒,神色惶惶,却没有回头,而是开始小跑。

  他像偷了灵药思凡的玉兔,在月下逃窜。

  可没跑两步,一双手桎梏住青青的腰肢。

  时鹤恶狠狠地道:“不许去!”

  青青陡然被抓,他慌得开始尖叫,剧烈挣扎,头上胡乱插戴的头花在动作间落了一地,青青的眼角挤出泪花。

  “放开我!”

  苍鹭院里还有宗主在。

  为免惊动云伯衡,时鹤抬手捂住青青的嘴。

  时鹤的力气极大,青青撼动不能,硬生生被他押回了屋中。

  进屋后,时鹤刚想放下手,却被青青抓住他的手臂狠狠一咬。

  青青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时鹤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青青放下时鹤的手,哭着道:“关你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抓我。”

  “疯够了么?”时鹤的声音冰冷至极。

  青青抬眼,这才发现他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把愠怒写在了脸上。时鹤向来喜怒无形,什么时候都是神色淡淡,这样明显的怒火,竟叫青青心底升起了丝丝惧怕。

  时鹤不带温度的灰瞳寸寸扫过青青床上的衣裙、桌上的珠饰,扫过青青这身狼狈滑稽的装扮,扫过他带血的耳垂。

  时鹤冷笑,怒从心起,他菱唇讥诮道:“我费了那么多心思教导你,阳关大道你不走,偏偏要做个有违阴阳的怪物。”

  “怪物”二字刺痛了青青,他猛地推时鹤一把,“你才是怪物,我不是!”

  青青指着时鹤虚张声势地、疾言厉色地大喊,“你才是怪物,你滚出去,你走!你走!”

  时鹤被青青推得撞在门上。

  他重新站直了身躯,一步步靠近青青。

  逼得青青后退,小脸浮上惧色。

  时鹤在两步远的地方,不再靠近,他忽然抬手,在青青吓得要闭上眼时,他只是解下了自己的腰带。

  青青慌乱,“你要做什么?”

  时鹤一言不发地解开自己的衣袍,一件件褪去,露出羊脂玉色的身躯,精壮平坦的胸膛、收紧的腰腹……

  青青呆愣,他不知时鹤的意思,只一步步后退,身体撞到了桌上。

  时鹤冷眼望向他,“你躲什么?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

  时鹤靠近,一把抓住青青的手,他厉声道:“你好好看清楚,这是男人的身体,这是与你一样的身体。”

  “你瞧见了吗?”

  “是男是女你会分了吗?”

  “你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青青被抓住的手用力挣扎,他推搡时鹤,在碰到他温热的胸膛时,如遇洪水猛兽般迅速收回手,他噙着泪眼道:“滚开,你滚开。”

  时鹤收回手。

  青青靠着桌子缓缓蹲了下来,他将自己抱作一团,“呜呜呜呜。”

  他只是想叫大家如从前一般待他、喜欢他。

  “呜呜呜呜——”

  屋里只余青青呜咽的哭声,像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悲凄可怜。

  时鹤捡起地上的衣袍、腰带,一一穿戴整齐。

  青青不知哭了多久,像是要将毕生的眼泪都流干。

  夜深了。

  青青的哭声才渐渐止了,但他仍蹲在桌角旁,抱着双膝把自己缩作一团。

  是时鹤打破了沉寂。

  他缓缓上前,蹲在了青青身前,抬手触碰他的耳垂。

  青青一缩。

  时鹤扶住青青的脑袋,不让他乱动。

  时鹤动作轻柔地将那对强行戴上的耳珰慢慢取下,然后将染血的耳珰扔在了地上。

  紧接着,他又将青青摆在床上、桌上的东西全部一股脑扔到地上。

  青青抬起头,哑声道:“你要做什么?”

  时鹤不答,他抬手掐诀。下一瞬,那堆衣饰无焰自燃。

  片刻功夫,灵焰吞噬了地上的衣饰。

  青青瞳孔一缩,他踉跄地起身,想扑过去拯救,却被时鹤一臂揽住。

  青青的声音早就哭得嘶哑,他喊:“不要烧、不要烧!”

  时鹤掀唇道:“怎么,我烧不得么?”

  在他冷淡的目光中,青青慢慢脱力,跌坐在地。

  他盯着那团无力回天的火吞噬他曾珍爱的衣饰。

  悲恸难抑,青青用力拽住胸前的衣襟,一字一句像是从胸腔中挤出的,“都是师兄们送我的。”

  一件件,都是。

  ——

  “青青好像黄色的衣裳甚少,下回师兄给你多添几件。”

  “青青穿粉色真好看,师兄下回再给你买。”

  “寻常人家小姑娘有的东西,咱们青青也不能少。”

  “青青穿什么都好看。”

  “青青快快长大吧。”

  ——

  青青注视着那团火,里头的东西在灵焰的焚烧中,似在扭曲哀歌。

  “青青”在这一夜也被烧死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该换地图了,接下来的剧情是:

  钮祜禄·万人迷·晴良点烟:曾经的小可怜·万人嫌·青青已经被烧死了,你选的嘛,偶像

  时鹤:……

  ◇ 第33章

  两年后。

  中州是富庶之地,不同于北境苦寒,此地气候合宜,多为平原丘陵,平日也基本不受妖兽侵扰,因而百姓和乐,生活安稳。

  五月。

  凤阳城,因近日问剑大会的举行,聚了不少八方修士和来往看热闹的商贾。

  码头边人头攒动,小贩围着静江两岸,吆喝声不绝。

  静江因水流平稳得名,江水潺潺,水波不兴,江上几艘轻纱飘飘的画舫拴在岸边,隔着白纱幔可见人影绰约。

  码头前一大块平地,有个卖伞的摊子,五六柄伞撑开展示花样,伞面绘有工笔花鸟,花样别致。

  摊主是个年轻小姑娘,杏眼桃腮,画着时兴的眉毛,正坐在边上执笔绘制伞面。

  旁边卖竹编鱼篓的老翁跟她搭话,“阿秀,你爹嘞,咋的是你来?”

  “我爹崴了脚,我替他来。”阿秀一边下笔一边答。

  “平日不都是在酒楼前支摊么,怎个跑码头来咧?”

  “我瞧码头人多。”

  老翁微微倾斜身子觑阿秀画的伞面,连连摇头,指着画上的花道:“小姑娘学艺不精,画个花都不对称,还不快往左边添两笔。”

  “完全对称就不好看哩!”阿秀反驳。

  这时码头上一阵风起,要将画卷跑,阿秀用一旁的镇纸压住。

  风变大,将一旁撑开的伞也吹得小跑。

  阿秀忙起身,将伞收起来。

  卖鱼篓的老翁见状跟着起身帮忙。

  只是动作不及,还有两把伞被大风卷到了天上。

  “我的伞!”阿秀急得跳起来够。

  伞在空中盘旋,伞上鲜艳的花绘似在迎风朝笑,风将伞往江上送。

  眼见伞飞去了江上,阿秀急出了泪花。

  却见一道白影掠空,飞往江上。

  白衣少年足尖一点,在空中踩住了其中一把飘荡的伞,他伸手一够,抓住了另一把翻飞的伞。

  他足尖轻轻一踢,脚下的伞顺着他的力道飞回岸上。

  “哎哟。”卖鱼篓的老翁手快,抓住了那把伞。

  只见少年利落地将手里的伞收起,而后稳稳落在岸上。

  赢得码头上围观的人群一阵喝彩,“好,好!好身手!”

  少年转过身,露出一张俊逸秀致的脸蛋,见周围人都盯着他叫好,少年有些腼腆地抿了抿唇。

  阿秀心怦怦跳,她呆呆地望着一步步朝她走来的少年。

  “这是你的伞吧。”少年的声音悦耳如拨弦的箜篌,一双溪水涤过般的乌眸清澈纯净。

  “……是。”阿秀的声音细弱。

  晴良露出温和的笑,他将伞递过去,“还给你。”

  阿秀忙接过,将伞抱在怀里。

  晴良又建议,“码头风大,你换个地方摆摊吧。”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去。

  “欸。”阿秀出声叫住晴良,她红着脸将伞递过去,“这把就送给你了……”

  晴良低头看一眼手里伞,脸上的笑更为灿烂诚挚,“谢谢你。”

  阿秀胡乱点头,又摇头,脸更红了,“不客气。”

  晴良往江上的方向走,阿秀站在原地。

  卖鱼篓的老翁将另一柄伞递给阿秀,他嘀咕道:“年轻人模样生得这样好,像神仙变的,莫非是静江河神现身帮你把伞救回来的吧,可有人瞧见他从哪里出来的?”

  阿秀握紧伞,心中难得赞同老翁的话,少年确实像能遇水化龙的水神。

  另一边,晴良握着伞踏上了一艘泊在江边的画舫。

  透过渺渺轻纱,可见里头已经端坐了一人。

  晴良掀开纱帘,里头坐着位剑眉星目,气度不凡的青年,他手中的茶杯抵在红唇边,双目揶揄地盯着晴良。

  晴良躬身钻进画舫。

  “好俊俏的身手,好怜香惜玉的少年郎。”那人朗声笑道。

  晴良喊他,“李疏哥哥。”

  李疏浅啜一口茶水,“怪不得能叫千玉门的单婵衣与洛山派的扈月为你公然叫板。”

  听闻此事,晴良一阵头疼,他道:“这你都晓得啦?”

  “如此乐事,自然广为人道,你晴良公子的魅力,连你师兄夺得剑魁的风头都被你压过了。”

  “都是误会。”晴良神色尴尬地落座,将那姑娘赠的伞放在手边。

  李疏放下茶杯盯着他半晌,然后托着下巴笑问:“单婵衣与扈月你喜欢哪一个?”

  “别打趣我啦。”晴良苦恼道,“婵衣她只是开玩笑,至于扈月道友……我与他不是很熟,话都没说过几句,我也不知他为何如此。”

  “嗯。”李疏修长的手指在下颚轻点,“婵衣仙子素有高岭之花的名声,扈月道友观之也是做派稳重磊落,都不像是爱开玩笑之人呢。”

  晴良好奇道:“你是如何得知,你与他们打过交道吗?”

  李疏是晴良下山来参加问剑大会路上遇见的朋友,他也是剑修,只是晴良尚不知他修为底细。他自称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却似乎对三大宗的人与事非常熟悉。

  李疏神秘兮兮地眨眨眼,他道:“我无所不知。”

  见他不说,晴良也并未多问。

  江上风起,将画舫窗子的轻纱掀起一角。

  李疏品着茶,目光瞥过窗外,撞见码头外一道显眼的白色身影。

  那人白衣无尘,气息敛静,握着剑,与所过之处的喧嚣显得格格不入。

  李疏握着茶杯的手一指,“那不是你师兄么。”

  晴良闻言目光跟着挪向窗外,岸上之人正是时鹤。

  “是他,他大抵是来寻我的。”晴良笑道,“可巧了,能引见你们认识。”

  说罢,晴良起身就要去找时鹤。

  “欸——”李疏出声。

  没叫住晴良,只得摇头失笑。

  他们的画舫就拴在岸边,晴良从画舫中钻出,他两步上了岸,“师兄!”

  时鹤走出了几米远,闻言回头。他朝江岸的方向走来,目光扫过晴良身后的画舫,抿唇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见我的一位朋友。”

  “朋友?”时鹤眉头微蹙。

  “是,他就在船上。”晴良道,“我们上去说话吧。”

  时鹤不动声色地跟在晴良身后。

  二人上船,晴良掀开帘子。

  画舫内空无一人,只余窗外的风将纱帘吹得飘扬。

  【作者有话说】

  时间大法

  ◇ 第34章

  两月前。

  北境,是冬。

  夜里,漆黑的暗林,缚水剑青光荧荧,飞在晴良身侧。

  晴良御风在暗林中快速穿行。

  一团在泥土中钻行的黑影紧随其后,速度极快。

  黑影与晴良的距离越来越近。

  晴良觉察不妙,迅速侧身变道。

  下一瞬,他方才飞行的轨迹上一条粗壮的藤刺破土而出。

  晴良不断变换飞行轨迹,藤刺的攻击如影随行,原本平整的土地遍布藤刺。

  数十根突起的藤刺突然疯长,窜上天际。

  晴良抬头一看,周遭的藤刺疯长然后聚拢,如一个巨笼,要将晴良困于其中。

  在藤刺合并的最后一瞬,晴良的身法快如飞星,从那最后的缝隙中脱困而出。

  他展开双臂,御风立于天际。

  眼见没能困住晴良,藤刺慢慢收回,一直藏在地底的藤妖露出真容。

  它的原型并不大,尖耳尖脸似狸,绿瞳浓郁得仿佛能滴出墨来,周身环有黑气缭绕的藤蔓。

  藤妖身上的藤蔓再度迅速窜出,攻向晴良。

  晴良的身法灵活,借着暗林中的大树,左右穿行,让紧紧跟随的藤蔓在周遭不断绕圈,最后纠缠成一团。

  藤蔓被绕在了周遭的大树上,一时无法动弹。

  晴良停住躲避的身形,滞在空中。

  却见下一刻,林中响起巨响,尘土飞扬,困住藤蔓的数十棵大树轰然断裂。

  脱困的藤蔓继续攻向晴良。

  晴良只看了一眼,转身往东南侧飞去,藤妖紧随其后。

  藤妖破坏力惊人,所过之处土地崩坏,大树倒塌,一片狼藉。

  直至一片空地前,晴良这才停住步伐,他转过身直面藤妖。

  藤妖见此机会,数十根藤蔓在空中拧成五股,朝晴良刺去。

  灵力从晴良右手溢出,他握紧缚水,运灵抬手一斩,青色的弯月剑波斩出。

  藤妖吃痛,迅速收回藤蔓,变回小小一只。

  无树木遮挡的空地露出明月,月华笼罩下,晴良剑指藤妖,缚水剑光凛凛。

  藤妖这才发现,这人族修士气息变了,全然不似方才逃窜模样。

  它敏锐地意识到不对,正欲遁地逃走,却没能成功钻入地里,而触动了早已设下的阵法。

  剑阵显形,光芒亮起,将藤妖笼罩其中,任它拍打撞击纹丝不动。

  早已埋伏在周围的十来名剑修这才现身。

  陆明川大笑,“终于抓住这鬼东西了。”

  藤妖妖力不算强悍,却棘手在它极善遁地逃窜,极难抓住。

  所以众人在此设下法阵,由晴良将藤妖引入法阵。

  “晴良师兄,多亏你成功把这东西引来。”陆明川夸赞道。

  这是晴良第三次参与镇压兽潮。

  晴良闻言温温一笑,只默默从怀里拿出手绢,将他左手掌心的伤口包扎好。

  藤妖在法阵中急了眼,它的藤蔓胀大充斥满整个法阵,源源不断地释放的黑雾,想撑破这法阵。

  陆明川念咒,催动法阵,法阵光芒大盛,不过几息功夫,藤妖化作一摊血水。

  “时鹤师兄那边的雾蛇应该也快解决了吧。”

  话音落下不久,时鹤便从西南侧的暗林中走出。

  雾蛇被他斩杀,时鹤白衣身周仍弥绕着若有似无的血雾。

  见时鹤,晴良上前站去了他的身侧。

  陆明川抱拳汇报道:“时师兄,藤妖方才已被诛杀。”

  时鹤颔首。

  旋即,他眼尖地瞥见晴良包着手绢的左手,眉间微蹙,“手怎么了?”

  “嗨!”陆明川在一旁道,“藤妖谨小慎微,不放点血,怎么能把它引来!”

  话音落,陆明川得时鹤淡淡一瞥,立马闭上了嘴,噤若寒蝉。

  兽潮结束。

  时鹤照例向云伯衡汇报。

  听完晴良的表现,云伯衡评价,“他成长得很快。”

  云伯衡将手里的书册抛至一旁,“我将他代收为徐扬的弟子,本欲亲自教导,好叫他承袭徐扬一脉。只是这些年,我多在闭关。他一直是交给你教导。”

  云伯衡望向时鹤,“你将他教得很好。”

  时鹤垂眸,未语。

  “今年的问剑大会,将他也带去吧。”

  时鹤闻言抬眸。

  云伯衡道:“是时候让这孩子也崭露头角。”

  “是。”

  书室。

  “下山?”晴良一懵。

  时鹤端坐在书案前料理卷宗,他头也未抬地应了一声,“嗯。”

  晴良坐在毯子上,双手撑在身后,他望着书室的天花板,久久不语。

  除了每年的镇压兽潮,晴良还未下过山。

  半晌,晴良侧过身问:“白白怎么办,它也带去么?”

  时鹤的笔一停,他道:“留在宗门,我已托白鸿玉代为照顾。”

  晴良微愣,“哦。”

  将白白送去芳熙园那日,晴良也跟去了。

  时鹤将怀里的白白递给白鸿玉。

  白鸿玉小心接过,他抚着白白的毛,笑道:“师兄放心,我一定照料好它。”

  “麻烦你。”

  “不麻烦,它有名字吗?”白鸿玉问。

  时鹤抿了抿唇,半晌才憋出,“……白白。”

  “好,我一定照料好白白。”

  白鸿玉笑着说完,他抬眼越过时鹤的肩,这才看见不远处站在门口的晴良。

  白鸿玉愣住。

  经刻意避开,二人几年未曾相见。

  看得出晴良这些年长得很好。

  乍然见到曾经最为珍视的孩子,一时不知道作何表情。

  白鸿玉凤眸闪烁,唇瓣嗫嚅,想说些什么,却又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缺席,他生平头一回生出怯懦。

  二人遥遥相望。

  还是晴良先露出了笑,算是打招呼了,他一笑过后,便平静地挪开了目光。

  白白送到,时鹤转身离去。

  晴良跟在他身后。

  白鸿玉望着二人离开的背影,苦涩又欣慰地一笑。曾经爱哭爱笑的小家伙,长成了体面的少年郎。

  白鸿玉抱着白白转身,却撞见时敏诀不知何时靠在了门边。

  白鸿玉道:“师尊你何时出来的,方才时鹤师兄来时你怎么不出来打个招呼。”

  时敏诀目光扫过白白,“这就是他养的玩意?”

  “是啊,是不是很可爱。”白鸿玉举着白白道。

  白白模样乖顺,一双清澈的浅瞳直勾勾地盯着时敏诀。

  时敏诀瞥了一眼白白,哼声道:“你看好它,别叫它弄翻了药草才是正经。”说罢,他转身进屋。

  伏云宗参加问剑大会的剑修有十多位,一行人下山。

  赶了一天路后,在一小镇上休息。

  时鹤带领众人去客栈投宿。

  数十名剑修站在客栈的大厅,掌柜诚惶诚恐地上前招待。

  他们交涉期间,晴良悄悄走出客栈。

  他倚靠在客栈的大门边上,听取大街上热闹一片,街上的东西于他而言无一不新奇。

  晴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路边卖的木风车,好奇它明明没有灵力驱使,却能一直转。

  “公子!小公子!”

  闻声,晴良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这才发现离他几步远处,站了个举着破破烂烂白幡的道士。

  道士直勾勾地盯着晴良。

  见晴良看过来,道士嘿嘿一笑,“小公子,贫道观你目有水光,面色红润,是红鸾星动之兆,可要算上一卦?”

  晴良正欲答话,只听身后响起时鹤的声音,“站在门口做什么?”

  晴良转身。

  时鹤道:“过来。”

  晴良回头看一眼道士,乖乖跟着时鹤进屋。

  晴良不禁问时鹤,“师兄,方才那人说我有红鸾星动之兆,这是什么意思?”

  “无稽之谈,不必理会。”

  ◇ 第35章

  翌日。

  清晨。

  时鹤从房中走出来,反手将房门合上。

  一群剑门弟子聚在二楼的厅内说说笑笑。

  时鹤环视一圈,开口:“他呢?”

  陆明川忙答:“在楼下,晴良师兄起得很早。”

  时鹤点点头,转身下楼。

  他在客栈门口找到的晴良。

  晴良蹲在门边,手里拿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小口小口地舔咬,吃得很珍惜。

  晴良发觉来人,抬起头撞见时鹤的目光。

  “师兄,这个好好吃。”晴良举着糖葫芦乐呵道,一双乌眸亮晶晶的。

  时鹤沉默地盯着晴良半晌。

  晴良被他看得有些不安了,试探地问:“我不能吃这个吗?”

  他才吃了两颗。晴良有些后悔自己吃得慢了。

  时鹤这才开口,“你哪来的钱?”

  晴良松了口气,扬起笑道:“是一个妹妹给我的。”

  “妹妹?”

  晴良说起他早上的遭遇。

  今日,他独自起了个大早。

  晴良不敢走远,只蹲在客栈的门口。凉凉的晨风拂面,叫人神清气爽,街上烟火气浓重,小贩洪亮的叫卖声在街头巷隅响起。

  “饼子,刚出炉的饼子!”

  “包子,新鲜热乎的包子哩!”

  “糖葫芦糖葫芦。”

  晴良支着脑袋,对着贩夫肩上扛的糖葫芦挪不开眼。他没吃过,却莫名觉得会很好吃。

  贩夫扛着糖葫芦在这条街上左右来回走动,晴良的双目左左右右紧紧跟随,每当有小孩来买走糖葫芦,晴良都投以艳羡的目光。

  “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晴良的左侧响起一道小女孩清脆的声音。

  晴良侧目,客栈旁的小巷口蹲了个灰扑扑的小乞丐。她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以和晴良一样的姿势蹲着,脸上有些脏,但双目雪亮。

  晴良歪头反问,“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小乞丐努努嘴,指着身前的破碗道:“我讨钱啊。”

  “哦。”晴良见到那碗里确实有几块铜板,他回答,“我看对面的人卖糖葫芦。”

  小乞丐道:“你想吃啊,那你为什么不去买?”

  晴良老实答:“我没有钱。”

  小乞丐上下打量他一番,轻哼一声,不大相信。

  晴良往小乞丐的方向挪了挪,他问:“糖葫芦是什么味道的,很好吃吗?”

  小乞丐诧异地盯着他,“你没吃过?”

  晴良摇摇头。

  “你长这么大都没吃过?”

  “没有。”

  “你真的没有钱?”

  晴良点点头。

  小乞丐看向他的目光终于染上了同情,“你、很想吃?”

  晴良再度点头。

  小乞丐望了望他,犹豫再三后,一咬从自己的碗里抓起了两块铜板递到晴良面前,“你去吃吧!”

  小乞丐的手小小的、脏脏的,带点濡湿,两枚铜板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晴良呆愣地盯着她。

  小乞丐急道:“你还想不想吃呀,趁我后悔前,赶紧去买,我看你长得好看才请你吃的。”

  “想吃。”

  “那你去买呀,两文钱就够了。”小乞丐又把手往晴良面前送了送。

  晴良摇摇头,“我不能拿你的钱,你给我钱,我却没有东西可以给你。”

  小乞丐闻言,目光在晴良身上游走,她眼咕噜一转,“你要是、你要是实在想给我些什么,就把这个给我吧。”

  她往晴良腰间一指。

  晴良低头,小乞丐说的是他腰上的挂饰,是一条红绳串着的白珠子。白珠子上头有云纹浮雕。

  晴良的衣饰后来都是时鹤置办的,这珠子也是。

  “你喜欢这个?”晴良高兴地把珠子解了下来,递给小乞丐,“给你!”

  时鹤听完晴良是被一个小乞丐‘资助’买的糖葫芦。

  “……”

  “怎么了么?”晴良攥紧糖葫芦,一双杏眼睁大,惴惴不安地盯着时鹤,生怕时鹤下一刻会让他把糖葫芦丢掉。

  好在,时鹤深吁一口气,只道:“进屋。”

  “哦。”晴良松了口气,举着糖葫芦边吃边跟在他的身后。

  休息了一夜,他们还得继续赶路。

  整装过后,一行人再次出发。

  正要踏出客栈,时鹤突然转过身,将一个沉甸甸的褐色小布袋丢入晴良怀中。

  晴良打开一看,“钱!”

  另一边。

  阿七在一条小溪边洗干净脸上和手上的脏污,又把外头披着的破烂乞丐装脱掉,露出里面干净的布衣。

  阿七把今日讨来的钱跟着洗了洗,然后欣然一笑,蹦蹦跳跳地回家。

  “娘!娘!我捡着钱啦!”

  阿七娘在屋里做绣工,见到阿七捧着钱回来,非但没有高兴,反而严肃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又去装乞丐上街讨钱了?”

  阿七闻言,弱弱地答,“没有。”

  “还敢撒谎!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你姑娘家这样很危险!你怎么就不听话!”阿七娘气得上手打她,“娘就剩你一个牵挂,你出什么事,让我怎么办!”

  “娘、娘,我错了。”阿七哭着躲闪,“我只是想让你少接一点活,你眼睛本来就不好……”

  最后娘俩抱作一团哭泣。

  阿七上街替她娘去送绣品时,哭过的眼睛还是红红的。

  送完绣品后,阿七从怀里摸出早晨用两文钱换来的白珠子。

  她早上就去当铺问过了,当铺老板说这不是玉做的,看不出是什么材料,是不值钱的玩意。

  阿七将珠子举到太阳下观看,虽不值钱,但她还是很喜欢。

  蓦的,一只大手抓住了阿七握着白珠子的手。

  阿七吓了一跳,她身前站了个容貌俊美的青年,青年抓着她的手,目光盯紧她手里的白珠子。

  “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阿七用力挣扎,大声呼喊。

  青年松开阿七,举着双手退后一步,“小姑娘你别怕,我没有恶意。”

  阿七往后退了退,警惕地盯着青年。青年生得俊美,一身正气,气息也是温和,瞧着确实不似歹人。

  青年道:“我想知道你手里的珠子是从哪来的?”

  “这是别人给我的。”阿七攥紧白珠子,一脸防备道。

  “当真?”

  “骗你做什么?这是我用两文钱跟人换的。”

  青年扶额苦笑,他看出这小女孩手里的珠子不是凡品,是一件防御法器。

  给她东西的人实在大意。这样的法器落在一个凡人小女孩手里,若是被有心之人惦记上,实在是太危险了。

  青年微微弯腰,语气温和地对阿七道:“我很喜欢这个珠子,我能向你买下它吗?”

  阿七闻言,犹豫地开口,“你想用多少钱买?”

  青年将身上的银钱都掏了出来。

  他把沉甸甸的钱袋递给阿七时,阿七眼睛都瞪直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这些够吗?”

  阿七咽了咽口水,接过钱袋,将手里的白珠子递了过去。

  青年将白珠子放入怀中,然后叮嘱阿七,回去路上要将银钱藏好,不要被人看见了。

  说完,青年转身准备离去。

  “慢着。”阿七咬咬牙,叫住青年。

  她从钱袋中取出一小块碎银,然后把剩下的钱递给青年,她低着头道:“当铺老板说了,这珠子不是玉做的,是不值钱的东西……你想买,这一块就够了。”

  青年闻言大笑两声,道:“你只管收好。这珠子于你无益,正如银钱于我无益。”

  晴良有钱了。

  再见到喜欢的东西,终于可以不再止于观望。

  晴良感慨,钱真是个好东西。

  晴良仗着有储物袋,一路上把看见想要的东西都买了回来。

  不过一日,晴良就把一袋子钱都花完了!

  好在,时鹤见了也没多说什么,只在晚上默默又给了晴良一袋钱。

  晴良接过时,两眼直冒光,看时鹤的目光犹如看神祇,“谢谢师兄!”

  第二日,晴良又复昨日一路逛买。

  他又在一日间花光了一袋钱。

  倒是陆明川忍不住先说他了,“晴良师兄,你还记得我们是要去做什么的吗?”

  他们是堂堂剑修,一路上尽买些小孩喜爱的玩意和吃的,实在有失体面!虽然芙蓉糕味道确实不错。

  陆明川一本正经地教育道:“我们是修士,应当克制物欲,你买的太多了!花的钱也太多了!”

  晴良心虚地低头,他对银钱的多少并无清晰的观念。

  晴良绞着手指,小声道:“我知道了。”

  陆明川仍在道:“我们身为伏云宗弟子,出门在外自当……”

  他说着话间,一只手横在了晴良面前。

  是时鹤。

  他什么也没说,掌心躺着一只钱袋。

  晴良一扫烦闷,全然忘了方才的心虚和陆明川的说教,他兴奋地接过钱袋,“谢谢师兄!”

  陆明川噎住,如鲠在喉地憋红了脸。

  【作者有话说】

  时鹤解锁新技能:爆金币

  ◇ 第36章

  一行人赶了几日的路,渐渐远离北境,来到中州边界。

  中州与北境的风土人情有着极大差别,景观、建筑、行人的衣着都各有不同,看得晴良不断称奇。

  “这的楼宇修得好漂亮。”晴良观察中州地界的建筑。

  陆明川道:“一方水土,一方风情。不只是中州,西塞、南疆也各有不同各有特色,若有机会去,便可见到了。”

  晴良闻言心生向往。

  路过一间茶楼时,伏云宗众人停下休息。

  一群人在二楼喝茶歇气。

  晴良与时鹤一桌,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可以俯瞰楼下的江景。

  晴良握着茶杯,并不喝,他道:“这的人和北境的很不一样。”

  时鹤浅啜,目光望向窗外,“哪里不一样。”

  晴良沉吟片刻,“他们见到我们的反应,似是很稀疏平常。”

  北境那边的人,见了修士大多都是一副诚惶诚恐、恭敬不已的模样。中州这边的人,见了他们的反应显得平淡多了,不过侧目注视片刻,便各自忙活去了。

  时鹤垂眸注视杯里漂浮的陈茶,淡声答:“北境时有妖兽侵扰,那的人仰赖修士庇佑,自然毕恭毕敬。中州是太平地带,少有妖兽出没,修士在他们生活中作用不大。”

  “原来如此。”晴良点点头,他的贝齿轻轻磕茶杯的边缘,发出细细的脆响。

  “怎么?”时鹤掀起眼帘,“嫌他们对你不够敬重?”

  晴良闻言头像拨浪鼓似的摇,“怎么会。”反倒是别人对着他感恩戴德又跪又拜的模样叫他浑身不自在。

  “嗯。”时鹤又垂下眼帘,眸中带着极其浅淡的笑意。

  这厢刚说完中州少见妖兽出没,茶楼一楼茶客的讨论声就传了上来。

  “哎,听说了吗?玉阳城那边一个小村子遭妖兽夜袭,一整个村子的人都被妖兽杀光了。”

  晴良握着杯子的手一顿。

  楼上的伏云宗修士闻言一凛,同时停下了动作,听楼下的讨论声。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咱们这边有妖兽出没?”

  “一个村子的人都没了?”

  “是啊,听人说整个村子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连牲口都没留下一头。”

  “那些伏妖台的修士干什么吃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妖兽如今抓住了没有?”

  “听说还没有。”

  “……”

  听完,时鹤冷声吩咐,“陆明川,你去核实清楚。”

  “是。”陆明川起身道。

  众人在茶楼坐了一刻钟,陆明川回来汇报道:“时师兄,那些茶客说得属实,玉阳城确有一座村子经历了妖兽夜袭,且那妖兽还未被抓住,但具体情况如何,尚不可知。”

  他边上的一人闻言,忧心忡忡道:“若真如他们所说,一整个村子被屠,如此凶残的妖兽,莫非是……吞天。”

  此言听得众人心头一栗。

  吞天只有四年前袭击云伯衡与徐扬时现身过一回,这四年再没有其他消息。

  时鹤放下茶杯,冷静道:“我们绕道,去玉阳城。”

  他们身为伏云宗修士,遇上这样的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玉阳城离此地不远。

  众人赶了一天的路,在天黑之前赶到了玉阳城。

  一进玉阳城,晴良便发现此城中有许多持剑的人。

  “他们都是修士吗?”晴良见他们身上未穿任何宗门服制,不禁好奇。

  “他们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应当是听闻玉阳城妖兽屠村的事来的,散修猎杀妖兽是能得赏金的。”陆明川解释。

  如今天色已晚,时鹤沉静道:“先寻个落脚的客栈,明日去此地的伏妖台了解清楚情况。”

  “是。”众人齐声应。

  一行人选中一家客栈后进去。

  晴良一进门,就见到客栈内三三两两坐着一群穿服制的宗门弟子。

  “是千玉门的人。”

  晴良听见身后有人低声道。

  众人一进门,掌柜便一脸歉意地迎上来,“诸位道长,实在不好意思,本店已经被先来道长包了下来,你们看……”

  陆明川闻言,在后面嗤笑着嘀咕,“好会摆阔气。”他们出行都未曾有过要将整个店盘下来不让旁人住的情况。

  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道声音,“慢着。”

  晴良抬眼望去,一位锦衣青年从楼梯上款款下来。

  青年墨发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他生得凤眼琼鼻,唇红齿白,头上戴墨玉额饰,负手走来。

  千玉门的一群弟子上前围住他,他们唤他,“沈师兄。”

  青年凤眼含笑,颇为亲和地与时鹤见礼,“时道友,久违。”

  时鹤还礼。

  青年的目光落在晴良身上,他见晴良是个生面孔,与时鹤靠得近,衣着也不像普通弟子,不禁问:“这位是?”

  时鹤道:“是我师叔徐扬的亲传弟子。”

  青年闻言,同晴良打招呼,“哦,原来如此。在下沈鸢,幸会幸会。”

  晴良有些紧张地学着时鹤的模样还礼,“在下晴良,幸会。”

  沈鸢道:“你们也是听说了玉阳城妖兽屠村的事来此的吧。”

  时鹤答:“不错。”

  “我们也是今日刚到此地。我师姐在楼上,我们上去详谈吧。”沈鸢微微侧身道。

  他的师姐,千玉门少门主单婵衣。

  时鹤颔首,回头道:“你们在此等候。”

  时鹤与沈鸢上楼。

  剩下的伏云宗弟子也在客栈一楼寻了地坐下。

  两边的主心骨走后,剩余的伏云宗弟子与千玉门弟子各执一边,泾渭分明,谁也不搭理谁。

  晴良小声道:“我们不必过去打招呼吗?”

  陆明川轻哼一声,“他们不也没来和我们打招呼吗?”

  伏云宗与千玉门虽同位三大宗,但难免会有攀比与龃龉,两边的弟子互相看不惯是常有的事。

  千玉门那边的弟子也在小声议论。

  “徐扬长老的亲传弟子不是夙离吗?那边那个小子是哪来的?”

  “不清楚。怎么男人还打了耳洞呀?”

  “对,我也瞧见了。”

  “诶,别说了,一会儿那边该听见了。”

  晴良已经听见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遮住耳朵上的痕迹,最终克制住了。

  晴良强装镇定地挪开眼,手指蜷起。

  【作者有话说】

  青青:讨厌背后蛐蛐的人QAQ

  ◇ 第37章

  约莫过了一刻钟,时鹤与沈鸢从楼上下来,二人身后跟着的就是单婵衣。

  饶是常年待在宗门的晴良也知晓她的名讳。

  千玉门少门主,年少成名的剑修天才少女。

  除却尊贵的身份与骄人的天赋,单婵衣最为人所乐道的便是出众的姿容,在修真界素有仙葩之名。

  只见少女一袭水蓝衣裙,面若芙蓉,如世外仙姝,叫人见之忘俗。

  与她婉约清丽的容颜不相符的是她冷淡的气质,她的神色不似寻常女子含蓄,目光凌厉。

  晴良撞上她的眼睛时,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盯着人家看了许久。

  晴良歉意一笑。

  楼梯上,单婵衣微微颔首,然后移开目光。

  她的身后跟了两名女弟子。

  三大宗中,唯有伏云宗是对外不收女弟子的。

  几人下楼后,沈鸢便招呼客栈掌柜,为伏云宗的一行人收拾好房间,方便他们入住。

  单婵衣身后的女弟子小声嘀咕,“不能让他们自己找地方住吗?”

  少女的声音恰巧能传入场上众人的耳中。沈鸢闻言,回头温声警告,“玉卿,休要胡言。”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模样娇蛮,听了沈鸢的训斥,她只将自己藏在单婵衣身后。

  沈鸢则冲伏云宗众人歉意一笑,“玉卿年幼,孩子心性,诸位切莫见怪。”

  千玉门的人住在客栈二层,伏云宗几人则住在三层。

  上了三楼后,陆明川仍对方才叫“玉卿”的少女所说的话颇有微词,“好似咱们很稀罕蹭他们的住似的,要不是天色已晚,他们又如此霸道包了整间客栈……”

  他身边的弟子道:“好了,小姑娘一个,跟她计较作什么?”

  陆明川愤愤不平道:“什么叫计较,我这是不想咱们宗门在千玉门的人面前跌了份儿!”

  前头,晴良问时鹤,“师兄,可有那妖兽的消息?”

  时鹤点点头,道:“千玉门的人也是今日刚到,未曾去现场勘察。

  “据他们从伏妖台的人那得到的消息,玉阳城确有一个村庄被屠,但那村里本就只有八户人居住,并未有传闻的恐怖。”

  “待明日去现场看过,大抵能看出妖兽的底细。”

  晴良点点头。

  晴良一人住了一间房,客栈的环境清雅干净,倒还算舒适。

  夜里,晴良尚无困意,想出门走走。

  一出门,他便听见楼下似有吵架的声音。

  晴良趴在楼梯上一看,见底下一群伏云宗弟子与千玉门弟子围在一起,似起了争执。

  楼下。

  是陆明川与千玉门的小姑娘宋玉卿吵了起来。

  “我很稀罕跟你们待一个屋檐下似的,不是你们师兄先主动留我们的吗?”陆明川环抱双臂,臭着脸道。

  “我师兄客气留你们,你们就一定要留下了?”宋玉卿在宗门地位高,素来是娇惯跋扈的性子,她叉着腰与陆明川吵架,气势上分毫不让。

  “你们千玉门的人都似你这般霸道无理吗,这客栈真成你们的底盘了?不过是住一晚便要将整个客栈包下来,真是好大的派头喏。”

  陆明川说话时声音抑扬顿挫,尽显阴阳怪气,将宋玉卿气得脸色涨红。

  她指着陆明川骂道:“你懂什么?我师姐生得花容月貌,走到哪都老是被人盯着看,烦不胜烦,这才出此下策。”

  “像你这样的丑人,是不会懂这种烦恼的。”

  “你说谁丑!”陆明川平白被攻击了相貌,气极。

  恰巧此时,晴良刚好从楼上走下来,陆明川见到他,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家晴良师兄穿上裙子,和你师姐站一起指不定谁美呢!”

  晴良一走下来便听到这句话,当即脑子一空,愣在原地。

  紧接着,宋玉卿背对着楼梯,并未看到晴良,她嗤笑道:“你家师兄大男人还要穿裙子和女子比美吗?”

  这话陡然叫晴良脸色变白。

  场上的其他弟子也不说话了。

  陆明川自知失言,一脸懊恼地看向晴良。

  晴良站在楼梯口,不知作何反应,袖中的手不住颤抖。

  “闹够了没有。”

  少女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安静。

  晴良回头。

  时鹤与单婵衣闻声也下来了,二人站在二楼楼梯口。

  晴良有些无助地望向时鹤。

  但楼梯口的光线有些暗,时鹤戴着银制面具,看不清神情。

  单婵衣命令道:“玉卿,道歉。”

  宋玉卿咬着唇,一脸懊恼。她只想跟陆明川吵架,没见到晴良也来了,这下她变成当面编排人的家伙了。思及至此,她狠狠瞪了陆明川一眼。

  晴良讷讷地开口,声音有些弱,“你们别吵了就好,我先上去了。”

  晴良转身回楼上,他低着头与时鹤和单婵衣擦肩而过。

  单婵衣回头望一眼晴良的背影,若有所思。

  晴良本是想出去走走,如今没走成就打道回屋了。

  他烦闷地趴在桌上。

  过了一刻钟,他听见屋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

  是沈鸢领着宋玉卿来给晴良道歉。

  “我自己会走,师兄你别揪我的领子。”

  “那就走快些,总是说话不过脑的笨丫头。”

  “嗷,别打我的头。”

  晴良猜到他们是来寻自己的。

  可莫名的,他并不想见人。

  沈鸢敲晴良的房门许久没有应答。

  “你不是说他在屋里吗?”

  “他是回楼上了呀。”宋玉卿弱弱道,“是不是睡了?”

  可屋里有烛火亮着。

  沈鸢犹豫片刻后,推开房门,屋内无人,只有敞着的窗子被夜风吹得晃动。

  晴良是从三楼跳窗下来的。

  窗子下对着的是街道,如今夜里街上无人,一片黑漆漆的。

  夜风凉人,晴良独自走在长街上。

  只撞见打更人拿梆敲着铜锣,一脸好奇地盯着晴良。

  长街漫漫,晴良步子迈得极缓。

  不知走了多久,才想起要打道回府。

  他原路返还时,却在撞见了时鹤。

  时鹤站在漆黑的街里,白衣的衣袍被夜风吹得小弧度鼓动。

  “师兄。”晴良微微一怔,“你怎么出来了?”

  时鹤不答。

  晴良走至他的身侧,二人并肩往回走。

  路上,时鹤开口,“他们说你的不是,你不高兴了,为何一声不吭。”

  “我说你时,你不是每回都很激烈吗?”

  他的声音在安静空荡的街上显得愈发清越。

  晴良仰头望着天,他摆着手臂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沉默片刻后。

  时鹤道:“如果下次遇到不知道如何回嘴。”

  “你就上前对他道,‘拔剑’。”

  “噗嗤。”晴良一下子就笑出了声。

  从未想过这样“血性”的话能从时鹤口中听到。

  晴良侧目,杏眼含笑地盯着时鹤道:“那万一,我打不过人家怎么办?”

  时鹤不说话,只静静地盯着晴良。

  隔着面具对上那双浅淡的灰瞳,晴良突然福至心灵,他试探地开口:“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打不过,就找你?”

  时鹤脑袋回正目视前方,继续往前走,没说是与不是。

  “呵呵呵——”

  晴良跟上时鹤的步伐,他忍不住笑。

  笑声在长街显得空灵。

  ◇ 第38章

  翌日清晨。

  沈鸢领着宋玉卿来给晴良道歉。

  小姑娘撅着嘴,含糊地说了句“对不起”后便低下头。

  晴良想起时鹤昨晚的那句“拔剑”,唇角不自觉翘起,他嗓音软和道:“没关系。”

  宋玉卿悄悄抬眼觑他,便见晴良笑意盈眸,晨曦照耀下一张脸好似无暇的白璧。

  她垂下眼,暗自嘀咕,姓陆的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

  晴良下楼,陆明川为首的几名伏云宗弟子围了上来。

  陆明川见到晴良最是激动,他对着晴良一阵比划,手舞足蹈、支支吾吾。

  晴良不解地问:“陆师弟,你怎么啦?”

  边上的弟子替他解答:“时鹤师兄让他一天不许说话。”

  “哦。”晴良微怔,然后拍了拍陆明川的肩膀道,“那陆师弟你就先别说话了。”

  陆明川闻言呆在原地,一脸不可置信,像是不相信晴良会这么说。

  今日,他们要去处理妖兽的事。

  伏云宗与千玉门一伙人先去了伏妖台。

  伏妖台是十几年前才有的。

  曾经中州太平,不受妖兽侵扰。十几年前起中州各地也开始出现妖兽,虽频次不高,但不得不管。这才在中州设下了十几座伏妖台,以保护地方黎民。

  伏妖台的弟子都是三大宗派出去的,因而对晴良一行人很是恭敬。

  玉阳城的伏妖台有五名弟子镇守。

  面对盘问,为首的弟子汗颜道:“玉阳城各地这些年向来相安无事,这妖兽是突然出现的,弟子也没有头绪。”

  “我们已在附近的山上寻找妖兽的踪迹,只是人手不足,尚未寻到。”

  时鹤颔首,道:“带我们去出事的村庄。”

  “是。”

  这村子很小,本就只有八户人居住,如今更是一片死寂。

  一靠近村子,晴良便忍不住用袖子掩鼻。

  村子里的血腥气和腐尸味冲天。

  “臭死啦。”

  宋玉卿干呕出声。

  单婵衣眉头也未皱一下,只对她道:“那你在外面等候,我们进去找线索。”

  “好,师姐你们小心。”宋玉卿连连点头,恨不得立刻退得远远的,反正以她的马虎劲也很难帮上忙。

  剩余的人进了村子。

  村里一片混乱的惨象。

  沈鸢道:“我们分头寻找线索吧。”

  一行人分散开。

  晴良独自进了一户院子。

  他见到院里碎裂的纺车、染血的木马、一些刨木的工具时,几乎脑中顷刻能浮现出母亲纺纱、父亲做木工、小孩骑着木马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禁唏嘘。

  村民的尸首已被收敛起来,牲口的还未来得及处理,因而村里有难闻的腐尸味。

  晴良推开鸡舍的门,只余一地鸡毛和干涸的血渍。

  这户人家里未找到线索,晴良走近另一户。

  院里,沈鸢正弯腰观察一具家犬的尸首。

  晴良进来的声响惊动他。

  沈鸢抬头,他的长辫落在颈边显出几分温柔,弯起的凤眸也很是和善,“晴良道友。”

  晴良对沈鸢的印象很好,他的面容给晴良亲切之感。于是晴良道:“你唤我名字就好。”

  沈鸢从善如流,“晴良。”

  他的音色舒朗,如清泉击石。

  晴良问:“你可有发现什么吗?”

  沈鸢点头,他指着狗的尸身道:“看它尸体上的淤痕,应是被妖兽勒出来的。这妖兽大抵是长有触手。”

  晴良观察狗的尸身上的淤痕,想起上一户空荡的鸡舍,思索片刻,道出了他的猜测,“也可能是……蛇?”

  沈鸢认同道:“不无可能。”

  二人从院子里出去,撞见了时鹤。

  晴良说出他们的发现与猜测。

  时鹤点头道:“是蛇。”

  一群人聚在一户院子里。

  时鹤在此处发现了蛇蜕。

  巨大的蛇蜕蜷在干燥的水缸里,其中还有两片遗落的蛇鳞。蛇鳞是猩红色,带有月牙纹。上头还有妖兽遗留下的妖力。

  单婵衣上前弯腰从缸从捡起蛇鳞,观察片刻后,薄唇轻启,“是螟蛇。”

  晴良闻言当即拧眉。

  “螟蛇是什么东西?”陆明川趁机发言,一边不忘偷看时鹤,见时鹤没有反应才松了口气。

  晴良在书上读到过螟蛇的记载,他道:“螟蛇是南疆的一种妖兽,它生性阴狠、嗜血,一年只捕食一季,其余时候都在休眠。”

  南疆确实多蛇,有千奇百怪的蛇属妖兽。

  “南疆的妖兽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中州?”

  妖兽的生长习性不同,大多都认域,不会轻易迁移。

  沈鸢喃喃道:“若是螟蛇,那可就难办了。”

  沈鸢边上的一位小师妹疑惑道:“螟蛇这么厉害吗?我们这么多人,还解决不了它?”光是他们这边就有单婵衣和沈鸢,加上伏云宗的高手,还能有他们解决不了的妖兽?

  “既然这么厉害,为何从未听说过。”

  “它是南疆特有的妖兽,因而不为人所熟知。我也是偶然在书上读到过它的相关记载。”沈鸢道,“螟蛇的棘手之处不在妖力,而在于‘不死’。”

  陆明川惊异道:“什么妖兽能不死?那不是有违万物轮回之道?”

  “沈道友的意思是,我们杀不死它。”晴良道,“螟蛇又称子母蛇,它的生命力极强,血液具有分裂再生的能力,哪怕你将它砍成段,它也能通过血液分裂出新的身躯,打不死、杀不尽。”

  陆明川闻言吞了吞口水,“还有能力如此变态的妖兽?受伤流血就会越杀越多,那它在世上不是无敌了吗?”

  晴良摇头道:“应付螟蛇的法子肯定有,只是我所读到的典籍上没有记载,大抵要南疆那边的修士方知。”见沈鸢那苦恼的表情,他们大抵也不知道对付螟蛇的方法。

  “那如何是好,不能用剑砍它……”陆明川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后道,“那毒死它?”

  沈鸢含笑道:“听着倒是个法子,只是我们怕是难以找到比妖兽还毒的东西。”

  他们一群剑修,想毒死妖兽,有些天方夜谭。

  陆明川摸摸鼻子。

  晴良沉吟片刻后,提议道:“不如用火试试?”

  沈鸢赞同道:“是了,可以用火,哪怕它再生也可以一并烧死。”

  “我们可以提前设下真火阵,再设法将螟蛇引入阵法。”

  “那如何将妖兽引出来呢?我们现下连它的踪迹都寻不到。”千玉门的女弟子问。

  一旁沉默的时鹤开口,“羊血。”

  书上记载,螟蛇昼伏夜出、喜食羊血。

  当天夜里。

  一行人在村庄附近的山上设下埋伏。

  云层散开,露出圆月,月光照在羊血绘制的真火阵上,显得阴森诡谲。

  边上还放着一缸腥气浓郁的羊血。

  晴良等人则隐藏气息,埋伏在附近。

  螟蛇目力弱,几乎等于没有,但嗅觉极强。如今只能守株待兔,等它上钩。

  晴良藏在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上。

  他们不知等了多久。

  在后半夜时,夜晚的阴风多了丝不祥的气息,先是万籁俱寂,飞虫不鸣。

  晴良抵着树的手一紧,心道,来了。

  窸窸窣窣的细响,由远及近,紧接着,灌丛中爬出一条立着上半身的巨蟒。

  巨蟒有半人高,通体猩红,月牙型暗纹的蛇鳞在月光照耀下显得光滑。

  螟蛇的双目完全漆黑无光,它缓缓爬至阵法中间,俯首吐出长长的信子,去舔地上的羊血。

  法阵瞬间光芒大作,将螟蛇困于其中。

  晴良见状松了口气,从树上下来,其余人也跟着现身。

  被困住的螟蛇变得暴怒,张开血口,模样狰狞骇人,它甩动蛇围撞击结界。

  “原来是这么个孽畜,竟吃了那么多人。时师兄,快催动真火阵烧死它。”陆明川围着法阵走了一圈。

  时鹤手作了个掐诀的动作。

  咒出法随,法阵内的地上瞬间燃起了幽蓝的火焰。这真火是由灵力催动,是世上许多妖兽的克星。

  顷刻间,真火将螟蛇吞噬,火光中,只可见一道蛇影。

  宋玉卿叉着腰轻哼道:“烧死这坏东西。”

  只是众人还未来得及松懈,便见阵法内出了异象。

  原本的熊熊真火变少了。

  “糟了,这东西不怕火!”

  不过几息的功夫,螟蛇将阵法内的真火吸收殆尽,它的身形陡然暴涨,直接撑破了结界。

  “退开!”时鹤冷呵。

  恢复自由的螟蛇开始攻击众人。

  陆明川下意识想拿剑刺它,晴良提醒,“不能伤它!”

  “该死,那怎么办!”

  众人只得四散躲避。

  但那螟蛇却有意撞向众人的剑,在自己的蛇身弄出伤口。

  “把剑收起来!”沈鸢忙道。

  只见螟蛇的血液滴到地上,眨眼的功夫便化作密密麻麻的小蛇,小蛇落地,贪婪地舔舐地上的羊血,然后迅速长大。

  数不尽的小蛇看得人头皮发麻。

  关键时刻,单婵衣召出随身携带的法器,抛至空中,瞬间形成一道坚实的圣光结界,将蛇群包裹其中。

  “万象法衣。”陆明川脱口而出。

  万象法衣是千玉门的法器,能顷刻形成极强的结界,对使用者灵力消耗极大。

  贸然催动也是无奈之举,方才紧急时刻,若让这万千小蛇中有一条溜走了,那螟蛇便无法被杀死。

  单婵衣抿唇道:“我的结界能撑三个时辰。”

  言下之意,需在三个时辰内找到杀死螟蛇的方法。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晚点来

  ◇ 第39章

  沈鸢走到单婵衣的身侧,低头关切道:“你还好吧。”

  单婵衣目光盯着结界内的螟蛇,道:“无事。”

  一时间,众人对着暂时被困住的螟蛇陷入沉默。

  时鹤上前一步,他召出如练。

  “师兄?”晴良出声。

  时鹤菱唇轻启,“螟蛇分裂再生需要时间。”

  晴良闻言会意,“你的意思是……想尝试能否在它通过血液完成分裂再生之前,将它杀死。”

  时鹤道:“试试。”

  他灰瞳望向单婵衣,“放我进去。”

  单婵衣看他一眼,一挥手,在结界上开出一道口,在时鹤进入结界后又顷刻合上。

  结界内,时鹤与乱舞的蛇群相对。

  晴良捏紧袖口,屏起呼吸。

  时鹤运灵,灵力波动的气浪掀动他的衣摆,银剑寒芒摄人。

  强大的灵压让狂躁的螟蛇群一时也不敢贸然进攻。

  时鹤抬手,如练随着他的动作挥出一道白色的剑波。

  剑波在触及螟蛇时发出巨响,爆发出的光芒一时间将结界内照得亮如白昼。

  嚣张的螟蛇群被这仅一剑,斩得身躯炸裂成血雾。

  结界外的众人也被这一剑所震慑。

  螟蛇碎裂的血雾蠕动,即将再生。

  时鹤又以极快的速度再挥出威力相当一剑。

  如此强悍的剑式,在极短的时间内用出两次,饶是一向冷淡的单婵衣神色也变了变。

  剑芒暗淡下来后,螟蛇地上的血液再次聚拢,小蛇长出,这一剑还是没能阻止螟蛇再生。

  众人心头一紧,这样强大的灵力竟都不足以彻底消灭螟蛇。

  “怎么办……”宋玉卿喃喃。

  场上无人能再使出时鹤的那两式,这螟蛇的再生能力竟恐怖如斯。

  不过说话间的功夫,那群小蛇舔舐着地上的羊血,以极快的速度长大,对着时鹤阴毒地吐着蛇信,蓄势待发。

  “先叫时道友退出来吧,我们再想办法。”沈鸢揉着眉心道。

  “还能有什么办法,南疆人到底是如何对付这鬼东西的,烧不动、斩不死、杀不尽。”陆明川本沉浸在时鹤那强大的两剑的震撼之中,可陡然看见那螟蛇竟又再生了。

  晴良抵着下颌,努力回想书中的内容,可书中确实没有记载,消灭螟蛇的方法。

  他用牙不断轻咬着下唇,突然,他的余光瞥见边上放着的那缸羊血,灵光一闪。

  晴良招手朝时鹤大喊:“师兄!师兄,用羊血!”

  时鹤闻声望过来,不解地拧眉。

  “师兄,将那缸羊血泼去螟蛇的身上!”

  时鹤闻言照做,他飞身举起那缸羊血,朝着螟蛇群淋了下去。

  螟蛇喜食羊血,一时间蛇群狂躁兴奋。

  “这是做什么?”有人问。

  可一刻,诡异的一幕出现了,被浇了羊血的蛇群开始互相啃食。

  “欸?”陆明川乐了,拍手叫好,“好好好,自相残杀起来了,晴良师兄,你怎么想到的!”

  一切如晴良所想,他松了一口气,欣然一笑。

  螟蛇目力极差,几乎就是瞎子,有的只是嗅觉,螟蛇喜食羊血,蛇群被淋上羊血后,它们根本无法辨别同类,有的只有觅食的兽性本能。

  螟蛇群相互撕咬、死去,血液再生出小蛇,新生的小蛇又相互撕咬。

  几轮过后,螟蛇的再生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见状,众人心头一松,总算解决了这棘手的大患。

  宋玉卿兴奋地朝晴良道:“你还挺聪明的嘛!”

  陆明川则同她拌嘴,“什么叫还,你这夸人的话术怎么也如此不动听。”

  “我又不是夸你,你管的着嘛!”

  螟蛇解决,晴良心情转晴,也开起了玩笑,“得把著书的人找出来骂一顿,怎么编写的时候不把应对方法写上。”

  “对对对。什么人编的破书,这么棘手的妖兽,竟然不写明消灭的法子。”陆明川赞同道。

  沈鸢也笑道:“我回去就往我们千玉门的藏书上添上应对方法。”

  晴良歪头道:“可以注明是晴良想到的吗?”

  “哈哈哈,当然。”沈鸢只觉他这模样甚是可爱,朗声笑道。

  时鹤从结界走出,望向开怀的晴良,眸中也浮现淡淡的笑意。

  本以为用真火阵就能消灭的螟蛇,竟狠狠折腾了众人一通。

  经此一役,一群伏云宗弟子与千玉门弟子关系不似从前僵硬,相视也能一笑。

  众人说说笑笑,伴月而归。

  路上,陆明川与宋玉卿两人像是天生不对付的冤家,走在前头一路吵吵闹闹。

  晴良跟在后面,听得发笑。

  “卿卿,你走慢点!”一名千玉门的女弟子在后面喊道。

  闻声,晴良与宋玉卿同时回头。

  意识到不是唤自己后,晴良表情微愣。

  宋玉卿见状,问他:“你怎么啦?”

  晴良一笑,软声道:“我以为喊我呢。”

  “呃……”宋玉卿一噎,心想,脑子不错,听力不怎么好。

  离这么近也能听错,“晴”与“卿”也没那么像吧。

  宋玉卿是千玉门长老的女儿,自小千娇万宠,除了听单婵衣的话,其余时候都不大服管教。好在她性子也不算刁蛮,大多时候是随和。

  宋玉卿遂凑上前跟晴良搭话,“你怎么想到用羊血能叫螟蛇自相残杀啊?”

  “书上记载螟蛇眼睛看不见,我见那新生的螟蛇会不断舔地上的羊血,便想着一试。”晴良答。

  陆明川评价,“还得是这些冷血的妖兽,闻到是吃的便不管不顾,连自己同类都分辨不出。”

  “哦。”宋玉卿点头,接着她忍不住问出了她最想问的,“你为什么有耳洞啊?我头一次见男人也有。”

  晴良摸了摸耳垂,唇瓣微张,不知如何作答,一时失语。

  陆明川见她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禁汗颜,回头来将她推走,“你怎么这么多问题,这也要问那也要问。”

  “我怎么了,是因为男人有耳洞很奇怪我才问的啊!”宋玉卿不服道。

  “这是人家的私事,你少打听。”陆明川推着宋玉卿的肩,将人推走。

  “你别推我,谁允许你碰我了?”

  晴良放下手,好笑地望着二人。

  而身后,单婵衣的目光一直默默落在晴良身上。

  螟蛇解决了。

  翌日,众人准备动身离开玉阳城,继续赶往问剑大会。

  虽目的地相同,还有了昨夜共同剿灭螟蛇的交情,但终究是不同门派,伏云宗与千玉门的人第二日默契地选择分道扬镳。

  分别时,单婵衣忽然出声,她唤:“晴良。”

  晴良闻声,迷茫回望。

  “你随我过来。”单婵衣道。

  众人意外地注目二人离去,晴良和单婵衣什么时候有了要单独告别的交情了,尤其是千玉门的人,满脸惊诧。

  宋玉卿好奇地扯了扯沈鸢,“师兄?”

  “我也不知道。”沈鸢无奈地笑了笑。

  时鹤灰瞳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垂眸,摩挲着如练的剑柄。

  连晴良本人也不明白,单婵衣为何会单独把他叫出来。

  二人走至无人的院落。

  单婵衣一身水蓝衣裙,神色冷淡矜持,沐浴在阳光下好若神女。

  “你、找我有事吗?”晴良疑惑地问。

  单婵衣开口:“昨夜玉卿说的话不对。”

  “?”

  “无人规定男子不可打耳洞,戴耳饰。人生在世,只在随心,不必管旁人如何想如何看。”

  晴良以为单婵衣是如沈鸢一般,是想替宋玉卿道歉的。他心下感慨,她真幸福,师兄师姐都对宋玉卿百般维护。于是晴良目光真诚地盯着单婵衣道:“没关系的,我不怪她。”

  单婵衣却递给晴良一个匣子。

  “这是?”晴良犹豫地接过。

  打开,里头躺着一对纤长的白玉耳珰。

  晴良惊了,不知所措地望着单婵衣。

  单婵衣道:“你总是盯着我看,不是想要这个吗?”

  闻言,晴良更是呆滞在原地。

  他有……总是盯着单婵衣看吗?

  后来晴良想,他大抵是羡慕单婵衣的。

  她那么美、那么强。

  若他也如单婵衣一般,生来便是女孩,再长在伏云宗,师兄们便不会对他失望了吧。

  【作者有话说】

  二更!

  ◇ 第40章

  晴良万万没想到,他来凤阳城的第一日,就同时鹤他们走散了。

  晴良举着一包微微烫手的炒栗子,站在凤阳城繁华的街口,看周围人头攒动,不知所措。

  他方才闻见炒栗子的香气便走不动路,当时时鹤他们在一旁问路,晴良便趁机去买了一份炒栗子,可回过头来,才发现,时鹤他们不见了。

  晴良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也没见到时鹤一群人的踪影,他苦恼地给自己剥了个炒栗子吃。

  热乎的。

  他一边吃,一边四下观望。

  忽然,晴良的目光瞥见街对面的角落里,一位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在推搡边上头发散乱的女人。

  大汉面相很凶,脸上挂着横肉,粗手粗脚地推搡扭打边上的女人。女人低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脸,唯唯诺诺地忍受。

  晴良当即把没吃完的炒栗子塞进怀里,跑过去阻止。

  “住手!”

  晴良力气极大,一把掐住了大汉的手臂,将他推开。

  大汉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一双虎目凶恶地瞪着晴良。

  女人则跌坐在地。

  “哪里来的臭小子!”大汉恶声恶气道。

  “你这混蛋,怎敢恃强凌弱,当街欺负女子。”

  大汉道:“这是我家婆娘,你管得着么,毛都没长齐的小白脸。”

  晴良杏眼圆瞪,怒视大汉道:“你再打人试试看,看我如何收拾你!”

  大汉盯着晴良纤薄的身板,回想起晴良推开他的力道,一时忌惮,不敢妄动。

  晴良低头望向跌坐在地的女人,女人蓬乱的头发挡住脸,坐在地上久久未动。如今开春,行人大都缩减衣衫,女人却穿着不合时宜的厚厚的破旧棉袄。

  晴良忙上前去扶女人,“嫂子,你没事吧。”

  这时,满脸横肉的大汉眼珠子一转,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晴良的手腕,大骂,“好你个小白脸,生得道貌岸然,想不到是如此下流色胚,你是不是摸我婆娘的胸了,老子都看见了,今天咱俩没完!”

  晴良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弄得一懵,大汉粗俗的言语叫晴良涨红了脸,“你胡说什么,我只是去扶她,你放开我!”

  大汉却抓着晴良不放,还冲街上的人群大喊:“大家快来看啊,这人当街非礼别人婆娘,他摸了我婆娘的胸还想赖账,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

  大汉一顿干嚎,将路人都吸引了过来。

  晴良白皙的脸涨得通红,他急道:“你胡说,明明是你先当街打人的,嫂子你说句话啊!”

  他忙看向女人。

  女人依旧坐在地上,她突然掩面低泣起来,幽幽的哭声似在无声控诉。

  “你说话呀,我没有摸你。”

  大汉不依不饶地道:“大家帮我评评理啊,这人平白摸了我婆娘,还想赖账。”

  路人将三人围成一圈,对着晴良指指点点。

  晴良无助,辩白也盖不过大汉声高。

  晴良一时气极,用力将手腕从大汉手中挣脱出来,他握拳道:“你不要含血喷人,我说了我没有摸她,你若再胡搅蛮缠,休怪我不客气了。”

  大汉见力气比不过晴良,便又开始干嚎,“没天理啊,当街非礼别人婆娘,还要打人,有没有王法了啊!”

  “看着白白净净、斯文端正,不曾想做出这等腌臜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

  路人的声讨口诛钻入晴良耳中,将他急得红了眼睛,可是时鹤他们不在身边,无人帮他……

  这时,一只手按住了大汉的肩。

  大汉的干嚎声一顿,抬头望去,是个生得极其俊美的青年,他一身锦衣,仪态从容。

  青年一手按着大汉的肩,神态虽是温和,却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

  大汉咽了咽口水,警告道:“你是哪冒出来的,别多管闲事。”

  青年轻“呵”一声,收回手道:“你方才说,这位小兄弟摸了你妻子的胸?”

  “是啊!”

  晴良咬唇,盯着突然出现的青年,再次辩解,“我没有!”

  青年则朝晴良施以微笑,他眼眸若潺潺春水,莫名给人安抚之感。

  青年饶着几人走了一圈,最后站定在坐在地上的女人身后,他道:“我瞧这位嫂子似乎不一般啊。”

  女人缩着肩膀,将头低得更低。

  大汉指着青年厉声道:“你和这小白脸是你一伙的,你离我婆娘远点!”

  “是嘛。”青年漫不经心地道。

  旋即,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青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地上女人的头发,然后将散乱的头发薅了起来,露出来的竟是一张男人的脸!

  突生的变故叫晴良瞪大眼,他当即反应了过来,指着大汉道:“你们是骗子!”

  大汉见情况不妙,也不顾同伙,立马撞开人群跑了。

  青年松开手。

  大汉的同伙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青年微微眯眼,“还不快滚。”

  同伙膝行两步,连滚带爬地跑了。

  骗子跑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才渐渐散开。

  晴良对面前的青年有着说不完的感激,他揉揉眼睛道:“谢谢你帮我!我叫晴良,恩人你呢?”

  青年只是低声念了两遍晴良的名字,“晴良、晴良。”

  旋即,青年展颜,“好名字。”

  晴良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他道:“恩人,你是如何知道那个人是男人扮的?”

  青年捏着下巴沉吟,“如何知道。行走江湖,这样的骗术见多了,也就熟知了。”

  青年突然凑近,直视晴良道:“你呢,一看便是涉世未深的小公子,自然不知。怎么一个人在此?”

  晴良望着青年放大的俊脸,讷讷道:“我和师门的人走散了……”

  “哦,原来如此。”青年得到答案,后退两步。

  “快去找你师兄弟们吧。”青年说完,笑着转身欲走。

  “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晴良道。

  青年回头道:“若是有缘遇见,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说罢,青年隐入人潮,退出晴良的视野。

  晴良在这条街上又走了一会儿,终于遇见了来寻他的时鹤众人。

  晴良一喜,兴奋地招手,“师兄,我在这里。”

  等走近,他才察觉时鹤周身的低气压。

  陆明川在后面指着时鹤,偷偷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示意他生气了。

  隔着面具,也能感知时鹤身上的冷气也几乎要化作实质。

  晴良抬眸望向时鹤,唇瓣嗫嚅,“师兄……”

  时鹤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地道:“你去哪了?”

  晴良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那包没吃完的炒栗子,都凉了。

  时鹤周身的气息似又低了低。

  片刻之后,时鹤方才伸出手。

  晴良不解其意,试探地将那包炒栗子递过去。

  只见时鹤抿唇,冷冷地吐出两个字,“钱袋。”

  晴良眼眸微张,内心挣扎半晌,只得垂头丧气地把身上的钱袋取了出来,放入时鹤手中。然后眼巴巴盯着时鹤把钱袋收回自己怀中。

  时鹤灰瞳划过晴良懊恼的脸庞,周身的气息这才稍霁。

  时鹤开口:“下次走丢了,不许乱跑。”

  “站在原地,我会来找你。”

  ◇ 第41章

  问剑大会的日期愈近,凤阳城热闹的盛况一日胜一日。

  是日,将午之时。

  凤阳城大街上的人潮齐齐朝一个方向涌动。

  洛山派的扈月,正巧是今日到的凤阳城。

  黑衣少年握着剑,面无表情地被挤在人潮中,高挑的个头在人群里很显眼。

  他想往前走,无奈人流却把他推向反方向。

  扈月只好顺着人流的方向走。

  原是一家戏班子露天搭了戏台表演,将百姓都吸引了来。

  乐师的吹打唱悠悠扬扬,台上的角儿宜喜宜嗔,腔随字走,字字颇具韵味。

  引得扈月跟着驻足听了片刻。

  台上演的是经典戏剧,梁祝。

  在演到梁山伯发现祝英台“虽是男儿,耳上有环痕”时疑问,祝英台机灵应对“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台上生旦表演俏皮生动,引得台下百姓纷纷发笑,笑梁山伯书呆。

  扈月只看了不过一会儿,便从人群中慢慢退了出来。

  他还需去与师弟师妹们汇合。

  街上的人大多都挤去看戏,一时道路通畅不少。

  扈月微低着头走路。

  在转角时,一个身影撞进他怀里。

  扈月底盘极稳,被撞得纹丝不动,却在看清那人面容时,瞳孔微睁。

  是位白衣少年,两条秀气的眉毛下是双极澄澈水灵的杏眼,脂玉肌肤比他们南疆的女子还要白,红润的唇瓣因受惊而分开。扈月的目光没有错过少年耳朵上的……耳洞!

  震惊、难以言说的情绪瞬间涌入扈月的大脑,方才的戏曲与眼前少年的脸在脑中轮流浮现,一时叫他愣住,不知作何反应,只知心脏跳得极快,异常鼓噪。

  晴良不过是趁机出来买份油糕,回去时就遇见前头因有台子唱戏路堵了,于是只好绕路。

  他从巷子里的小路饶出来,一时走太急,没看清撞着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晴良抓着油糕忙道歉,一抬眼就撞上一双锐利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晴良吓了一跳。

  面前的少年一身黑衣,肤色也是偏黑,眉眼深邃,深目高鼻,两条浓眉很显得人正气凛然。

  或许是因为肤色深、或许是因为眼睛深邃,少年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人的模样十分具有压迫感。

  晴良只好又道歉一遍,“对不起,我走太急撞到了阁下,没事吧?”

  少年清朗透亮的声音入耳,扈月喉结滚动,半晌才分开紧抿的唇瓣,他道:“无事。”

  只是一撞,既已道过歉了,晴良松了口气,他道:“无事便好,阁下慢走。”

  说罢,晴良举着油糕跑开。

  跑开几步后,晴良旋即便忘了方才的插曲,幸福地吃上热乎的油糕。

  他的钱袋被时鹤收回去了,买油糕的钱是他仅剩的一点零钱了。

  想起出来还未同时鹤打招呼,若是被他发现自己乱跑又要生气,晴良忙往客栈的方向赶。

  晴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里,扈月仍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弹。

  直到他的肩膀被人一拍,扈月抬眼望去,是师弟贺兰熙来寻他。

  “月师兄,你怎么站在这不动,我们已经打听好了,前面那条街就有凤阳城最大的客栈,一会儿我们去那休息……”贺兰熙手放在扈月肩上。

  扈月神情不属地应了一声,他尚在回想方才的事,却在微微低头时愣住。

  他黑衣的胸前,多了一块油乎乎的印子。

  是方才少年手里的油糕……

  贺兰熙自顾自地与扈月说话,没得到他的回应,于是纳闷地看了过来。

  “师兄,你怎么啦?诶,你衣服上的印子哪里蹭上的?”

  贺兰熙盯着扈月的脸,是他看错了吗?怎么觉得师兄的脸有点红?

  贺兰熙眨眨眼。

  又好像没有,这黑黑的肤色看不出什么。

  贺兰熙只当自己眼花。

  晴良将油糕吃完了,等回客栈,一进大堂便听到了熟悉的拌嘴声。

  是千玉门的人也来了。

  他们的目的地同是问剑大会,只是这一次伏云宗的人快一步到。

  “你们不是先走的吗?怎么还落到了我们后面?”陆明川抱着双臂道。

  “有些人不过是先到一步,得意什么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经是问剑大会的剑魁了。”宋玉卿不甘示弱道。

  “呵,只是想告诉你,我们不似某些人霸道,先一步占了客栈也不会不让旁人住。”

  “……”

  见两人一见面就是剑拔弩张,晴良不由得笑了笑,他上前打招呼,“几日不见,你们也到了。”

  沈鸢与单婵衣坐在一桌前,沈鸢一边沏茶,一边温和地同他打招呼,“晴良。”

  单婵衣则是微微颔首示意。

  “刚好的茶。”沈鸢含笑倒了一杯递给晴良,“这是我们从西塞带来的。”

  “谢谢。”晴良接过,低头浅啜,茶香馥郁。

  一盏茶过后,晴良与单婵衣独自去了后院。

  沈鸢坐在桌前独自品茶,他半垂凤眸盯着杯中茶汤的颜色愈深,舒展的茶叶在杯中沉浮。

  忽然,耳际一静,陆明川与宋玉卿的吵嘴声歇了。

  沈鸢抬头,便见从客栈正门走入的扈月和洛山派一行弟子。

  沈鸢微微挑眉,放下茶杯,拂了拂衣摆起身打招呼。

  扈月同沈鸢寒暄过后,一行人也在客栈住下。

  扈月独自走在前面,在路过后院时,他依稀听见交谈的声响。

  扈月不以为意,正欲走过,却无意间从微敞的门缝里瞥见了方才在路上撞到的少年。

  他正跟一位背对着院门的蓝衣少女交谈。

  扈月双脚定在原地。

  想不到会如此的巧,竟是又遇见了……

  扈月听见里头少女清冷的声音,“我送你的耳珰,你戴过吗?”

  少年摇头道:“我不能被我师兄看见。”

  ……

  后院里,单婵衣听到晴良的答案,皱了皱眉,显然是不满意。

  晴良却柔软地笑了笑。

  这些年,陪在他身边最多的人就是时鹤。

  二人朝夕与共,时鹤于他,亦师亦兄,或许还亦友。

  时鹤确已成为他极重要的人物,再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师兄。

  而时鹤不喜欢他再着衣裙、再有女儿家打扮。

  晴良不愿再看到身边的人对他失望。

  ◇ 第42章

  晴良与单婵衣从后院一前一后出来。

  晴良踏进客栈大堂,便见到客栈又多了一批人,洛山派的人。

  他目光一扫而过,撞见了与沈鸢坐在一起的黑衣少年时,惊讶出声,“是你!”

  扈月捏着茶杯,抬眼望了过来。

  沈鸢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个来回,“晴良见过扈月道友了?”

  晴良听闻黑衣少年的身份,一惊,不想会这么巧。

  他点点头。

  扈月缓缓起身,同晴良与单婵衣颔首一礼。

  二人还礼。

  晴良走上前,自报家门,“在下伏云宗晴良。”

  “洛山派,扈月。”扈月抿唇,深色皮肤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久仰大名。”

  晴良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同沈鸢解释道:“我方才出门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他了。”

  这时,扈月身后的贺兰熙探出头来,“哦,就是你在我师兄衣服上撞了个油印子啊。”

  “啊?”晴良压根没发现有这回事,他忙往扈月胸前望去。

  本就是黑衣服,油迹干了后便不明显了,细看方能辨出轮廓。

  晴良一窘,摆手抱歉道:“对不起,我赔……”他想说赔衣服给扈月,但想起他的钱袋被时鹤收回去了。

  好在扈月及时打住道:“没关系,也、不用赔。”

  晴良只好小声再道了一句,“真对不起,我没注意。”

  “无事,一件衣服尔尔。”

  沈鸢适时出来打圆场,他笑道:“晴良方才是买什么吃的去了?”

  提及吃的,晴良便来精神了,他双目亮起道:“是油糕,客栈出门往左走的那条街,一个老婆婆炸的,很好吃!”

  “好,我遇上了定会试一试。”沈鸢配合道。

  这时,一直在楼上的时鹤下来了。

  他还是那副模样,白衣无尘,戴着银制面具,气息清冷。

  场上安静了一瞬。

  扈月抬眼望去。

  时鹤与扈月,年龄相当、身份地位相当、剑道造诣相当,在单婵衣扬名之前,修真界一直流传的是“北时鹤、南扈月”之争。

  因而,无论走到哪里,旁人都会下意识拿二人作比较。

  哪怕是当事人的扈月也不免俗,多年来将时鹤作为自己的对照,时时勉励、时时自省。

  只是这一回,再见时鹤,扈月脑中第一时间闪过的不是时鹤的修为又精进了多少,而是方才在后院听见晴良说的那句“我不能被我师兄看见”。

  “师兄。”晴良唤时鹤。

  时鹤颔首,从楼梯上款款而下。他冷静地同扈月打了招呼。

  扈月拱手还礼。

  如今三大宗的人齐聚一家客栈,将气氛衬得有些微妙。

  宗门之间的人,除了为首的几人出于礼数坐在了一桌,其余人各执一边,互不相干。

  沈鸢打破沉默,“说起来,不知洛山派的二位道友听说了玉阳城妖兽的事吗?”

  扈月摇头。

  他们来的方向不同,南疆来此,并未经过玉阳城。

  沈鸢便说起了螟蛇之事。

  贺兰熙闻言当即道:“怎么可能,螟蛇是南疆的妖兽,怎么会出现在中州地带,而且这些年它在南疆也少见了。”

  “是螟蛇。”单婵衣取出了当初在村庄捡到的那片蛇鳞。

  扈月接过红色蛇鳞,眉头下压,“这蛇鳞确是螟蛇。”

  贺兰熙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它怎么会出现在中州?”

  沈鸢不动声色地观察二人的神色,然后缓缓道:“这便我们也不得而知。”

  扈月沉下脸,严肃道:“螟蛇现在在何处?”

  螟蛇凶残且棘手,若放任它为祸一方……

  边上桌的陆明川找到机会忙道:“已经被我们解决了。”

  贺兰熙一愣,“你们如何解决的?”

  陆明川当下便洋洋洒洒地将那晚的发生的事托出。

  宋玉卿最看不得他得意,小声与边上的姐妹咬耳朵,“看他那得意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他解决的呢。”

  贺兰熙听完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还可以这样啊,只用羊血就对付了那东西。”

  洛山派的人闻言,都一脸惊奇地盯着晴良。

  扈月亦然。

  倒是给晴良看得不好意思了,他不敢单独居功,忙摆手,“还多亏了婵衣姐的万象法衣,还有我师兄先消耗了螟蛇的妖力。”

  他小声道:“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时鹤只在听到“婵衣姐”三个字时,掀了掀眼皮。

  陆明川不由得好奇地问:“所以你们南疆人到底是用什么法子对付螟蛇的?”

  扈月开口:“南疆多蛇妖,我们会豢养专门以蛇类为食的灵兽,来对付它们。”

  “原来如此,以天敌克之。”沈鸢恍然大悟。

  众人的话题并未持续多久便各自散去。

  今日休整,只待明日赶往问剑大会。

  晴良与时鹤的房间挨在一起,二人并肩走。

  晴良还想着白天那份热乎酥香的油糕,明日起得早大抵还能去吃一次,于是他冲时鹤道:“师兄师兄,给我点钱。”

  时鹤眼皮动了动,灰瞳淡淡地扫过来,却道:“你何时与单婵衣关系那般熟稔了?”

  “就这两次遇见了呀,我觉得她人很好。”晴良笑得乖巧,露出一排贝齿,他伸着手,等时鹤给钱。

  “……她既然那么好,找她要钱去吧。”时鹤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晴良盯着时鹤,一脸惊诧,“你在说什么?”

  时鹤却是一声不吭地转身进屋。

  门合上。

  晴良不明所以地站在门口,片刻后只能哼哼唧唧地离去,“哼,又生气,生什么气?”

  翌日清晨。

  晴良醒来。

  他惊喜地发现桌上放着钱袋。

  拿起时,虽份量大不如前,但买油糕的钱是绰绰有余。

  晴良喜滋滋地揣着钱袋出门。

  和昨日一样的地方,晴良找到了炸油糕的老婆婆。

  他站在摊子前翘首以盼,等新的一锅油糕炸好。

  这时,晴良的耳畔传来一道声音,“在买什么吃?”

  晴良一回头,才发现是日前在凤阳城街头帮过他的青年。

  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靠得极近,唇角含笑。

  晴良惊喜,“恩人!”

  青年将手背去身后,受用地应了一声,“嗯。”

  “这么巧,又遇见你了。”晴良不由得笑道,“你上回说,再遇见我,就会告诉我你的名字。”

  青年也不再卖关子,“我名李疏,年长于你,你就唤我哥哥吧。”

  晴良从善如流,“李疏哥哥。”

  李疏笑眯眯地拍了拍晴良的脑袋。

  “小公子,你的油糕。”

  身后的老婆婆将新鲜炸好的油糕装起,递给晴良。

  晴良接过热腾腾,香味四溢的油糕,便热情地同李疏分享。

  李疏欣然接受,与晴良分食同一袋油糕。

  两位风光霁月的年轻公子站在小摊边吃油糕的画面,引得不少路人侧目。

  二人倒是浑不在意。

  李疏吃相斯文,只吃了两块便作罢,他从怀中取帕子擦手时,不小心带出一物。

  东西掉到了地上。

  红绳穿的白珠子,白珠子上有云纹浮雕。

  晴良定睛一看,这不是他先前用来跟小乞丐换糖葫芦的珠子吗?

  李疏弯腰,将珠子拾起。

  他起身后,正欲将白珠子放回怀中,晴良却急急地抓住他的手,“这珠子怎么会在你这?”

  李疏见晴良的反应,当即会意,“哦——原来这珠子是你给那小女孩的啊。”

  晴良皱眉,头一回用警惕的目光望向李疏,他问:“可它为何会在你这?”

  李疏心下好笑,这会儿方知道警惕了?

  他耐心地解释道:“是我从那小女孩手里花钱买的。”

  晴良闻言,眉头松了松,将信将疑地问:“当真?”

  李疏举起手,眨眨眼道:“千真万确,你若不信,可以回城中找那小女孩核实。”

  “好吧,我信你。”晴良想到李疏对自己的帮助,他的面相和坦荡的态度也属实不像歹人,晴良又问出最后的顾虑,“你花多少钱买的,有没有比两文钱多?”

  李疏闻言,笑意在凤眸中漾开,他道:“要多得多。”

  听到小乞丐并没有吃亏,晴良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与李疏分别后,晴良举着油糕,独自边吃边回客栈。

  刚到客栈门口,晴良却撞见扈月从中出来。

  扈月一袭黑衣干练,刚欲出门透透气,不曾想又撞见了晴良。

  二人皆是一愣。

  晴良有些拘谨地笑笑道:“扈月道友。”

  “……晴良道友。”扈月点头。

  晴良手里还拿着昨日糊了扈月衣服油印子的油糕,一时有些尴尬,他犹豫地举着油糕问:“吃吗?”

  扈月盯着晴良手里的东西,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倒是让晴良意外了一把,他见扈月性子沉默寡言,不曾想倒是不见外。

  一袋油糕有十个,李疏吃了两个,晴良吃了三个,又分给了扈月一个。

  晴良带着剩下的四块油糕进屋。

  一进屋,便见时鹤站在堂内,不知盯了方才的二人多久。

  想到时鹤昨晚又偷偷把钱袋留下,晴良便扬起甜笑,上前举着油糕问:“师兄吃吗?”

  时鹤面具下的菱唇绷直,他朝晴良伸出手,“还我。”

  “钱袋。”

  “……”

  ◇ 第43章

  钱袋在晴良兜里还未捂热,便又被时鹤收了回去。

  早上的插曲就此揭过。

  巳时刚至,举行问剑大会的归云庄派了几两马车来迎接众人入山庄。

  晴良还在赌气时鹤不明不白的,又突然收走他的钱袋。于是上车时,他故意避开了与时鹤同一辆。

  陆明川见了,奇怪道:“晴良师兄,你怎么不和时鹤师兄一起?”

  伏云宗的弟子没有不怵时鹤的,大家都有意避开与他同乘,因而他们这辆马车挤了格外多人。

  晴良被左右夹击,挤得艰难地侧了侧身子,他扁嘴道:“谁爱同他一辆马车,冷冰冰又凶巴巴的人。”

  这话倒是引起了一车的伏云宗弟子共鸣。

  陆明川乐呵呵道:“你也觉得时鹤师兄凶啊,我倒觉得他待你挺温柔的。”

  晴良匪夷所思地望向陆明川,“温柔?”

  “你想太多了!”晴良狠狠反驳,“他在你们面前纵使冷冰冰的,也是讲道理的师兄。独独对我,老是莫名其妙生气冷脸。”

  “啊,原来时鹤师兄私底下是这样吗?”

  晴良抿紧唇,还是补充了一句,“偶尔。”

  于是,周围人看向晴良的目光变得同情。

  围绕时鹤的话题并没有持续下去。这辆马车上身份最高的晴良是个软脾气好说话的,于是大家闲聊时毫不拘束。

  “你们有没有觉得,千玉门的女修比洛山派的漂亮一些?”

  “有吗?我觉得都差不多,是因为千玉门有个最漂亮的单婵衣,你才会这么觉得吧?”

  “嘶,你说得有道理。”

  “哎,真羡慕他们那些有师姐师妹的人,咱们入了伏云宗就跟出家了似的。”

  “……”

  车上的青年们七嘴八舌,气氛热闹。晴良插不进话,只静静听着。

  只是这位置未免太挤了。

  晴良有些后悔了,若是去时鹤那边,定是很宽敞。

  众人聊着聊着,终于把话题聊去了晴良感兴趣的问剑大会上,他打起了点精神,听他们谈起了问剑大会的牵头人,何归云。

  “他曾是洛山派的长老,二十年前离开洛山派,创下归云庄。”

  “噗,好自恋的人,就用自己的名字作山庄名。”

  晴良则惊讶道:“他原是洛山派的人啊?”

  “对啊,算起辈分,他是扈月的师叔。就因为如此,年年剑魁都是他们洛山派的扈月,明明咱们时鹤师兄也很强。”说起此事,陆明川脸色便臭臭的。

  问剑大会,是用于年轻剑修切磋问道的比试,不仅有三大宗的弟子,还有其余门派的年轻弟子、和一些散修。

  问剑大会分前赛和后赛。前赛是抽签对战,每人需战七轮,胜五场以上的才有资格进入后赛。

  后赛则是挑战制,可以自由挑战其余进入后赛的弟子,被挑战者不可拒绝。

  剑魁便是归云庄的人,代表问剑大会择一名这一届表现最出色的弟子。

  “就是,他们宗门出来的人真是不要脸。按理说,今年你做剑魁,明年我做,如此你我都开心。偏偏明摆着年年都是他自家人当。”

  晴良不禁问:“那为何,不让他们两个打一架,分个高低呢?”

  总不能时鹤打赢了扈月,还叫扈月做剑魁吧?

  “打过啊。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是平手,没分出胜负。”

  “那就没有再比试一场吗?不是挑战制么?”

  “这……于他们而言,没有胜负才是最好的结果吧。”陆明川斟酌着措辞道,“他们代表的都是这一辈宗门的最强者,无论哪个输了,于身后的宗门而言都不好看,因此他们有所顾虑吧。”

  “不只是扈月与时鹤师兄,还有千玉门的单婵衣,他们都互不交手。若真想切磋,估计也是私底下来。如此王不见王的状态倒是相安无事。”陆明川说完,又忍不住骂了一句,“就是何归云那老匹夫太不会做人,剑魁年年都是他家师侄,也不分给咱们时鹤师兄和单婵衣当一当。”

  “明明大家敬他们一尺,偏偏他们蹬鼻子上脸,显得我们伏云宗真逊色他似的!”

  晴良听了也眉头皱起,“既然这问剑大会如此不公,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参加?”

  他问完,马车内安静了几息。

  然后,陆明川掷地有声地答:“当然是因为他们给得太多啊!”

  这缘由把晴良听得一愣。

  “那何归云本是洛山派长老,后来大抵是练功出了岔子,修为尽失,沦为凡人。于是他便离开了洛山派,建立了归云庄,此人又是个经商鬼才,不过几年累积了滔天财富。他每年举办问剑大会花的钱,大抵比一个小国整年的赋税还多。”

  “……原来如此。”

  晴良的一只胳膊被挤麻了,他扭着身子艰难地伸出来活动,忍不住问:“陆师弟,还有多久到归云庄啊?”

  陆明川答:“要近两个时辰。归云庄地处远郊。”

  “两个时辰!”

  晴良投降了。

  他叫停了马车,然后追上了时鹤的那辆车。

  这边宽敞上许多,人与人位置间还有一臂之隔,就是车上的气氛叫人觉得仿若跌入冰窟。

  车上无人敢说话,时鹤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弟子们却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出大气。

  直至,马车突然一停。

  时鹤睁开眼。

  下一刻,只见车帘被掀开,晴良探进来一个脑袋。

  其余弟子一喜,此起彼伏地唤,“晴良师兄。”

  “嗨。”晴良钻入马车,他嘟囔道,“那边太挤了。”

  边上的弟子忙道:“这边不挤、这边不挤……”

  时鹤只淡淡地瞥了一眼,目光便挪向窗外。

  时鹤的位置左右无人,晴良便坐去了他的右侧,与时鹤保持一臂之隔。

  马车继续平稳地行驶。

  虽车上众人仍是无言,但明显气氛放松不少,如冰释解,料峭寒冬已过。

  晴良靠在车壁上,小弧度地揉着发麻的手。

  “手怎么了?”时鹤开口,目光并未看他。

  晴良扁扁嘴,可怜兮兮道:“在那边被挤麻了。”

  时鹤闻言,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两个时辰的路程着实有些长了。

  马车平稳行驶,车内安静一片,只听得见车轱辘使过地面的声音。

  晴良与时鹤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拉近。

  马车又行了半个时辰左右,时鹤肩头一沉,晴良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这一幕,叫车厢内其余弟子一惊,又纷纷不敢出声。

  时鹤却并没有如所想一般叫醒晴良或是推开他,只平静地任他靠着,好似丝毫不受影响。

  ◇ 第44章

  马车停下,晴良仍枕着时鹤熟睡,呼吸均匀,没有要醒的迹象。

  时鹤侧目,他抬手扶在晴良的肩上,轻推了推。

  晴良迷迷糊糊地睁眼,“到了?”

  “到了。”

  “哦。”晴良揉着眼睛,抬起头来。

  时鹤目光在触到他的脸时,嘴张了张,未说话,淡淡的笑意隐在眼里。

  一行人下车。

  眼前是一座庞大的庄园。

  听陆明川的形容,晴良本以为这山庄会建得富丽堂皇、贵不可言,没想到却是意料之外的典雅清幽。

  陆明川靠过来,“晴良师兄,你怎么自己跑了,睡得还舒服吗?”

  晴良疑惑,“你怎么知道我睡了?”

  陆明川噗嗤笑出声,点了点脸颊示意。

  晴良走到大门旁边养有睡莲的水缸一照。

  借着水中的倒影,晴良这才看见他脸上那片红红的睡印,还把时鹤衣料上的图纹印了上去。

  晴良素来是极在意自身形容的,见状“噌”地红了脸,他捂着脸羞恼地冲时鹤道:“师兄,你怎么不提醒我?”

  时鹤晓得他爱美的性子,淡声道:“一会儿便消了。”

  “哼,你果然看见了。”

  “你靠着我睡了一路,未曾言谢,倒是责怪上了。”

  陆明川在一旁听得张大了嘴。难以想象时鹤的性子,会让人靠着他酣睡。

  陆明川不由得回忆起方才马车上时,晴良的指控。

  他摸着下巴心想,他倒是觉得晴良在时鹤面前会比在其他人面前少些懂事,多些娇蛮。时鹤待晴良也比待其他人多了些耐心与……纵容。

  门童引着一行人入内。

  庄园内景致叫人目不暇接,有茂林修竹、假山瀑布、名花奇葩,亭台水榭与园林造景相成意趣。

  一路走来,还见到了许多早早到了的剑修在山庄内游走。

  归云庄安排给伏云宗的院子名玉棠苑。恰如其名,苑内种了许多海棠,正值花季,风光极好。

  时鹤领着众人进屋。

  晴良与几名头一回来的弟子留在院里四处观赏园景。

  时鹤落座。

  桌上有茶,尚是温烫。

  他倒了一杯,敛眸浅啜。

  过了一会儿,门外的弟子陆陆续续也都进来了。

  时鹤抬眼,却见晴良不见踪影,于是开口,“他呢?”

  “回师兄。方才千玉门的单婵衣来了,说是晴良师兄头一回来,她带他去四处逛逛。”一名弟子道。

  时鹤动作一顿。

  屋里的其他弟子闻言微微躁动,先前就有单婵衣单独找晴良谈话,这回又是主动相邀游园……

  “单婵衣为什么单独邀请晴良师兄去啊?”

  “笨蛋!当然是对他有意思啊。”陆明川嘴快道,“咱们晴良师兄……”

  “有什么意思?”一道冰冷的声音打断陆明川的话。

  时鹤垂着眸,五指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的茶杯,说话的声音却是浸透了森寒冷意。

  陆明川讪讪然地把“艳福不浅”四个字咽了下去。

  “说啊。”时鹤掀起眼皮,灰瞳冷冷地直视陆明川,“有什么意思?”

  陆明川被盯得背后一凉,冒起了虚汗,他忙低下头道:“弟子失言。”

  另一边。

  晴良与单婵衣漫步在一瀑布园景边上的木桥上。

  木桥上刚好可以看到飞瀑击石、白浪溅射,流水又携着落花从木桥底下钻过。

  虽是单婵衣主动相邀,但她本身并不是话多的人,甚至给人十足的距离感。

  若是换个人来,怕要觉得不自在。

  幸而晴良有着与时鹤相处几年的经验,面对同样冷淡寡言的单婵衣,也不觉得不适。

  二人停在木桥上。

  携带水汽的风拂面,很是清爽。

  “多谢你陪我参观。”晴良弯着杏眼笑道。

  单婵衣的目光在晴良的脸上停留几息,道:“不必客气,是我想与你亲近。”

  单婵衣直白的话语倒是叫晴良有些不好意思。

  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对他表露喜欢,晴良五指下意识抓紧衣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转移话题道:“问剑大会这两日便要开始了,我有些紧张。”

  “紧张什么?”单婵衣问。

  “我没怎么和其他人打过,不知自己底细如何?”晴良讷讷道。

  “你是说,你没有和人切磋对战的经验?”

  晴良点点头,他道:“是啊,宗门里只有时鹤师兄跟我对练。”

  “……”

  单婵衣冷淡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如此鲜活的无语的表情。

  连时鹤都不怕了,所以到底在紧张什么?

  晴良也反应了过来,他是时鹤一手教导出来的,应付一般对手应当不成问题。

  他有些羞赧地挠头笑了笑。

  二人在桥上驻足良久,落在旁人眼里亦成了风景。

  周围来参加问剑大会的剑修远远地对着二人讨论。

  “那不是婵衣仙子吗?他边上那人是谁,瞅着眼生。”

  “我也没见过,许是千玉门的新弟子吧。”

  “他们二人在桥上干嘛呢?眼瞅着气氛不一般啊,那小子笑那么开心。”

  “啧,叫你跟单婵衣单独幽会,你笑得不开心?”

  “……”

  三大宗的人来齐了。

  当晚,何归云举办了一场夜宴,以示欢迎。

  宴上烛火通明,将大堂内的水晶珠帘映得熠熠生辉,又不乏丝竹管弦、琼浆美酒,觥筹间叫人有些恍惚、分不清虚实。

  晴良见到了传闻中的归云庄庄主。

  如陆明川所言他失去了一身修为,也同样失去了修士容颜长驻的能力,他瞧着干瘦、苍老,满头白发。

  他的精力似乎也十分匮乏,宴上仅开席时说了一番祝词,宴席过半,他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席了。

  晴良咬着筷子,有些想不通他如此大费周章举办问剑大会的缘由。

  宴席美酒管够,声乐助兴,席上还有许多修真界有名的年轻散修,他们的做派更豪放不羁,将宴席的气氛推向热潮。

  席间,晴良被堂内的酒气蒸得有些脸热,于是便想出门透透气。

  外头的夜风冰凉,果然叫人神清气爽了不少。

  晴良展开双臂,长舒一口气。

  这时,几道声音钻入晴良的耳中。他本不欲多听,可那些人讨论的,正是他。

  “打听清楚了,下午跟单婵衣游园的那小子,是伏云宗的,据说是徐扬的亲传弟子。”

  “噗,徐扬的弟子不是夙离吗?这个哪冒出来的,徐扬都死了这么多年,突然多了个徒弟,死人教出来的徒弟吗?”

  这些人嬉笑间话中的恶意叫一旁听着的晴良握拳。

  “啧,这小子什么命啊,捡了个伏云宗亲传弟子身份,还能得单婵衣另眼相待。”

  “我瞧那小子一副小白脸的模样便不像是个有能耐的。徐扬若是知道自己名下多了这么个玩意,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吧?”

  “哼,大男人长了张狐媚子的脸,还敢跟婵衣仙子站在一起,问剑大会别叫我碰见他。被我碰见了,定是狠狠教训他一顿,算是帮徐扬清理门户了。”

  “好大言不惭,什么人都敢为我伏云宗清理门户了。”

  少年清亮的声音,将角落里交谈的几名剑修吓了一跳。

  他们闻声望去。

  夜色朦胧,大堂内的亮光照在少年身上,他身影挺拔,一张玉脸将愠怒压下藏起,显出冷静。

  晴良上前一步,“在下伏云宗晴良,阁下既扬言要替我师尊清理门户,何不报上名来,也叫我知晓。”

  一时,几人神色间浮现些许尴尬。

  方才说话的蓝衣男子咬了咬后槽牙,上前道:“在下花士诚,西塞散修。”

  “适才我兄弟几个酒吃多了,说了些胡话,所有冒犯,勿要怪罪。只是,阁下这偷听的行径,似乎也非君子所为。”

  晴良却微微歪头,念着:“花士诚……好,我记下了。”

  他掀起眼帘,斜斜地望去,“后赛的挑战,我等你。”

  ◇ 第45章

  晴良说完,不再管那几人,他转身准备进屋。

  却撞见时鹤不知何时出来了,他环抱双臂,背靠在门框上。

  “师兄。”晴良一怔。

  也不知时鹤在这站了多久。

  “你怎么出来了?”

  时鹤缓缓站直了身体,他道:“找你。”

  晴良挤出笑道:“我们回去吧。”

  时鹤摇头,“里头太吵,我们走吧。”

  “宴席还未结束,我们现在走?”晴良道。他离席倒是没什么,只是里面不知多少人盯着时鹤。

  “嗯。”时鹤应了一声,然后朝晴良伸出手。

  晴良犹豫,把手轻轻搭了上去。

  时鹤的手是干燥温热的,与他本人的性子不大像,被他的手包住时,还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剑茧,莫名叫人心安。

  晴良不再多想,只跟着时鹤走。

  二人走出大堂的门。

  时鹤驻足,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那几人,不带温度的灰瞳寸寸扫过几人的面容。

  片刻后,时鹤牵着晴良离去。

  无云之夜,月色开路。

  时鹤慢慢松开晴良,收回了手。

  晴良垂眸,目光掠过指尖。

  他抬头望向时鹤,拉着时鹤的衣袖问:“师兄,我打得过方才那人吧?”

  时鹤的声音清越冷然,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打得过。”

  晴良闻言,杏眼一弯,心完全落回肚里。

  翌日。

  问剑大会开始。

  擂台已经搭好,只等众人台上较量。

  前赛的第一轮,即将开始。

  前赛是抽签决定对手。

  台上的司仪念着对战的分配。

  “伏云宗陆明川,对战千玉门方陵。”

  “伏云宗时鹤,对战散修季阳。”

  “……”

  “伏云宗晴良,对战洛山派贺兰熙。”

  “伏云宗于怀远,对战……”

  闻言,晴良微微瞪眼,当即愣在原地。

  “哇,晴良师兄第一位对手就如此不简单。”

  贺兰熙在洛山派也是亲传弟子身份。

  晴良干笑了两声,只觉得两眼一黑,昨日建立起的自信轰然倒塌。若是寻常弟子,他尚且不惧,偏偏这第一场就遇上了如此棘手的对手。他昨日还放下豪言,跟那个叫花士诚的散修约战后赛。

  若是连后赛都进不了……

  晴良捂脸。

  洛山派那边,贺兰熙闻言也先是瞪眼,旋即兴奋道:“是新来的那家伙,刚好,叫我试试他的底细。”

  “能成为亲传弟子,定有过人之处,不可轻敌。”扈月道。

  “放心吧师兄,我不会轻敌的。”贺兰熙语气轻快地答,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伏云宗那道纤瘦的白衣身影上,眼里是跃跃欲试。

  公布对手后,有半个时辰的准备空隙,半个时辰后便开赛。

  季阳脸色铁青。

  任谁第一场抽中了时鹤,心情都不会好。

  同行的人安慰他,“是有些倒霉,第一场就遇上了伏云宗的时鹤。”

  “七场胜五场便可进入后赛,这第一场输了也没关系,后边好好打。”

  说话时,身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季阳?”

  几人一惊,回头。

  时鹤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季阳警惕地上前,“是我,阁下有事吗?”

  时鹤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剑上,“你的剑剑魂残缺,应是受过重大损伤。”

  季阳脸一红,旋即羞恼地喊道:“那又如何?”

  时鹤自顾自地道:“灵剑受损需要修补,若是能得一块玄品铁精,不仅能补上残缺,还能叫你的灵剑品阶更上一层楼。”

  话音落,时鹤的掌心浮现玄色铁块,正是玄品铁精。

  一时间,几人咽着口水,目光灼热地盯着那块铁精。

  他们散修虽自由,但论起修炼资源,难免捉襟见肘。

  不似时鹤大宗门派弟子,玄品铁精随手就能拿出来,着实叫人眼红。

  时鹤不会无缘无故上前搭话,季阳目光死死地盯着铁精,试探地开口:“你愿意给我?”

  “我可以给你。”时鹤缓缓道,灰瞳一片冰冷。

  话音落,季阳望向铁精的眼神更加贪婪热切,同行的人也纷纷投以嫉妒的眼光。

  时鹤继续道:“稍后你我交手,你若能三炷香内不认输,我便将玄品铁精给你。”

  “你这是什么要求!”季阳瞪眼,他咬牙道,“时鹤道友高看我了,我未必能在你手中撑够三炷香。”

  时鹤嘴角扯出嘲弄的弧度,他道,“你只需做到不认输便好。”

  说罢,时鹤转身离去。

  时鹤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叫人恼怒,但玄品铁精,又实在叫人眼馋。

  半个时辰过去。

  时鹤的比试被放在了第一场。

  对面的季阳一上台,晴良便认出,他是昨晚说他坏话的一行人之一。

  晴良张了张嘴。

  擂台上二人就位,台下围满了看客。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试。

  甚至已经有散修嘘声一片地冲季阳道:“早点下来吧你!”

  季阳咬牙,他望向安静立在擂台另一端的时鹤,他还要拿到玄品铁精!

  “得罪了!”季阳拔剑,率先进攻。

  毫不意外的,时鹤躲过。

  再刺、再躲……

  几个回合下来,季阳连时鹤的白袍衣摆都没有碰到。

  很快,众人便发现了不对劲,时鹤躲过得太轻易,连灵剑也未出鞘,显得季阳像个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

  一场对战,硬生生打出了老叟戏顽童之感。

  台下。

  扈月见状皱眉。

  贺兰熙也百思不得其解,“时鹤他……他好端端的,羞辱那散修做什么?”

  单婵衣更是冷下脸。晴良的这位师兄,不仅管得宽,人品也有待商榷。

  看热闹的散修纷纷起哄,笑季阳为何还不认输,分明是毫无胜算的对局,何必继续自取其辱,供人笑话。

  晴良看在眼里,他知晓,时鹤是在替他出气。

  人群中已经有人质疑时鹤的声音,斥责他自视甚高,傲慢无礼,纵使自身强大,也不该羞辱对手。

  这样的声音传入晴良的耳中,叫他喉咙发涩。

  他知晓时鹤不是会因为对手实力弱小,便轻视羞辱的人。在宗门中,哪怕是考核实力不足的外门弟子,他也会认认真真拔剑以对。

  台上,季阳也将台下的声音听进了耳中。他知晓时鹤是在羞辱自己,可那又如何?待三炷香过,他便可轻轻松松将玄品铁精收入囊中。

  似是知晓了季阳心中所想,比试进行了一炷香时,时鹤终于拔剑了。

  如练出鞘,看得台下的人也打起了精神。

  季阳心中一凛。

  紧接着,时鹤的剑刺来。

  轮到时鹤出手,修为境界之差,季阳根本避无可避。

  银剑入肉,见血了。

  很快,众人又发现了不对,时鹤的攻势不紧不慢,刺的位置也极其讲究,又能叫人疼、又不叫人顷刻失了战力。

  这、还是在戏耍人嘛!

  十几个回合下来,季阳浑身是伤,他口吐鲜血,仍咬牙坚持。

  这比试僵持的局面看得台下的观众也感到无趣,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竟也能持续这么久。

  “嘶,这季阳怎么得罪时鹤了,被他这样羞辱。”

  “这人也是有意思,都这样了,还不认输,他不会以为他撑下去还有机会打过时鹤吧?”

  “该说他有骨气还是蠢。”

  比试还在继续。

  时鹤看向燃烧的香,像是终于玩腻了一般,运灵起势。

  场上灵力的波动,叫原本看倦了的众人一凛,时鹤这是终于要动真格的了。

  季阳借着灵剑的支撑,方能勉强站立,他一抬眼,便见到白光如虹的银剑朝他刺来。

  强大的灵压之下,季阳脸色苍白,只剩恐惧的本能,他再也想不到什么玄品铁精,他只知道这一剑若是砍下来,他大概会废掉。

  “我认输!”

  一时,风也静止,灵力波动戛然平息,势如山海的杀招,竟硬生生停下。

  如练抵在季阳鼻前三寸的位置。

  季阳吓得瘫软跌倒,单膝落地,嘴里仍喊着:“我认输、我认输……”

  时鹤瞥一眼香炉。

  第三炷香的最后一节香灰刚好落下。

  “三柱香未到。”

  一时,台下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

  哪怕他们对时鹤的做法颇有微词,但那最后一式,如此强悍的一式,竟能收放自如,不被灵力反噬,很难不叫人佩服。

  时鹤脸上的银制面具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时鹤缓步走近,在季阳的身前停下,他弯下腰,声如冷泉,字字清晰,“他不是死人教的,他是我教的。”

  ◇ 第46章

  时鹤施施然从擂台上下来,他身姿挺立,仿佛不会被任何外物影响。

  从时鹤下台,晴良便是以一副快哭了的表情目光一瞬不眨地盯着时鹤。

  时鹤停在他跟前,清越的声音响起,“怎么垮着一张脸?”

  晴良又高兴又难过。

  时鹤为他出头,他高兴。

  可听到那些人指责时鹤,他便感到酸涩难过。

  时鹤本是没有污点、人人称颂的剑道天才。因为帮他出气,才被人指责恃强凌弱、目中无人。

  想到这里,晴良的眼眶红了一圈。

  无需多言,时鹤明白晴良所想,他抬起手,动作极轻地划过晴良的眼角,然后揉了揉他的头。

  “不要多想。”时鹤对晴良道,“一会儿不许怕那个人。”

  他是指贺兰熙。

  晴良郑重地点头,“我不怕。”

  又过了两场,都是伏云宗弟子的对决。

  加上时鹤那场,伏云宗连胜三场,尚无败绩,一时叫众人人心振奋。

  “晴良师兄加油,把洛山派那小子狠狠拿下。”

  “咱们宗门一场都还没输过,晴良师兄这一场肯定也能赢。”

  晴良在众人的鼓舞声中上台。

  贺兰熙年龄与晴良一般大,已是南疆小富盛名的少年天才。

  他笑眯眯地道:“很期待与你交手,所以……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好,理应如此。”晴良神色是少见的严肃,他握着缚水的手微微施力。

  贺兰熙的剑名恒潮,品阶不输缚水,出剑时蓝芒流转。

  晴良拔剑招架。

  二人出手极快,片刻功夫,便交手了几个回合,蓝青剑芒碰撞。

  开始便已是紧张激烈。

  不过一会儿功夫,台下原本等着看晴良好戏的人,也看出了他实力的不俗。

  这身法与剑风,活脱脱是另一个“小时鹤”。

  千玉门的席位上。

  沈鸢凤眸半眯,托着下巴注视台上,好整以暇道:“师姐,你说谁会赢呢?”

  “不知。”单婵衣吐出两个字。

  “那……你希望谁赢?”

  单婵衣只淡淡地瞥他一眼,不答。

  台上。

  试探间,二人对彼此的实力心中有数。晴良全神贯注,不敢有半点分神。

  虽全力应对,但晴良对战经验少的短板还是有所暴露。

  这是晴良第一次接触南疆一派的剑法,与他所习的北境剑法大相径庭。

  但贺兰熙较他而言,对北境剑法熟悉得多,显得游刃有余。

  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一时间,贺兰熙呈压制之势。

  焦灼的赛况看得台下的伏云宗众人为晴良捏了把汗。

  但晴良反而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冷静。

  他与时鹤对练这些年,被压着打是再正常不过,换句话说,他早已习惯了被压制的状态。

  晴良冷静招架,不断寻找贺兰熙的破绽之处。

  二人激烈的交手,互不相让,持续良久。

  这场对战的精彩程度已经远超了台下众人的想象。

  众人神经吊紧,一瞬也不曾错过地盯着台上。

  终于,晴良抓住了一瞬贺兰熙的布防空隙,电光石火,缚水直攻贺兰熙的胸膛。

  贺兰熙及时闪退格挡。

  这一剑没能刺中他,但挑破了他胸前的衣裳。

  贺兰熙拉开身位后,他摸了摸胸口的裂帛,笑道:“好凶的剑,看来我要动真格的了。”

  贺兰熙的内心却远没有表明平静。

  他握着恒潮的手微微颤抖,这一场对决比他所料想的持续得久。

  大概只有他发现了,对战了这么久,晴良的灵力一点没有枯竭之象。起初晴良对南疆的剑法陌生,渐渐摸熟后,便呈越战越勇之势。

  得出晴良的灵府比他深厚的结论之后,贺兰熙更清楚,这场对战不能再拖下去。

  贺兰熙握紧恒潮,蓝色的灵波在他周身堆聚,巨大的灵力波动所带来的压迫感哪怕是身处台下也能有所感知。

  恒潮剑鸣,剑意端的是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贺兰熙抬手,恒潮斩下。

  宛如漫天江潮要将人吞噬。

  晴良身处浪潮中间,他以缚水格挡。

  凌人的蓝芒势要将他压倒。

  晴良咬紧牙关。

  退缩只会被江潮吞噬,再无还手机会。

  晴良撤回防备,肉身硬扛恒潮剑意的威压,却也在一瞬间青光大盛,缚水回击,青色的剑波斩出,压向蓝浪。

  退水三千里,一剑以缚之。

  一道巨响过后,白雾四起,剑意平息。

  攻击打在对方身上,二人同时吐出鲜血。

  白雾渐散,晴良握着缚水再度向贺兰熙发起进攻。

  贺兰熙捂着胸口招架。

  二人又交手了十几个回合。

  方才那一式已经几乎要将贺兰熙的灵府掏空,没能一招终结比试,就已是颓势既定。

  在缚水又迎面刺来,而贺兰熙再腾不起一丝灵力招架之时,他缓缓闭上了眼。

  他感受到缚水的靠近,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贺兰熙睁开眼。

  晴良的剑抵在贺兰熙肩上,没有刺下去。

  一阵风过,将二人的发丝吹乱。

  “呵。”贺兰熙捂着胸口道,“你们师兄弟都爱用一样的伎俩羞辱人吗?”

  “我没有羞辱你,只是如果我这一剑刺下去,你定要休养好久的伤。”晴良解释。

  贺兰熙眼波微晃。

  眼前少年的衣袍和脸庞不复洁净,但一双澄澈的眼睛依旧明亮,神情真诚。

  晴良认真道:“我没有羞辱你,我师兄也不是那种人。”

  “咳。”贺兰熙抹去唇角的血,笑道,“好,我输了。”

  对决结束,台下掌声轰鸣。

  晴良站在台中央,在掌声中呆立了一瞬,这才后知后觉感到高兴,脸上扬起了笑。

  他望向时鹤的方向。

  时鹤抱着双臂安静地坐在位置上,远远的,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

  但晴良觉得时鹤也定是高兴的,他没有给他丢脸。

  晴良下台,伏云宗这边众人的情绪已经高涨到了极致。

  “晴良师兄!!!”

  “你太帅了!”

  “好好好,拿下这一场,我们便是连赢四场,旗开得胜!”

  众人的夸赞与高涨的情绪叫晴良连身上的伤痛也感知不到了,整个人兴奋得飘飘然。

  他走到时鹤面前,轻声道:“师兄,我赢了——”

  时鹤道:“做得好。”

  晴良闻言,弯起了眉眼。

  一群人围着晴良,陆明川趴在晴良肩膀上道:“晴良师兄你是没听到,已经有人唤你小时鹤了。”

  时鹤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将晴良拉开,他道:“回去养伤。”

  另一边。

  贺兰熙落败,下台后,几名洛山派的弟子上前扶他,“贺兰师兄,你没事吧。”

  贺兰熙摆摆手。

  他独自走到扈月身边,瘫倒在一旁的椅子上,哭丧着脸道:“师兄,他们伏云宗出了两个怪物。”

  论剑术,他自认为不输。

  可少年那像是源源不断的深厚灵力,实在是恐怖。

  前有时鹤亦是,灵力深不可测,像永远没有枯竭的时刻。

  如今又多了个晴良。

  扈月点点头,他道:“你做得不错,但有几式,你处理得不够好,方才给了对手可乘之机……”

  “哎哟哎哟,我头疼胸口痛,下回再听师兄你复盘吧。”贺兰熙哀叫道。

  扈月闭上嘴。

  ◇ 第47章

  晴良的伤不算重。

  来此之前白鸿玉配了许多伤药交给时鹤,时鹤拿给晴良吃下。

  晴良仍对方才陆明川说的“小时鹤”这一称谓耿耿于怀,他道:“为什么要叫我小时鹤?”

  他歪头,对时鹤道:“不能叫你大晴良吗?”

  此等“倒反天罡”言论,引得陆明川下意识去看时鹤的反应。

  旋即,陆明川微愣。

  他看见时鹤的一双灰瞳中,隐约似有浅浅的笑意。

  时鹤道:“好大的口气。”

  晴良微微扬起下颌,仍是一副不大服气的模样。

  时鹤又问:“伤不难受了?”

  晴良仔细感受了一番自己的身体,老实答:“丹药很有用,我没什么事了。”

  “回去休息。”时鹤颔首。

  一人一日只比一场。

  晴良因身上有伤,下午的比试,他便没有去看。虽然他自觉无碍,但时鹤勒令他留在玉棠苑休息。

  黄昏时分,晴良没想到单婵衣来找他了。

  玉棠苑门口。

  “你的伤无事吧?”单婵衣问。

  “不要紧,吃过丹药后便无大碍了。”晴良笑笑答。

  单婵衣观他气色尚可,点点头,“明日没有你的比试,你可以再休息一日。”

  “好。”晴良应声。

  单婵衣抿抿唇,又开口道:“凤阳城的夜市很有名,你、愿意与我一同去逛逛吗?”

  “夜市?”

  “是,据说很热闹。”

  晴良是想去的,他也很高兴单婵衣来邀请自己。

  他犹豫了片刻道:“我想去,但我要先去和我师兄说一声。”

  单婵衣闻言,秀眉微微下压,但还是没说什么,只道:“好。”

  时鹤一行人也是前脚刚看完下午的比试回来,一群人聚在厅里。

  晴良进屋,却没看见时鹤。

  “时鹤师兄呢?”

  “在后院呢。”

  晴良拐进后院,果然见到时鹤独自站在海棠树下,不知想些什么。

  “师兄。”晴良唤他。

  时鹤回头,眸色平静地见晴良跑跑跳跳地走来他跟前,“嗯。”

  “下午的比试好看吗?”晴良问。

  “……”时鹤道,“如何算好看?”

  真没劲。晴良撇撇嘴,然后道:“方才单姑娘来寻我,邀我一同去逛夜市。”

  上回他喊“婵衣姐”,时鹤好似不大高兴,这回便换了个称呼。

  可时鹤听完还是动作一顿,久久不答。

  “师兄?”

  时鹤方才开口:“伤都好了?”

  “嗯嗯,我没事,逛个夜市不要紧。”晴良点点头笑道。

  “……”时鹤又是沉默片刻,语气冷淡中带点微嘲,“既想好了要去,还来跟我说什么?”

  晴良敏锐察觉,“你又不高兴了,你为什么不高兴?”

  时鹤掀起眼帘,灰瞳漠然,“你要去便去。”

  晴良最讨厌的便是他这副什么都不说便突然生气冷脸的模样。

  晴良跺脚,“你既不说,那我便不管你了。”

  说完,晴良转身大步走开。

  时鹤唇瓣翕动,身形微僵地定在原地。

  晴良走出几步,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想起了白日里时鹤在擂台上为他出头的事。

  终是没忍心留他一个人生闷气,晴良停住脚步,转过身,表情臭臭地道:“我不去了。”

  时鹤闻言迅速抬眸,一怔,旋即神情缓和。

  “慢着。”

  他叫住要离去的晴良。

  晴良停在原地环抱双臂,等他说话时表情依旧不大好看。

  时鹤斟酌道:“你白日刚受了伤,留在这里休息才是最妥帖的,夜市你若想去……”

  晴良打断,“这不是理由,我说过我无碍。”

  时鹤一僵,又道:“单婵衣与你不过打了几次照面,却几番主动相邀,居心不明。”

  晴良忍不住辩驳道:“她能有什么居心,我、我什么也没有。”

  时鹤对上晴良一双清澈中浮有薄薄愠色眸子,他吁气,“罢了。你不去是最好的。”

  晴良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闷闷不乐地转身离开,想着怎么回绝单婵衣。

  单婵衣一直在玉棠苑门口等着。

  晴良见到她后,讪讪然道:“抱歉,我不能同你去了。”

  单婵衣闻言面色一沉,“为何,你师兄不让你去?”

  晴良点点头,“我师兄让我留在这里养伤。”

  “可你不是说你无事吗?是他不想让你跟我去?”

  单婵衣眼神锐利,冷脸的模样颇具压迫感,叫晴良有些无从招架。

  “他未免管你管得太宽。你带我去见他,我当面问问,你为何去不得。”单婵衣环抱着双臂道。

  晴良摆摆手,他道:“不、咱们下次去吧……”

  单婵衣却望向晴良,问:“他平日里是不是也常欺负你?”

  “欺负?”晴良眼睛放大,时鹤欺负他?

  他一时未答,落在单婵衣眼里便是默认的意思。她不再犹豫,大步跨进玉棠苑。

  “欸——”晴良忙跟了上去。

  伏云宗众人本聚在厅内说笑,却见单婵衣面色不善地走了进来,众人愣住,不明所以地盯着她。

  单婵衣薄唇轻启,“时鹤呢?”

  “在后院。”众人下意识回答。

  晴良也追了上去。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心照不宣地往后院靠。

  时鹤听闻脚步声,本以为是晴良回来了,他转过身,却见冷着脸的单婵衣步步走来。

  晴良神色尴尬地从后面赶来,他拉了拉单婵衣的衣袖,“婵衣姐,你听我说……”

  时鹤见晴良站在单婵衣的身后,不悦地开口:“过来。”

  晴良正欲走过去,单婵衣却抬手拦住了他,她望向时鹤冷声道:“你只是他师兄,凭什么对他颐指气使。”

  时鹤抬眼,目光冰冷地与单婵衣对视,他掀唇,“我与我师弟间如何,轮不到外人置喙。”

  “我是外人不错,但我却看不惯有些人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单婵衣讥讽。

  晴良在一旁忙连连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师兄他不是……”

  单婵衣却并不打算相信晴良维护时鹤的说辞,她道:“今日我邀晴良去夜市,敢问有何不妥,你凭什么不让他去?”

  时鹤唇角下压,缓缓道:“凭你与他各处不同门派,身份立场不同。凭你是非不分闯入这里,擅自挑拨我与他之间的是非。凭你三番四次主动接近他,不知是何居心……”

  单婵衣闻言一僵。

  “师兄!”晴良打断时鹤的话,他对单婵衣道,“我师兄并非恃强凌弱之人,他也没有欺负我。他只是现在心情不好,他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晴良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他不愿看到单婵衣与时鹤发生龃龉。

  “今日我师兄想让我先养伤,他也是为我好,我们下次再一起出门好不好?”

  单婵衣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触及晴良杏眼此刻微微下垂,其中带着恳切之色,于是不忍。

  她点点头。

  晴良这才松了口气。

  围在后院门口看戏的伏云宗众人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时鹤与单婵衣都是性子偏冷、平日寡言少语的人,不曾想这两个人竟然能吵起来。

  晴良把单婵衣送走后,又回来哄时鹤。

  他叹息着上前拉了拉时鹤的衣袖道:“你不要生气。”

  时鹤绷直唇角,冷冷道:“是她无礼在先。”

  晴良挠头,“我也不知她怎么误会你欺负我了。”

  时鹤斜斜地掀眸,“所以,你觉得我欺负你了吗?”

  晴良闻言微微一怔,他想开玩笑缓和气氛,于是笑道:“怎么没有呢?你不是老冲着我冷脸发脾气吗?”

  时鹤闻言垂下眸,久久不语。

  “好啦,你不许再生气了,我都依你的意思,没有去夜市。”晴良软声道。

  良久,才传来时鹤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单婵衣回到归云庄分给千玉门的院落时,正好撞见沈鸢坐在院中独酌。

  他稀奇道:“咦,你不是去邀伏云宗的晴良一同去夜市么,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单婵衣瞥他一眼,只道:“他不去。”

  “可是他的伤不便行动?”

  “嗯。”单婵衣敷衍地应了一声,准备回屋。

  “诶。”沈鸢叫住她,凤眼盈笑道,“那我们两个去呗,凤阳城的夜市热闹还是我告诉你的呢。”

  “不去。”单婵衣干脆利落地拒绝。

  “真是无情,小时候,你可是日日缠着要跟我玩呢。”沈鸢故作受伤道。

  “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单婵衣径直往前走。

  沈鸢冲着她的背影,摇头笑笑,“这么多年,你的喜好一点没变呢……”

  接下来几轮的比试,晴良都稳稳地赢下,连胜五场。

  直到第六场。

  陆明川忍不住扶额,“晴良师兄,你这运气真是……”

  晴良抽中了千玉门沈鸢。

  “我真有些怀疑你第七场是不是要抽单婵衣、扈月了。”

  晴良摸了摸鼻子,前有贺兰熙,后有沈鸢,他这运气确实算不上好。

  只是他尚且乐观,如今他已经连胜五场,足以进入后赛。能与高手较量,于他而言,也是难得的机会。

  时鹤对他道:“尽力而为。”

  “是。”晴良点头。

  轮到晴良与沈鸢的比试时。

  二人站在台上。

  沈鸢长辫落在颈间,俊美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他道:“晴良,真巧。”

  “是啊。”晴良也回以微笑。

  “你已经连胜五场了吧,恭喜你。”沈鸢道。

  “谢谢。”

  沈鸢摸着下巴道:“如此一来,这一场无论你是否赢下,都不影响你进入后赛。如此倒显得无趣,不若添些彩头?”

  “彩头?”晴良被勾起了些兴趣。

  “这样吧,我若是赢了,你便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沈鸢慢条斯理道:“我要你,三日后晚上,陪我师姐去逛夜市。”

  晴良惊讶得嘴唇微张,回过神来,他道:“如若我赢了呢?”

  “那就换我陪你去逛夜市。”沈鸢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晴良被他逗笑了,“如若我不想逛夜市呢?”

  沈鸢露出一副“没能骗到你”的遗憾表情,道:“你若赢了,我便答应你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都可以?”

  “只要不损害宗门、不违背道义,什么要求都可以。”

  ◇ 第48章

  沈鸢的剑是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剑柄是曲状,形态流畅优美。

  晴良不禁问剑的名字。

  “它名青蓝。”沈鸢答。

  “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吗?”晴良问。

  “不。”沈鸢微微一笑,“青蓝是我弟弟妹妹的名字。”

  晴良一愣。

  谈话间,青蓝剑刺来,灵活的软剑倾泻出皎洁如白月的剑光。

  晴良抽出缚水,回击。

  千玉门所在的西塞一派,剑法又是不同。

  沈鸢的剑法并不算凌厉,但攻防周密,颇有寓巧于拙的风范。

  二人短暂地交手几个回合,并不似同贺兰熙对决那样一上来便激烈。

  但晴良却莫名的更紧张,他隐约察觉二人交手的节奏全然掌握在沈鸢手里。

  晴良皱眉,他想将主动权拿回自己手中,于是便加快了进攻速度。

  砸下去的灵力却如泥牛入海,被沈鸢不紧不慢地逐一化解。

  沈鸢越像平静的湖海,晴良便迫切想要打破这份平静。

  晴良主动拉开位置,缚水剑锋一转,运灵起势,两息之间,蕴含磅礴灵力的一剑便挥下。

  剑风将沈鸢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青蓝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剑弧,再次从容地化解了晴良的剑式。

  台下。

  时鹤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目光紧紧追随台上的身影。

  千玉门剑法最大的特点便是,极善以柔克刚。晴良越是急迫,便越是难以从中破局。

  洛山派这边。

  贺兰熙两眼紧盯着台上,嘴里碎碎念个不停。

  扈月侧目朝他看去,“你在嘟哝什么?”

  “我在加油啊。”

  “给谁?”

  “晴良!”

  扈月眸光闪烁,眼底划过一丝诧异,“为何?”

  “师兄这你都不懂!晴良他刚赢了我,若是沈鸢再赢了他,我不就一下子输两个人了嘛!”

  扈月目光转回台上,道:“沈鸢的修为,在他之上。”

  “啊?那他岂不是输定了?”

  “未成定局,不可定论,且看吧。”

  台上。

  沈鸢终于出手回击。

  裹挟青蓝剑意的灵力压向晴良。

  沈鸢的剑意似水,却不是贺兰熙那般汹涌澎湃的潮水,而是绵绵不绝的活水。

  有形胜似无形,无法束缚,无孔不入,将人包裹。

  一瞬间,晴良呼吸急促,仿佛真的溺水一般,他下意识地想要捂住口鼻。

  晴良胸腔被挤压得疼痛,大脑空白,似当真要溺毙于水渊之中。

  但下一刻包裹住晴良的灵力被抽回。

  “哐当——”缚水落地。

  晴良躬下身子,扶着膝盖大口喘息。

  “你没事吧?”沈鸢温和的声音响起。

  晴良缓缓抬起头,他整个人如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湿发贴在额头上。

  他唇瓣翕动,“我输了。”

  “你的剑法很有灵气,却略显青稚,倒叫我有种欺负小朋友的负罪感。”沈鸢笑道。

  台下响起了掌声。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晴良输得心服口服,却仍难以克制心中酸涩,输的感觉真不好受。

  他捡起缚水,失落地走下台。

  伏云宗的弟子们纷纷出言安慰。

  “晴良师兄,一场比试而已,不要紧,那沈鸢确实很强。”

  晴良挤出笑容以对。

  等走到时鹤身边时,晴良却低下了头,像做错了事的学生,他唤:“师兄……”

  声音中不自觉地携带上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一块叠得整齐的白色手帕递到了晴良面前,时鹤的声音响起。

  “下次赢回来。”

  “你还小,不急。”

  晴良心中输了比试的酸涩被这两句话轻易地揉开,他接过手帕攥紧,用力点头,“嗯!”

  另一边,沈鸢从容下台,回到千玉门的位置。

  沈鸢落座,“师姐不恭喜我吗?”

  单婵衣道:“恭喜。”

  沈鸢笑了笑,“你还要谢谢我呢。”

  “谢你什么?”

  沈鸢手指轻敲着下巴道:“你不是想要伏云宗的的小朋友陪你去夜市吗?我帮你把他约出来了。”

  单婵衣闻言眉头轻蹙然后分开,她吐出两个字,“多事。”

  后面的第七场比试,晴良没有悬念地赢下。

  前赛很快便结束了。

  其中有时鹤、扈月、单婵衣、沈鸢,宋玉卿五人七场七胜。

  陆明川对此十分不服气,“宋玉卿分明就是运气好,她抽中的对手都不强。”

  陆明川第七场直接撞上了扈月,惨败。

  “你若是不服,后赛的挑战,你找她去啊。”

  “那不行,我主动找一个姑娘家单挑,多没风度,要打也是她主动找我。”陆明川哼哼唧唧道。

  “这下轮到千玉门风光了,五个人里三个是他们宗门的。”

  “我们也不差啊,我、晴良师兄,都只输了一场!”

  晴良特地留意了,当初他宣战的那名散修也进了后赛,胜五场。

  前赛告一段落。

  距离后赛,中间有三日休息。

  凤阳城大街,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隅中。

  李疏心事重重地走在大街上。

  他步履缓慢地与周围人擦肩而过,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对外界的喧嚣一无所觉。

  “小心!”

  李疏回过神,感知风中异动,迅速抬头。

  他站在一家新开的酒楼楼下,挂牌匾的小厮不慎一时失手,这牌匾冲着李疏直直迎头砸下。

  还不待李疏做出反应,一柄剑飞来,撞了厚重牌匾一下,改变了它的下落轨迹。

  “砰——”一声巨响,牌匾就重重砸在李疏身前一步之遥,扬起尘土,将周围的百姓都吓了一跳。

  晴良飞身,接住自己的缚水剑,他的另一只手还拿着刚买来的油糕。

  晴良轻盈落地,转过身对李疏道:“好险。”

  李疏见到他便笑了,拱手作揖,“多谢晴良少侠救命之恩。”

  “李疏哥哥,你怎么走路发呆啊,还好遇见了我。”晴良偏头道。

  “一时走神了,多亏有你。”李疏含笑道,“我们真是有缘,我有危险时碰上了你,你有困难时碰上了我。”

  晴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李疏的目光在晴良手中的缚水剑上游走,他出声,“可否让我见一见这救了我命的灵剑。”

  “当然。”晴良将缚水递上。

  李疏轻轻接过,他端详着缚水的剑柄,然后抬手微微拔出鞘,冷白的剑刃上倒影出李疏的脸庞,他眸光微漾。

  旋即,李疏将剑利落地合上,还给晴良时不忘赞叹,“好剑。”

  这时,酒楼的掌柜这才留着汗上前赔罪。

  “底下的人手脚蠢笨,险些伤了少侠,实在对不住,还好您没事。”

  “还是仔细些得好,来往如此多百姓,若是真砸到人……”李疏开口。

  “是是是,小人一定严加督促。二位少侠受惊了,请里面上座,给二位赔个不是。”掌柜急于安抚二人。他这酒楼刚开业,若那牌匾真砸死了人,他的生意便也要黄了。

  李疏凤眸望向晴良,“请?”

  “好啊。”晴良爽快地答应。

  二人进了酒楼。

  李疏道:“还未恭喜你,问剑大会前赛七场六胜。”

  晴良惊讶地睁大眼,“你如何知晓,难道你也去归云庄看了比试吗?我怎么没有看见你?”

  李疏眨眨眼,只道:“你猜。”

  第二日。

  晴良输了与沈鸢的比试,今日是约定好与单婵衣去逛夜市的日子。

  这日下午。

  时鹤找到晴良,他道:“晚上随我出门。”

  晴良一懵,“去做什么?”

  时鹤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想去逛凤阳城的夜市吗?”

  晴良与沈鸢的赌约并未事先告知时鹤,时鹤突然相邀,晴良有些无措,只得挤出笑道:“师兄怎么突然想起今日去逛夜市,不若明天吧。今日我……”

  “今日是你的生辰。”时鹤垂眸,说话时手指曲起。

  晴良这回当真愣住。

  生辰……

  他不记得了。

  晴良已经几年没有过过生辰。尤记得刚到苍鹭院时,时鹤说他从不过生辰。晴良便也不再提过自己的生辰。

  他没想到,时鹤还记得。

  ◇ 第49章

  晴良小声道:“今日不行。”

  “为何?”

  晴良把与沈鸢的赌约之事全盘托出。

  “……”

  时鹤听完周身的气息下沉,一言不发。

  晴良探头,似要从面具缝隙中观察时鹤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问:“生气了?”

  “……没有。”时鹤抿唇。

  晴良心下叹息,确实太不巧了,偏偏是今日。

  他轻轻扯了扯时鹤的衣袖,温声道:“你不要生气。其实我特别高兴,你能记得我生辰。”

  时鹤沉默片刻后,从喉间发出一声,“嗯。”

  暮色四合。

  晴良依约去寻单婵衣。

  今日单婵衣穿了一身不同往日的湘妃色衣裙,淡淡的粉,娇而不艳,衬得人更是容颜姣好。

  “走吧。”单婵衣颔首。

  “好。”晴良莞尔。

  虽是依赌约来的,但是就算没有与沈鸢的赌约,晴良也很乐意与单婵衣一同来逛夜市。

  天空最后一缕暮光收拢,漆黑夜空下,亮起了一条街的热闹灯火。

  凤阳城的夜市名不虚传,繁华程度比起白日丝毫不逊色。

  晴良是第一次逛夜市,一双眼睛简直要看不过来了。

  他与单婵衣,两个姿容出众的男女站在一起,走到哪里都惹人观望。

  二人在一家卖灯的小摊前猜灯谜。

  可惜,两人站了半天,一个谜底都没能猜出来。

  连边上的八岁小童都猜中了一个,兴高采烈地提着灯走了。

  最后只得单婵衣掏钱,给二人一人买了一盏灯。

  两人相貌出众,站在摊子前给摊主吸引来了不少客人,摊主十分热情地给他们指路,告诉他们可以去静江码头放水灯。

  静江水上已经飘荡了许多散发荧荧烛光的水灯。

  二人放完灯后并未急着走,而是依旧蹲在码头吹风。

  夜风习习,吹动晴良的发丝。

  他察觉旁边单婵衣的目光似是一直盯着他,于是疑惑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单婵衣一顿,然后摇头,她开口:“你为什么会打耳洞?”

  她清冷的声音在夜里显出几分空灵的温柔。

  这话宋玉卿问过,大抵每个看到的人都会觉得奇怪吧。

  晴良笑了笑,他的目光移向湖面,“我小时候,是被当做女孩养大的。”

  饶是单婵衣,脸上也出现片刻惊愕。

  晴良将风吹乱的发丝别去耳后,然后平静地说起了过往之事。

  波光粼粼的湖水映在他眼里,形成明明灭灭的亮光。

  末了,他喃喃道:“是不是很笨,怎么会有人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稀里糊涂地长这么大。”

  单婵衣听完摇头,“不,这不是你的错。”

  她伸手放在晴良的膝盖上,“你那些师兄都是虚与委蛇之辈。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你若是生在我们千玉门,我只会待你更好。”

  单婵衣的语气笃定,叫晴良又些动容,他露出笑,“做你的师弟肯定很幸福,不过我的师兄们也没有那么坏,尤其是时鹤师兄,你对误会他了。”

  单婵衣对此不作评价。

  她忽然起身,道:“走。”

  晴良乖乖起身,跟在她后面走。

  单婵衣忽然逛起了一些首饰摊子。

  她拿起一支碧玉簪子,问晴良:“好看吗?”

  晴良犹豫地点点头,“好看,你怎么突然买起了这些东西?”

  “想买了。”单婵衣简单回道。

  首饰摊的摊主忙插话,“小姐仙姿玉貌戴我家的东西肯定好看,公子,你快买下来送给小姐吧。”

  晴良微窘,他没有钱。

  早知道出来前应该跟时鹤要一点的……

  单婵衣干脆利落地掏了银子付钱。

  夜市地摊上的东西都成色一般,但胜在便宜。

  单婵衣又买了许多女孩家穿戴的物件。

  晴良心中有些奇怪,他总觉得单婵衣应当看不上这些东西的。

  直到单婵衣买下一条明显长过她身量的青色长裙时,晴良才摁住她的手,“你买这些是?”

  单婵衣坦然,“是给你买的。”

  晴良虽隐隐猜到了,但听到单婵衣说出来,还是憋红了脸,他忙摆手道:“不可、不可,我是男的,不能穿戴这些东西。”

  “……会被人看到的。”

  单婵衣道:“自己喜欢乐意便好,旁人看法于你何干,你若在意,可以戴上这个。”

  单婵衣手一指,是边上一个卖面具的摊子,挂着琳琅满目的面具。

  晴良愣愣地盯着那堆面具,单婵衣轻柔极具蛊惑的声音响起,“只今晚,做回你喜欢的样子,不好吗?”

  等晴良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单婵衣拉进了路边的一家客栈。

  客栈屋内烛火绰约。

  犹豫间,晴良还是换上了单婵衣为他买的衣裙。

  他从屏风中走出来的瞬间,单婵衣的眼睛明显亮了。

  素日平静的双眸在此刻绽放出异样的神采。

  可这样热切的眼神,偏偏叫有些紧张胆怯的晴良心定了定。

  “过来。”单婵衣把他拉到铜镜前。

  晴良的肩背纤薄、个子高挑,就算是女子的衣裙穿在他身上也不见违和,反而显得身段极好看。

  晴良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

  “坐下。”单婵衣道。

  她一双白皙纤长的手,在晴良乌发间穿梭,很快便替他挽了一个简单漂亮的发髻。

  单婵衣又伸手,挑起晴良的下巴,叫他的脸扬了起来。她沾了些胭脂,擦在晴良柔软的唇瓣上,唇色立刻变得娇艳欲滴。

  这样的姿势,叫晴良脸上升起薄薄的红晕,他鸦睫轻颤,看得单婵衣心痒痒的。

  “婵衣姐,不要了,好奇怪。”

  单婵衣只好作罢,放下胭脂。

  客栈对面,一道白衣身影隐在夜色的阴影中,并不明显。

  时鹤握紧双拳,五指用力得发白,像是要掐进肉里。

  他亲眼见到,晴良与单婵衣进了客栈。

  是什么原因,能叫夜会的孤男寡女进了客栈?

  他几乎要不管不顾地闯进去,把晴良带回来。

  时鹤闭上眼,努力平息心中的戾气,他告诉自己,晴良什么都不懂……

  就在时鹤几乎要耐心告罄,闯进客栈时,晴良与单婵衣终于出来了。

  两道身影闯入眼帘,时鹤呆愣在原地。

  他五指卸了力,缓缓松开。

  哪怕晴良戴着面具,他依旧能一眼认出。

  客栈门口出现了两名娉娉袅袅的少女,一粉衣、一青衣。

  粉衣少女容颜绝色,青衣少女虽戴着面具挡住了上半张脸,依旧可以看出姿容不俗。

  青衣少女似有些扭捏,望向四周的眼神透露着不自在。

  粉衣少女握住边上人的手,不知对人说了些什么,旋即,青衣少女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

  笑得那样深、那样开怀。

  那笑靥,深深印在时鹤双眸里。

  ◇ 第50章

  起初时,晴良还有些不自在。

  尤其是与单婵衣站在一起,何其夺目,将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路人的眼神叫晴良想躲回客栈。

  他头皮一紧,抓着单婵衣的衣袖小声道:“他们在看我……”

  “他们是在看我。”单婵衣道,“你戴着面具,难不成还能比我好看、比我夺目?”

  她说话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是这副模样,把晴良惹得笑出声来。

  “走吧,路人眼光而已,不要在意。”单婵衣道。

  晴良与她穿行在夜市间。

  听着身上环佩玎铛,看着袖口绣的花样,晴良依旧感到恍惚,可夜晚与面具麻痹了他的大脑,他渐渐感到开怀,脚步越发轻快。

  “你看那!”晴良看到新奇的玩意,双目亮晶晶的,指着东西引单婵衣看。

  “还有那边的灯具,是没见过的样式!”

  晴良脸上的笑越发放松明媚,仿佛久禁的灵魂脱离了桎梏。

  单婵衣脸上也浮现淡淡的笑。

  这一晚出来的,不只晴良他们。

  “师兄,我都说了,我们只逛个夜市,你不必把剑拿在手上,叫其他人看见了多破坏气氛。”贺兰熙抱怨道。

  扈月习惯了剑不离手,哪怕是睡觉也抱着。他依旧是一身黑衣,与周围喧嚣热闹之间仿佛天然隔着一层屏障。

  他道:“是你非缠着我跟你出来。”

  “一年就来一回,这不是带你好好领略一下中州的风土人情嘛,南疆可没有这么热闹的夜市。”

  贺兰熙走在前头,他突然出声,“咦,快看!”

  扈月抬眼。

  “那不是单婵衣吗?她边上的是谁,还戴着面具。”单婵衣他们就在二人前头几步远,贺兰熙当即热情地招手,“单道友,好巧啊?”

  单婵衣他们本弯着腰在摊子前看泥人,闻言直起身。

  单婵衣眉头微皱。

  晴良见到贺兰熙与扈月,慌了神,他侧过身子,将自己藏在单婵衣身后。

  “真巧,你们也来逛凤阳城的夜市。”贺兰熙颇为热络地开口。

  单婵衣仅是点头。

  扈月没有说话。他本身就生得黑,夜色中更难察觉他神色的变化。

  他的眸中带着明晃晃的震惊。

  匆匆一眼,他从那身段和露出的下半张脸中看出了熟悉的影子——藏在单婵衣神后的人。

  贺兰熙试探地问:“这位是?”

  他看向晴良。

  单婵衣抬手,将晴良虚虚挡在了身后,她道:“我的一位朋友。”

  “哦。”贺兰熙碰壁,他摸了摸鼻子。单婵衣的态度叫他也说不出同游的话。

  简单寒暄几句后,单婵衣便道:“失陪。”

  她拉着晴良离开。

  扈月二人留在原地。

  贺兰熙摩挲着下巴道:“嗯——她边上那个姑娘生得真高,千玉门有这号人吗?我怎么没印象。虽戴着面具,但仍感觉是位美人。”

  “师兄、师兄?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没什么。”

  扈月心跳得极快,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另一边,单婵衣与晴良渐渐走远。

  撞见扈月与贺兰熙,将晴良从美梦中唤醒,他不安道:“婵衣姐,我要换回来。”

  单婵衣虽感遗憾,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二人又折回了客栈,晴良换回了自己轻便的衣裳,这才松了口气,脑中紧绷的弦放松。

  “这些东西……”晴良看着他穿戴过的衣饰。

  “我先带回去。”单婵衣道。

  “谢谢你,婵衣姐。”晴良感激道。

  二人又在夜市逛了一会儿。

  走着走着,又撞见熟人。

  沈鸢站在一个灯具小摊前良久不动,他凤眸低垂,似在发呆。

  “婵衣姐,那好像是沈鸢。”

  晴良庆幸,还好先换回了衣裳。

  沈鸢闻声望了过来,他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师姐、晴良,这么巧。”

  单婵衣问:“你怎么在这?”

  沈鸢眨眨眼,“可没有规定不许一个人逛夜市的。”

  “啊,你想逛夜市,怎么没早点和婵衣姐说,这样我们便可一起出来了。”晴良道。

  沈鸢但笑不语。

  “我们一起走吧。”晴良乐呵地提议。

  “好啊。”沈鸢欣然应允。

  三人并行,晴良走在中间,他道:“你方才在看什么,你想买灯吗?”

  “没有,我买过了,方才已经去放了水灯。你们呢,要试试吗?”沈鸢道。

  “我们也放过了。”晴良答。

  “哦,这样啊。”

  时辰不早了,三人大致走了一圈,便打道回府。

  回到归云庄后,晴良与二人告别。

  夜凉如水,晴良眼里的神采昂扬,他忍不住道:“今夜很开心,谢谢你们。”

  “其实,今日是我的生辰。”

  单婵衣闻言微微一愣。

  沈鸢温声道:“生辰快乐。”

  他摸了摸晴良的头。

  “谢谢。”晴良笑得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

  等晴良走远后,沈鸢道:“真是个天真可爱的孩子。”

  单婵衣望向沈鸢,“我怎么不知道,你想逛夜市?”

  “真是不讲道理的大小姐。”沈鸢露出了个委屈的神色,“我分明上次还邀请了你,只是你忘了我罢。”

  单婵衣嘴唇张了张,没说话。

  她脑中浮现了沈鸢在灯具摊子前的神情,她知道他是又想起了他的家人。

  “……算了。”单婵衣目光平视前方,边走边道,“下次,我可以陪你放灯。”

  晴良心情极好地回到玉棠苑,他见大厅里仍亮着烛火,若有所感。

  晴良趴在门口,探头探脑,果然是时鹤还坐在厅里。

  他探出脑袋的瞬间,时鹤的目光便捕捉到了他。晴良顺势走了进去,“师兄,你怎么还没去休息。”

  “嗯。”时鹤看起来像是在厅里坐了许久,他抬眸,说话时声音有些低哑,“夜市好玩吗?”

  “好玩!”晴良杏眼一弯,说起了在凤阳城夜市上的见闻。

  时鹤不语,静静地听着。

  末了,他问:“还有呢?”

  晴良一怔,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偷偷穿裙子的事,有些心虚,他清咳两声,答:“没有了。”

  “嗯。”时鹤敛眸,藏起眼底的情绪,没有追问。

  再抬眼时,他问:“嘴巴怎么这么红?”

  晴良这才想起,单婵衣在他唇上抹的胭脂没有擦,他猛然后退一步,然后大声道:“大抵是吃了东西的缘故啦!时辰不早了,师兄你早些休息!”

  晴良边说边往外面跑。

  时鹤坐在原处,一双灰瞳眼中神色变幻复杂。

  问剑大会的后赛如期而至。

  前赛一直没有露面的何归云终于现身,似是前赛的小打小闹不入他的眼,他这才直到后赛才露面。

  老人微眯着眼,坐在高台上,将台下风云尽收眼底。

  在接风宴那晚对晴良出言不逊的散修花士诚也进了后赛。

  晴良虽不复当初的愤怒生气之情,但他没有忘记那晚的话。

  后赛第一场,晴良挑战了花士诚。

  后赛被挑战的人,是不容拒绝的。

  二人上了擂台,可对方似是自知不是晴良的对手,不过几个回合便自己认输了。

  后面的比试。

  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时鹤主动挑战了沈鸢。

  ◇ 第51章

  沈鸢温润的脸上浮现错愕。

  他摇头失笑,在旁人探究惊异的目光中上了台。

  沈鸢与时鹤遥遥对立,同是龙章凤姿的少年,沈鸢如谷溪,时鹤如冷泉。

  相互致礼后,沈鸢好奇地开口,“敢问时鹤道友,我得罪过你吗?”

  “没有。”时鹤菱唇吐出两个字。

  “这样啊。”沈鸢闻言凤眸垂下,似在思索。

  比试将要开始前,时鹤又突然开口,“比试无趣。”

  “沈道友,可需彩头?”

  “……”原来在这等着他呢,沈鸢恍然大悟。

  反应过来后,沈鸢脸上又挂上笑,他道:“时道友是指我与晴良之间的赌约吧。”

  “这彩头虽是我提的,可晴良似乎也很乐意呢。他说——他很开心。”沈鸢意味深长地道,一边说一边观察时鹤周身的气息变化。

  时鹤闻言不语,没有再提彩头。

  如练出鞘,时鹤率先发难。

  稍稍交手便能轻易发现,时鹤与晴良的剑法同源,剑风也是相似,只是时鹤的剑意更加霸道、纯粹。

  几轮的试探、仅点到为止。

  时鹤唇一抿,点足拉开身位,如练在空中划出一道月弧,白色的灵芒眩目。

  沈鸢认出,时鹤用的和那一日晴良用的是同一招。

  可沈鸢再一次想要化解,却被凌厉的剑意狠狠中伤。

  “咳。”沈鸢唇角溢出鲜血。

  他不该正面去接这一招,以柔克刚,在绝对强大的剑意面前是不奏效的。

  他清楚,对上时鹤,他毫无胜算。

  沈鸢抬手,抹去了唇角的血。

  可就算明知赢不了,他也不能像刚才的散修一般痛快认输。他与时鹤身后,都还代表着他们所在的宗门。

  站上来了,便没有退路。

  青蓝剑锋一转,继续迎敌,不到灵力枯竭的最后一刻,便不会停歇。

  比试持续了许久,直至二人身上都见了血。

  沈鸢仰头望了望天,时间拖得足够久了,他选择放手一搏。

  酝酿已久的青蓝一剑剑意成型,四下空气变得稀薄,天生异象,阴云密布。

  大风将擂台上的旌旗吹得翻飞。

  压抑至极的气氛之下,青蓝汇聚的灵力奔涌而出,灵活危险的潮水将时鹤包裹其中。

  时鹤处于风暴中心,依旧保持着极致的冷静。一双灰瞳专注地寻找,剑式的破障。

  哪怕这场比试开始时,时鹤是抱着警告、迁怒的心思,但比试进行的此刻,二人都不再作他想,双方眼里都只有对手、心中所想都只有赢下比试。

  时鹤将如练一扬,白光汇于一处,他低喝:“破!”

  紧接着,白光大振,破开潮水的束缚,也破了沈鸢的剑式。

  比试仍在继续,天上的阴云堆聚得足够多,空中飘起了丝丝点点的小雨。

  伴随着冷剑破空声,如练抵在沈鸢胸前一寸的位置。

  沈鸢战直灵力枯竭的最后一刻,他问心无愧地道:“我输了。”

  细雨丝挂在时鹤的眼睫上,灰瞳中不见获胜的喜悦,他将如练归鞘,颔首致礼。

  在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之际,高台之上响起了孤零零的掌声,苍老虚弱的老人率先鼓掌。

  何归云叹慰,“是场精彩的对决,真是后生可畏。”

  台下的众人纷纷也跟着鼓掌。

  时鹤对四下的掌声置若罔闻,他一步一步走下台,回到伏云宗的席位。

  晴良第一时间迎了上来,他关切道:“师兄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时鹤隔着细雨帘望向少年乌亮的眼眸,一句“无事”咽了回去,他菱唇翕动,“……有些累。”

  晴良忙上前扶住他,将时鹤的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师兄,我扶你,你靠着我吧。”

  这么多年,他是头一回听见时鹤说累,定是伤得不轻。

  伏云宗其余人也抱着和晴良一样的想法,只是除了晴良,其余人不敢贸然触碰时鹤。

  陆明川率先拿来了白鸿玉配的丹药,道:“时师兄,这是白师兄给的丹药,你快吃了吧。”

  “先放边上。”

  另一边,沈鸢被千玉门的弟子搀扶着落座。

  单婵衣查看了沈鸢的状况,玉容一沉,冷冷道:“他下手未免太重。”

  “交手哪有不受伤的,嘶——何况我本就打不过他。”沈鸢一边轻微抽气,一边笑道。

  单婵衣冷着脸,难以压下心中怨怼,正欲起身,却被沈鸢按住。

  沈鸢道:“师姐,你莫不是想去为我报仇吧?”

  “我自己看他不顺眼,与你无关。”单婵衣没有否认,她要去挑战时鹤。

  沈鸢摇头失笑,他就知道。

  “师姐,你别去。”

  “我去不得吗,你担心我打不过他?”单婵衣抬起下颌,神色傲然。

  “当然不是。”沈鸢道,“只是你现在上去,别人都会你为你是替我报仇,倒显得我输不起。别去了,嗯?”

  “况且,我刚与他交手,你再去,倒显得趁人之危。”

  单婵衣沉默,冷静下来权衡利弊后,她冷哼一声,最终作罢。

  时鹤的伤并无大碍。

  晴良在心中牵挂起了沈鸢。

  他知道,时鹤大抵是因为他才迁怒的沈鸢。叫沈鸢受了这一回无妄之灾,晴良心中有愧。

  晴良拿着白鸿玉的丹药,打算去看望沈鸢,走在路上时,他仍有些犹豫不决。

  沈鸢是被他的师兄打伤的,他贸然上门是否不妥,千玉门肯定也不缺伤药……

  他低头走路,心绪翻飞,突然撞上一堵人墙。

  “抱歉抱歉。”晴良忙道歉,可一抬头,他便忍不住笑了,“又是你呀。”

  面前站着的,正是一身黑衣的扈月,他分开抿紧的唇,却不知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

  “抱歉,这回又撞到你了。”

  “不。”扈月摇摇头,“是我自己走过来的……”

  他往右走了一步,他的身后是棵树,若不是他挡住,晴良怕要撞树上去了。

  晴良感激道:“多谢你。”

  扈月只道了干巴巴的一句“不客气”,便不知再说些什么。

  晴良主动告辞,继续往千玉门的方向去。

  “等一下。”扈月出声叫住了他。

  晴良回过头,疑惑,“还有什么事吗?”

  扈月沉默两息,绞尽脑汁只挤出一句,“你那日分我吃的……”

  他忘了那东西的名字,晴良主动接话,“油糕?”

  扈月微愣,点了点头。

  他接着道:“油糕,很好吃。”

  又挤出一句,“在哪里买的?”

  问完,他便觉得脸烧了起来。

  所幸晴良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反而折返回来,像觅得知音一般,热情地给扈月讲解小摊的位置。

  晴良的忽然折返凑近,引得扈月一僵,只愣愣地盯着晴良的嘴巴张合,他说了些什么,却如天外之音一般,听不进耳。

  晴良见扈月半天不语,便问:“我说清楚了吗?”

  扈月如梦初醒,低低应声,“嗯。”

  晴良这才再次告辞。

  扈月仍垂着头,站在原地。

  “月师兄。”贺兰熙从身后拍了他一下,“方才远远瞧见你和伏云宗的晴良一起说什么呢?”

  “没什么。”扈月瞥他一眼。

  “咦,师兄你耳朵怎么这么红,莫不是被什么蛰了?”

  扈月这才想起摸了摸滚烫的耳垂,他板着脸道:“没有。”

  ◇ 第52章

  千玉门的院落。

  沈鸢这两日卧床静养,晴良前来探望。

  沈鸢坐在床榻上,身后垫了两个枕头,晴良坐在床边同他说话。

  没一会儿,沈鸢便发现了今日的晴良话格外少,语气也飘忽。

  略略思索,便能猜出晴良心中所想。

  于是,沈鸢故作失落地开口,“真是令人伤心。”

  晴良闻言快速抬头,“你怎么了?”

  “好像在有人眼里,我成了输不起的人了。”沈鸢一边道,一边觑晴良的神色。

  晴良瞪大眼,“怎么会……”

  “若非如此,你为何今日一副小心翼翼,怕我生气的模样?”沈鸢唇边漾开了笑。

  晴良的异样全然被沈鸢看穿,他又是释然又是羞赧地道:“我没那样想。”

  “没有才好,我与时鹤道友交手,虽败焉觉收获良多,擂台之上,输赢伤痛,无需介怀,你更不用放在心上。”沈鸢道。

  “嗯,我懂啦。”晴良露出灿烂的笑,像是恢复了活气一般,在屋里走了两圈,见到桌上摆的当季水果,主动拿了剥给沈鸢吃。

  沈鸢见状笑了笑。

  晴良坐在床边,微微低下头,眉目低垂,神情专注地剥着果子。

  沈鸢不经意望过去,在望到晴良垂着眼眸的模样时,心头浮现异样,脑中闪过另外一幕画面,他的神色出现片刻恍惚。

  “剥好啦!”晴良抬起头,弯起杏眼。剥好的果肉躺在他白皙的掌心,他托着果肉递到沈鸢面前。

  沈鸢这才回过神来,将方才一瞬间产生的离谱想法甩出脑中。他再去看晴良剥的果子,果肉的薄皮破开了,汁水流了晴良一手。

  沈鸢故作苦恼道:“瞧着甚是埋汰呢。”

  晴良闻言果然眉毛一竖,气鼓鼓道:“这可是我第一次给人剥水果,我师兄都没吃过我剥的。”

  “时鹤都没吃过?那我真是荣幸之至。”沈鸢笑着拿过剥好的果肉,放入口,甜润、汁水充盈。

  隅中时候,晴良没有久留,回玉棠苑去了,在这呆久了回去怕时鹤不高兴。恰巧晴良前脚刚走,单婵衣后脚来了。

  她在屋里环视一圈,“他呢?”

  沈鸢好整以暇道:“刚走。”

  “哦。”单婵衣听完也准备离去。

  “喂,这就走,未免太无情了些吧,我还是伤者呢?”

  “你不是没事了么?”

  沈鸢气笑了,他道:“你若是多陪陪我,我便告诉一个关于晴良的重要消息。”

  单婵衣狐疑,“你能有什么重要消息?”

  “听不听由你。”沈鸢环起双臂。

  单婵衣顿了两息,二话不说走回屋里,落座。

  “说吧。”

  单婵衣一双有些凌厉美目直勾勾地盯着沈鸢,像是他说不出有价值的信息便要翻脸的架势。

  “嗯……”沈鸢沉吟一声后,他道,“你不觉得,时鹤待晴良不似寻常师兄弟之情么?”

  单婵衣闻言瞳孔一缩,旋即眉头缓缓下压。

  修士不重子嗣繁衍,同性道侣在修真界虽少见,但并非没有。

  沈鸢向来心细,洞察细微,他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

  结合前几回与时鹤发生的摩擦,沈鸢所言的可信度又提升了几分。

  问剑大会渐渐接近尾声,一如陆明川所言,时鹤、扈月、单婵衣三人并没有交手。

  纵观后赛,最精彩的对决当属时鹤与沈鸢的那场。

  后赛中有意思的是,陆明川与宋玉卿这对冤家当真对上了,结局是陆明川败。

  这羞得他好几日躲在屋里不愿见人。

  归云庄庄主曾是扈月的师叔,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扈月今日去单独拜见了何归云,他回来时,院里一群洛山派弟子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扈月本不以为意,打算走过,却在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时脚步一停。

  晴良。

  这是他问剑大会这段日子以来单独想到最多的名字,甚至他只是听到这两个字,身体便率先作出反应。

  扈月转过身,望向师弟们,“你们在说什么?”

  扈月是弟子们的大师兄,他平日沉稳可靠,虽寡言少语,但并不严厉,弟子们也不怵他。

  贺兰熙笑嘻嘻道:“师兄你回来了啦,我们就谈谈八卦罢了。”

  “你提到了晴良,他怎么了?”扈月紧紧盯着他。

  “呀,师兄你听到了呀。”贺兰熙眨眨眼,笑得暧昧道,“我们在说他与千玉门单婵衣的风流韵事呀。”

  “胡说。”扈月脱口而出,他皱眉道,“不许信口雌黄。”

  “没有胡说。”贺兰熙不服气道,“他这段时间整日往千玉门的院落跑,许多人都看见了,都说他追求单婵衣追得殷勤呢!”

  扈月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流言,大抵只有他知晓,这是不可能的。

  扈月仍板着脸道:“你们来此是为了问剑论道的,整日不勤勉练剑,倒是喜欢道听途说,信这些无凭无据的事。”

  他鲜有如此严厉说教的时刻,一时叫众人噤声。

  扈月教训完师弟们回到屋中,他本想打坐,可思绪久久不宁。

  第一次,如此不得静心。

  他在想晴良。

  一个如此特别的“女孩”。

  “她”会与单婵衣亲近,大抵是因为单婵衣知道“她”的秘密吧。

  伏云宗不收女弟子,“她”便要终日以男装示人。长在全是男子的伏云宗,又是何等孤独呢?

  扈月不由得心生怜悯。

  若“她”能换一个宗门,来他们洛山派,定不至于此。

  届时,“她”可以同单婵衣一样,堂堂正正以女子身份示人。

  扈月长长吁气,起身选择出门。

  他在千玉门院落的附近,等到了返程的晴良。

  远远见他似是心情很好地从里面出来。

  “晴良道友。”扈月唤道。

  晴良闻声,走来同他打招呼,“真巧,又碰见你了。”

  并不是巧,他是专门来寻人的,扈月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只得点头。

  晴良歪头问起,“你找到了那个卖油糕的老婆婆了吗?”

  “……我还没去。”

  “哦。”晴良道,“我常去,你若是需要,我可以给你带。”

  少年乌黑的眸子灵动澄澈,脸上的神情和善友好,叫人不自觉亲切。

  “好,谢谢你。”扈月放轻声音道。

  “不客气。”晴良摆摆手,“你来这边是找人吗?”

  洛山派的院落离这边甚远。

  不料,扈月点点头道:“是,我找你。”

  “找我?”晴良指着自己问。

  “晴良道友的师尊是伏云宗的徐扬长老,但他已经过世了。”扈月陈述。

  “是啊。说起来,我连我师尊老人家的面都没见过。只是有幸得了他生前的灵剑认主,这才成了他的亲传弟子。”晴良笑了笑答,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扈月点头,沉默片刻后,他还是说出了他的想法,“晴良道友有没有想过,换个门派。”

  他话音落,晴良猛然抬眸,瞳孔一凝,惊诧地望着扈月。

  扈月知晓,无论什么时候,劝人背离师门这种话听起来都是离经叛道的。

  但晴良的情况特殊,留在伏云宗未免太过委屈。伏云宗连“她”的性别都无法承认。

  不难看出,晴良天赋不俗,可在伏云宗空有亲传弟子之名,连一位正经教导的师尊也无。

  况且,“她”呆在全是男子的伏云宗有诸多不便不说,一旦身份败露,伏云宗未必有“她”的容身之所。

  至于千玉门……千玉门已经有单婵衣这位天才少女剑修,晴良去了,难免活在单婵衣的阴影之下。

  因而,洛山派才是最适合晴良的。

  越发坚定了心中所想,扈月再次开口:“我知你情况特殊,可曾想过,伏云宗并不适合你,洛山派会是你更好的归宿。”

  ◇ 第53章

  晴良听得更懵了,他的、什么情况特殊?

  他正欲开口,身后传来少女清冷的声音,“我也很好奇,洛山派是有何等好处,值得你怂恿晴良背弃师门。”

  晴良回头,单婵衣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她并未看他,而是姿态冰冷地与扈月对峙。

  扈月蹙眉,单婵衣分明也是知情之人,却似乎并未站在晴良的角度为他考虑。

  单婵衣的语气不善,但扈月不愿与人逞口舌之争,经此一搅,已不是他与晴良最好的交谈时机。

  他微微低头,对晴良道:“我所言并非玩笑,你可以慢慢考虑。”

  晴良愣愣地盯着扈月转身离去。

  他仍没弄明白扈月此举的用意,虽叫人觉得莫名其妙,但晴良能感觉得到,对方并无恶意。

  就是不知,他所言的“情况特殊”,是指什么?

  晴良一脸纳闷地转过身。

  单婵衣朝他走来,脸上的冷意未消,“他那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何叫你去洛山派?”

  “我也不知。”晴良快速摇头,“我出来遇上了他,也就与他说了两句话。他突然问我想不想换个门派。”

  单婵衣虽不明白扈月的用意,但她脑中突然想起了那日沈鸢的提醒,再望向晴良秀致清隽的面容,单婵衣嘴角往下压了压。

  她开口,语气冰冷,“都是别有异心的家伙。”

  “可他瞧着不似坏人……”晴良沉吟道。

  单婵衣看着晴良一无所觉的茫然脸庞,她突然抬手,在晴良脸上一拧。

  脸上捏不到多少肉,但皮肤细滑,手感不错。

  晴良颇为无辜地问,“婵衣姐,你做什么?”

  单婵衣从容地收回手,道:“离他远点吧,叫你叛离宗门的,能是什么好人。若是叫你那位管得宽的师兄知道,怕是要把他也喊上擂台了。”

  这话在理。晴良连连点头,“好。”

  问剑大会结束前,晴良又去见了一回李疏。

  “大会结束,我便要跟我师兄回宗门了,李疏哥哥,你去哪?”酒楼里,晴良托着下巴问。

  李疏手搭在椅子上,目光望着窗外江景,闻言,他粲然一笑道:“我等散修,孑然一身,天大地大,想去哪里去哪里。”

  晴良眼睛一亮,他道:“那你来北境玩吧。”

  “北境有什么好去的?”李疏用筷子敲打着杯沿。

  晴良老实道:“北境……其实我也不知道哪里好玩,我在那边没有朋友,平日里都呆在宗门。”

  “不过你来了,我就有伴了,我们一起,总找得到好玩的。”

  “你师兄师弟们不陪你玩吗?”李疏问。

  “我师兄……他闷得很,只会叫我练剑看书。”晴良说起时鹤,小脸皱起,“不过,他做冰雕很厉害,巴掌大小的冰也能雕刻得很精细。”

  李疏不知想到什么,笑出声。

  他婉声拒绝,“我还是不去了,我畏寒。”

  “北境也不总是寒冷的,这个季节就不冷。”晴良忙道。

  李疏抬手,摸了摸晴良的头,凤眸里带着温柔的安抚之色,“下次去,一定。”

  “哦。”晴良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

  片刻后,他又似想到了什么,开口问:“你也是剑修,为何我从未见过你的灵剑?”

  “你想看?”

  “嗯!”

  “没带。”

  “……”

  见晴良绷起唇角,李疏笑道:“不骗你,我灵剑不带身上好多年了。”

  “为何?”晴良脱口而出。

  “下次再告诉你,下次给你看我的灵剑。”李疏道。

  晴良嘀咕,“好多个下次。”

  问剑大会落幕那一日。

  何归云露天摆了一场大宴。

  晴良与时鹤并排坐在席上。

  宴会开始后,何归云是由扈月搀扶着入场,他落座后,扈月就站在他的身侧。

  “承蒙诸位不弃,特赴何某牵头的问剑大会,举英豪共聚,酬剑道兴隆……”何归云苍老缓慢的声音响起,一番场面话说了许久。

  晴良听见身后的陆明川小声嘀咕,“老头瞧着气都喘不顺,怎么话这么多?”

  “今年的剑魁还未宣布呢。”

  “嘁,还用宣布,年年不都是他家师侄?”

  晴良也听得无聊乏味,只是他同时鹤坐在最前头,不得不坐姿端正,目不斜视。

  桌上的果盘都被他用目光数清了,十二颗青葡萄,九颗紫葡萄……

  “想吃便吃。”

  他耳畔传来时鹤的声音。

  晴良用余光觑向时鹤,只见他仪态端方,正襟危坐,如松如柏。

  晴良用腹语回复,“不行,我看其他人都没有吃。”

  片刻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入晴良的视线,从果盘中拿了一颗青葡萄。

  晴良愣愣地盯着时鹤把青葡萄纳入口中,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手。

  晴良险些笑出声,笑意在他眼里漾开,正欲开口时,听到台上喊了时鹤的名字。

  “今年问剑大会的剑魁乃,伏云宗时鹤。”

  晴良一愣,不仅是他,场上众人皆有些意外。

  反应过来后,身后的伏云宗弟子纷纷开始欢呼道贺。

  “时鹤师兄是今年的剑魁!”

  “我去,老头怎么转性了?”

  “恭喜师兄!”

  其余门派的人也跟着鼓掌。

  一时气氛热闹,而当事人时鹤显得最是冷静,仿若置身事外的淡然。

  待掌声稍歇,他才缓缓起身,清越的声音落在场上每个人耳中。

  “承蒙抬爱,与诸君共勉。”

  话音落,掌声再起。

  何归云咳嗽两声,对时鹤说了几句赞许之词。

  而后,他目光落在时鹤身边的晴良身上,“你身边的这位小友……”

  晴良见提及自己,忙起身朝着主位一礼,“在下伏云宗徐扬座下晴良。”

  何归云颔首,“我知道你。这段时间,我多有注意,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大有造化。”

  “庄主过奖。”晴良仪态谦逊。

  何归云话锋一转,悠悠道:“我虽平日不怎么出门,却也听闻晴良小友常与千玉门的单婵衣小友游园,成了归云庄内不可多得的美景。”

  晴良一愣,不解何归云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时鹤闻言,眉头一蹙,他开口,“庄主误会,晴良……”

  “诶——”何归云笑着打断他的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修士也不能免俗。若在问剑大会上能成一段佳话,也是不可多得的美谈。”

  此话一出,人群中有了起哄声。

  千玉门那边,宋玉卿脸都绿了。

  如此之多修士聚于此,何归云当众说这话,怕是明日,整个修真界都要传千玉门单婵衣与伏云宗晴良有私。

  宋玉卿咬牙恼道:“这死老头老糊涂了吧,当众说的什么鬼话。”

  单婵衣面无表情。

  她虽不惧流言,但也不愿自己的私事被人当众谈论。

  这时,何归云身侧的扈月突然开口了,“师叔误会了。”

  众人的目光落在扈月身上。

  只见扈月神色平静道:“晴良道友勤勉好学,常私下寻我论剑谈道,想来他找单婵衣道友也是有所请教。”

  单婵衣冷冷地听着扈月尝试解围,她又望向晴良身侧碍眼的时鹤,突然改变了主意。

  “晴良常找你论剑谈道,这我倒是不曾听他说起过。”单婵衣开口。

  【作者有话说】

  接前面的三十三章

  ◇ 第54章

  (忘记前期的可回顾第三十三章 )

  宴会上后来起的争执,叫晴良每每想起都尴尬得想遁地。

  不欢而散的宴会结束,时鹤被何归云唤走。

  晴良则趁机溜出来,在静江河畔赴李疏的约,被李疏好一阵调侃。

  中间,在画舫上时看见来寻他的时鹤,晴良匆匆下船,把时鹤引来,想引见二人相识。

  可回到画舫,已是人去船空,李疏不辞而别。

  船上只剩晴良与时鹤二人。

  晴良一阵失落,李疏什么都没留下就走了,不日他便要回北境,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方能有缘再见。

  “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朋友’。”时鹤出声。

  晴良老实道:“没有啦,只有他,他是我上回迷路帮过我的人。”

  “扈月。你与他又是如何扯上的瓜葛?”时鹤冷冷道。

  晴良皱了皱眉,不喜时鹤老是用责问的语气同他说话,他撇开脸,语气生硬道:“没有瓜葛。”

  蓦的,微凉的指尖捏住晴良的下巴。

  时鹤把晴良的脸转了回来。

  猝不及防的触碰叫晴良一惊,尚未反应过来,时鹤的脸便突然凑了过来。

  极近,冰冷的银制面具触到晴良的鼻尖,鼻息轻洒在晴良脸上。

  琉璃般剔透的眸子挨得太近,叫人一时无法清晰捕捉其中的情绪,只沉溺于那一片冷白淡漠的灰色。

  晴良心脏漏了一拍,他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去推时鹤。

  他手抵在时鹤前胸,没推动。

  时鹤心中有一团难以宣泄的戾气、不在掌控之中的无力感拉扯揉捏他的心脏,戾气催使他生出冲动。

  不管不顾、撕去虚伪外壳的冲动。

  但凭本心、不择手段达成目的的冲动。

  但触及晴良的目光,清澈柔软的双眸像一面镜子,面对他时,总想着将丑陋卑劣的一面藏起来、再藏一会儿……

  时鹤遽然收回手,向后退开。

  晴良仍有些恍惚,时鹤退去,叫周围空气一松,晴良也跟着松了口气,他嘟哝,“你突然凑过来做什么,吓我一跳。”

  时鹤抿唇,吐出一个字,“走。”

  “哦。”晴良应了一声。既然李疏不再,他也没有心思再乘画舫了。

  他跟在时鹤身后离去。

  时鹤灰瞳晦涩地走在前头。

  他对自己道,回去就好,回到伏云宗,碍眼的人自会消失。

  问剑大会彻底落幕,两日后,晴良等人便要回伏云宗。

  翌日。

  关于晴良、单婵衣、扈月的流言还在纷纷扬扬地传,但晴良一时顾不上避嫌。

  他主动去找单婵衣道别。

  见面后,两人都没有提宴会上的事。

  寒暄一番后,晴良问:“你们何日走?”

  “同你们一样。”单婵衣道。

  “这次一别,下次再见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晴良感慨。

  “嗯。”单婵衣垂眸应了一声,不算热络也不冷淡。

  晴良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适时,单婵衣抬眼,道:“想问什么就问。”

  晴良这才讷讷地开口:“宴会上,你为什么那样说话?”

  单婵衣面无表情地抬手,拧了晴良的脸一把,“你是真的傻。”

  晴良自小都是被夸聪慧的。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出声反驳,只能委屈地任单婵衣拧。

  单婵衣收回手,她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反正,你的名声已经被我搞坏了,我要对你负责。”

  “不用不用——”晴良闻言瞪大眼忙道,他唇瓣嗫嚅,小声道,“我不介意,不用负责。”

  单婵衣再次抬眼,目光有些锐利,“你是在拒绝我?”

  “我……”晴良一时脑子空空说不出话。

  单婵衣一双美目淬火,她按捺着恼怒道:“你想清楚了,论样貌、论实力,我自认都不输你那师兄。”

  时鹤虽终年戴着面具示人,不清楚样貌,但单婵衣说这话时依旧底气十足。

  晴良跟不上单婵衣的想法,他愣愣道:“关师兄什么事?”

  单婵衣深吸一口气,只道:“你真是傻子。”

  每回都是任她一人唱独角戏,另一位主人公一无所觉。

  话音落,她转身便要走。

  晴良忙追了上去,他拉住单婵衣的衣袖,“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给你道歉,你不要生气好吗?”

  晴良的声音尾音微微颤抖,他害怕失去单婵衣这位朋友。他永远记得单婵衣同他讲不必在意他人眼光、给他换上漂亮的衣裙逛夜市……

  单婵衣望见晴良的双眼中浮上了点点泪光,对上这他这副模样,她心中的怒意被浇熄了大半。

  可正是这半上不下的状态,又叫人更加烦躁。

  她索性甩袖离去。

  单婵衣走远,晴良盯着自己被甩开的手,半晌没有回过神。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是尚在外面,他克制着不叫它落下……

  “她只是自己同自己闹别扭,你不必在意。”身后有声音响起。

  晴良努力收了收情绪,回头,是沈鸢站在身后。

  沈鸢见到晴良的脸,摇头失笑,“怎么……委屈成这样?”

  他的声音太过温柔,叫晴良泪意又浮了上来,他哽咽道:“婵衣姐她讨厌我了,我让她不高兴了。”

  沈鸢把晴良拉到一旁的树下,这才耐心地开口,“她很喜欢你,她不会讨厌你的。”

  “真的吗?”晴良泪眼希冀地问。

  “我同她一起长大,怎会不清楚她。”沈鸢笑道,“她呀,最喜欢生得漂亮的人。”

  “所以,她同我亲近,是因为她觉得我好看?”晴良试探开口。

  “是呀,只要你一天还顶着这张脸,她便不会舍得讨厌你的。”沈鸢道。

  晴良虽觉得有些不靠谱,但心却慢慢平静了下来。

  “当真?”

  “嗯。”沈鸢靠着树,说起了自己的经历,“我初到千玉门时,当时刚经历了失去至亲,觉得了无生趣,谁都不爱搭理,同门觉得我孤僻,都离我远远的。”

  “那时,是她常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帮助我良多,哪怕我冷漠以对,她也不在意。”

  “后来呀,我才知道,她是因为喜欢我小时候的脸。”说着说着,沈鸢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当时对外界的人与事都鲜少有反应,谁知这正合她意了。我沉溺于悲痛,她便喜欢没事就来给我编辫子,像是我成了她不会说话的玩具。”

  晴良听得认真,他问:“那后来呢?”

  “后来呀,过了两年,我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了,对她最是感激。可她却待我不似从前亲近,也不再常来找我玩了。”

  “我原以为是我冷漠的态度挫伤了她,便想着换我黏着她,对她百般讨好,可都收效甚微。”沈鸢叹慰道,“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我渐渐长开了,长得不是她喜欢的模样了。”

  说罢,他盯着晴良的脸道:“而你生的就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 第55章

  晴良被沈鸢安抚好了,回去的路上,他的手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脸。

  虽然他也觉得自己生得好看,但沈鸢在他眼中也是生得极好。

  他不懂他们二人有何分别,为何沈鸢说,单婵衣喜欢自己样貌,不喜他的。

  晴良摸摸自己的眼睛、鼻子、嘴……

  他的眼睛要大一些,可能单婵衣喜欢大眼睛。

  “东西都收拾好了么,就到处乱跑。”

  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玉棠苑,身侧响起了时鹤的声音。

  晴良看过去。

  时鹤环抱双臂,靠在石柱的背面。

  “我晚上收。”晴良道,说话时,他的手还放在双颊上。

  他虚捧着脸,走到时鹤身边,仰头问:“师兄,你觉得我生得好看吗?”

  “……”

  “嗯?你说呀,你夸夸我,不、你说实话。”

  时鹤唇抿得极紧,隔着面具,晴良也猜得到他底下的神情当是无语。

  正当晴良以为时鹤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时,他听见时鹤喉间溢出一声“嗯”。

  晴良惊诧地瞪大眼,“嗯,是好看的意思?”

  “……好看。”

  时鹤竟然又答了。

  不曾想他今日竟如此配合,晴良更来劲了,缠着时鹤又问,“你觉得我哪里最好看?”

  “眼睛对不对?”

  “……”

  白日时光很快过去。

  夜里时,晴良才开始清点起了自己这一路上买的东西。

  山下的世界,很有意思。

  从前他都是听师兄谈及,如今亲历,方知所言不虚。

  晴良捏了捏一只小泥塑。

  这时,他听见外头响起一阵阵的喧嚣声。

  这大半夜的,如此吵闹,是出什么事了?

  晴良满腹疑窦地走了出去。

  饶去前院,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伏云宗的弟子都起了。

  时鹤站在院子中心。

  “发生什么事,外面吵什么?”晴良走过去问及。

  “进刺客了。”时鹤道。

  陆明川补充,“听说是有人行刺了何庄主。”

  晴良闻言瞪大眼,“那、那刺客呢,何庄主没事吧?”

  “人应当无事,出去看看。”时鹤道。

  归云庄的主院里灯火通明。

  宾客们都围在院子里。

  主院的大门敞着,据说是何归云受了惊吓,正由大夫诊治。

  门口站着的是以扈月为首的一群洛山派弟子。

  扈月一身黑衣,背光立于大门中间,神情冷肃,他手里拿着一块绢布,擦去佩剑上血渍。

  见血了。

  晴良一惊。

  “听闻何庄主遇刺,如今是何情况,何庄主无事吧?”随后赶来的千玉门众人,沈鸢上前问及。

  冷剑归鞘发出清脆的金属声,扈月道:“庄园进了歹人,意欲行刺师叔,幸而庄园里布有机关,没叫他得逞。我赶来与刺客交手,刺中他一剑,不慎叫他逃了。”

  沈鸢沉吟,“能从扈月道友剑下逃走,此人也不简单,可知他是何人?”

  扈月摇头,他道:“护庄禁制已经打开,刺客受了伤,他逃不掉的。”

  扈月摩挲着剑柄,对众人道:“师叔无事,多谢诸位关心,扈月会立刻带人在庄园内搜捕刺客的踪迹,诸位可安心回去休息。”

  “可需帮忙?”沈鸢开口。

  “多谢,不用。”扈月颔首。

  有洛山派的弟子和归云庄的护卫,抓一个小小刺客,足矣,不必再兴师动众。

  扈月遣散了众人,回头部署洛山派的弟子在庄园内的搜捕路径。

  回去途中,晴良的头脑仍处于兴奋状态,他问:“师兄,为什么会有人要刺杀何庄主啊?”

  时鹤淡声道:“他人恩怨,不得而知。”

  “哦——”晴良又问,“那抓得住那个刺客吗?”

  “他逃不掉。”时鹤道。

  禁制已开,刺客逃不出去,庄园里如今住的全是剑修高手,又有扈月带着洛山派的弟子和护卫全力搜捕,确实是插翅难飞。

  时鹤偏头,见晴良双目炯炯,精神头极好,他拍了拍晴良的脑袋,“不要胡思乱想,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启程回宗门。”

  “我觉得我睡不着。”晴良老实道。

  “那你去帮他们抓刺客?”

  “可以吗?”晴良眼睛一亮。

  紧接着,就见时鹤唇角扯出了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灰瞳静静盯着他。

  晴良脸一垮,“不可以吗?”

  “归云庄和洛山派的私事,不会想要外人插手。”走到玉棠苑,时鹤停住脚步,又重申了一遍,“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哦。”

  晴良依言回到自己房间。

  他走得匆忙,屋里烛火未熄。

  暖融的烛光照着一桌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东西都还未收敛好。

  晴良叹息,合上门。

  正欲转身,他敏锐地察觉屋内气息不对。

  晴良反应极快地召出缚水,浑身戒备,身后响起了一道声音。

  “嘘。”

  “让我藏一下,好不好?”

  低低的声音,有些熟悉。晴良按捺下心中的异样,转过身,看到身后人的那一刻,瞳孔放大。

  “你……”

  身后站的是穿着一身夜行衣的刺客,他也并未有遮掩的意思,抬手摘下脸上的黑布,露出熟悉的脸庞。

  李疏。

  “是你、你是刺客……”晴良的声音微微颤抖。

  那日尚未来得及道别,没想到会这么快再见,还是以这种形式。

  烛光映照在李疏俊美的脸庞上,他神色不见慌乱,反而含笑对晴良道:“让我藏一下吧,要是让那个冷面黑衣小子抓到我,我就完蛋了。”

  他这番从容的姿态,像是料定了,晴良会包庇他……

  晴良抿紧红唇,他注意到李疏虽在笑,但额上有一层薄汗,脸色苍白。

  晴良道:“你受伤了。”

  “被那小子刺了一剑。”李疏指了指左肩。

  为防止逃跑时血滴到地上,他胡乱扯了衣布,堵在伤口处,如今布条已经被血浸透了。

  晴良心一紧,他道:“你先躺下,我这有药。”

  晴良把李疏推到了他的床上,然后四处翻找出丹药和可用于包扎的东西。

  “吃了。”晴良绷着小脸,把丹药抵到李疏面前。

  李疏什么也没说,接过丹药便服下,他将头靠在床上,看着晴良找来剪刀和绷带,他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就救我?不怕我是坏人?”

  “别动!”晴良低喝。

  李疏微微一愣,头一回听见晴良说话这么……凶?

  晴良垂眸,没有看李疏的神色,只道:“我不问,我还可以救你。我若问了,我便不知,我还能不能救你。”

  晴良目光紧盯着李疏的伤口,从前跟着白鸿玉,耳濡目染过许多次白鸿玉处理伤口。

  李疏闻言,唇瓣嗫嚅半晌,他终是一笑,抬起另一只手,似是想摸一摸晴良的头。手停在半空,无声地道了一句“好孩子”。

  看过与实操,终究隔着壁垒。

  李疏看着自己肩头丑陋的包扎,觉得自己单手来操作也不至于此,他闷笑一声,道:“要不我自己来?”

  “你别动!”

  这么凶。

  李疏凤眸含笑,神色柔和地看着晴良笨拙又认真地为他包扎。

  终于包完了。

  晴良松了一口气,起身,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

  紧接着,他在房中踱步,对着染血的黑衣和布条发愁,思索该怎么处理。

  蓦的,晴良突然听到外面院子里有声音。

  他忙转身冲床上的人道:“有人来了!”

  李疏捏着被子的手一紧。没想到这么快找过来了,他并无意连累晴良,但眼下……

  “你在屋里别出声,我出去看看。”晴良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推开门出去,迎头就见扈月、贺兰熙和几名洛山派弟子过来了。

  晴良心提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把门合上。

  ◇ 第56章

  扈月与贺兰熙几人已经步入院中。

  晴良与扈月自宴会之后,并无单独说过话。二人视线匆匆交集片刻,又迅速分开。

  晴良问:“你们怎么到这来了,刺客还未抓住吗?可是需要我帮忙?”

  贺兰熙摇摇头,他道:“那刺客不知藏匿在何处,我们路过你院子墙边,发现了一滴血。”

  闻言,晴良藏在袖中的手掐紧,他道:“是刺客逃跑路过时留下的吗?血迹通往什么方向?”

  扈月启唇,“我们只在你院外墙角处发现了一滴血,怀疑刺客藏到你院中来了。”

  他抬眸看了一眼晴良身后房门紧闭、尚亮着烛光的屋子,“可否方便,让我们进屋查看。”

  “不方便。”晴良面上神色镇定,并无端倪,他道:“我在收拾东西,屋里……有些杂乱。”

  “不要紧,我们就看一眼,不会动你的东西。”贺兰熙接话。

  晴良睫羽微颤,他道:“我回来后一直待在屋中,确信屋里没有藏刺客。你们、不必多此一遭。”

  他话音落,贺兰熙有些好笑地抱着双臂好整以暇道:“你这人真是,我们顺道例行搜查罢了。你这屋子是姑娘家的闺阁么,还不让随便看。”

  晴良抿唇,没有辩驳,也没有让路的意思。

  “够了。”扈月忽然出声。

  他不知想到什么,匆匆瞥了晴良的神色,而后道:“他既一直在屋中,若有刺客藏匿,必会被发现。”

  “我们走。”

  扈月发话,贺兰熙放下双臂,准备走人。这屋子也不是非看不可,只是想不到晴良这人怪扭捏的,连个房间都不让人看。

  扈月握着剑,抱拳道:“深夜打扰,抱歉。”

  “没关系。”晴良见扈月松口,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他道,“慢走。”

  于是,一行人又迅速从晴良的院子里撤了出去。

  几人出去时,刚好迎面撞上被惊动的时鹤。

  时鹤走进院子,他问:“他们来做什么?”

  晴良送走了扈月等人,松了口气,他扬起笑冲时鹤道:“没什么,他们找刺客,进来看一眼罢了。”

  时鹤闻言微微蹙眉。

  “没事了,师兄你去休息吧。”

  时鹤瞥一眼晴良身后烛火未熄的屋子,问:“东西收拾好了么?”

  “没有,我会收拾好的,你放心回去吧。”说罢,晴良上前把时鹤往外推了推。

  推不动。

  晴良怕他想进屋,心又悄悄提起,他眨眨眼,道:“很晚了……”

  时鹤抿唇,盯着他半晌,方才抬手在晴良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你也知道晚了。”

  “嗷,所以师兄你快走吧,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终于把人都送了。

  晴良回到屋内,快速把门合上,他拍着胸脯道:“好险啊——”

  李疏从床上起来,站在屋里,身上又把夜行衣穿上了,他笑着应和,“是呀,好险。”

  晴良见他穿上黑衣,往里一瞥,发现先前缠在他身上的绷带也都被拆了下来。晴良眉头一皱,“你这是做什么?”

  “没办法呀。”李疏无奈一笑,“若是他们进来,发现刺客不仅藏在你屋里,还处理了伤口,你怎么解释?”

  晴良张了张嘴,知道李疏是怕连累他,最后只得把李疏推回床上,再去查看他的伤口,秀眉蹙起,“你动作也太粗暴了,伤口都渗血了。”

  李疏抬起右手,抚平他的眉,“我没事。”

  晴良又为李疏处理了一遍伤口。

  夜已经很深了,久燃的烛火,火光也变得暗淡。

  晴良目光落在李疏放在床头的黑剑上,剑看起来很普通,“这是你的剑吗?”

  李疏缓缓摇头,“不是。”

  意料之中的答案,晴良微微叹息,他道:“是怕被人识破身份吗?连自己的佩剑也不敢用。”

  李疏头一歪,靠在床头,安静地望着晴良。

  “也许,我该唤你……夙离师兄。”晴良与床上之人对望。

  屋里沉默了片刻,只余蜡烛燃烧迸溅发出的噼啪声。

  夙离垂眸,低低笑了一声,再抬眼,一双凤眸里并无被识破身份的窘迫,他问:“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他承认了。

  晴良眼帘颤了颤,师兄们口中的“夙离师兄”、救了他的命、将他带回伏云宗的人,就坐在他面前。

  晴良开口,“那日,你说你要看我的剑。”

  “我给你看,你将它拔出来了。”

  “你或许不知,自徐扬师尊死后,缚水便封剑了。我想这世上,能拔出缚水的,除了死去的师尊、被二次认主的我,只可能是一人。”

  徐扬的另一位弟子,夙离。

  “嗯。”夙离摸着下巴道,“原来是那个时候呀。”

  “真是令人失望,我可是见到你的第一次就认出你了。”

  “小时候,你明明很黏我的,离了我一会儿就要哭。”夙离露出怀念的神色。

  “那又为何要抛下我?”晴良脱口而出。

  夙离一顿。

  晴良自觉失态,他低下头,道:“我不是故意认不出你,你走后,我生了场大病,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原来如此……”夙离喃喃。

  晴良走到床边坐下,“这些年,你去哪了?为什么不回宗门,又为什么要……刺杀何庄主?”

  夙离沉默良久,方歉意道:“我有不得已的原因,我也不是故意抛下你。只是这些事,我还不能告诉你。”

  晴良闻言,垂下眼帘,闷闷道:“那、以后可以告诉我吗?”

  “嗯。”夙离展颜,轻轻应了一声。他抬手温柔地摸了摸晴良的头,“你长这么大了,小时候就是个漂亮的孩子,长大了也是。”

  晴良任他抚摸,神情温顺。

  夙离又问起,“这些年你在伏云宗过得开心吗?薛景他们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青青。”

  已经许久没有人唤及这个被尘封已久的名字,听着夙离关怀的话语,晴良一时有些眼热,他胡乱点了点头,“嗯!”

  “那就好,呵呵。”夙离道,“方才听闻你与时鹤关系也不错,真是想不到。小鹤性子孤僻,哪怕是我也很难跟他亲近。”

  “时鹤师兄,他教会了我很多。”晴良回答。

  “你如今也长成了位出色的剑修了,还得了缚水认主,我们之间真是有不解之缘。”夙离感慨。

  二人秉烛长谈,夙离柔和的声音,让晴良有种被家人呵护关怀之感,叫他心里暖融融的。

  旋即,他又心中一紧,道:“如今归云庄的护庄禁制打开了,你又有伤在身,你该如何出去?”

  他们明日便要启程回伏云宗。

  夙离一笑,道:“放心吧,我既有法子进来,自有法子出去。”

  “那便好。”晴良松了口气。

  夙离促狭,“不怕我是坏人了?”

  “啧,我刚进来时,你同我说话的口气可凶了呢。”

  晴良讪讪然道:“我哪有凶……”

  “是是是,哪里凶,不过小猫亮了亮爪子罢了。”

  当晚。晴良把床让给夙离,自己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晚。

  待次日他醒来时,晴良扭了扭酸麻的胳膊,抓住身上披的下滑的衣裳。

  他揉了揉眼睛,往床上看去,瞬间清醒了。

  床上被褥整齐,空无一人。

  夙离走了。

  晴良怅然若失,仿佛昨夜的夜谈只是一场梦。

  他还有许多话没有问夙离。

  他的身世。

  还有……他来伏云宗时,为何是女孩打扮?

  晴良只得一边祈祷,夙离能顺利逃出去。

  ◇ 第57章

  晴良收拾好东西出门,听院里的师弟们讨论。

  “欸,昨日那刺客抓到没有?”

  “据说是没有。”

  “不是吧,一晚上都没抓到?”

  “这么能藏?”

  晴良暗暗松了口气。

  今日,伏云宗与千玉门的人启程回宗,众人在主殿外回合,等归云庄的禁制打开。

  大殿外,熙熙攘攘。

  晴良单独找到了单婵衣。

  “找我何事?”单婵衣面无表情道。

  “我、有个礼物想给你。”晴良犹豫道。

  单婵衣静静望着他,只见他从身后掏出了一个小木匣。

  单婵衣接过,并未看出特殊之处,她打开。

  只听“砰——”的一声,木匣里弹出了一个两颊画着大团酡红的木偶人。

  样子特别傻。

  “……”

  见单婵衣似乎不为所动,晴良忙道:“你再试试从另一面打开。”

  单婵衣照做,另一面打开,弹出来的依旧是顶着大团酡红的木偶人,只是笑脸变成了哭脸。

  “……”

  “这个小匣子,每一面弹出来的小人都不一样……”晴良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的东西都是在来的路上买的,这个机关匣子是他觉得最有意思的东西。

  单婵衣依旧沉默。

  适时,她身后传来了沈鸢的声音,“好有趣的机关小匣,师姐若是不喜欢,不若给我吧。”

  他话音落,伸手准备去取机关木匣。

  单婵衣躲开了他的手,睨他一眼,“有你什么事。”

  说完,她看向晴良,道:“礼物我收下了。”

  而后,她利落地从腰下摘下一枚玉佩,抛给了晴良。

  “回礼。”她只留下两个字便转身离开。

  晴良接住玉佩,有些无措。

  这玉佩色泽通透、质地莹润,看着就不是凡品,显得他的机关木匣更拿不出手了。

  他举着玉佩,望向沈鸢,“这是不是很贵?”

  沈鸢只淡笑着揉了揉晴良的头,道:“她既给了你,你便收好吧。你若是还回去,她会生气的。”

  晴良回到伏云宗的队伍,他小心翼翼地两手捏着玉佩,生怕摔了。

  他走着走着,撞在了时鹤身上。

  是时鹤挡在他前面。

  “师兄,你做什么?”晴良怕失手,于是捏紧玉佩。

  只听时鹤声音冷漠,道:“你送的礼物,花的是我的钱。”

  晴良闻言张了张嘴,“东西已经送出去了,你莫不是想我要回来吧?”

  时鹤抿着唇不说话。

  晴良见机讨好道:“师兄是不是因为我没给你礼物,吃醋了呀?我回头补给你,好不好?”

  时鹤只默默伸出了手。

  晴良道:“说了,下次补给你……”

  “她给你的东西,给我。”

  晴良闻言,立马将玉佩藏去了身后,“这是别人送我的,不能给你。”

  时鹤不言,只固执地伸着手。

  二人僵持良久。

  晴良方才咬了咬牙,把玉佩放在了时鹤的手心。

  “我可以暂时给你,但是等我准备好了给你的礼物,我要把它赎回来。”

  “你听见了吗?你要还给我。”

  晴良再三重申。时鹤接过玉佩,端详过后,他手微微用力,灵力包裹住玉佩。

  片刻后,他的神色出现一瞬的古怪。

  “你听见了吗?玉佩要还给我。”晴良仍在道。

  下一刻,时鹤却直接将玉佩还给了晴良。

  “咦……”

  “自己收好。”时鹤淡淡道。

  晴良眨眨眼,不明白时鹤怎么突然干脆地将玉佩还给了他。

  昨日的遇刺,叫何归云病倒,他今日并未现身。

  是扈月代他,开了片刻禁制,送众人离开。

  扈月和其余洛山派弟子仍留下归云庄同藏匿的刺客周旋。

  密林里,一只白狸在林里飞跃逃窜,如箭矢离弦,快得只剩残影。

  它身后是一条黑色巨蟒在穷追不舍。巨蟒穿行之速度亦是极快,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白狸腿上有伤,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很快便被追上。

  黑蟒张开血盆大口,眼看便要将白狸吞吃入腹。

  一柄青色飞剑穿云破空而来,直直刺向黑蟒,将黑蟒钉在了地上。

  晴良赶了过去,黑蟒没了生息,晴良抽出缚水,转头去查看白狸的情况。

  随后赶来的伏云宗众人,见状称奇。

  “想不到这样的地方,还能碰见灵兽。”

  “是啊,还是只白狸。”

  白狸虽为灵兽,但灵力低微,几乎没有自保之力,连凶悍些的野兽都能将它杀死,更遑论妖兽。

  晴良抱起白狸,白狸死里逃生,窝在晴良怀中瑟瑟发抖。

  “真是奇了,这灵兽竟然亲近晴良师兄。”陆明川颇感稀罕道。

  灵兽向来是不亲近人族的,最多是像洛山派那样,经过从小驯养的灵兽,才能为人所用。像白狸这种,生性胆小的,竟然能主动亲近人。

  “它受伤了,师兄,把伤药给我。”晴良抱着白狸走向时鹤。

  时鹤淡淡地扫了一眼白狸,将伤药递了过去。

  可时鹤一靠近,白狸便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疯狂往晴良怀里钻。

  晴良微微一愣,他记得从前小慧白隼也是极怕时鹤。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

  这世上有他这种天生与灵兽亲近的人,再有时鹤这种天生为灵兽惊惧的人,也不足为奇。

  这时,陆明川突然大叫,“方才晴良师兄杀了的那条黑蟒呢?”

  众人往那方向看去,黑蟒不知所踪,只留下了一摊血迹。

  “这孽畜,竟然还懂得装死逃跑。”

  “罢了,算它走运。看今日天色,晚些时候怕是要下雨,咱们得找个地方落脚。”

  这林子极大,一时半会走不出去。所幸,林子里有一间荒旧的寺庙,可以容身。

  众人打算在寺庙暂歇一晚。

  收拾出落脚的地方后,众人坐下休息。

  晴良先前刺了那黑蟒一剑,他总觉得那黑蟒的妖血格外腥臭,怎么擦拭都去除不了味道。

  晴良起身,冲时鹤道:“我去河边洗洗剑。”

  他们来时遇到了河流,离寺庙不远。

  时鹤颔首。

  暮色时分,天边黑云堆积,风雨欲来。

  晴良蹲在河边,把剑洗涤了好多遍,方觉得异味去了。

  天空响起了一声闷雷,是雨要来了。

  晴良将缚水归鞘,起身准备回寺庙。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河里掠出一道黑影,迅速卷住晴良腰腹,顷刻间,大力将晴良掼入水中。

  “咳——”

  晴良张嘴想呼救,却呛入一大口水。

  他长在北境,根本不会泅水。

  水中,晴良艰难地睁开眼。

  是先前在林中遇见的那条黑蟒。

  晴良痛苦挣扎,道道灵力胡乱打在黑蟒身上。

  黑蟒一心复仇不管不顾,将卷住晴良的蛇尾收得更紧,它把晴良往河水深处带。

  晴良挣扎无果,溺水的无力与痛苦席卷着他,他头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濒死之感,如此绝望。

  短短几息,他脑海中闪过许多。

  师兄……

  救我。

  明明每一回他遇到危险,时鹤都能从天而降。

  可这次……

  晴良挣扎的手下垂,意识消弭。

  寺庙里。

  时鹤灰瞳安静地盯着燃烧的火堆,听闻外面的隆隆雷声,他微微蹙眉。

  这时,先前为晴良所救的那只白狸拖着伤腿,爬进了寺庙。

  “咦,这小家伙怎么来了,它不是怕人么?”

  “知道要下雨了,进来躲雨呗。”

  那白狸似是有些焦急,竟径直往时鹤的方向爬去。

  “这小白狸怎么突然连时鹤师兄也不怕了?”

  “这吱吱吱地说什么呢?”众人见白狸焦急的模样憨态可掬,纷纷笑起来。

  白狸趴在时鹤脚边,焦急地吱吱叫唤。

  可时鹤听完它的叫声,突然脸色大变,起身往寺庙外冲了出去。

  竟是连灵剑也忘了拿。

  “欸!时鹤师兄!他怎么了?”

  陆明川察言观色多年,他知道,能引起时鹤如此失态的只有一人。

  “坏了,是不是晴良师兄出事了?我们快跟上去看看。”

  众人忙跟着陆明川跑了出去。

  落后的弟子神情懵懵的,“不是,时鹤师兄怎么听得懂这小白狸说什么,你们等等我呀!”

  时鹤赶到河边。

  河边无人,水面安静、无波无澜,只有晴良的灵剑躺在河边。

  时鹤没有犹豫,跳入河中。

  潜入水底,时鹤见到令他睚眦欲裂的一幕。

  晴良被黑蟒卷着腰腹,他双目紧闭,四肢无力地下垂,无声无息,只余乌发在水中飞舞。

  剩余的伏云宗众人追上来,只看见时鹤一头扎进水中。

  众人在水面看不清水下景象。

  “时鹤师兄跳下去了,晴良师兄在下面吗?”

  “快看,那是晴良师兄的缚水。”

  “怎么办,我们要跳下去帮忙吗?”

  谈话间,河中忽然响起一道比雷声还响的爆炸声,爆炸掀起的巨浪冲上半空。

  在巨浪落下之时伴着血水。

  黑蟒的身体被炸成了碎片。

  水幕落下,方见时鹤抱着晴良从水中钻出。

  河水冲走了时鹤的面具,湿发贴在他冷白的脸庞,他浑身上淌着水,将晴良抱上了岸。

  众人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苍白隽逸的青年,是他们的时鹤师兄。

  时鹤将晴良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嘴里不停低喃,“不要有事,你不许有事……”

  空中的黑云压抑到了极致,又是一声擂鼓惊雷,大颗大颗的雨落下。

  “时师兄,晴良师兄怎么样!”

  晴良经河水浸泡,脸上白得惊人,双目紧阖,一丝血色与生机也无。

  时鹤双目赤红,不断轻拍着晴良的脸颊,“醒过来、醒过来。”

  已经探不到晴良的气息与心跳。

  “溺水者需给他渡气,快!”

  伴着雷声,雨滴连成线,越来越快,织成雨帘。

  陆明川本想上前帮忙。

  只见下一刻,时鹤毫不犹豫地捏住晴良的下颌,覆了上去。

  双唇相触,气息与灵力毫无保留地涌入晴良的身体。

  大雨中,时鹤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个过程。

  没有反应。

  不管是渡过去气息,还是灵力,都没有反应。

  素来冷静自若的时鹤,脸上漠然的皮囊皲裂,流露出惶恐、惊惧、仇恨,他摸着晴良的手是颤抖的。

  “醒来啊……”

  “你不许睡、醒来啊!”

  时间分秒流逝。

  再多的灵力也是如泥牛入海。

  没有反应。

  渐渐,众人脸上浮现哀痛。

  陆明川大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他喃喃道:“丹药、白师兄给的丹药,我去取……”

  “等着我,我去取!”

  说罢,他不管不顾地冒着大雨往寺庙的方向冲去。

  众人心中沉痛更甚。

  白鸿玉的丹药可以救人、却不能……活人。

  时鹤把晴良抱在怀中,护着不让雨水落到他脸上,喃喃不休地同他低语,神色近痴近狂。

  没有人能料到,只是出寺庙洗个剑的功夫,会发生这样的事。明明出来前还是好好的、鲜活的晴良,如今成了大雨中溺亡的冷尸。

  人群中,于怀远面露不忍,“时师兄,节哀……”

  他上前想触碰时鹤的肩。

  时鹤蓦的抬头,灰瞳充血,表情凶恶得仿佛是要将人撕碎、嚼骨的凶兽狂性大发。

  “滚、开!”

  雨中,他的灰瞳仿若有幽光闪烁,骇人的神情叫众人心头一凛,那目光令人只觉仿佛被凶兽盯上一般胆寒。

  于怀远惊惶地退了两步。

  时鹤低下头,他眷恋地摸了摸晴良冰冷的脸颊,将人打横抱起。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他便抱着晴良飞身离去。

  “药、丹药,我取回来。”

  被大雨浇得狼狈的陆明川举着药瓶赶了回来,时鹤与晴良却不在原地,其余师兄弟神情滞涩。

  ◇ 第58章

  风雨晦明,雷电交加,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时鹤把晴良带到了一处石洞。

  石洞嵌于峭壁之间,三面迎风,仅有一块外探的巨石避雨。

  石洞幽冷,二人身上淌着雨水,时鹤将晴良抱在怀中,他动作极轻地用指背揩去沾在晴良脸上的湿发、抹去他脸上的雨水。

  晴良如一尊沥水后的瓷器,无瑕白洁,亦无生命体征。

  时鹤缓缓低首,凑近,抵住晴良的鼻尖呢喃,“你不会有事的。”

  话音落,他眷恋地在晴良冰冷的唇落下一吻。

  时鹤的手捏住晴良的下颌,将他的唇齿分开。

  时鹤微微抬首,下垂的湿发将晴良笼罩住,他的一双灰瞳发出幽幽的微光,瞳色变得浅淡到有些妖冶。

  他分开唇,一颗流光溢彩的白珠从他口中飞出。

  白珠离体,时鹤抵在石壁上的手青筋暴起,灰瞳剧烈震荡。

  他颤抖着低头,将白珠送入晴良口中。

  做完这一切,时鹤闷哼一声,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被抽干,他咬紧牙关,闭上眼,只用力地抱住晴良。

  他将头抵在晴良肩上,身体不停颤抖。慢慢的,有什么东西从他发间钻出。

  是一对兽耳。

  一对毛色雪白的尖尖兽耳。

  再抬头时,时鹤的额角出现若隐若现的白色兽纹。一双浅瞳,淡若琉璃。

  怀里的晴良,身体渐渐回温。

  时鹤的掌心贴着晴良的脸颊,感受着他的温度、气息一点点回来。时鹤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近乎要落泪的笑。

  他俯身,抵住晴良的额头。

  白珠在晴良体内运行了几个周天之后,飞回了时鹤的体内。

  只是比及方才,明显小了一圈。

  “咳咳咳……”

  白珠归体,时鹤的嘴角溢出鲜血。

  他不在意地用衣袖擦去。

  再度调动灵力,将两人身上的衣服烤干。

  晴良未醒,时鹤便抱着他,一点一点整理他有些凌乱的乌发。

  晴良此刻面色归于红润,气息平稳,鸦黑的睫毛时不时轻颤,就好似只是睡了一觉。

  时鹤的手指摩挲着晴良的脸颊。

  他原以为,这张脸他看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

  其实不然。

  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便好似永远也看不腻。

  他脑中浮现,晴良仰着头缠着自己追问“我好不好看”时的样子,眼睛是那样明亮,神采是那样动人。

  时鹤蹭了蹭晴良柔软的脸庞,手指划过晴良的五官,原本清越的嗓音此刻变得低哑,他呢喃,“你最好看……”

  “眼睛好看。”

  “眉毛好看。”

  “鼻子好看。”

  “……”

  外面雷声轰鸣、大雨滂沱。

  这一小隅石洞中,二人紧紧相依,好似世间再无万物,唯有二人遗世独立。

  边上一处积了水的水洼映出二人的模样。长着尖耳浅瞳的兽人,抱着怀中的少年,贴着他,用低哑的声音说了许久许久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雷雨退去。

  天边破晓,晨曦驱散黑暗。

  “嘀嗒——”

  水滴落在岩石上的声音。

  晴良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有些茫然,他被人紧抱在怀中。

  一抬眼,便见到时鹤冷隽的面容,与他离得极近。

  晴良动了动手臂。

  旋即,时鹤睁开眼,兽耳早已褪去,灰瞳也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他见到晴良睁着雪亮的眼睛茫然地望着他。

  时鹤唇瓣翕动,用力将晴良抱住,头埋在他的肩上。

  “师、兄?”晴良仍有些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是去洗剑,然后被一条大黑蛇卷入了河里……

  忆起当时在水里挣扎不得的感觉,晴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好在已经脱险了。

  时鹤抱得太紧,叫人有些喘不过,晴良拍了拍他的肩膀。

  “师兄,你怎么啦?”

  良久,时鹤方才放开晴良。

  晴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躺在时鹤怀里,他脸一红,挣扎着就要起身。

  只是他的衣袍还被时鹤压着,他刚起来又坐了回去。

  晴良讪讪然地把衣袍抽了出来,再起身。

  他拍了拍皱起的衣摆,问起,“师兄,这是哪?大黑蛇呢?”

  “死了。”

  晴良松了口气,晓得是时鹤又救了自己,“师兄你怎么找到我的,我真以为我要被那大黑蛇弄死了。”

  听到死字,时鹤眸光凛冽,他菱唇轻启,“你不会死。”

  晴良灿烂一笑,“还好有你。”

  “不过,这是哪?”

  晴良打量这石洞的模样,“我们怎么在这,其他师弟们呢?”

  时鹤垂眸回答:“你受伤了,我带你来此疗伤。”

  晴良不解,疗伤为何要来这?不过他没有再细问。

  说起来,他当时被那黑蟒压在河里是受了伤的,只是醒来却全然没有感到不适,反而神清气爽。

  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时鹤。

  “其他师弟们呢,他们去哪了?”

  “他们应当仍在寺庙。”

  “那我们先去同他们回合吧。”晴良道。

  时鹤未答,他上前一步,替晴良将有些凌乱的领口、衣带,一一整理好,动作细致。

  这叫晴良有些不自在。

  他们是亲近的师兄弟。并不是时鹤没有替他理过衣服,而是二人之间的氛围莫名叫晴良直觉古怪。

  只一觉醒来,时鹤好像变得怪怪的。他又想到被时鹤抱着睡了一晚上。

  晴良脸上浮现薄红。

  时鹤微微弯腰,将他腰间有些歪了的玉佩解下来、重新系。

  是单婵衣送的那块。

  时鹤一边为晴良佩戴玉佩,一边淡声道:“这玉佩中存有她留下法阵,万象法衣。一共可用三次。”

  “下次遇到危险,不要再不知道用。”

  万象法衣。

  晴良忆起,当初捕杀螟蛇时,单婵衣曾动用过这法阵。

  是极强大的灵力结界。

  “啊,这么贵重的东西。”晴良摸了摸玉佩。他以为此物只是造价昂贵,不曾想用途也是如此之大。

  他只送了单婵衣一只不值什么钱的机关匣子……

  晴良眼角下垂,有些失落。

  时鹤直起身子,他面无表情地打量晴良的神情,然后道:“她送你法器。但救你命的是我。”

  听见时鹤又拿自己和单婵衣相比较,晴良道:“这怎么一样,她是我的朋友,你是我的师兄!”

  “你不只我一位师兄。”时鹤掀起眼帘,扯了扯嘴角道。

  “你知道不样的。”晴良撅嘴。

  “如何不一样?”时鹤追问。

  晴良神色认真道:“就像你对我和对其他师弟不一样,你在我心里也和其他师兄不一样。”

  “不一样……”时鹤低声咀嚼这三个字。

  晴良打断他,上前拉过时鹤的衣袖,“好啦,咱们快回寺庙吧。”

  时鹤任由晴良拉着自己走,灰瞳晦明变幻。

  【作者有话说】

  一个更新发了我二十多分钟。。

  生气!

  ◇ 第59章

  寺庙里,伏云宗的一群弟子睁着眼沉默地从夜晚坐到天明。

  “我们、就在这等吗?”有人开口。

  “不等又能如何,时鹤师兄定是躲起来伤心去了,他离开带着晴良师兄离开时,你们为何不拦一拦?”陆明川脸色颓唐道。

  其余人沉默,若陆明川见到当时时鹤的模样,便能明白。莫说拦,当时情形,像是上前一步就要被……

  如今群龙无首,众人只得枯坐干等。

  “叫你们久等了。”

  熟悉的清亮嗓音响起,众人尚有些不可置信。

  一抬头,便见晴良披着晨曦从门口踏入寺庙,时鹤跟在他身后。

  晨光晃眼,给他渡了一层虚白的光晕,陆明川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与周围人面面相觑,得到的皆是震惊的脸庞。

  陆明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然后形容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抱住了晴良,“晴良师兄,你活了!你活了!”

  晴良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他被陆明川这巨大的反应弄得有些无措,“什么叫我活了?”

  他侧目看向时鹤,得到的是时鹤平静地回望。

  晴良揣测,他昨日受的伤可能比想象得要重。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陆明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抬起泪眼。

  “时鹤师兄,你是怎么做到的……”陆明川望向时鹤,目光在触及时鹤的脸时,话语一噎。

  时鹤的面具在水中被冲走,没有寻回。

  昨日时鹤在雨中破水而出的模样,大家尚未看得真切,加上当时晴良生死未卜,众人更是无暇顾及时鹤具体长什么样。

  这下方才看清了。

  冷玉般苍白的肤色,薄薄的眼皮半阖着透出几分清冷凉薄。明明有着十分出挑张扬的骨相,一双浅淡的灰瞳硬生生压下了这份殊色,显得寡淡又疏离,平白像与人隔着一层霜雾。

  时鹤并未答,他目光环视庙里众人,道:“稍作休整,继续赶路。”

  时鹤不说的事,众人无法追问。

  “是。”

  陆明川答完,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道了一句,“师兄你真俊。”

  话音落,他咳嗽几声,装作很忙地走开了。

  晴良瞥向时鹤,看他的反应。

  意料之中的没有反应。

  晴良抿唇一笑。

  时鹤侧目。

  晴良咳嗽两声,收起了笑。

  众人始终不知,时鹤是怎么把晴良救回来的。此事就此揭过,但那日雨中,时鹤抱着晴良狂性大发的模样,深深地留在了除了陆明川以外的其余人心中。

  众人慢慢地发现了许多过去不曾注意到的事,比如,每隔几息、时鹤的目光就会落在晴良身上。比如,晴良一开口,时鹤的目光就会追随他……

  对于这些发现,大家默契地选择心照不宣。

  虽说了赶路,但众人忧心悲伤了一夜没有休息,模样瞧着实在有些精力欠佳。

  于是在到城镇后,晴良向时鹤提议让众人去客栈再休整半日。

  这客栈是他们来时投宿过的。其他人上楼后,时鹤交代晴良,他需打坐调息,让晴良不要乱跑。

  晴良一人留在楼下。

  他伸了个懒腰,走出客栈透透气。

  看陆明川他们的反应,他昨日应当是受了很重的伤。

  可他现在半点没有感到不适,反而灵气充裕到如果昨日偷袭他的那条大黑蛇再出现在他面前,他能把它砍成八十段。

  也不知时鹤是怎么做到的……

  他出神期间,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是你!”

  晴良看过去,面前站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模样灵秀。

  晴良觉得她有些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小姑娘开口,“冰糖葫芦。”

  晴良瞬间忆起,“你是请我吃糖葫芦的小乞丐!”

  “我叫阿七。”小姑娘道,她有些犹豫地补充,“……我也不是什么小乞丐。”

  然后晴良便听阿七说起,她用从晴良那得来的珠子,从一个长得俊俏、但有些傻的哥哥那换了好多银子。

  晴良此刻已经知晓,那位“有些傻的俊俏哥哥”是夙离。他笑眯眯道:“那太好了,你以后就不用讨钱了。”

  “我、我本身也不是乞丐,我有娘。”阿七咬了咬嘴唇,她目光试探地望向晴良,“我装乞丐骗人,你不觉得我是坏孩子吗?”

  晴良想了想,道:“坏孩子应该不会舍得,把自己辛苦讨来的钱拿去请陌生人吃糖葫芦。”

  阿七嘟哝,“我那是见你长得好看。不过,你现在有钱吃糖葫芦了吗?”

  晴良诚实地摇头。

  时鹤把他钱袋收走好久了。

  “那刚好,我请你吃!”阿七闻言露出一对长得有些歪的虎牙,笑得灿烂。

  她拿出自己的小荷包,倒出好几枚铜板,“你可以多吃几串。”

  晴良也没客气。

  “那我要两串。”

  一大一小跑去买糖葫芦,小的付钱。

  晴良左手一根,右手一根。

  他正要说话,就见阿七一直盯着他身后,晴良若有所感地回头。

  时鹤不知什么时候下楼了。

  “师兄。”

  时鹤紧挨在晴良身后,面无表情。

  他冷淡的目光扫过阿七,叫阿七顿时身体紧绷。虽这位哥哥也生得好看,但莫名就是叫人看了胆怯。

  时鹤缓缓伸手,递出去了什么东西。

  阿七一看,是个钱袋,看着份量不少。

  阿七捏着衣摆的手松开,她道:“不用给我钱!”

  说话这句话,她便转身跑开。

  晴良咬着糖葫芦仰头含糊道:“师兄,你把我的朋友都吓跑了。”

  时鹤垂眸,“给她钱都不要么。”

  “她现在不缺钱,我比较缺。”晴良神色认真道。

  时鹤默默把钱袋放回了怀中。

  “小气。”晴良嘟哝,旋即他抬起手,把另一根糖葫芦递给时鹤,“给,分你吃。”

  时鹤摇摇头,“我不吃。”

  “那你先帮我拿着。”

  时鹤这才接过。

  他低头,望着手里捏着的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色泽鲜艳、大小均匀,冰糖衣晶莹剔透。

  但并没有想吃的欲望。

  时鹤侧目,便见晴良嘴里包着一整颗山楂,脸颊鼓了起来,他杏眼弯起,神色欢愉,模样幸福极了。

  他心中微微一动。

  时鹤缓缓低下头,也吃进去了一颗。

  山楂入口带着微微的酸,糖衣化开,甜味便随之扩散。

  一旁,晴良笑眯眯地盯着他,“好吃吗?”

  “甜的。”时鹤垂眸。

  又过了半月,众人回到伏云宗境内。

  再次呼吸到北境微凉的空气,叫晴良神情一松。

  伏云宗山门口,站着以白鸿玉为首的几名弟子迎接众人。

  白鸿玉微微一礼,脸上挂着和煦温润的笑迎着众人入内。

  他站在时鹤左侧,一边走一边道:“师兄在问剑大会上夺得剑魁的消息一早便传回来了,恭喜师兄。”

  晴良则站在时鹤右侧,安静地听着。接着,便听到白鸿玉提到了他。

  “还有晴良师弟,在问剑大会上初次崭露头角,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

  晴良闻言一愣,转头,撞上白鸿玉盈满笑意的凤眼,他下意识地抿唇,回以一笑。

  还不待他开口,视线便被时鹤遮挡住。

  时鹤侧身挡在二人中间,他菱唇轻启,问白鸿玉:“白白如何?”

  “师兄放心吧,它没事,回头便能给你送回去。”

  “这段日子麻烦你看护它。”

  三人继续往里走。

  白鸿玉道:“只是要将白白送回去,师尊怕是要不舍得了。”

  “其实,这段日子,照料白白最多的是师尊。前几天,白白顽皮碰到了丹炉,身上有一处毛被烧焦了,给师尊心疼坏了……”

  白鸿玉细说着,这些日子时敏诀是如何细心地照料白白。

  时鹤听完,无甚反应。

  转眼便回宗门两日了。

  云伯衡近日又闭关了,苍鹭院只剩晴良与时鹤两人。回归平常,二人依旧每日练剑、看书。

  倒是白鸿玉说将白白送回来,两日了也没送过来。

  这日下午。

  两人待在书室。

  刚好日头和煦,晴良趴在毯子上阳光能晒到的地方看书。

  他从藏书阁翻到了一本附有彩绘的灵物图册,一时看得起劲。

  “师兄、你快来看!”

  晴良突然出声。

  时鹤本端坐在书案前处理堆积的宗门事务,闻言起身,缓缓走到晴良跟在。

  他挨在晴良身侧,坐在了毯子上。

  晴良指着图册上的六翼神鸟图给他看,“好漂亮!”

  这本图册,时鹤十岁时就翻过了。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还有这个银芽柳花精,口器好长,真漂亮。”晴良问,“师兄,以前真的花草也能成精吗?”

  时鹤一顿,“相传混沌时期,灵气馥郁,草木受月华皆可成妖。只是,那只是传闻,相隔千年,无从考究。”

  “你手中的图册上的一些灵物,并无其他史料记载,其中很多可能为杜撰。”

  “哦——”晴良点点头,依旧看得津津有味。

  带着细尘的暖阳照在他的脸上,给白皙的脸庞描上了一圈柔和朦胧的光晕,他目光不离图册,恬然专注。

  时鹤在一旁盯他良久,灰瞳中浮有柔和的神光。

  他嘴角露出极浅的笑。

  时鹤将自己的身体放平,跟着躺了在了毯子上。

  他躺得笔直,手放在腹部。目光凝望书室的穹顶,然后缓缓闭上了眼。

  “师兄,你看这个!”

  晴良没有得到回应,他侧目,便见时鹤阖着双目,似是睡着了。

  除了几年前时鹤受伤昏迷的那次,晴良再未见过时鹤睡着的模样,他好似永远不会疲惫。

  晴良微微一愣,他轻声唤:“师兄?”

  没有反应。

  “怎么睡这么沉。”

  晴良伸手,想碰一碰时鹤的脸颊,却发现他的身体冰冷得异常。

  晴良直觉不对,他又推了推时鹤,“师兄、师兄。”

  依旧没有反应。

  晴良这才慌了。

  ◇ 第60章

  晴良蹲在时鹤的房门口阶梯前。

  他无意识地不停啃咬下唇。

  时鹤无端昏迷,叫他很难不紧张。

  “别担心。”

  头顶响起一道声音。

  晴良抬头,白鸿玉正弯腰看着他。

  “白、师兄……”

  白鸿玉温声道:“有师尊在里面诊治,不必担心,时鹤师兄会没事的。”

  “可他忽然昏迷不醒,我、我不知是何原因。”晴良颤声道。

  “此次出行,时鹤师兄可是受了伤?”白鸿玉问。

  晴良摇头,笃定道:“师兄他不曾受过伤。”

  正因如此,才更难揣测时鹤昏迷的原因。

  白鸿玉沉吟。

  片刻后,他朝晴良露出安抚的笑,“时鹤师兄修为深厚,定不会有事的,你不必太过忧虑。”

  “左右在这也是无事,不若随我去芳熙园,将白白接回来?”白鸿玉问。

  晴良闻言一愣,他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点了点头,“好。”

  白鸿玉弯起凤眼,伸手将晴良拉了起来。

  白鸿玉是玲珑心窍,极善与人交流,路上的气氛没有晴良想的尴尬。

  白鸿玉时而说几件趣事、时而温言关切晴良近况,即不生疏、也不显突兀。

  晴良一路上频频点头,在被问及时,应和一两句。

  白鸿玉侧目,见晴良低眉顺目,神色谦和,与他保持着客气的距离。

  他在心中微微叹息。

  这些年的生疏,非一朝一夕可以弥补。

  等见到白白后,晴良呆住,“白白你……”

  怎么胖了这么多!

  原本矜贵漂亮的白色小兽,肉眼可见地肥了一圈,四肢都显短了。

  白鸿玉笑道:“师尊平日经常煮一些大补的药膳给它吃,所以就吃成这样了。”

  一只灵兽,也是吃上珍贵的药膳了。

  晴良感受着怀里沉甸甸的份量,心知白白这几个月的日子是过得真的好。

  白白的屁股上有一块毛秃了。

  应当就是白鸿玉所说的,先前碰到丹炉毛烧焦了一块,被剃掉了。

  “白白刚接到芳熙园时,师尊还嫌它会碰翻药草,日子久了,他自己成了最是溺爱白白的那个。这两日我想将白白送回去,他百般不允。”

  苍鹭院。

  时鹤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神罕见地出现片刻迷茫。很快,又恢复清明。

  一旁传来一道冷哼声。

  时鹤听声辨出了来人,他目光只盯着床帷顶部。

  替时鹤诊治之后,时敏诀又惊又怒。见他醒来,时敏诀冷声质问,“神魂有缺,你拿你的神魂去做什么了?”

  时鹤闻言,只是敛眸,依旧没有看向时敏诀。

  他这副模样,更是令时敏诀怒从心起。他指着时鹤骂道:“蠢,与你母亲一般蠢!”

  “我原以为,你醉心剑道,多少与她是不同的。以为你至少能在剑道上有所造诣,不曾想你做出这等损身损道之事。”

  “不成气候的东西!”

  神魂有缺,一着不慎,便是神魂溃散、身死道消。

  时鹤支着手臂,从床上坐起,他神色漠然,语气平淡地回话,“我在剑道上能有多少造诣、我是否成气候,都与你无关。”

  时敏诀面色铁青,从前时鹤终日戴着面具,如今露出真容,这张熟悉的脸,不断提醒他想起故人。

  他大袖中的手攥紧。

  接着,时鹤又道:“白白还我。”

  此话一出,时敏诀身形一僵,半晌才语气硬邦邦地道:“你诸事繁多,自己的身体又这副鬼样子,不便照顾,白白放我那正好。”

  时鹤置若罔闻。

  时敏诀一口气堵在胸口,最后只得在桌前挥笔,怒气冲冲地写下一张医嘱,然后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甩袖离去。

  晴良回来时,见到时鹤已经坐了起来,他脚步匆匆地跑至床边。

  “师兄,你醒了!”

  时鹤原本冷漠的神情,在触及晴良焦急的模样时,眸光有所缓和,他应了一声,“嗯。”

  “你突然失去意识,吓坏我了。”晴良抓着他的手,关切道,“你怎么了?”

  “我无事。”时鹤摇摇头。

  “无事怎么会突然昏迷?”晴良不信,他问,“时长老说了是什么原因么?”

  时鹤沉默。

  晴良见他半晌不说,余光瞥见了桌上放的那张写有字的纸。

  “那是时长老留下的么,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

  见他对自己身体如此不上心,晴良气鼓鼓地皱眉,他走过去拿起那张纸。

  上头的字迹实在狂乱潦草,但看得出是时敏诀留下的一些注意事项,“是时长老留下的,啊、这字好难认呀。”

  时鹤掀开被子下床,他淡淡地道:“扔了吧。”

  “那怎么行!这是时长老留给你的医嘱。”晴良道。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无事。”

  “若真无事便不会突然昏迷了,你怎么起来了,再躺一会儿吧。”

  时鹤执意起身。

  晴良则拿着那张医嘱,努力辨认上头的字迹,然后追着时鹤一条一条地念。

  “一、每日调息打坐三个时辰,疏通灵脉、稳固灵府。二、两个月内,不可妄用灵力。三、短期内,不要运剑……”

  另一边。

  时敏诀回到芳熙园,怒尤未消。

  “师尊,你回来了,时鹤师兄情况如何?”白鸿玉见了他,问道。

  时敏诀理也不理,只沉着脸,自顾自地进了屋。

  片刻后,他又出来了,脸色大变道:“白白呢?”

  白鸿玉眨眨眼,“你给时鹤师兄诊治期间,我让晴良师弟把它接回苍鹭院了。”

  时敏诀怒道:“谁许你让他接走的!”

  “那也不能一直不送回去吧。白白毕竟是时鹤师兄的小宠。”白鸿玉一脸无辜道。

  时敏诀张了张嘴,郁气结于胸口,只得愤愤甩袖。

  白鸿玉笑道:“您若是想白白了,大可以去苍鹭院看它呀。”

  以时敏诀的性子,要他主动去苍鹭院,怕是比登天还难。

  “好了,不贫了,您快告诉我,时鹤师兄是怎么了?”白鸿玉道。

  时敏诀长吁一口气,将时鹤神魂有缺一事告诉了白鸿玉。

  “你现在晓得了,快去苍鹭院看看他脑子哪里出毛病了,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时敏诀脸色臭臭地道。

  白鸿玉愣住,神色慢慢变得凝重。

  神魂有缺不是小事。

  可晴良先前分明说,这一路时鹤不曾受伤。

  那又是如何把自己弄得神魂残缺?

  【作者有话说】

  时老登:出个诊,被偷家了

  ◇ 第61章

  “松手。”

  “不!”

  时鹤沉默。

  晴良抢了他的如练,不肯还给他。

  如果是旁人碰了如练,不消他出手,如练自己便会让那人的手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可如今,如练被晴良紧抱在怀里,毫无反应。

  “时长老留下的医嘱说了,短期内,你、不、可、以、练、剑!”晴良坚决不愿妥协。

  时鹤淡淡地道:“他是庸医。”

  “……”

  晴良张了张嘴,随后嘟哝道,“庸医不庸医,不是你说了算的。”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无事。”时鹤耐心道,“还给我。”

  晴良连连摇头。

  二人僵持。

  晴良见时鹤抬手,以为他要来抢,抱着如练转身就跑。

  刚跑两步,他的领子就被提住。

  晴良如临大敌,将如练抱得更紧。

  时鹤饶至晴良的身侧。

  沉默片刻后,他道:“不练剑,那做什么?”

  晴良眨眨眼,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看书?也不能从早看到晚。

  他试探地开口,“要不,我们去山下玩?”

  时鹤不语。

  正当晴良搜肠刮肚,想编个理由哄时鹤陪自己下山时,晴良先一步听到了时鹤的回答。

  “好。”

  晴良一愣。

  时鹤瞥他一眼,“走吧。”

  二人去的是离伏云宗最近城镇。

  今日恰好是赶集的日子,街上人流熙熙攘攘。

  北境不比中州物产丰饶,集市上人虽多,比及中州的繁华,还是差了点意思。

  晴良与时鹤并肩走在街上,纵然收了剑,所过之处依旧惹人频频侧目。

  尤其是时鹤,还生了一双异于常人的灰瞳。

  “师兄你没想过换一副面具吗?”晴良问。

  “我便一定要戴着面具吗?”时鹤反问。

  “当然不是,只是怕你突然没了面具,在外不习惯。”晴良答,“况且刚好在街上,可以替你挑一副新的。”

  “不必。”

  二人说话间,一个举着糖葫芦的货郎走过。

  时鹤上前拦住了货郎,买了一串。

  晴良在一旁,弯着杏眼,笑嘻嘻道:“我还未说要吃呢。”

  时鹤不语,只将糖葫芦递了过去。

  货郎见状,笑道:“小公子,你兄长真疼你。”

  货郎走开,晴良咬着糖葫芦冲时鹤道:“谢谢兄长。”

  “且吃你的。”

  北境的集市不如中州的有趣,二人走了许久,才遇见一个套圈的小摊。

  小圈套的是小木桩,木桩高矮落错,可按套中的圈数,向边上的摊主兑换奖品。

  晴良跃跃欲试。

  二人花十文钱,买了十个圈,各自五个。

  晴良第一投,空。

  时鹤第一投,中。

  晴良第二投,空。

  时鹤第二投,中。

  晴良有些不信邪,将手中剩下的三个圈都套完了,全空。

  反观时鹤,三投三中。

  时鹤将手中剩的两个圈,一并递给了晴良。

  于是,晴良七投七空。

  他望向时鹤,凑过去小声道:“师兄,你是不是偷偷用灵力了?”

  时鹤答:“有必要么?”

  晴良不服气,叫道:“再来!”

  二人一共投了五十个圈,大部分是晴良投的。

  最后一共套中了十八个。

  晴良从奖品架子上挑走了一只大鹰风筝。

  这老鹰在架子上时看着威风凛凛,拿到手里便发现绘制有些粗糙,不过这不妨碍晴良的兴奋。

  “我还不曾放过风筝呢。”

  “我们可以带回宗门,等一个天气好、有风的日子,去后山放。”

  “你会陪我一起吧?”

  时鹤默默跟在他身侧,应了一声,“嗯。”

  只是晴良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很久。

  他们在街上遇到了另一家专门卖风筝摊子,而且瞧着绘图精美得多。

  晴良把自己的风筝背在身后,上前问了一嘴,“老板,你们这风筝多少钱?”

  “便宜。大的二十文、小的十五文,买一大一小两只三十文。”老板乐呵呵道。

  这话却把晴良听得心碎。

  他们花了五十文,换了一只更丑的。

  “再也不玩套圈了,太坑人了。”

  “二十文便可买一只更大更漂亮的风筝,我们花了五十文。”

  “多出来的三十文,够买十几串糖葫芦了……”

  晴良心疼得一路上喋喋不休。

  时鹤倏然停住脚步。

  “师兄,怎么了?”晴良疑惑。

  时鹤菱唇轻启,“回去找他退钱。”

  见他说话时神色认真,晴良一时咋舌,“这、这不好吧,是我们自己要玩的,况且,老板不会同意退钱的。”

  “打他一顿就同意了。”

  晴良闻言,大惊。

  旋即,他乐不可支地盯着时鹤道:“坏了,师兄你竟学会讲冷笑话了。”

  时鹤这才有些不自在地撇开脸庞,睫毛颤了颤。

  二人逛完了一整条街,快天黑时,方才折返伏云宗。

  回到苍鹭院,撞见白鸿玉竟在院子里,不知等候了多久。

  他一边逗弄着白白,一边笑道:“你们这是去哪了,叫我好等。”

  “白师兄。”晴良打招呼,“我和师兄去山下的集市上玩了。”

  白鸿玉目光触及晴良手里的风筝,还有时鹤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糕点,凤眸中划过一丝诧异。

  难以料到,有朝一日,“玩”这个字也能出现在时鹤身上。

  白鸿玉笑了笑,他道:“我是来找时鹤师兄的,我有事与他相谈。”

  晴良闻言,识趣地接过时鹤手里的糕点,“那你们谈,我先走了。”

  他走时,顺便把白白也捞走了,然后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率先回屋。

  暮色四合。

  时鹤与白鸿玉站在廊下。

  “何事?”时鹤问。

  白鸿玉神色不复方才轻松,眼里带着复杂之色,他开口:“师尊已经告诉我,你神魂有缺之事。”

  时鹤闻言微微垂眸,不作反应。

  白鸿玉道:“神魂残缺并非小事,可我事先问过晴良,他说你这一路并未受伤。”

  “于是,我便去问了陆明川几人,得到了同样的答案。”白鸿玉继续道,“可他们也说起了途中的另一件罕事。”

  “你们在归途时,晴良被一条黑蟒袭击,溺于河流。众人皆见到晴良当时没了气息,但你把他带走了,救了回来。”白鸿玉的声音微微颤抖,“师兄你并不通医术。”

  时鹤眼底的神色终于有了细微的反应。

  “我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于是我这两日便去翻遍了典籍。”

  “在与神魂相关的典籍中,我翻到了一种禁术。”白鸿玉从怀中,将记录了他从典籍中抄录内容的纸张掏了出来。

  展开纸张,上面赫然写着:分魂抵命。

  ◇ 第62章

  分魂抵命。

  光看这四个字,便能窥见其中的凶险。

  一阵风过,悄悄掀动二人衣摆。

  白鸿玉苦笑道:“师兄真是博览群书,此等禁术,我此前闻所未闻。”

  时鹤浅淡的灰瞳看向廊外葱郁的灌木,平静得好似做出拿自己神魂去救人的不是他。

  白鸿玉的凤眸中浮动着许多东西,他哑声问,“你对晴良做到如此地步,你对他……”

  他难以说服自己,这只是简单的同门师兄弟之间的情谊。

  灰瞳目光落在白鸿玉身上,时鹤菱唇动了动。

  “他是我在这个世上,绝不能失去之人。”

  就像是冰山露出的一角,当时鹤能说出这句话时,他对晴良的情谊早已不只是“不能失去”这么简单。

  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没有想到能这么轻易听时鹤说出口。

  白鸿玉是何等的聪慧,他几乎立刻便意识到,时鹤这般轻易地承认,还带着向他宣示主权的意味。

  想到这些年,时鹤对自己的防范,全是出于他的私心……

  白鸿玉几乎要气笑了,他抬手扶额,低声喝道:“青青他还小,他什么都不懂!”

  时鹤敛眸,神色不变,他道:“他懂、亦或是不懂,都不会改变什么。”

  “呵。”白鸿玉缓缓放下手,“我只盼,师兄这份感情莫要伤人伤己……”

  情字多伤,世间情爱之事,晴良不懂,时鹤也未必真正明白。

  是日,天晴。

  碧空如洗,微风摇草,浮云淡薄。

  “这里大抵足够空旷了吧。”

  “嗯。”

  晴良拉了时鹤来后山放风筝。

  寻了一块空旷的草坪,二人站在茵草中间。

  晴良把风筝线摇了下来,将大鹰风筝往空中一扬,风筝在风中摇曳两下,便直直下垂。

  “飞不起来,是风太小了吗?”

  “要跑起来。”时鹤答。

  晴良照做,他抓着风筝的骨架,朝着风里跑去。等感受到风向上的托力足够大时,他松开手。

  黑色的大鹰御风腾空而起。

  “真的飞起来了。”晴良满眼欣喜。他脚步不停,逆着风奔跑,目光盯着风筝,将手里的引线慢慢放长。

  风筝飞得更高、更远。

  时鹤站在原地,他看着晴良乌发与衣袂翻飞,杏眼似月牙般弯起,不停地在风中跑着。

  时鹤缓缓仰起头,去看那只碧空下威风凛凛的大鹰风筝,它在风与引线的作用下,稳稳地飞着。

  今日的天气太好了,白昼的亮光有些晃眼。

  时鹤抬手,遮挡住一部分刺目的光线。

  他仰头凝望天空期间,一个力道拽过他的手臂。

  晴良不知何时跑回了时鹤身侧。

  他拽着时鹤的手臂,步伐未停,笑容灿烂招摇地道:“师兄不要偷懒,跑起来。”

  时鹤微微一愣,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步伐已经跟上了晴良。

  晴良拖着时鹤一起跑。

  晴良想收回拉住时鹤手臂的手,去控制风筝的引线时,他的手率先落入一个微凉掌心。

  时鹤牵住了晴良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捏住风筝的引线。

  晴良错愕地望向时鹤,这才发现二人的距离是如此的近,发丝在风里纠缠在一起。

  时鹤一手牵着晴良,一手牵着风筝线,他扬着下颚,目光紧盯空中的风筝。

  晴良听到他道:“不要停,继续跑。”

  晴良便迷迷糊糊地继续跑动,没一会儿注意力便又被风筝吸引走,只顾着欢笑,忘了二人的手还交握在一起。

  沿着空旷的草坪跑了好几圈,晴良便也尽兴。

  看着风渐渐小了,他收起了风筝,与时鹤在草坪附近的一棵大榕树下休息。

  二人的白袍落在干燥的草地上,靠着榕树坐下,方才在空中威风翱翔的大鹰风筝此刻安静地躺在晴良脚步。

  晴良白皙的小脸上仍挂着笑意,他枕着手臂,穿过榕树的碎光落在他眼里,他眯起眼道:“这样的天气太好了,若是能持续久一点就好了,可惜快入秋了。”

  北境的秋天是极短暂,眨眨眼便又要入冬。

  风静静地吹拂时鹤的发丝,他轻声道:“明年也会有这样的日子。”

  会年复一年。

  “嗯……”晴良懒懒地应了一声。

  大树发出一阵阵的柔和的“沙沙”声。

  时鹤跟着缓缓闭上眼。

  晴良的惊呼声吵醒了时鹤。

  “小慧你冷静一点!”

  时鹤睁开灰瞳。

  白隼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高贵美丽的白隼见到晴良身边有了另一只丑陋呆笨的“大鸟”,醋意大发。

  晴良举着风筝逃窜,白隼则是穷追不舍,势必要将丑陋呆笨的大鸟啄烂!

  “小慧!这只是一只风筝!”

  “啊啊,不许啄不许啄,我才放过一次!”

  晴良躲不过灵活的飞禽,风筝被啄了一下,大鹰的眼睛立马被啄出了个窟窿,晴良用手相护。

  白隼杀红了眼。

  眼看它的尖喙就要落在晴良的手背上,另一只白皙修长的大手伸过来,替晴良一挡。

  白隼啄在了时鹤的手上。

  “师兄!”晴良忙把风筝丢在一边,执起了时鹤的手查看。

  白隼的尖喙锋利,时鹤的手背立刻便绽出了鲜红的血花。

  “小慧!”晴良怒视白隼。

  白隼一边是自知做错了事、一边是对时鹤畏惧不已,它的嚣张气焰消退,弱弱地低唤了一声。

  晴良捧着时鹤的手,不敢触碰伤口,生怕弄疼了时鹤,“是不是很痛?”

  时鹤神色淡然,摇头道:“无事。”

  “怎么会无事,小慧的鸟喙连实木都能啄穿。”晴良心疼地对着伤口吹气,他道,“我们先去芳熙园上药吧。”

  时鹤抿唇。

  他道:“不必,我屋里备了一些伤药。”

  苍鹭院。

  二人一同回到时鹤屋里。

  “你先坐下,伤药在哪?我来取。”晴良道。

  “柜子的第二层,放有药匣。”

  时鹤落座,他拎起桌上的茶壶,茶壶中盛的是清水。

  时鹤将水淋在手上,面不改色地清洗伤口。

  壶里的水用尽了。

  时鹤将茶壶放下。

  半晌没听见晴良的动静,时鹤回头查看。

  晴良站在柜子前,他的手里拿着的是一沓信件。

  时鹤瞳孔一缩,菱唇动了动。

  药匣就在边上、晴良拿错了……

  晴良神情呆讷地捧着那些信件,一封一封、那样熟悉。

  是前两年时,他托白隼送去给外门的师兄们的信件。

  一次次诉说思念的信件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应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晴良已经忘了。但他又见到了这些信,在一个不该持有这些信的人手里,时鹤。

  晴良迟缓僵硬地抬头,他望向时鹤,唇瓣嗫嚅,“这些信、这些我写的信,为何会在你这里?”

  他的反应称得上平静,可他微微颤抖的声线和乌瞳中的痛苦挣扎出卖了他。

  时鹤从前或许还能冷脸教训晴良两句、说一些诸如“为你好”之类的话。

  可如今他早已明白,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藏着他怎样的私心。

  他说不出了。

  时鹤凝望着晴良,垂下手,沉默。

  ◇ 第63章

  是夜。

  晴良屋里的烛火晃着惨青的光影。

  他两日不曾见时鹤。

  那天,他发现了那些被时鹤藏起来的信件,甚至得不到时鹤的一句解释。盛怒之下,他也同时鹤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烛影应在脸上,晴良掌心支撑下颌,垂眸。

  他手指轻轻拨弄着桌上带回来的那沓信件。

  其实,也许就算信送到了,也并不会改变什么。没有书信,薛景师兄他们的态度骗不了人。

  但晴良还是止不住地去责怪时鹤。

  这些年的相伴,明明时鹤是与他最亲近、待他最好之人,但时鹤对他的好并不全然好,它时不时会刺痛晴良,叫他难过,流泪。

  晴良没有去拆开那些信件,而是将它们都收了起来。

  屋里闷得慌,晴良打开了北面的窗子。

  窗子向外敞开,星辰树的叶声响起,簌簌如夜曲,凉风也送了进来,吹拂着脸颊,叫人胸中的郁气消散不少。

  晴良趴在窗子前,望着叶片流光聚成的星海汪洋。

  风吹动他的发丝,像一副静谧的画卷。

  晴良的目光微微失神,他同大树低语。

  “大树啊大树。我的师兄是这世上最难懂之人。”

  “他冷漠、素来不假辞色,偶尔还凶巴巴的。”

  “他说我是有违阴阳的怪物、他烧了我的衣裙、不让我跟昔日的师兄来往、对我的难过伤心视若无睹……”

  “他……我偶尔会怀疑他是不是很讨厌我。”

  “但他又教我练剑、照顾我、帮我出头、在我有危险时保护我……”

  “我不懂他。”

  大树无言,只管倾听罢了。

  夜深了,星辰树落下片片薄叶,叶片落地,流光暗淡。

  翌日。

  约莫刚至隅中。

  晴良的房门被敲响。

  晴良在屋里听见了,但他没有去开门的意思。这偌大的苍鹭院,不过也就他二人。

  房门还在被敲,敲三声、然后停歇,不断反复。

  来人耐心十足,似乎晴良一刻不开门,他便能一直敲下去。

  “咚咚咚。”

  许久过后。

  “吱嘎——”

  门开了。

  时鹤缓缓放下手。

  晴良手扶着门框,垂着眸,目光落在时鹤洁净的衣摆和靴子上。

  时鹤的灰瞳一暗。

  二人站在门口,沉默良久。

  时鹤先开口,他道:“我来取我的剑。”

  晴良当初怕时鹤偷偷练剑,把如练抢走,藏了起来。

  闻言,晴良这才抬起杏眼,他的目光扫过时鹤整齐的衣襟,收窄的下颌,最后落在那双平静的灰瞳上。

  二人对视,又是漫长的沉默僵持。

  晴良先有了动作,他转身回屋。

  片刻后折返,如练就在他手中。

  晴良把银剑递了出去。

  时鹤却没有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菱唇动了动,“如果我说、我拿了剑即刻就去练剑。”

  “如果我说、我练剑即刻就会死去,你……还要把剑给我吗?”

  “就因为我藏了你的信件,不让你同外面的那些人联系,你便不管我的安危、不在意我的生死了。”

  “是吗?”

  他的嗓音低哑,不复往日清越。

  晴良闻言抬眸,扯了扯嘴角,他道:“那你呢?”

  “你是不是笃定我不会把剑交给你?”

  “你是不是笃定我会心软?”晴良歪着头,平静又哀伤地道,“你笃定,不管你做了多过分的事情,我都会原谅你。”

  “所以,你不在乎我的难过、不在乎我的眼泪。”

  “所以你就、随意欺负我。”最后几个字,晴良几乎是哽咽着说出。

  话音落,晶莹饱满的泪珠便如断了线般落下。

  他白皙的面庞没有什么表情、泪珠安静地流下,却叫人看一眼便心疼到呼吸艰难。

  时鹤唇瓣翕动,想要辩解,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他微微颤抖地抬起手,想要擦去晴良脸上的泪。

  “不是……”时鹤艰难道。

  晴良偏头,躲开时鹤的手。

  “你走。”

  时鹤的手僵在半空。

  “你走!我不想见你!”晴良哽咽道。

  晴良的泪眼清晰地映在时鹤的眼里,时鹤哪里还有说“不”的余地。

  他低声道了一句“不要哭”,然后缓慢地转过身,离去。

  晴良将门关上,他抱着如练呜咽。

  他想起十二年前,他躲在崔明秀身后初见时鹤、想起那个被时鹤推开摔在地上大哭的雪夜。

  那时候的时鹤,就如北境深域里的坚冰冷雪。那时候的晴良绝无可能想到,未来自己能和他成为最亲近的师兄弟。

  可人总是贪心的。

  得到了,就会忍不住要求更多。

  当日,入夜。

  晴良独自在屋中呆坐,听到门口传来响动,有东西在撞门。

  晴良神色松动,惊疑地起身去开门。

  打开门。

  夜色里,趴在门口的雪白小兽正是白白。白白睁着一双澄澈的浅瞳,正盯着他。

  “白白。”晴良弯腰,将白白抱在了怀里。

  白白向来睡得早,这样的夜访,他记忆中只出现过一次。是当年时鹤不给他过生辰、他躲在屋里难过的那次……

  晴良有些怀疑是时鹤把白白送过来的,他抱着白白往外左右看去。

  夜凉如水,庭院寂静,四下并未见到人。

  晴良抱着白白回屋,合上门。

  屋里,他躺在塌上,把白白放在胸前逗弄了片刻。

  陡然,晴良疑惑道:“白白你屁股上秃了的那块毛,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白白原先因贪玩被烧焦了毛被剃掉的那块地方,如今完好如初。

  晴良伸手,摸了摸那处的皮毛,“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

  白白只是缩着身子,在他的掌心蹭了蹭。

  晴良轻拍着白白的屁股道:“看你下次还敢顽皮,明明那么怕火,还不知道离远点。”

  “烧过一回我的书、这回还把自己的毛给烧了……”

  当晚,晴良是搂着白白睡的。

  只是第二日起来,便不见白白的兽影了。

  芳熙园。

  白鸿玉弯着腰正伺弄园里的药材,抬头便见时鹤抱着白白走了进来。

  “时鹤师兄?”

  白鸿玉惊诧,时鹤向来不轻易踏足芳熙园,他问:“可是有什么事,哪里不舒服吗?”

  莫非是神魂不稳了?

  时鹤摇摇头,他把白白往前一举,面无表情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它这里秃掉的这块毛,即刻长出来。”

  他指着白白臀上那块秃掉的地方。

  时鹤为了这等小事踏足芳熙园,这是真真叫白鸿玉意外至极。

  白鸿玉笑道:“能有法子,师尊早就用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等过段时间入秋到它换毛的时期了,自然会长出来。”

  灵兽一般秋季换毛,长出浓密的毛发来抵御寒冬。

  时鹤抿唇不语。

  “怎么?你嫌它秃了一块,丑?”

  时鹤垂眸思虑良久,随后道:“在它这一处毛长好之前,再养在芳熙园一段时日。”

  时鹤把白白交给白鸿玉便离开了。

  白鸿玉仍是不解,他抚弄着白白柔软的皮毛,道:“莫非咱们白白真因为秃了一块毛,被嫌丑了?”

  白鸿玉抱着白白转身,便见时敏诀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他分明是听到二人的谈话,眼里的喜色压都压不住,还要一副故作镇定的模样。

  白鸿玉好笑道:“师尊你怎么又躲着,不出来打个招呼。”

  “哼。”时敏诀冷哼一声,“我同他有什么招呼好打。”

  时敏诀从白鸿玉手中接过白白,当即便道:“瘦了。”

  白鸿玉嘴角抽了抽,道:“师尊,白白才被接回去几日……”

  时敏诀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自顾自地同白白道:“没良心的东西,苍鹭院离芳熙园才多远,你就不知道自己溜回来吗!”

  ◇ 第64章

  白白被留在芳熙园,时鹤独自回了苍鹭院。

  进了苍鹭院的大门,步入长廊,时鹤一眼便见到长廊尽头的身影。

  柱子挡住了他的上半身,只能瞧见他的衣摆。

  晴良手抓着长廊的栏杆,半个身子趴在栏杆上。

  正值夏末,园里的绿植长势喜人,一眼望去,苍翠欲滴、生机盎然。

  晴良伸手,细白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弄伸过来的绿藤。耳朵里听到足音,他停住动作,回头。

  对上了时鹤的那双灰瞳。

  相顾无言。

  晴良挪开目光,他率先开口问:“白白呢?”

  时鹤答:“在芳熙园。”

  “……哦。”晴良得到答案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身。

  他拍拍衣摆,站起身,转身欲离。

  刚走了两步,他的手被拉住。

  晴良停步,回头。

  时鹤松开手,灰瞳微微闪烁,他伸手从衣袍中取出一样东西。

  晴良静静地盯着他,看他揭开那东西上包裹的油纸,露出的……是一串糖葫芦。

  晴良的双唇一分,没有出声。

  许是时鹤揣在怀里太久,糖葫芦被捂得有些化了,冰糖外衣融化变形。

  时鹤动作一僵,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举着糖葫芦不知该不该递给晴良。

  他素来冷静寡淡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些许无措。

  晴良视线上移,盯着时鹤轻声道:“你为何把它放在怀里?”

  “怕被人看见。”时鹤答。

  “既然怕被人看见,又为何要买?”晴良明知故问。

  “……想给你。”时鹤菱唇翕动,灰瞳一瞬也不离地盯着晴良。

  晴良注视时鹤手里的糖葫芦,融化的糖衣几乎要顺着竹签滴到他的手上。而他的手,晴良看见了那日白隼啄出的伤痕。

  伤口拇指大小,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时鹤后面大抵没有自己上药,伤口周围有些红肿。

  晴良杏眼中眸光闪动,良久,他偏开头,道:“哦……那你给我吧。”

  时鹤这才把糖葫芦递了过去。

  晴良接过这卖相极差的糖葫芦。

  他低头,用牙齿咬了一点堪堪融化的糖衣入口。

  还是很甜。

  “对不起。”

  晴良低头吃着,头顶倏然响起时鹤的道歉,晴良的动作顿住。

  时鹤的声音低低的,但又字字清晰地落入晴良耳中。

  “我做了错事,对不起。”

  听到这里时,晴良的手一抖,猛的背过身去。

  他的手用力捏着糖葫芦的签子,不想让时鹤看见他脸上的笑。

  晴良啊。

  本就是一个很好哄的人。

  身后,时鹤低缓的声音慢慢贴近他。

  “我没有想欺负你。”

  “你难过、你流眼泪……我在乎。”

  听到最后一句时,晴良本笑着,眼泪突然就跑出来了。

  他咬唇,克制突然上涌的情绪。

  晴良压抑着哭腔道:“骗人。我以前都快哭瞎了,你也不曾来哄过我。”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他刚来苍鹭院的那两年。

  时鹤贴在晴良身后,他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他的话,叫晴良经久压抑的委屈顷刻决堤。

  时鹤看不清晴良的神情,但他知道他在哭。时鹤贴在晴良身后,把手饶到他的脸旁,摸索着,想擦去他的眼泪。

  晴良则一把抓住他手臂,用他的衣袖粗鲁地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

  时鹤没有动弹,他白净的衣袖变得皱巴,被泪水蘸湿了一片。

  良久,晴良平复了心情,放开了时鹤的手。

  他眨眨眼,旋即低头又吃了一口手里的糖葫芦。晴良说话时声音带上了点鼻音,瓮声瓮气,听着可怜,他嘟哝,“融了的,不好吃。”

  “我再去买。”时鹤从善如流。

  他的手扶在晴良的肩上,“不生气了,好吗?”

  晴良道:“若我说我还有一点生气呢?”

  “都可以。”时鹤道,“我等你消气。”

  晴良这才缓缓把身体转回来,他的眼周和鼻尖都透着一层薄红。

  见时鹤盯着他,晴良有些别扭地撇开脸,他岔开话题,“白白屁股上秃了的毛,怎么那么快长出来了?”

  “嗯,用了白鸿玉新配的药膏。”时鹤灰瞳闪烁。

  “这么神奇,那你又把它送去芳熙园做什么?”说话间,晴良低头,咬了一颗他说难吃的糖葫芦。

  “……药膏起了副作用,它掉毛有些严重,送过去给白鸿玉看看。”

  “是么?”晴良疑惑,“它昨夜跟我睡,没发觉它掉毛啊?”

  “是。”时鹤道。

  与时鹤和好后,晴良的日子又恢复如常。

  时鹤不能使剑的这段时间,晴良便时常拉着他陪自己下山四处去玩。

  时鹤每回都没有异议,默默作陪。

  晴良感慨,日子天天过去,时鹤师兄的脾气越发好了。

  夏日渐去,两场秋雨后,北境又迎来了漫长的冬季。今年的初雪来得早,冬季的兽潮也提前了。几年的历练,镇压兽潮的事宜,晴良已是得心应手。

  被境的兽潮刚结束不久,南疆那边便传来了一件大事。

  事关洛山派。

  洛山派掌门周洪,一夜之间修为尽失,下肢瘫痪。

  周洪本也是修真界鲜有敌手的修士,突然修为尽失,着实令人哗然。

  而更蹊跷的是,同样的事,二十年前就发生过一次。

  周洪的师弟,何归云长老,当年亦是无征兆地修为散尽,沦为凡人。

  这不由得让人思考其中的关联。

  “据说,是因为他们师兄弟二人年轻修炼时,都练了邪门的速成功法,老来便被反噬了。”陆明川是这么说给晴良听的。

  “邪门的功法?”

  “不然怎么解释,他们师兄弟两位修真界大能忽然失去修为,沦为废人。不过,这一切都是传言,真假不得而知。谁叫他们出了这样的大事,藏着掖着,也不说个原因,也不怪得大伙儿瞎猜。”

  晴良沉吟,他问:“掌门瘫痪,那洛山派现在怎么办?”

  “嗐,瘫痪了不也还没死嘛,他们现在大抵是周洪座下大弟子扈月代掌宗门,主持大局。”陆明川答,他嘀咕道,“他的师尊师叔都落得散功的下场,他老来不会也是如此吧……”

  听到扈月的名字,晴良一阵恍惚,不免跟着想起了单婵衣沈鸢他们。

  庭院里,白皑皑的冬雪积了厚厚一层,光秃的刺槐树下站着个浑圆敦实的雪人,雪人手里拿着柄冰剑。

  这雪人堆得憨态可掬,手里的剑却是栩栩如生,是仿缚水的模样雕刻的,剔透的冰块被削得锋利轻薄,瞧着威风凛凛。

  这样的冰剑握在小雪人手里,模样有些滑稽。

  书室里。

  紧闭的大门将风雪与寒意拦在外头,白日里的烛火更添几分温暖祥和。

  晴良伏在书案前,尝试给单婵衣写信。

  他还准备了一份礼物。

  当初知晓单婵衣随手解下赠给他的玉佩那般珍贵,晴良便一直记在了心里。

  他准备的礼物,是在今年镇压北境兽潮时得的,是雪魃的妖丹。

  一颗冰蓝色如琉璃般通透的圆珠,里面还带有冰雪飘花,十分漂亮。晴良见到它的第一眼就想到单婵衣。

  晴良斟酌着落笔,写着写着,感受到有道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

  良久,晴良撂下笔,抬起头望向对面的时鹤。

  时鹤端坐在书案前,他手里拿了卷书,却没有看的意思,一直静静地盯着晴良,目光毫不遮掩。

  “师兄,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闻言,时鹤将书卷信手放到了案上,他开口,“你也曾答应过会给我备一份礼物。”

  “你没有给我。”

  时隔太久,晴良险些忘了这茬,时鹤直白的目光叫他一时间生出几分心虚。

  他咳嗽两声,软声辩解:“我们整日都待在一起,我哪有机会另备礼物。”

  时鹤不语,直勾勾地盯着他。

  “好啦,我会为你也想一个礼物的。嗯……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在那之前,我一定想到!”晴良信誓旦旦地道。

  生辰。

  时鹤闻言神色一怔,半晌不语。他垂下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良久。

  晴良听到时鹤陡然开口。

  “生辰,你不需要为我备礼。”他缓缓道,“那日,我想你陪我做一件事。”

  “好啊。”晴良想也不想便答应。

  只是几日后,时鹤生辰那天,晴良怎么想不到。

  时鹤给他送来了一条鲜妍的、镶珠嵌玉的绮罗红裙。

  ◇ 第65章

  晴良见到桌上摆放的那条红裙,瞳孔一缩,他按捺下慌乱,望向时鹤。

  “师兄,你做什么?”

  时鹤站在晴良身侧,他道:“换上,我们下山。”

  “这就是你说的,生辰这日想我做的事?”晴良问。

  时鹤颔首。

  一时间,晴良怔愣住。

  他的唇瓣微微颤抖,似是想不明白,时鹤为何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反应过来后,晴良的第一反应还是推脱,他脸撇到一旁,道:“师兄你别开我玩笑了。”

  “我是男的,怎么能穿这个。”

  时鹤盯着他,开口:“可你不是喜欢吗?”

  晴良闻言更加迅速地否认,“我没有!”

  他背过身去,不看时鹤的神色。

  他可以在面对单婵衣时,再换上女子衣饰,却不想让时鹤再见到他的那一面。

  时鹤抬手,撩起了一缕晴良的头发,缠绕在指尖,他道:“撒谎。”

  “凤阳城夜市,你穿着青色衣裙,站在单婵衣身边……笑得很开心。”

  听到凤阳城,晴良一慌,他颤声道:“你、你都看见了。”

  “嗯。”

  晴良缓缓转回身,他抬眼望向时鹤,“你,不生气、不怪我吗?”

  时鹤摇头。

  “可你曾说,那样的我,是有违阴阳的怪物。”晴良眼里浮现脆弱的迷茫。

  从前,时鹤说那样是不对的。

  可他现在又自己推翻了自己曾经的说辞,主动让他换上女子衣裙。

  那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那他曾经的挣扎与苦楚又算什么?

  晴良等着时鹤的答案。

  时鹤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声音低沉,“所以,不要给别人看,只有我可以看。”

  晴良对上时鹤的灰瞳,素来无波无澜的灰瞳中酝酿着暗流般汹涌的情绪,像是一不小心,就要将人吃进去。

  晴良下意识躲避,迅速挪开了视线,不敢深究时鹤眼底藏着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他道:“我可以穿,你先出去。”

  时鹤在门口等待,等到他觉得晴良约莫已经换好了衣服,他方才推门而入。

  越过屏风,时鹤一眼便望到了那抹红色的身影。

  晴良坐案前,鲜妍的织物包裹着他,他的神情有些呆滞。

  鲜血般的红衣衬得他的肤色白若艳鬼妖魅,秀致的五官又透着不晓世事的纯真。红裙细腻,衣裙上的珠玉火彩细密若宵汉星光,贵不可言。

  晴良闻声抬头,撞见时鹤的视线时,仍有些退缩,他讷讷道:“奇怪吗?”

  时鹤摇头,他注视晴良,眸色深沉道:“好看。”

  这两个字终于给晴良吃下定心丸,他露出笑容,低头抚摸着衣裙道:“这料子真舒服,是不是很贵?”

  时鹤回以简单的两个字,“有钱。”

  晴良不由得投以羡慕的目光。

  他手指扣了扣衣裙上的珠玉,不知道摘下卖能换多少串糖葫芦?

  晴良低头时,时鹤往他头上插了什么东西,他抬起头,头上发出清脆的铃声。

  晴良抬手摸了摸,感觉不对,取了下来一看。

  “我的兰花铃!”

  熟悉的样式,晴良不会认错。

  是他十岁生辰时,薛景给他打的十岁生辰礼,后来弄丢了,晴良找了许久。

  想到时鹤的“前科”,晴良瞪他,“我的兰花铃为何会在你这?”

  “……捡的。”时鹤答。

  “捡的为何不还给我!”晴良一脸愤愤地磨着牙齿。

  现在回想起来,兰花铃就是在他曾在藏书阁三层抄书的那段日子弄丢的。

  那时候藏书阁三层只有他和时鹤两个人,可就是这样,晴良都从未怀疑过时鹤!

  临出门前,时鹤又取来了一件火红的披风将晴良包裹住。

  灼人的红色,一如十二年前雪夜,独自闯入时鹤视线时的鲜活夺目。

  披风领口溜的那圈雪白貂毛十分柔软,晴良不经用脸颊蹭了蹭。

  时鹤目光一暗。

  他缓缓抬手,替晴良将披风的系带绑起。

  行至城镇时,已过了午时了。

  冬日的街市多了几分肃寒之气,地上白皑皑的积雪未消,往来贸易的人并不多。

  兰花铃随着步频清脆作响。

  长街雪道上,晴良与时鹤并肩而行,几乎要将整条街上的风光夺了去。

  青天白日走在街上,晴良仍对身上的少女衣裙有些不适应,他双手不自觉地抓紧时鹤的衣袖,一双眼睛却灵动地四处瞟。

  落在旁人眼里,便是羞赧的少女依偎着自家郎君,任谁见了,都会将他们视作一对璧人。

  时鹤默不作声地将晴良披风的帽子戴了上去。

  晴良小声道:“师兄,我不冷。”

  这帽子太大,又镶着一圈厚厚的貂毛,有些沉。

  “不宜招摇。”时鹤道,然后又抬手将他的披风拢了拢。

  晴良暗自嘀咕,给他备这珠玉满身的锦衣华服时怎么不嫌招摇。

  路上往来的人不多,晴良二人从摊位边走过时,摊贩纷纷出言叫卖。

  “公子,来看看我家碳!”

  “我家的好,公子看我家,烟小、耐烧!”

  “……”

  冬日里街上大半卖碳的贩子,直至路过一家卖缠花的小摊。

  摊主见难得来了客人,起身饶到路边,殷勤地举着货物凑到时鹤面前。

  “公子,看看我家缠花吧,时兴的样式,城中贵女都喜欢,你家娘子生得这样美,戴我家缠花正合适!”

  晴良被“娘子”二字惊得差点被口水呛到。

  时鹤倒是不见什么反应,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视摊子上的货物,似在挑选。

  片刻后,他的衣袖被轻轻扯动。

  时鹤侧目望向晴良。

  “相公,我要那个——”

  晴良掐着嗓子说话,白嫩的手从披风中钻出一指,杏眼中尽是狡黠。

  “小娘子真是好眼光!这丁香样式的缠花很受人城里各府女眷喜欢!”摊主见晴良出声,脸上的神色越发殷切。

  时鹤深深地望了晴良一眼,未说话,抬手示意摊主将晴良挑中的那朶缠花包了起来。

  “好嘞,二位慢走!”

  时鹤将买下的缠花递给晴良。

  “多谢相公——”晴良眨眨眼道谢。他像是发现什么新乐趣似的,沉迷于“相公”、“娘子”这样家家酒般的角色扮演。

  时鹤喉结上下滚动,他道:“好好说话。”

  “可是人家现在是‘女孩’打扮,好好说话会被怀疑的……啊。”晴良话说到一半,脸颊被时鹤不轻不重地拧了拧。

  “你这样讲话,更惹人怀疑。”时鹤面无表情道。

  “我的声音不像女子吗?”晴良歪头。

  “此地无银三百两。”

  “哦。”晴良这才恢复了正常讲话。

  他突然看到了什么似的,两眼放光,头上的兜帽都抖了下来,他抓着时鹤的手,兴奋地指着前方道:“烤地瓜!”

  “师兄,买!”

  烤地瓜的焦香不断钻入鼻尖,叫人闻着便能轻易想象它是何等的味甜。

  刚出炉的烤地瓜冒着滚烫的热气,晴良两手捧着,正好暖手。

  “好暖和,师兄你要不要暖手。”

  还不待时鹤回话,晴良执起时鹤的手,放在烤地瓜上。

  两双手交叠在一起,捧着一只烤地瓜。

  时鹤垂眸,睫毛颤了颤。

  “是不是很暖和?”晴良笑眯眯地问。

  “嗯。”

  只是末了,晴良才反应过来,烤地瓜上都是灰,他把二人的手都弄脏了。

  冬日的天本就黑得早,晴良贪玩,在集市上多逗留了些时日,回宗门时已是天光暗淡。

  为了避开人群,二人走的不是寻常上山的山道。苍鹭院背靠后山,二人走的后山密林。

  密林中的道路未经过修葺,又有积雪覆盖。晴良的衣裙行动不如男子衣袍利索,二人走得有些慢。

  抬头,天色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在密林中不紧不慢地穿行。

  倏然,晴良被雪地里暗埋的冬笋绊了个趔趄。

  时鹤反应迅速地扶住他。

  “小心。”

  他本就清冽的声音在雪林中更显立体空灵。

  “我没事。”晴良拍了拍胸膛。

  继续往前走,晴良开口问:“师兄,你今日生辰开心吗?”

  问完,他方觉有些心虚,似乎一整日,时鹤都在陪他做他想做的事,以至于他要忘了他们今日是为了替时鹤贺生出来的。

  时鹤低低应了一声,雪夜中有些难辨他的神色,只听他反问晴良,“你呢?”

  晴良乐呵呵道:“你过生辰,倒是反过来问我了。”

  时鹤继续道:“你开心吗?比及跟单婵衣一起……如何?”

  “师兄你又爱瞎比较。”晴良嘟哝,他沉吟片刻,老实回答,“开心,不一样的开心。”

  和单婵衣出门与和时鹤出门,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具体哪不一样,晴良说不上来。

  还不待时鹤细问,二人行至一道斜坡,斜坡上有盘根错节的树根和乱石泥土凸起,不大规整。

  晴良走在前面,时鹤跟在后面。

  行至半坡,晴良迈出一步时不慎踩到了裙角,整个人直直往后摔去。

  时鹤紧跟在他身后,伸手去扶,却被晴良带得整个向后倒。

  二人重重地摔在雪地里。

  细密的碎雪扬起。

  晴良被时鹤护在怀中,并没有摔疼,他趴在时鹤怀里,忙抬起头问道:“师兄,你没事吧!”

  他伏在时鹤身上,乌黑细腻的发丝垂时鹤脸庞。

  暗淡无光的黑夜,时鹤剔透的灰瞳,明亮如雪夜中猎食的野兽,能清晰捕捉猎物的一举一动。

  晴良慌张的小脸,张合的红唇,细腻的吐息,清晰地落在时鹤眼中。

  得不到回应,晴良更加担忧。

  他撑起手肘想要先从时鹤身上起来,蓦的,一双大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往下压。

  他的唇碰到了另一个冰冷柔软的嘴唇。

  时鹤吻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昨天有事没来得急更,今晚再补一更。

  ◇ 第66章

  一瞬间,晴良不可置信地瞳孔放大。

  还不待他反应,时鹤已经有了动作。

  触感是柔软的,可时鹤吻得那么用力、那么投入,滚烫的气息洒在晴良脸上。

  晴良挣扎着想起身,却被死死摁住后脑勺,叫他脱离不得。

  清晰地感受到时鹤突然轻咬了一下他的嘴唇,晴良整个脑子都炸开了锅,脸涨得通红,剧烈地挣扎。

  头上的兰花铃被晃得声响紧密,在雪夜中何其突兀。

  时鹤不为所动,他阖着眼,全然投入。

  “唔……嗯唔!”

  晴良只得用力捶打推搡时鹤的胸膛。

  良久,在被亲到几乎要喘不过气,桎梏在后脑勺的手这才松开。

  晴良猛的推开时鹤,从他身上下来,动作慌乱,狼狈地跌坐在旁边的雪地上。

  时鹤支着手肘,缓缓坐了起来。

  “你干嘛!”晴良大声质问,声音不自觉地带上来哭腔。

  时鹤坐在雪地里,静静地盯着他。

  “你!”晴良又羞又恼,全然无措,语无伦次道,“我只是穿了裙子,我不是女孩,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你是不是刚刚摔到脑子了?”

  听见晴良哪怕到了这个地步,也全然意识不到他的心意,时鹤几乎要被气笑了。

  他望向晴良,鲜红的披风和衣裙落在白雪地上,挣扎间发髻也松乱了,兰花铃斜斜地插在发间,就要掉下来。一双杏眼晶莹湿润,似含着水汽,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只一眼,便叫时鹤的心又化开,被爱怜填满。

  视线触及晴良红润得不正常的唇瓣,下唇中心,隐约还能看见方才留下的咬痕……

  时鹤目光一暗,他朝晴良伸出手。

  晴良被他的动作吓得往后躲,手掌撑在冰冷的雪地里。

  下一刻,晴良慌乱地从地上爬起,往前跑去。

  刚跑两步,又不慎被绊倒,摔了一跤。他也顾不上手疼,迅速爬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雪夜密林里只剩朔风呼啸的声音。

  时鹤望着晴良离去的方向,久久未曾动弹。

  他垂下眸。

  苍鹭院。

  晴良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粗鲁地将身上的衣裙扒了下来。

  他想用力扔到地上,却又触及上头昂贵的珠玉。

  晴良忍了忍,将衣裙丢去了床上。

  唇上的刺痛,不断提醒着他方才在雪林中发生的事。

  叫他想忘也忘不掉。

  晴良恼得红晕一路从脸蛋涨到耳根。

  这时,门口传来叩门声。

  晴良在看见门外的人影时,神色一慌。

  “咚咚咚——”

  规律的三声,时奏时歇。

  确定外面的人不会直接推门而入,晴良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敲门声仍在继续,晴良缩在屋里默不作声。

  时鹤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的手,要上药。”

  他的声线听着平稳,与平常别无二致。

  晴良低头,他的手在跑回来摔跤时擦伤了,破皮的掌心渗着血丝。

  他咬咬牙,冲门外道:“不用你管!”

  门外沉默了两息,又听时鹤道:“那你的铃铛呢?也不要了吗?”

  晴良这才想起往头上一摸,空无一物。兰花铃,大概是跑回来时不慎又弄掉了。

  那兰花铃是薛景给他打的十岁生辰礼,哪怕与薛景他们的关系已经变淡,晴良依旧珍视那个铃铛。

  他犹豫地朝门口道:“你放门口,我自己会取。”

  隔着门,晴良看见门口的身影驻足了片刻后,弯腰放下了什么东西,然后便离开了。

  晴良在屋里又躲了良久,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一盒药膏,以及兰花铃,被放在了地上。

  晴良伸手,把它们抓了起来拿进屋,又迅速将门合上。

  今夜无月,夜空又飘起了雪星子。

  时鹤坐在檐上,注视晴良将东西拿进了屋。

  雪星落在脸上,又迅速化水。

  时鹤抬手,轻轻擦过唇瓣。

  今年的生辰,结束了。

  因那晚的事,晴良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都躲着时鹤。

  但时鹤好似全然忘了自己曾做过什么,安之若素的模样看得晴良暗自咬碎了牙。

  他觉得自己被欺负了。

  同为男子,哪有师兄抱着师弟又亲又咬的。

  晴良怕时鹤再提那日之事,可时鹤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又令人恼火,晴良想要时鹤的道歉。

  就这样,晴良单方面与时鹤怄气了长达近一月之久。

  后来,时间渐渐抚平了晴良心中的怒气,他想,那夜大抵是时鹤真的摔懵了脑子。

  就此作罢吧。

  两人又慢慢恢复了相安无事的状态。

  日月飞逝,转眼入夏。

  夏初,伏云宗收到了来自洛山派的求助信。

  天相预测,今年夏日的七月十五,将遇六十年一次的帝流浆。

  帝流浆蕴于庚申夜月华之中,于妖兽、灵兽乃是大补之物。

  妖兽受帝流浆滋补,届时将妖力大涨。

  坏就坏在,七月十五,那是南疆兽潮期间。本就狂性大发的妖兽再受帝流浆,会变得何等棘手,可想而知。

  故而,洛山派向伏云宗与千玉门都送来了求助信。

  一月后。

  南疆随处可见的高木深林,正值南疆雨季,空气湿热。

  洛山派的宗门建于深林之中,建筑与繁茂的植被相融,四处是茵茵绿色。

  “痒……痒!”

  伏云宗一行人入洛山派前,路过了一片低沼湿地,晴良被那儿的蚊虫叮咬惨了。

  蚊虫毒辣,连脸颊都给晴良叮出了个又红又肿的大包。

  晴良痛痒难耐,神色崩溃,他伸手就要去抓脸。

  时鹤捉住他的手腕,淡声道:“你若是挠下去,便要破相了。”

  破相二字对晴良的威慑还是大的,他硬生生止住了要去抓挠的手,只是神色更加难耐,他欲哭无泪地不断喊痒。

  “呜呜,师兄,真的好痒。”

  自小在北境长大的晴良从未接触过这么毒辣的蚊虫。

  时鹤无声叹息,一行十几个人,只有晴良被咬得这样凄惨。

  他起身道:“忍一忍,我去寻药。”

  晴良趴在桌上,恹恹地点头。

  他们临行前,白鸿玉等丹门弟子给他们备下了不少丹药,各种驱毒疗伤的,独独没有治蚊虫叮咬的。

  时鹤走后,屋里只剩晴良一人。

  晴良在屋里寻到一面镜子,揽镜自顾,便瞧见自己左脸上那颗硕大红肿的蚊子包。

  叫晴良吓了一跳。

  正当晴良抱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在蚊子包上划十字缓解痒意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晴良以为时鹤这么快便回来了,当即丢下镜子,跑去开门。

  “吱嘎——”

  门外站立的是一道挺拔的黑色身影。

  不是时鹤。

  来人抬起头,露出深色的肌肤与英气的眉眼,紧抿的唇线显得很是严肃。

  晴良握着门框的手一顿。

  扈月微微点头,他开口:“晴良道友,好久不见。”

  “扈、扈……”

  “扈月。”扈月主动接话,“你已经忘了我吗?”

  晴良连连摇头,否认道:“怎么会,我只是一时见到扈月道友有些意外……”

  自问剑大会一别,已是近一年不曾再见。

  “原来如此,那便好。”闻言,扈月嘴角竟露出了极浅的笑意,含蓄克制。

  这笑容看得晴良更是一惊,他犹豫地开口,“我与师兄今日刚到洛山派,扈月道友来此是为了?”

  “未曾远迎,是扈月失礼,只是门中确实诸事繁多,一时无法脱身。”扈月道,他说起了来意,“听闻晴良道友来的路上被蚊虫叮咬得严重。”

  说话时,他目光扫过晴良脸上那明显的蚊子包。

  扈月递上了一只香囊,“此香囊避蚊驱虫有奇效。”

  晴良接过,感激道:“多谢你,我正需要。”

  他捏捏紧实的香囊,浅紫色的布料,里头装满了草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晴良道友。”扈月再次开口。

  “方便同我出去走一走吗?”

  ◇ 第67章

  晴良不善拒绝他人,扈月特地送来驱虫避蚊的香囊,更是叫他不好意思推脱。

  二人往外走。

  一路上,见到不少洛山派的弟子上前和扈月打招呼。

  “月师兄——”

  “月师兄好!”

  晴良跟在后面,暗想,从人缘方面来看,扈月是胜过时鹤一筹的。

  从前他跟时鹤在宗门内走动,时常远远看见一些小弟子为了不跟时鹤打招呼,掉头绕路,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不过时鹤本人似乎从不在意这些。

  “你笑什么?”

  晴良闻声抬头,才发现扈月正回头盯着他。他隐去笑意,摇头正色道:“没什么。”

  扈月欲言又止,最后只干巴巴道了声“哦”。

  他又道:“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面。”

  晴良点点头。

  没一会儿,晴良便瞧见了远处一望无际的荷塘,正值盛夏,清池映满荷花,荷枝在风中摇曳,幽香远送。

  百亩荷塘,甚是壮观,晴良惊呼出声。

  扈月有些生硬地露出浅笑,他道:“到了。”

  晴良见到荷塘边的牌子上写着,菡萏台。

  扈月带着晴良上了一艘轻舟。

  船桨拨水,轻舟泛于荷海碧浪之间。

  荷香氤氲于鼻尖,叫人只觉心旷神怡。

  两旁的荷枝蹭着晴良的衣袖而过,晴良指着莲蓬问:“这里头结的就是莲子吧,是不是可以吃?”

  扈月点头,“可以吃,挑鲜嫩的莲蓬,莲心还未长成的,好吃。”

  说罢,他抬手折了一支莲蓬。

  剥开莲蓬,嫩绿的莲子掉了出来,在船板上滚了一圈,滚到了晴良脚边。

  晴良弯腰捡起,将莲子捏在指尖端详。

  扈月示范给他看,剥去莲壳与莲衣,露出白嫩的莲肉,将莲肉掰成两半,再剔去小小的莲心。

  两瓣莲肉躺在他的掌心,扈月将手递了过去。

  晴良双眼亮晶晶的,他小心翼翼地把莲肉放入口中。

  “好吃!”

  晴良杏眼跟着弯起。

  脆嫩的口感,带着丝丝清甜。

  扈月的眼波微晃,有些脸热,迅速低下头。

  他继续埋头剥莲蓬,剥出一捧后递给晴良。

  “谢谢你。”晴良吃人嘴短,谢意诚挚。

  “不客气。”

  沉默片刻。

  扈月抿了抿唇,似是鼓起极大勇气一般。

  他道:“这一年中……我时常想起你。”

  说完这句话,扈月只觉脸上的热气能将莲子煨熟了。

  “咳咳咳——”晴良吃着莲子,闻言被呛到,猛的咳嗽。

  “……”

  待咳嗽停歇,晴良抬眼便见扈月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晴良自认与扈月并无深交,何以能叫他惦记?

  扈月待他的异样并非是头一回,还有问剑大会之时,扈月问他是否离开伏云宗。晴良至今不知,他为何会说那样一番话。

  晴良清了清嗓子,道:“晴良并无什么过人之处,不知扈月道友想我什么?”

  扈月积攒了满腹心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他深吁一口气,正色道:“我知晓,你是女儿身。”

  晴良被扈月的惊骇之词激得瞪大眼,他意外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晓,你女扮男装是为了留在伏云宗。”

  “啊?”晴良咂舌。

  扈月以为他不肯承认,是不信任自己,于是继续道:“凤阳城夜市,你当时就站在单婵衣身边,穿着青色衣裙。”

  “凤阳城夜市”的字眼一出,晴良瞳孔一缩。那晚是撞见了扈月与贺兰熙,万万没有想到,扈月竟在那时认出了他,还将他误以为是女扮男装。

  他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晴良迫使自己冷静。

  那夜,他戴着面具。

  时隔一年,扈月没有证据。

  晴良冷下脸,“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扈月解释,“我虽发现,但我并无恶意,也从未和旁人提及……”

  听到这里,晴良心稍稍松了口气,他面上仍是一副不悦的神情,道:“扈月道友,不要再胡说了,我是男子,也不知道你说的夜市上穿着青色衣裙的人是谁。”

  扈月显然是不信这番说辞,他深深地望了晴良一眼,他道:“那明明就是你。”

  晴良佯怒道:“太荒谬了,我究竟是男是女,我师兄弟们再清楚不过,你若有疑,大可寻他们问去。”

  他站起身,俯视扈月道:“你要找的是夜市上的青衣姑娘,与我无关,告辞了。”

  说罢,他足尖一点,从轻舟上腾空,踏着荷叶飞身往岸上的方向去。

  轻舟上少了一人,失去平衡让舟身剧烈晃动,扈月往中间站去,稳住了舟身。

  晴良在岸上落地,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荷海中央,扈月站在轻舟上一直紧紧注视着他。

  晴良收回视线,匆匆离去。

  扈月站在舟上,直到不见晴良身影,他才低下头,失落地捡起舟中还未来得及剥的莲蓬。

  他本意并非如此。

  他想说,他从初见便在意晴良了。

  他想说,这一年中,他时常想念晴良。

  他想说,他知道了晴良的秘密,也并没有想要挟的意思。

  可他嘴笨,将人唐突走了。

  另一边逃离菡萏台的晴良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晴良一颗心怦怦乱跳,慌乱得不行。

  那夜他戴着面具,躲在单婵衣身后,扈月是如何把他认出来的?

  竟还以为他是女扮男装。

  扈月若是说出去……

  晴良的手指掐紧。

  他思忖,从几番接触来看,扈月似乎并不是会拿人把柄相要挟的小人。

  不论如何,只消不承认便好。

  他又不是真的女扮男装,扈月口说无凭。

  理清这些,晴良方才心稍稍安定。他回到洛山派安排的住处,推门而入,便见到屋里坐在桌前的时鹤。

  晴良心中一咯噔,暗叫不好。

  时鹤冷冷地抬起灰瞳,似笑非笑地把玩手中的膏药,“我去寻药,有人却乱跑,看来是无事了。”

  一时间,晴良在心中思考了几息,该不该将凤阳城那夜扈月认出了女装的他一事告知时鹤。

  只是想起女装,晴良便又不自主地想到去年时鹤生辰上发生的事……

  晴良下意识逃避,当即选择不说。

  他见时鹤冷着脸,扬起讨好的笑,“师兄,你找到药了吗?”

  又想起了什么,晴良从怀中掏出一捧还未来得及剥壳的青色鲜嫩莲子,捧到时鹤面前。

  他道:“我没有乱跑,我是看见了荷塘,摘了些莲子回来。”

  “我剥给你吃啊。”

  晴良效仿方才见到扈月剥莲子的方法,笨拙地跟着剥了两颗白嫩的莲肉。

  他弯腰,把莲肉递到时鹤嘴边。

  时鹤灰瞳淡淡瞥了晴良一眼,敛眸吃下莲子,神色稍霁。

  他菱唇微张,“乱摘人家莲子,回头洛山派的人来拿你这小贼。”

  晴良心想,才不会呢,就是洛山派首席大弟子摘给他吃的。

  他面上“嘿嘿”两声道:“师兄你吃了我的莲子,是共犯。”

  时鹤不再说什么,抬手点了点晴良脸上的蚊子包。

  “不痒了?”

  晴良顿时嘴角下压,可怜兮兮道:“痒。”

  时鹤拿起寻来的膏药,打开。

  他手指蘸了翠绿的膏体,抹在晴良脸上的蚊子包上。

  “衣服撩起来。”时鹤命令道。

  晴良乖乖照做。

  膏体清凉刺激,止痒确有奇效,晴良微微眯起眼。

  剩下的几颗莲子,时鹤剥了,喂进了晴良肚子里。

  他吃得意犹未尽。

  ◇ 第68章

  第二日,晴良便笑不出来了。

  他幽幽地朝时鹤开口,“师兄,你当真提前不知,这药膏会染色吗?”

  昨日涂上的药膏很有效,蚊子包没多久便被抚平了。可很快晴良又发现了不对劲。

  这药膏,洗不掉!

  晴良的左脸上留下了一大块的绿色。

  时鹤不多辩解,只把自己也被染绿的手指给他看。

  “……”

  晴良这人,旁的还好说,独独爱美这一点,从小到大不曾改变。

  他这一整日,见人都极其别扭地用手捂着左脸。

  今日,他们还要拜见洛山派掌门。

  洛山派正殿。

  正殿气派亮堂,左侧坐的是洛山派众人,右侧坐的是伏云宗众人。

  伏云宗众人在此等候洛山派掌门周洪的接见。

  如今周洪未到,殿内一片寂静。

  席上,贺兰熙见晴良姿势怪异,一直托着脸颊,不由得出声,“晴良,你是落枕了吗?怎么一直托着脑袋?”

  见众人的视线聚过来,晴良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他手一挪开,脸上那块绿印子便暴露出来。

  晴良一窘,也不好再抬手去遮。

  “噗嗤——”贺兰熙笑出声,明白晴良遮脸的缘由,他道,“你是擦了翡翠膏吧?”

  翡翠膏?

  晴良求助地望向时鹤,只见时鹤微微点头。

  “在我们南疆,小孩被虫子咬了,都是涂这个。制作翡翠膏的翡翠虫还是制作天然涂料的材料,能染色入肉。不过也不必担心,它过个三五日颜色便会自己淡去。”贺兰熙解释道。

  “那就好。”晴良松了口气。

  话音刚落,扈月便推着洛山派掌门来了。

  洛山派掌门周洪,在去年失去修为、双腿瘫痪之事,天下皆知。

  周洪坐在轮椅上,比及他的师弟何归云,他称得上精神矍铄,一双虎目亮得惊人。

  “见过掌门。”

  众人起身一礼。

  扈月将周洪推至主位,然后恭敬地站在他的身侧。

  “不必多礼。伏云宗的诸位小友远道而来,路途辛苦。”周洪神色温和地道。

  回话的是时鹤,他道:“除妖卫人,吾辈职责,谈不上辛苦。”

  “师尊托我代为问候周掌门安。”

  周洪随手将盖在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他寒暄道:“伯衡的旧疾可好些了?”

  他说的是云伯衡当年被吞天所伤留下的旧疾,这些年一直未能痊愈。

  时鹤缓缓摇头。

  周洪捋了捋胡须,他惋惜道:“如今我练功出岔落了个功力尽失,伯衡旧伤难愈,未来的除妖卫道大业,还得落在你们后辈身上。”

  他含笑,视线在扈月与时鹤之间来回。

  扈月在一旁闻言抿紧唇,道:“一定会找到办法,让师尊你恢复功力的。”

  若真有法子,何归云也不至于二十年了还是如此。

  可扈月眼中神色认真,全无半点玩笑。

  周洪知晓自己这位弟子是个认死理的执拗性子,不再多说,只拍了拍扈月的手。

  千玉门的人尚未赶到,周洪只简单寒暄几句,并未再多说什么。

  众人离去。

  时鹤手里有云伯衡托他代为转交的密信,于是单独跟周洪去了后厅。

  晴良则在正殿外等他。

  晴良寻了个附近的凉亭,时鹤若是出来,他一眼便能看见。

  将午之时,正是南疆日头毒辣的时刻,四周绿植中虫鸣咕咕作响,晴良缩在凉亭里等候。

  他百无聊赖地将头靠在柱子上,时不时用头磕磕柱子。

  这时,晴良听见了足音,有人步入凉亭。

  晴良抬眼。

  是扈月。

  他一愣,下意识便想着躲开。

  扈月走进凉亭,他黝黑的眼珠紧盯着晴良,并不说话。

  因着昨日之事,晴良不愿与他独处,仅微微点头致意,便起身准备离开。

  他刚走到凉亭入口,便听到扈月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晴良姑娘!”

  此称呼一出,晴良的眉毛一抽一抽地直挑。

  环视左右,四下无人。晴良深吸一口气,回头冲扈月道:“扈月道友,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姑娘。”

  扈月却道:“你要如何才能相信,我对你并无恶意。”

  “我、我知道你没有恶意,可你信我,我真是男子。”晴良欲哭无泪道,“你总不能让我在这脱给你看吧。”

  他偷穿裙子是真,可他是男子也是真!

  前头说了,扈月是个认死理的执拗性子,他显然以为,这一切都只是晴良不信任他的托词。

  晴良叹息,他道:“你不信便不信吧。”

  说完,他转身欲走。

  扈月却又一次叫住了他。

  晴良驻足,听他还想说什么。

  扈月握拳,用足了气力地将心底想法说了出来。

  “其实,是我心悦你——”

  说完,扈月的脸烧到了耳根,本就黑的肤色瞧着更深了。一双英气明亮的眼睛,执着地一瞬不离盯着晴良。

  晴良却是完全傻眼了。

  扈月以为他是女子,说心悦他?

  长这么大,晴良是头一回遇人当面示爱,对方还同为男子。

  他磕磕绊绊地道:“你我同为男子、你在说什么……你、你为何会喜欢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夜市那晚,他虽穿女装,却分明戴着面具,与扈月也只是匆匆一见。扈月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扈月闻言眼睛一亮,“你终于承认,那晚之人是你了。”

  “我事先并未说过,那夜市上的青衣姑娘戴着面具。”

  晴良神色懊恼,他被扈月突然的示爱惊得脑子都乱了。

  正想思虑着该如何应答,旁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

  “因为是我告诉他的。”

  晴良惊喜地循声望去。

  只见单婵衣一身冰蓝衣裙,站在烈日下仍如雪山冰花,清冷出尘。

  单婵衣听见了二人的谈话,便已将中间关窍猜了个大概。

  她面无表情地步入凉亭,“那日夜市上,站在我身侧的女子是我千玉门女弟子青儿。她此行虽未跟来洛山派,但若是知道仅匆匆一面,便得了扈月道友垂青,青儿定会很高兴的。”

  “扈月道友,可需我日后为你二人牵线搭桥?”

  扈月蹙眉,这是第二次遇见单婵衣出来搅局,他沉下脸道:“不必。那夜之人究竟是谁,我心中自有判断。”

  单婵衣冷冷抬眸,嘴上不饶人,“哦?既然有了判断,那扈月道友这般指男为女,硬拉着无辜的晴良示爱的行径,实在欠妥吧。”

  她嘴角扯出嘲弄的弧度,“纵然你真是断袖,也该考虑考虑,别人是不是。”

  扈月嘴笨,断不会是单婵衣的对手,他冲晴良留下一句“我所言句句真心”便离去了。

  晴良见单婵衣三言两语便劝退扈月,满眼崇拜地望着她。

  单婵衣则是毫不客气地抬手,拧了拧晴良的脸颊,“脸怎么了?”

  晴良扁嘴,回答:“被虫咬了,擦的药膏。”

  单婵衣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笨。”

  “小小虫子都能对你‘蹬鼻子上脸’,无怪乎又被男人缠上了。”

  晴良讪讪然道:“是因为他将我误以为是女子。”

  单婵衣不再说话,那日是她缠着晴良换的女子服饰,她也有责任。

  “我分明戴着面具,竟被他认出来了,还说……”晴良小声道,“心悦我。”

  他百思不得其解,仅是那夜一面,怎么就能叫扈月倾心?

  单婵衣不屑地嗤了一声,“不过是诡计多端的断袖的托词罢了。”

  不管扈月将晴良认作女子是真是假,他定是早已对晴良存了不纯之心,只是那夜叫他碰巧撞见罢了。

  晴良听完后虚心请教,“那个,断袖是什么?”

  “男人爱上男人。”单婵衣言简意赅。

  “咳咳——”晴良听完大惊失色,“怎么、怎么会……”

  “很稀奇吗?”单婵衣睨他一眼。

  “这、这是不对的。”晴良磕磕绊绊地道,“我从未遇见过。”男人爱上男人。

  单婵衣则淡淡地道:“世上之事并非为你所见方是正确。”

  晴良沉默。

  接着,单婵衣又语出惊人,“说不准,断袖就在你身边。”

  “你就从未怀疑过,你的那位好师兄待你的心思的不纯吗?”

  “咳咳咳咳咳——”晴良猛的咳嗽,“不、不……怎么会……”

  他想辩解,脑中却想起了那个雪夜里他被时鹤按着亲吻……

  “你不是断袖最好。总之世上男人皆是坏心肠,你要小心提防。”单婵衣叮嘱。

  她话音落,亭外响起一道含笑的声音,“我何其无辜,路过便被骂了。”

  一年不见,沈鸢风采不减,款款步入凉亭。

  晴良跟着小声道:“我也是男人。”

  “你不一样。”单婵衣环抱双臂道。

  “晴良,久违了。”沈鸢弯着凤眸对晴良道。

  “好久不见。”

  晴良告别单婵衣和沈鸢后,独自先回了院落。

  他坐在屋中。

  单婵衣的话悠饶在晴良心头。

  ——

  “你就从未怀疑过,你的那位好师兄待你的心思的不纯吗?”

  ——

  晴良的手指微微颤抖。

  这时,门那边一声“吱嘎——”响传来。

  门被推开。

  晴良抬眼,眼波微晃。只见时鹤逆着光从门口踏入,端了一盘不知什么东西走来。

  “怎么未等我?”时鹤道。

  晴良按捺下异样,他道:“外头太晒了,我便先回来了。”

  时鹤不疑有他,将手里的盘子放到桌上,推至晴良面前,“这是荔枝,想来你会喜欢。”

  晴良端详盘里饱满大颗的荔枝,发问:“这怎么吃?”

  时鹤落座,从容地拿起一颗荔枝替晴良剥。他的手是极好看的,修长的指节骨骼分明,肤色苍白通透如玉雕,只是右手食指上翡翠膏染上的绿色破坏了这份无瑕。

  他安静地剥去荔枝的外壳,然后送到晴良嘴边。

  晴良吃下,眼睛一亮,“好甜。”

  汁水甜润,果然是他会喜欢的。

  时鹤不说话,又拿起一颗荔枝慢慢剥壳。

  晴良坐在边上等吃,思绪不由得再次偏离。

  他冷不丁地开口,“师兄,你喜……”

  时鹤掀起眼帘,望过来,“喜什么?”

  他淡淡的目光叫晴良下意识退却,他吞咽,“……洗手了吗?”

  “……”剥着荔枝的时鹤。

  ◇ 第69章

  山间谷溪,碧草如茵,流水潺潺。

  时鹤蹲在溪边,一遍一遍地洗手,冰冷的溪水在他指尖穿梭。

  晴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师兄,你洗好久了。”

  时鹤抬起手,用白净的手帕仔细将手擦干,“不是你问我洗手了吗?”

  晴良讪讪道:“我只是随口一提,况且我们现在又不在吃东西。”

  “洗完手,一定只能吃东西吗?”时鹤掀起眼帘。

  “那要做什么?”晴良疑惑地问。

  时鹤不答,灰瞳仿若暗藏有渊,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抬手抚上晴良的脸庞。

  冰凉的手贴在晴良脸上,轻轻摩挲,接着,他的拇指揉弄晴良柔软的嘴唇。

  “师兄,你做……唔。”晴良刚开口说话,时鹤的拇指送入他的红唇之中。

  “唔……”晴良委屈地盯着时鹤。

  时鹤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他口中搅动。

  “不、要。”晴良含糊道,抓住时鹤的手臂挣扎。

  时鹤将手指抽了出来。

  下一刻却是天旋地转,晴良被压倒在了茵茵绿草之上……

  ——

  “不要!”

  晴良自梦中惊醒,从床上弹坐起。

  他抓着被子,剧烈喘息,回忆起方才的梦,晴良顿时面红耳赤。

  “啊啊——”

  晴良抓起被子把脸捂住,又倒回了床上,逃避现实。

  他裹着被子在床上打滚,将自己卷成一条毛毛虫。

  晴良在床上滚了一轮又一轮。

  床边响起时鹤的声音,“赖床便罢了,这是发什么疯?”

  时鹤不知何时进来的。

  晴良的头悬在床外,柔顺的乌发险些就要垂到地上了,他眼中倒影出时鹤的身影。

  晴良哼哼唧唧地把脑袋缩回了床上,道:“我没事,别管我。”

  他的声音听着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时鹤蹙眉,道:“不舒服吗?”

  “可是水土不服?”

  说罢,他抬手想摸一摸晴良的额头。

  晴良躲开他的手,“不要管我,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

  下一刻,晴良被硬生生从被子中提溜了出来。

  他穿着洁白的亵衣,盘坐在床上,发丝蓬乱,神情有些懵。

  时鹤捏住晴良的下颌,逼他对视,“为何,不想看到我?”

  凑近的灰瞳目光凌厉,说不出的强势与危险,晴良无措地吞咽。

  “说话。”时鹤捏着晴良下巴的手指收紧。

  “我、我开玩笑的。”晴良怯怯道,“我只是做噩梦了,想缓一缓。”

  时鹤的手没有松开,灰瞳不错过晴良脸上的一丝表情,似在判断他有无说谎。

  良久,晴良下巴挣了挣,时鹤这才放开了他,收回手。

  时鹤垂眸俯视床上的晴良,他道:“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晴良连连点头。

  时鹤冷淡的神色稍有缓和,他道:“今日无事,若是没休息好,可再睡会儿。”

  晴良哪还睡得着,他道:“我一会儿就起。”

  时鹤颔首,这才从屋里退了出去。

  房门合上的声音响起。

  晴良仍呆坐在床上,不曾动弹。

  良久之后,晴良抬手捂脸。

  师兄好像……真的待他有旁的感情。

  这些年来,对于时鹤待他的那些特殊,晴良素来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说他迟钝,不如说他在逃避。

  晴良虽不通风月慕艾、情人之思,可他懂正常师兄弟之间是如何相处。

  时鹤待他种种,显然有所超过。

  只是他不愿细思、不敢细思。

  而这一切得单婵衣点破,晴良怕是再难以对待同门师兄弟的情谊看待时鹤。

  晴良颇为头疼地哀嚎一声。

  时鹤与扈月不同,时鹤是他躲不掉的人。

  又在床上躺尸了许久,晴良恐时鹤待会又折回来找他,他慢吞吞地起床,穿戴整齐。

  晴良绕去前厅看了一眼,伏云宗弟子聚在厅里有说有笑。

  晴良没有进去,而是在廊下漫步。

  廊外绿意盎然,虫鸣不止。

  晴良趴在栏杆处,望着廊外的绿植出神。

  “在想什么?”

  时鹤的声音唤回晴良的思绪。

  “想……”晴良信手摘了一片绿叶,捏在手里把玩,“想吃莲子。”

  时鹤微微挑眉。

  晴良继续道:“嫩嫩的,甜甜的,那日没吃过瘾。”

  时鹤启唇,只吐了一个“馋”字。

  晴良懒懒地将头也贴在栏杆上,他道:“听说莲子煲汤也很好喝,师兄你喝过吗?”

  “不曾。”

  “就知你不曾喝过。”

  “……”

  翌日清晨。

  伏云宗弟子起得早,一群人聚在厅内刚说了几句话,恰巧时鹤回来了,众人噤声,怔愣地盯着时鹤从外头走来。

  时鹤不知多早出的门,身上的白衣被露水蘸湿,手里握着几只刚折下的青绿莲蓬。

  配上他淡然的神色,颇有几分世外仙人采莲而归的气度。

  “时鹤师兄早。”

  时鹤颔首。

  “师兄好雅兴,怎么这么早摘莲蓬去了?”陆明川道。

  时鹤开口,只回了两个字,“好吃。”

  说罢,他施施然往后院走去。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时鹤师兄什么时候好口腹之欲了,一大早跑去摘莲子吃?”

  “笨,动动脚趾也猜得到,真正想吃莲子的人是谁。”

  今日晴良按时晨起,他尚在屋中,听见有人敲门。

  他起身开门,门口站的是两个着洛山派服饰的小弟子。

  “你们是?”晴良疑惑。

  两位小弟子笑嘻嘻地开口,“晴良公子早。”

  “我们是奉扈月师兄的命令,给您送莲子的。”

  说罢,两人将身后的整整一筐莲子呈上,“都是今早新鲜采摘,扈月师兄让我们给您送来的。”

  嫩绿饱满的莲子将竹筐铺满,晴良正欲开口,余光瞥到了远处渐渐走来的时鹤。

  时鹤手里正握着几支莲蓬。

  晴良心里一咯噔,忙先将面前的两个小弟子打发了,“替我多谢你们师兄的好意。”

  两名洛山派小弟子退下,时鹤也已走到了跟前。

  晴良扬起笑脸迎接,“师兄——”

  时鹤睨视地上的那筐莲子,菱唇动了动,“谁送的?”

  “扈月。”晴良老实道。

  时鹤的唇线缓缓绷紧,再次开口,“他为何送你莲子?”

  “莲子是南疆特产吧,他人怪好客的。”晴良打着哈哈道。

  “好客。”时鹤咀嚼这两个字,抬眸,“若真是好客,为何独独只给你送?”

  ◇ 第70章

  晴良作投降状,道:“其实是那日我去偷摘莲子吃,被扈月撞见了。”

  见时鹤不语,晴良又从他手里拿过一支莲蓬,讨好地笑了笑,“师兄你一大早就去摘莲蓬了啊,真新鲜,还带着露水呢,一看便好吃。”

  时鹤半阖着眼帘,睨视地上的那筐莲子,开口缓缓道:“这么多莲子,你都吃下去,怕是要肚子不舒服。”

  “师兄说得对!”晴良附和,“这么多莲子,莫说吃,光剥完便要手疼了。”

  “我把它送出去,拿给其他师弟们吃吧。”他眨眨眼,观察时鹤的神色。

  时鹤没说好或是不好,晴良便已从善如流地搬起地上那筐莲子,往前厅去。

  一想到那日扈月的“晴良姑娘,我心悦你”,这筐莲子晴良也是吃不下的。

  前厅众人见到晴良搬了的莲子。

  陆明川犹豫道:“这不会是时鹤师兄摘回来的吧,那我们可不敢吃。”

  “不是。扈月着人送来的。”晴良答。

  众人闻言,神情微妙。

  晴良拍拍陆明川的肩膀,“陆师弟放心吃吧。”

  陆明川眼珠一转,点头,“嘿嘿,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晴良回到后院。

  他房间的门敞着。

  晴良凑过去,扒着门探出一个脑袋看里头情景。

  只见时鹤端坐在桌前,动作斯文从容地剥着莲子,面前已经剥了一小碟了。

  晴良这才磨磨蹭蹭地走了进去,“师兄,我把那筐莲子都分给师弟他们了。”

  时鹤垂着眸,继续剥莲子。

  晴良落座,他支着脑袋看时鹤剥莲子的动作越来越熟练,细长的手指流畅地撕去雪白的莲衣,堪称赏心悦目。

  晴良竖起拇指,没话找话,“师兄剥得真好。”

  时鹤抬手,将碟子往晴良的方向推了推。

  碟子里的莲子白嫩水灵,晴良抓了两个吃。

  二人一个剥,一个吃,分工得当,室内安安静静。

  晴良指尖捏住一颗莲子,没有立刻送入口中。犹豫过后,他状似无意地开口,“师兄,为什么扈月送我莲子,你要不高兴?”

  他更想问的是,为什么每一回,有旁人待他稍有亲近之意,时鹤都会不高兴。

  时鹤剥莲子的动作一顿,他抬眸,灰瞳中看不出情绪。

  二人对视良久,时鹤菱唇动了动,他道:“你知道吗?”

  “你是个极贪心的人。”

  他捻起一颗莲子,缓缓道:“不管是莲子,亦或是别的什么,你想要,我都可以给你。可你为何又需要别人的?”

  这话叫晴良呼吸一窒,他唇瓣嗫嚅,“可我与人交往,并不图他能给我什么。”

  时鹤似是嘲弄地扯了扯嘴角,“所以,我说你贪心。你不光要我对你的好,你还想要所有人都喜欢你、对你好。”

  晴良袖中的手微微收紧,无从反驳。

  他问:“可只是这样,我就做错了吗?”

  晴良不认为他有错。

  时鹤斜斜地抬眸,灰瞳晦涩不明。

  他开口,“于我而言,如若不是你,旁人的爱憎予夺,都毫无意义。”

  他轻飘飘的话语,却叫晴良感到无形的压力,一时仿佛空气都变得稀薄。

  晴良的呼吸变得深重。

  时鹤待他的特殊,他一直都知道,并为之沾沾自喜。

  一直以来,时鹤的眼里只有他。

  可晴良做不到像他一样。

  所以,他不敢直面时鹤的感情,一直选择逃避。

  晴良垂下头,哑声开口,“我做不到。”做不到像你一样。

  时鹤凝望着晴良,没有错过晴良眼里的退缩,他伸手捏住晴良的下颌,将晴良的脸抬起。

  “你问我为何,我便告诉了你为何。”

  晴良与时鹤对望,两扇鸦睫不自主颤了颤。

  只听时鹤继续道,他的声音低低的,却字字清晰,“若有一日,你选择了别人的好,负了我的好……”

  “那你会如何,你就……不要我了吗?”晴良轻声问,心脏感到一阵钝痛,他望向时鹤。

  时鹤缓慢地摇了摇头,最终并未说出他会如何。

  他伸手,将一颗莲子喂到晴良嘴边。

  他道:“我不是什么好师兄,从来都不是。”

  时鹤松开手后,晴良的头自然垂下,他有些僵硬地咀嚼那颗莲子。

  吃下莲子后,晴良落荒而逃。

  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

  晴良只想先躲躲。

  “我们要做的,是在帝流浆来临之前,尽可能多的斩杀妖兽。”

  洛山派正殿里,三大宗门的人齐聚。

  说话的是扈月。

  “帝流浆六十年一遇,我们不清楚今年的月华中究竟含有多少帝流浆,能给妖兽带来多大的增益,故而邀众人齐聚共同应对。”

  大殿安静,扈月的声音沉稳有力。

  他道:“帝流浆将现于七月十五夜的月华之中,也就是三日后,南疆兽潮将始,时间紧迫,我们需今夜便出发。”

  说罢,扈月招了招手,有一排弟子端着许多符传上前。

  每人都得到了一枚朱红色符传,晴良捏在手里端详片刻,猜出了它的用途。

  “此符传可千里传音,暂用于此行联络。”

  当日,黄昏时分。

  天边形成了大片的红霞,与夕阳相映衬,似是云朵在燃烧,灿烂瑰丽。若非此行是为了猎杀妖兽,光是抬头观赏云霞,也称得上颇有情致。

  晴良抬头,见到广场空中低飞着三头巨型灵兽。

  暗蓝的兽毛,鹰首狮身,利爪狼尾,还有一双鹰的巨大翅膀,双目是烈焰一般的橙黄,停在空中威风凛凛。

  晴良凭借书中描述的特征,辨出了这是一种战力不俗的灵兽,“狮鹫……”

  “不错。”扈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晴良偏头。

  扈月注视他,道:“当初你曾问,南疆人是如何对付螟蛇的,靠的便是狮鹫。”

  与其他宗门不同,洛山派有个独特的传统,便是会驯养灵兽作战。

  晴良见到扈月仍是有些不自在,他颔首,“原来如此。”

  说完,他的目光下意识去寻找时鹤的位置,见时鹤远远站在广场中央的人群之中,背对着他们这边。

  扈月见他眼神游离,双眸一暗。

  晴良收回目光,道:“时辰不早了,扈月道友,我们也过去吧。”

  说罢,他转身欲往广场中央去。

  “晴良。”扈月唤他。

  “嗯?”晴良回头。

  这回终于不是“晴良姑娘”了。

  扈月抿唇,“万事小心。”

  晴良闻言,弯了弯唇角,“自然。”

  天边,霞光愈发瑰艳。

  三大宗的人整装待发。

  晴良往伏云宗的方向去,广场之上人来人往间,他蓦的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仅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很快便匆匆隐入洛山派的人群。

  晴良挪动脚步靠过去,想要细看,怎么也找不到人了,只剩一张张陌生的脸庞。

  晴良张了张嘴,身侧响起时鹤的声音,“在找什么?”

  时鹤站在了他身后,晴良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道:“没什么,眼花了。”

  “东西拿上了?”

  “嗯嗯。”晴良拍了拍腰间的玉佩点点头。

  他将单婵衣给的玉佩落在屋里了。

  此行凶险未可知,玉佩中藏着的万象法衣的法阵说不定用得上,故而特地折回去取。

  一行人,连同三只威风凛凛的狮鹫,浩浩汤汤地出发。

  【作者有话说】

  一会儿还有一更

  ◇ 第71章

  南疆的域外,是一片不见天日的暗林。这里夜晚的空气湿冷,阴寒诡谲之气缭绕。

  众人步步深入,随着深入妖兽聚集的腹地,妖兽数量之庞大,令人头皮发麻。

  仅是一棵树上,就可能密密麻麻纠缠了数十只蝠妖、蛇妖……

  幸而,有那三头狮鹫在前头开路。

  暗蓝的狮鹫作战时显得极为勇猛,咆哮之间足以让百兽震惶,利爪之下掀起腥风血雨,顷刻无数妖兽毙于爪下。

  有它们开路,众人跟在后面,连剑都未曾出鞘。

  一行人的队伍,洛山派打头阵、千玉门在中间、伏云宗则在最后。

  晴良远远见到那三头狮鹫的神勇表现,惊得瞠目结舌。

  “好厉害。”

  这些小妖兽妖力虽低微,但数量庞多,十分烦人。众人要杀起来,定是一番苦战,耗时耗力。

  有狮鹫相助,战斗变得迅捷。

  晴良扯着时鹤的衣袖问:“师兄,我们为何不学习洛山派的做法,将一些善于作战的灵兽加以驯养,教导它们猎杀妖兽。”

  “这不是很省力吗?”

  伏云宗虽有灵兽,但大都是天生地养,刚好在伏云宗境内栖息的。

  灵兽与人和平共处,两不相干。

  无人去驯养它们。

  晴良见到那骁勇的三只狮鹫,又想到自家连送信都会被时鹤截胡的白隼,不由得感慨。

  闻言,时鹤脚步不停,神色淡淡地道:“你若是知晓,洛山派驯服灵兽的方法,便不会这般认为。”

  “方、法?”晴良疑惑。

  “灵兽生性高傲、不亲近人族。”时鹤目光望向空中作战的三只灵兽狮鹫,无悲无喜地道,“若想叫灵兽为己所用,便需自小驯养。”

  “驯服的手段无外乎凌虐、责打、丹药控制,顺从者生,不顺……则杀。”

  时鹤道:“你看见它们脖子上的铁环了吗?”

  三头狮鹫的颈间都套着粗重的玄色铁环,晴良本以为那只是装饰。

  时鹤告诉他,“铁环上内置机关,机关的操纵者只需动动手指,铁环便会探出巴掌粗的尖刺,尖刺会刺入灵兽的脖颈,叫它们瞬间毙命。”

  晴良闻言瞪大眼,脱口而出,“怎么可以这样?”

  灵兽有灵,并不似妖兽一般肆虐成性。灵兽除非自保,否则不会袭击人类。

  “驯养灵兽,这是洛山派固有的传统。”时鹤道。

  晴良本就天生待灵兽有亲,听完这些面露不忍。

  随着众人的逐渐深入,出现的妖兽愈发凶恶,已非那靠那三头狮鹫可以解决。

  于是众人神色变得严肃,拔剑投入作战。

  南疆的妖兽与北境的模样与习性都大不相同,不过,这都不妨碍晴良将它们一一斩于剑下。

  历经一场血战。

  天堪堪将要破晓,妖兽潮才渐渐退却。

  林中弥漫着妖兽腥臭的血腥味,妖兽尸骸几乎要堆积成山。

  扈月组织苦战了一夜的众人暂时先撤退。众人退了五里之后,寻了一片空地休整。

  熹微的天光将浓浓的黑夜破开一个口子。

  众人有伤的包扎,灵力枯竭的则是先服用补充灵力的丹药。

  伏云宗这边升起篝火,晴良双膝并拢,坐在篝火堆旁,苦战一夜,仍不觉疲惫。

  时鹤挨着他而坐,抬手抹去晴良脸上的一滴兽血。

  那边,陆明川刚服下两枚补充灵力的丹药,他拿着药瓶晃了晃,问:“晴良师兄,你要吗?”

  晴良闻言摇摇头。

  陆明川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道:“你与时鹤师兄越来越像了。”

  晴良抿唇一笑。他的灵府本就比一般人广阔,自一年前不知是打通了什么关窍,灵力变得比从前还要深厚许多,确实可以媲美时鹤了。

  他手撑在地上向后一仰,伸了个懒腰。

  这时,他的目光瞥见了洛山派那边的那三只狮鹫。

  作战了一夜,狮鹫身上负了大大小小的伤,它们依偎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

  晴良微微一愣,不由得起身,往狮鹫的方向去。

  时鹤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和去的方向,并未说什么。

  狮鹫体型不小,三只狮鹫尽可能地缩作一团,显得有些可怜。

  暗蓝的兽毛上负伤的地方颜色变得更深,它们依偎着为彼此舔舐伤口,梳理被沾到妖血后结块的毛发。

  晴良缓缓靠近,他蹲在离三只狮鹫一米远的地方观察它们。

  “你们,是一家三口吗?”

  他注意到,这三只狮鹫体型不一,两只更为雄壮,一只明显尚是幼崽。

  两只成年狮鹫橙黄的双目写满警惕地望着晴良,颈后的兽毛微微炸起,作威胁状。唯有狮鹫小幼崽,瞪大眼睛盯住晴良,低低地呜鸣一声,算是回应。

  狮鹫小幼崽清澈橙黄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水洗过的烈火石。

  晴良不由得抬手,想去摸摸它。

  这时,一只手抓住了晴良,制止了他的动作。

  晴良侧目。

  扈月抓着晴良的手臂,冲他摇了摇头,正色道:“孽畜野性难驯,贸然靠近,难保它不会伤人。”

  晴良看向狮鹫。

  狮鹫小幼崽见到扈月之后,把头缩了回去,一家三口紧紧依偎。

  晴良面露不忍,他道:“它们受伤了,没人给它们治伤吗?”

  他话音刚落,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给灵兽治伤?”

  贺兰熙靠了过来,他环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盯着晴良道:“你这人比我们洛山派的姑娘家还同情心泛滥,竟然还怜悯起了这些孽畜。”

  扈月蹙眉,呵止了贺兰熙,“不许出言不逊。”

  贺兰熙不服气地嘟哝“我不是实话实说么,哪有出言不逊……”

  晴良没有管贺兰熙对他的调侃,只皱眉道:“它们帮我们作战,受了伤,难道就不管它们吗?”

  贺兰熙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言论,他挑眉道:“管?怎么管,这世上还有人炼制给灵兽吃的丹药吗?”

  “还是说把给人吃的丹药送给这些孽畜吃,这未免也太奢侈了吧。”

  “许是你们伏云宗财大气粗,反正我们洛山派做不出这等糟践丹药的事。”

  贺兰熙说最后一句话时,带上了些火药味。

  “贺兰熙!”扈月低喝。

  贺兰熙撇撇嘴,向后退了一步,不再说话。

  扈月略带歉意地望向晴良,然后对他道:“我们稍后会给它们服用百烈丹。”

  还不待晴良问百烈丹是什么,身后传来另一道温润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里呀。”

  沈鸢衣袍整洁,含笑走来,他朝扈月二人颔首致礼,然后对晴良道:“我找了你一圈呢,刚好有话想对你说。”

  晴良望向沈鸢,只见沈鸢冲他眨眨眼,便晓得沈鸢是来替他解围的。

  方才他与贺兰熙闹得气氛有些僵硬,确实不好再待下去了。

  晴良跟随沈鸢离去。

  只余下扈月与贺兰熙站在原地。

  扈月沉下脸,教训贺兰熙,“谁教你这样出言无状的!”

  贺兰熙梗起脖子道:“我怎么出言无状了,不是他先说奇怪的话吗!”

  “他只问了一句,为何不给狮鹫治伤。”

  “呵。”贺兰熙冷笑一声,“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人都在背后骂我们是南方蛮人,手段野蛮冷血无情。”

  “这些跑去同情孽畜的人,才是真正的吃饱了闲的呢!”

  另一边,沈鸢带着晴良行至无人处。

  沈鸢方问道:“怎么和洛山派的贺兰熙吵起来了?”

  沈鸢凤眸中神光和煦,叫人的心绪跟着平稳。

  晴良闷闷地问他,“你知道百烈丹是什么吗?”

  “略有耳闻。”沈鸢答。

  “是什么?”

  “是给灵兽吃的,有麻痹灵兽痛觉之效。”

  “只是麻痹痛觉?”晴良问。

  沈鸢继续道:“还能在短期内激发灵兽的灵力,使它们……在负伤后仍能勇猛作战。”

  晴良沉下脸。

  从方才贺兰熙的态度,他便猜到百烈丹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沈鸢微微叹息,他摸了摸晴良的头以示安抚。

  他道:“南疆人与我们观念不同,在他们眼里,灵兽与妖兽没有什么分别,所以他们不会觉得磋磨灵兽有什么不对。”

  “可它们是不一样的!”晴良皱着眉,声音提高了些,“灵兽不会伤人,那三只狮鹫,它们甚至还帮我们作战杀妖兽。”

  “观念深入人心,非轻易能动摇。南疆驯养灵兽的传统已经延续百年之久。”沈鸢道,“你我身在南疆,虽是来相助的,但终究是外人,不便多管。”

  这些道理晴良并非不懂,他只得闷闷地点了点头。

  翌日作战时,那三只狮鹫果然似全然感知不到伤势一般,依旧作战勇猛。

  又历了一日苦战。

  夜晚,众人休整。

  晴良坐在伏云宗这边,目光却不住地望向那三只狮鹫。

  它们缩在树丛后面,显然今日伤得更重了。

  这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晴良面前,掌心躺着一只药瓶。

  晴良一愣,“师兄?”

  时鹤神色淡淡地道:“想去便去。”

  晴良接过药瓶,仍有些无措。

  就像贺兰熙说的,这是给人吃的丹药。他贸然去喂给灵兽,同门未必肯允。

  “那只小狮鹫的腹部有一处致命伤,如若不治,活不过今晚。”时鹤道。

  晴良握着药瓶的手一紧。

  这时,旁边的陆明川小声道:“晴良师兄,你去吧,我们给你打掩护。”

  他旁边的弟子嗤笑他,“你这么小声做什么,洛山派的人隔那么远,又听不见。”

  “晴良师兄你去吧,那狮鹫怪可怜的,我们带的丹药足够,不缺这一点儿。”

  晴良听到这些,终于展颜,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趁着无人注意时,悄悄绕到了树丛后面。

  他躬身,借着树丛遮掩,靠近那三只狮鹫。

  那小狮鹫伤得很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晴良心一紧,他低声安抚三只狮鹫,“别怕,我是来帮你们的,吃了丹药伤就会好了。”

  两只成年狮鹫已经顾不上警惕,它们围着小狮鹫似在落泪,低低的鸣叫悲凄至极。

  晴良顺利靠近了小狮鹫,将丹药喂下。

  “呼——”晴良松了口气。

  “它们为何不抗拒你?”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

  晴良猛的回头。

  单婵衣站在一旁的树干之后,她隐匿于黑夜之中,并不明显。

  “你也来了!”晴良杏眼睁大,其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它不吃我的丹药。”单婵衣环抱双臂,她指了指地上。

  晴良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草地上洒了一些丹药。

  狮鹫不让单婵衣近身,无奈她只好把丹药洒在地上,等它自己吃。

  知晓并不是只有自己在做这件事,更加肯定了自己所为是正确的。

  黑暗中,晴良弯了弯眼睛。

  单婵衣抬起下巴,“走。一会儿被洛山派的人看见不好。”

  晴良笑着调侃,“可你不是曾说,不必在乎旁人看法吗?”

  “那不代表我就会犯蠢。”单婵衣道。

  驯养灵兽是洛山派的传统,他们公然表现出对洛山派做法的不赞成,倒显得挑事。

  晴良悄悄回到伏云宗的队伍。

  没一会儿,扈月便召集众人,商议下半夜的伏击。

  光凭他们去寻妖兽太慢了。后天便是帝流浆来临。

  他们决定设下杀阵,将妖兽引来。

  众人寻了一处空地,一同叠下了一个又一个杀阵。

  等到负伤的小狮鹫被拖入杀阵中心,晴良方觉不对。

  小狮鹫的兽鸣凄厉绝望,无力挣扎。

  晴良上前出声道:“这是做什么?”

  贺兰熙见又是他,眉头跳了跳,“自然是作饵,不然指望妖兽自己跳入杀阵吗?”

  扈月向晴良道:“这只狮鹫受了伤,活不过今晚。妖兽喜食灵兽,我们打算放它的血,将附近的妖兽引来。”

  晴良捏紧衣袖,憋红了脸,“可是、可是万一它能活呢?”

  贺兰熙昨日刚被扈月教训一通,此刻努力耐着性子道:“你又如何知道它能活,不用它作饵,你又打算怎么将妖兽引来?”

  “我可以作饵帮忙吸引妖兽。”晴良忙答,他在北境和底下师弟捉拿妖兽时,就曾以身为饵,诱敌深入。

  他道:“我以前在北境时就曾如此,我有经验……”

  贺兰熙忍无可忍般讥讽,“以你做饵,就算将你的血放干了,也未必能将方圆五里之内的妖兽引来。”

  晴良袖中的手握紧,他知道贺兰熙是对的,他作饵时,是已经清楚妖兽的位置,只需将妖兽引入剑阵……

  无从辩驳,小狮鹫的哀鸣令人揪心。

  二人的争执,将周围人都引了过来。

  沈鸢上前打圆场道:“狮鹫这两日作战也曾得上劳苦功高,晴良一时不忍扼杀‘功臣’也可以理解。”

  贺兰熙冷笑一声,“你们这个心软、那个不忍,那便想个更好的法子将妖兽引来啊。”

  扈月抿唇,他望向晴良,低声道:“那狮鹫已然重伤……”

  “我来作饵。”时鹤淡漠清越的声音响起。

  晴良一愣,他回头。

  只见时鹤缓步走来,白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时道友,纵使你修为高,可这是作诱饵,不是杀敌。”贺兰熙道。

  时鹤睨向贺兰熙,灰瞳冰冷,“我自有方法,给众人一个交代。”

  贺兰熙被时鹤不带温度的目光盯得一僵,他低哼一声,“那就,悉听尊便。”

  【作者有话说】

  二更

  想要点海星吃吃~

  ◇ 第72章

  “师兄,你想怎么做,我帮你。”晴良轻轻拉扯时鹤的衣摆。

  时鹤道:“无事,信我。”

  他只身走入设下的阵法,抬手一挥,如练斩断了小狮鹫身上的桎梏。

  恢复自由的小狮鹫低声呜咽,拖着伤躯缓慢地爬出法阵。

  时鹤提起如练,寒刃在夜色中泛着冷芒,他左手掌心握住剑刃,鲜红的血液顺着剑身往下流。

  晴良的心提起。

  只见时鹤单膝跪在阵眼中间,用自己的鲜血在杀阵之上又叠绘了一个阵法。

  做完这一切后,时鹤走出杀阵。

  贺兰熙挑眉,“时鹤道友的布局,这便结束了?”

  “你不会想说,仅凭你方才在地上画的那两下,就能叫妖兽自己跳入杀阵吧。”

  时鹤抬起头,看一眼乌云蔽月的天,他道:“成与不成,稍后自会见分晓。”

  “够了,阿熙。”扈月抬手屏退贺兰熙,他望向时鹤。

  “敢问时鹤道友,你的阵法何时能生效?”

  “月辉照耀之时。”时鹤启唇。

  单婵衣拧眉,她道:“这两日夜里皆是积云厚重遮月,我们如何得知何时能见明月?”

  “不出三刻,云会散去,月华自现。”时鹤道。

  这话无凭无据,但因说话的人是时鹤,也叫人将信将疑。

  扈月沉默片刻,道:“既如此,便依时鹤道友所言,众人先行埋伏,等待月现。”

  三宗的人各执一边埋伏。

  贺兰熙小声嘟哝,“故弄玄虚。”

  “时鹤能当众说出这番话,定是心中已有把握。”扈月道,“倒是你,他们在帝流浆来临之际从北境赶来相助,于南疆有恩。你频频与他们发生龃龉,失了礼数。”

  “就算他们是来帮忙的,都说客随主便,哪有他们那样的?我们干什么他们都要作对!”贺兰熙仍不服气。

  “你若执意如此,我说不动你。待回到宗门,自己领罚去吧。”扈月闭上眼。

  贺兰熙仍想辩驳,“我无错为何……”

  “噤声。”扈月冷淡地打断。

  贺兰熙见他似是真的动怒了,这才耷拉下脑袋,不敢再多言。

  伏云宗的埋伏在西南侧。

  晴良挨在时鹤身侧,他用方巾替时鹤将左手流淌的鲜血擦去,不甚熟练地替时鹤包扎。

  末了,晴良低声问:“师兄,你怎么知道一会儿积云会散,你刚才用鲜血画的什么阵法,妖兽真的能引来吗?”

  “嘘。”时鹤道,“能来,信我。缘由回去再告诉你。”

  “哦——”晴良摸摸鼻子。

  好在,小狮鹫是救下了。

  不出三刻,果然如时鹤所言,黑夜里的云层散了,一轮皎洁的明月现于夜空,清冷的月华倾泻在地上的阵法之上。

  “月亮真的出来了。”晴良小声惊叹,这几夜头一回见到月亮。

  只是,月亮出现,妖兽迟迟不见踪影。晴良心中升起焦躁担忧,他不住地将两手绞在一起。

  一只微凉的手伸过来,将晴良绞紧的手分开,然后握住。

  时鹤道:“你细听。”

  晴良一愣,这才凝神去辨风中的声音,他捕捉到了脚步声,很密、很密。

  不多时,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妖兽涌来,数量之庞大,令人瞠目结舌。

  “好、好多。”晴良见妖兽真的被引出来了,面露喜色。

  洛山派众人埋伏在东南侧。

  贺兰熙见到不断涌来的妖兽群,瞪大眼,唇瓣嗫嚅,“他、他是将方圆百里的妖兽都吸引过来了吧……”

  “他是如何做到的?”

  扈月凝神望着剑阵中已经堆聚了足够多的妖兽。

  他拔出佩剑星回,玄色佩剑在月色下寒芒凛冽,号令:“杀!”

  数十道暗含杀机的剑阵齐开,顷刻间金光大盛,无数妖兽在眨眼间化作流淌的血水。

  埋伏在四周的修士们现身,拔剑应战。

  妖兽不断倒下,堆聚成尸山尸海。

  仍不断有妖兽从八方涌来。

  这一战持续了很久。

  久到众人都有些力竭。

  久到天地之间,只剩高悬于天空的明月能保持纯净洁白。

  等最后几头妖兽被斩落时,众人已经血染鲜衣,形容狼狈,不少弟子直接脱力瘫倒在地。

  “结束了。”

  沈鸢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将弄脏的辫子甩去身后。

  晴良想擦一擦脸上溅到的鲜血,却发现袖子已然污秽不堪。

  时鹤掏出一块方巾,替他擦了。

  晴良杏眼中闪烁着兴奋的星子,“师兄,你是怎么做到的!”

  另一旁的扈月,默默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他目光一暗。

  师出同门,朝夕相处。

  时鹤是世间一等一的剑修强者,还有一张俊秀的脸。

  会吸引姑娘家,似乎合情合理。

  扈月握着剑柄的五指收拢。

  沈鸢也不由好奇地问:“时鹤道友所绘到底是何阵法,竟有如此之大的威力。”

  时鹤菱唇动了动,“不便告知。”

  贺兰熙见时鹤面无表情的模样,撇了撇嘴,心中暗自嘟哝:真装,还好不是他开口问的。

  沈鸢颔首,表示理解。如此强力的阵法,要私藏也勿怪乎。

  正当众人意欲松懈之时,忽感地面振动。

  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靠近。

  众人警戒,细听那东西的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晴良若有所感,这个时候出场的,没有猜错就是此次兽潮的头妖了。

  他握紧缚水,准备迎战。

  能在今夜将头妖解决掉,再好不过。

  不多时,妖物现身了。

  是一头四足巨兽,浑身被漆黑脏污的流动泥浆包裹,看不清模样,却压迫感十足。

  “是泥猊。”扈月沉声道。

  闻言,几名南疆弟子眼底浮现畏惧之色。

  泥猊是南疆独有的大妖,妖力强大,极难应对。只是泥猊生性惫懒,常年休眠,鲜少现世作乱。

  面前这头泥猊,从体型来看,至少有三百多岁。

  说话间,泥猊已经一抬爪,一大滩裹着妖力的黑色泥浆朝众人的位置袭来。

  众人四散,飞身躲避。

  “杀了这怪物,此行便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千玉门中有人高呼一声。

  一众修士一边躲避,一边将泥猊团团围住。

  “啊——”

  有弟子哀叫一声。

  “我的剑、我的剑被吞进去了!”

  泥猊身上的泥浆可吞噬外物,道行不够,稍有不慎,灵剑便被吞了进去。

  单婵衣神色一凛,喝道:“不要贸然进攻!”

  于是乎,除了三大宗的核心几人,其余弟子退至外围,列阵包围泥猊。

  几人飞身空中同泥猊作战,只是打在泥猊身上的灵力,都像是打在棉花上一般,被妖兽身上的泥浆吞噬。

  泥猊的进攻迟缓,却独独身上的泥甲坚不可破。

  晴良蹙眉,这妖兽身上的泥浆不知有多厚,全然看不清它的体貌,只能勉强辨认出四肢。

  晴良飞身靠近,想要近身寻找妖兽弱点,他将缚水往妖兽体内一刺。

  缚水被泥浆包裹,瞬间被吞进去了大半。

  感受到巨大的吸力后,晴良迅速带着缚水抽身。

  他冲众人摇头道:“不行,探不出这妖兽身上的泥浆有多厚。”

  扈月抿唇,“它身上的泥浆,是它数百年的修为,怕是深不可测。”

  “若能用水,将它身上的泥浆冲散,破开它的泥甲便好了。”晴良思忖。

  几人中,沈鸢与贺兰熙都是极善御水剑诀的高手。

  贺兰熙握紧恒潮,拧眉道:“不行,空气中含水太少,就算使出全力,也不能真正召来多少水。”

  沈鸢认同地颔首。

  晴良抬头,望了望天空。

  “我们这么多人在此,未尝不可一试,改变天象。”

  当灵力足够强劲时,是能逆转天象。

  “你是说,召雨来。”扈月眉头松开。

  “可以一试。”沈鸢眼睛亮起。

  说完,时鹤率先出手,运灵起势,剑出重影,白芒汇聚,直指苍天。

  剑光冲天,巨大的灵力波动漾开,森寒的剑意扩散,叫原本朗月疏云的天象发生异变,风起云涌,屏退月光。

  单婵衣见状紧跟其后,将一道滔天蓝芒打向天际,周遭气温骤降许多,积云堆聚,遮天蔽月。

  扈月抬手,玄剑星回指天,灵力瞬间汹涌,黑芒如蛟龙出海向天冲去,顷刻,惊雷乍现,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闪电的电光照得晴良双眸愈亮,他同沈鸢对视一眼,一同出手。

  青、蓝两道剑光同时冲天,像是将积云撕开了个口子,伴着雷电轰鸣,倾盆雨下。

  “雨唤来了!”晴良杏眼弯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汹涌的紫色雷电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狂风骤雨拉扯着空中六人的衣摆。

  少年意气,曾敢改天换日。

  贺兰熙见雨水来了,不甘示弱,运起御水剑诀,将落水堆聚成柱,攻向剑阵中间的泥猊。

  晴良等人见状,立刻为他助剑。

  汹涌的潮水剑意终于将泥猊厚厚的泥甲撕开个口子。

  雨仍在下,源源不断水流冲刷泥猊的身体。

  泥猊感受到泥甲要被剥脱的不安,在剑阵中疯狂打滚,黑泥四溅。

  不知过了多久,泥猊的泥甲终于被破开,庞然大物迅速缩水,先前被它吃进去的灵剑此刻也吐了出来。

  周围列阵的弟子们伺机而动,近百道飞剑巡着剑阵,刺进泥猊的身体。

  泥猊被斩落。

  众人收了剑意,大雨也跟着停歇。

  不多时,皎皎明月重新登台。

  众人的先是被血水浇身,又被雨水淋头,模样甚是狼狈。

  鏖战终于结束,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得会心一笑。

  ◇ 第73章

  一切结束时,天色已是在晨与昏之间挣扎,即将破晓。

  篝火升腾,火星发出噼啪声。

  晴良执起时鹤的左手,伤口经雨水泡发已是发白。

  他身上没有干净的方巾了。

  晴良皱着眉,教训,“你怎么自己割自己也下手这么重,割这么深。”

  时鹤眉目缓和,敛眸静听教诲。

  这时。

  “诸位。”扈月起身,走至三波人马中央。

  “此次南疆兽潮的头妖能如此之快斩落,全赖诸位鼎力相助,扈月在此谢过……”

  扈月说完,微微欠身鞠躬。

  威胁最大的头妖斩落,剩下的妖兽便难成气候,加之今夜所杀妖兽数量已足够庞大,众人神情放松。

  扈月提步,往伏云宗众人的方向去。

  “晴良道友。”扈月站定出声。

  只见晴良与时鹤挨得极近,晴良正捧着时鹤的手,神色坦然,像是丝毫未觉有什么不对。

  扈月的目光与时鹤那双极静的灰瞳匆匆对上。

  扈月眼神一暗。自小,他们便是被拿来比较的对手,没想到在这种事情上也会对上。

  晴良本在与时鹤说话,听见扈月的声音方才抬头。

  他放开时鹤的手,站起身,“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告诉你,我们给那三只狮鹫都用了药,伤得最重的那只小狮鹫也已脱险无事了。”扈月望着晴良道。

  “那太好了。”晴良面色一喜。

  扈月双目划过晴良面上的喜色,继续道:“南疆湿热,妖兽活跃的数量与躁动次数远非北境、西塞能及。妖兽时常狂躁越界伤人,但人力有所不足,因而祖辈们方有了驯养灵兽抵御妖兽的传统。”

  “此法守护了许多南疆族人免受妖兽之害。但它延续至今,在驱策灵兽上确实存在诸多陋习。”

  “这些陋习,非一朝一夕能改。但我保证,未来,一切都会向好的。”

  扈月乌黑的双眸目光坚定,声音沉稳有力,莫名叫人信服。

  晴良见扈月特地来向自己解释这些,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他道:“晴良是客,擅自干预了你们的行动,也是实在失礼,我并非蓄意冒犯,还望你们不要怪罪。”

  扈月摇头,“是阿熙言语多有冲撞。”

  此番说开,叫晴良心情又明朗了不少,他长舒一口气。

  时鹤则一直坐在原地,手搭在膝上,静静听着。

  扈月回到洛山派的队伍。

  贺兰熙知道他刚从伏云宗那边回来,赌气背过身去。

  扈月淡淡道:“你若愿意过去道歉,回去便可免罚。”

  “我无错,为何要道歉?”贺兰熙执意道。

  扈月微微叹息,他道:“我知你是有意维护南疆族制,但你不该出言无状。”

  贺兰熙瞬间红了眼,“我就是看不惯他们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显得我们全都成了坏人……”

  也许贺兰熙正是意识到了他们待灵兽的不妥,因而在这方面格外敏感,竖起尖刺,不愿南疆传统族制遭人非议。

  扈月仰头,他道:“每个人都无法保证自己做的每件事都是正确。承认有错,并不羞耻。”

  “有些东西,当改则改。”

  贺兰熙终于沉默地垂下头。

  鸦群四散,宣告黑夜结束,天亮了。

  今日,七月十五,传闻中的帝流浆便是蕴含于今夜的月华之中。

  众人没有从暗林撤退。而是在林中紧密搜寻,清缴漏网的妖兽。

  白日休息了一整日,直至天将将要暗时,方才行动。

  众人分头在林中搜寻,用事先分发的传音符传交流。

  晴良理所当然地与时鹤一道走,他手里握着两枚传音符传,一枚他的,一枚时鹤的。

  晴良将一枚靠在唇边,一枚贴在耳畔。他用灵力驱动符传,然后出声,“喂。”

  声音从耳畔那枚符传里传出来了。

  晴良眼睛一亮,“喂喂喂。”

  耳畔立刻跟着传出他的声音。

  晴良兴奋地冲时鹤道:“师兄,好神奇!”

  “咳——”这时,耳边的符传传来一道不属于他二人的声音。

  是沈鸢,他声音含笑地提醒,“其实,你在那边说话,我们都听得见哦。”

  晴良一窘,旋即又坦然地同他打招呼,“你们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另一名弟子的声音传来,“妖兽莫不是昨夜都被杀尽了吧,我走了一路,妖兽的影子都没看见一个。”

  “我这边遇见了两条不成气候的蛇妖。”

  “我这也是什么都没遇见。”

  “啧。”传音符传中响起了贺兰熙的声音,他道,“今日云层这么厚,怕是月亮都看不见,真的会有什么帝流浆吗?”

  晴良抬头,今日是阴天,黑夜里乌云密布,并无月光,更遑论帝流浆。

  “没有便没有吧,相安无事才是最好的。”

  “只是这帝流浆六十年一次,我倒是一直好奇,想要一观。”

  “今夜见不到,那便再等上一个六十年咯。”

  传音符传里的说笑声叫氛围轻松得不像是出来清缴妖兽,而是来夜游的。

  晴良收回灵力,符传随之暗淡,但声音尚能传过来。

  晴良将符传系在腰下,然后追上前方的时鹤,将他那块还给他。

  “师兄,这符传好方便,咱们也弄两块来用吧。”他提议道。

  时鹤认真思考后点头,“好。”

  符传中有弟子唱起起了歌,哼的小调,颇为悦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手握符传的弟子耳中。

  这厢,晴良听完了旁人唱歌,便闹起了时鹤,要时鹤也唱歌给他听。

  时鹤任由晴良拉扯他,不为所动,主打一个不拒绝,也不开口。

  晴良自认抓住了时鹤的短板,不愿轻易放过时鹤。

  他摇晃时鹤的手臂,“你哼两句我便放过你,两句都不行吗?”

  “你唱。”时鹤望向他。

  “你唱了我便唱。”晴良毫不畏惧,目光狡黠。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目光不经意瞟到远处,陡然浑身僵住。

  “怎么了?”时鹤侧目。

  晴良瞳孔收缩,抓着时鹤衣袖的手攥紧,唇瓣嗫嚅,“师兄,你、你看。”

  时鹤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昨日他们设阵捕杀妖兽的地方。

  地上仍有剑阵残留,作战的痕迹,泥土被鲜血染红。

  古怪的是,昨日堆积如山的妖兽尸体,全部凭空消失了。

  那些尸体分明无人清理,但一夜之间,尸山尸海不见。

  晴良与时鹤对视一眼。

  晴良抿唇,抽出腰间的符传,“先将情况告知他们吧。”

  时鹤点头,他走往昨日留下的剑阵,查看是否有遗留线索。

  晴良驱动灵力,在传音符传中道明情况。

  “怎么可能,那么多尸骸无人清理,怎么会消失?”贺兰熙惊诧。

  “因而才觉古怪,先来告知你们。”

  意识到事情不对,众人心中一凛,隐隐有了猜测。

  “我们马上赶过来。”扈月在符传中道。

  晴良低头收起符传,目光却瞥到不远处一枚深深的兽形脚印。

  晴良循着脚印走过去,脚印停在了一处灌木前。

  他用手拨开灌木,一头巨兽的背影呈现在眼前。

  巨兽肩头一耸一耸,正在进食。

  陡然,它缓缓转过头。

  猩红的双目在触及晴良时,它咧开了嘴,像是在笑,鲜血与断肢从它巨口之中掉落。

  【作者有话说】

  大胆立个flag逼一下自己:明天双更

  ps:这只怪铺垫得早,出场得晚,大家都要忘了是不是

  ◇ 第74章

  堆积成山的尸骸,一夜消失、非人力所为。

  知晓这些,众人心中便已经有了猜测。

  只是,无人敢说出口。

  吞天。

  唯一尚存于世的上古大妖。

  喜食修士、喜食腐尸,凶残成性,所到之处皆化作人间炼狱,靠吞噬增长修为。

  人间已经许久未有过大妖,上古四大妖兽中的其三都已被诛灭,唯一存世的吞天消失数百年,它曾在几年前现世过一次,杀了徐扬。

  晴良眼前的巨兽。

  薄薄的黑雾环绕周身,形庞大如象,四足似狼,鬣毛炸起,通体赤色,身上带着凹凸不平的业火图腾,彰显诡谲之气。

  吞天的猩红双目一瞬不移地盯着晴良。

  晴良与吞天的赤目对视。

  一时间,他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僵硬。

  他的脑中传来一阵尖细的痛感。

  似乎,他的记忆中曾出现过这样的满目赤红与业火。

  “小心!”

  晴良回过神来,吞天张口,一团滚滚黑烟袭向他。

  时鹤的手臂揽在晴良腰上,携他躲开黑烟。

  黑烟落在地上,在触及草木的一瞬间,业火燃起,顷刻熊熊业火蔓延。

  缚水出鞘,晴良与时鹤并肩面对面前的妖兽。

  “当心。”时鹤叮嘱他。

  晴良握着剑柄的手一紧,将杂念抛之脑后,全神贯注地盯着吞天的动向。

  吞天迈步,从草丛中爬了出来。

  它的口中不断有黑烟钻出。

  二人飞身躲避,剑诀砸在吞天身上,且战且退,将吞天引到了昨日打斗的地方。

  空旷的地坪,吞天的业火落地,将土地烧作焦土后便熄灭,叫火势无法蔓延。

  面对二人的攻击,吞天不以为意,甚至连躲避也不屑,任由剑诀落在身上。

  寻常剑诀,难以伤它。

  晴良与时鹤对视一眼,同步起势,青剑与银剑默契地在空中划出道道剑浪,两道剑光纠缠在一起,如白虹贯日一般冲向吞天。

  剑光打在吞天身上凸起的图腾之上,叫图腾发出一瞬灼热之光。

  吞天似是吃痛地嘶吼一声,它摆了摆尾,再次张口浓郁的黑烟再度袭来。

  晴良二人将剑横于胸前抵御,被黑烟逼得撤步,方才罢休。

  二人、一兽于焦土之上激烈缠斗。

  青白两道剑光与吞天的黑烟在空中相撞,然后炸开。

  巨大的能量波动将地面炸出一个深坑

  晴良后撤躲避余波。

  他捂住胸口,咽下口中的腥甜血气,吞天的妖力带有业火,与它斗法,叫人浑身发热,甚至五脏六腑都有烧灼之感。

  晴良握着缚水的手微微颤抖。

  陡然间,他身边时鹤先一步倒下。

  如此变故引得晴良瞳孔一缩。

  时鹤的面白如纸,额角流淌着不正常的细汗,双目痛苦地半阖。

  “师兄!”晴良忙抱住倒地的时鹤,手掌感觉到一片濡湿。

  时鹤闷哼一声。

  晴良抬起手,掌心是鲜红的血。

  “师兄!”

  晴良朝时鹤的身后看去,这才发现他的整个后背鲜血淋漓。

  “怎么、怎么会这样……”晴良的声音颤抖。

  他脑中很快回想起,是方才,时鹤抱着他躲避吞天攻击,那时他自己的后背已然被黑烟灼伤。

  仅是妖力波及便已叫人苦不堪言,时鹤竟忍着业火烧灼一声不吭。

  时鹤眉头皱紧,紧阖的双目不住地颤抖,显然已经是意识涣散。

  晴良让时鹤靠在他怀里,鲜血瞬间跟着染红了晴良的衣裳,他的声音中是止不住地惶恐,“师兄,你不要有事……”

  那厢的吞天并不打算放过他们,猛地扑来。

  一柄朴素的灵剑拦住了它的去路。

  晴良抱紧时鹤,抬头。

  来人穿着一身洛山派的普通弟子衣袍,长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但使剑时周身的气度却是不凡。

  那人一边牵制吞天,一边冲晴良喊,“带他躲开。”

  熟悉的声音。

  “是你。”晴良唇瓣嗫嚅。

  他们一行人出发之时,他在广场之上匆匆一撇,曾无意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没有认错。

  是夙离。

  他易容混入了洛山派的队伍。

  如今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晴良搬起昏迷的时鹤,将时鹤带离战场中心。

  他又拿出了单婵衣赠的那枚玉佩,灵力催动玉佩,藏于玉佩中的万象法衣阵法结成强力的结界。

  做完这些后,晴良回头,却见靠在树边的时鹤已然清醒过来,他目光盯着远处与吞天缠斗之人。

  “师兄,你醒了!你怎么样!”晴良一喜,忙问道。

  时鹤收回目光,他哑声道:“我无事,你去帮他吧。”

  晴良张了张嘴。

  时鹤与夙离也曾是相识十几年的同门师兄弟,不知时鹤是否也已认出了他。

  晴良握紧缚水,缓缓点头。

  另一边,仅靠夙离一人牵制吞天显然吃力,加之他手中的剑品阶不够,经业火灼烧,变得通红,时刻处于报废边缘。

  晴良赶来相助,缚水帮助夙离挡下一击。

  夙离脱险,退至晴良身侧,他竟还有心情朝着晴良粲然一笑,“这回轮到我们并肩作战了,也叫哥哥看看你的经年所学。”

  “只是可惜,这回还是没能让你看到我的剑。”

  晴良瞥他一眼,闷声道:“不要用这张脸跟我讲话。”

  夙离摸了摸鼻子,他要混入洛山派弟子中,自然不能选太出挑的脸。

  大敌当前,容不得他们多拌嘴。

  吞天的黑烟再度袭来时,夙离手中的剑终于报废,沦为废铁。

  夙离不得不弃剑躲避,他咬牙道:“这些人,怎来得这么慢!”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呼唤,数柄飞剑破空而来,将吞天的攻势打退。

  扈月、单婵衣等一众人几乎是同时赶到。

  其余弟子也迅速列阵,将吞天团团围住。

  青蓝剑回到沈鸢的手中,他冲晴良关切道:“你没事吧。”

  扈月目光紧盯着晴良,他的衣服上都是血。

  晴良抿唇,“我无事,是我师兄被吞天的业火灼伤了。”

  时鹤如今正倒在万象法衣的结界之中。

  沈鸢凝目望向空中的赤色巨兽,“竟真是吞天。”

  为恶无数、妖力强悍又消失百年的上古大妖。

  “正好。”单婵衣冷冷抬眸,“就叫它的罪孽止于今日。”

  “诶!你干嘛抢我的剑!”

  众人寻声望去。

  只见夙离随手夺了洛山派一名弟子的剑,他微笑道:“交给我,你去一旁休息吧。”

  明明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张脸,可神情与说话的气度却莫名叫人信服。

  “你不是洛山派的弟子!你是谁!”贺兰熙指着夙离厉声道。

  夙离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贺兰公子,大敌当前,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吧。”

  扈月看出眼前人修为绝对不俗,抬手制止了贺兰熙。

  目前,他们有更为棘手的敌人。

  吞天。

  “起阵!”

  金光剑阵之中,晴良等人于空中将吞天团团围住。

  一道道剑诀落在吞天身上,叫它通体的业火图腾闪烁着红光。

  吞天嘶吼一声,外溢的妖力化作罡风,罡风之中带有极强的灼烧感,叫众人皱眉。

  几人对视一眼,默契分工。

  由晴良、沈鸢、贺兰熙护法。

  扈月、单婵衣、夙离主攻。

  几人攻防有序,配合无间。

  其中,扈月全力一剑,玄剑星回斩出的黑色剑芒在吞天背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剑痕,鲜血外涌。

  吞天吃痛,一时狂躁,外溢的黑烟更加凶猛,裹挟着更为强劲的罡风。

  连剑阵之外的众人也跟着受到波及,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扈月几人也不得不撤了攻势回防。

  只见吞天身上图腾的光芒愈盛,火红的光芒之下,它仰天长啸一声,滚滚业火在它身上燃烧。

  强大的妖力瞬间粉碎了剑阵。列阵的弟子重伤倒地。

  晴良几人见势不妙,忙落地结阵,护住那些受伤弟子。

  吞天身上的业火仍在燃烧,火光灼目,亮如昼日。

  一时间,四溢的磅礴妖力,叫天象随之改变。

  空中原有的阴云退散,露出圆月。

  “不好。”

  众人在地上仰望天象异变,脸色发白。

  寒璧皎皎,明而有光。

  庚申月华,帝流浆蕴于其中。

  其形如无数橄榄,万道金丝,累累贯串垂下。

  能叫无数妖兽、灵兽力量大增的……帝流浆。

  月华平息了吞天身上燃烧的业火,但众人明显能感受到,它身上的妖力……更甚!

  吞天在空中睥睨地上的众人,它咧开巨口,像是在笑。

  下一刻,它猩红的双目中溢出一圈一圈的黑色光波。

  几人警惕,正当他们不明所以时。

  底下的那群弟子,竟纷纷自相决斗,攻击起了身边的人。

  晴良脸色大变,“糟了,它发动的是惑心的力量。”

  惑心亦是上古大妖之一,它被斩杀后,妖丹被吞天服下,吞天获得了部分惑心的力量。

  “快肃清灵台,保持清明,不能被它控制!”沈鸢大声道。

  虽言如此,但吞天刚得了帝流浆滋补,妖力远胜于从前。

  晴良闭目凝神,肃清心中杂念。

  这时,他身后掀起一道剑风。

  晴良反应极快迅速躲避,剑身擦着他的肩膀而过。

  晴良回头,是……单婵衣。

  她的七窍之下流有鲜血,显然已是克制到了极致,但还是没能逃过惑心之力的控制。

  剑刃相向之声响起。

  不仅是单婵衣,扈月、夙离、沈鸢……所有人都为惑心所操控,自相决斗。

  偌大的战场之上,竟只余他一人清醒!

  为何、为何只有他没事?

  失控后的单婵衣动作僵硬地发起进攻。

  晴良一边躲避,一边试图唤回她的神志,“婵衣姐,你醒过来,我是晴良啊——”

  耳边不断有刀剑入肉的声音传来,同胞就在眼前自相残杀,何其残忍。

  晴良从未有一刻,如此无助过。

  他不断后退、后退……

  晴良撞到了一堵人墙。

  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他,是时鹤站在他身后。

  见到时鹤神色清明,晴良几乎喜极而泣,“师兄,你、你没事。”

  “别怕。”时鹤一手扶着晴良的肩,他另一只手挑飞了单婵衣的剑,止住了她的攻势。

  失去剑后的单婵衣茫然地站在原地。

  他望向空中的赤色巨兽,“吞天使用惑心之能时,自身是不能动弹的。”

  “我们攻它的眼睛。”

  “可你的伤……”晴良忧心。

  “我无事。”时鹤冷静道。

  只见时鹤行动如常,神色间也没有了方才的虚弱。

  晴良虽感稀奇,但眼下破局要紧。

  二人望向空中的吞天。

  运灵起势,点足跃空。

  缚水与如练,势如破竹,几乎是同时,刺穿了吞天的左右眼。

  吞天瞬间发出凄厉的惨叫,四溢的妖力将晴良二人震退,它也从空中摔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而那些方才为吞天控制的众人,同时失去意识,昏倒在地。

  “成功了!”晴良的手捂着胸口,强忍疼痛,欣喜道。

  时鹤则缓缓摇头,表情凝重。

  只见,摔在地上的吞天从坑中爬起,它的双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作者有话说】

  师兄:仰卧起坐。

  ◇ 第75章

  “它能自愈……”晴良唇瓣颤抖。

  不过几息之间,吞天那被刺穿的双目便恢复如初,猩红的兽瞳中带着明晃晃的恨意。

  晴良则趁它尚未完全恢复的间隙,拿出玉佩,催动万象法衣,将昏迷的众人护在其中,避免他们被吞天的业火所伤。

  接下来,只剩……他们二人了。

  晴良握着剑,与时鹤对望。

  时鹤灰瞳中带有忧心,他道:“你还好吗,不要硬撑。”

  晴良安抚一笑,“我没事。”

  他不能留时鹤一个人面对吞天,时鹤背上还有业火灼伤,虽然不知为何他现在看着无事了。

  吞天不敢再妄自发动惑心的能力,但它的攻势极其凶狠,身上的黑烟正失控般四溢张扬。

  它扬起恶爪,猛的扑了过来。

  晴良飞身躲避,裹挟强劲妖力的临空一爪拍在地上,地面发出巨大的崩裂之声,很是骇人。

  那厢,时鹤极力转意吞天的注意力,吸引走大部分火力。

  但晴良仍不轻松。

  他与吞天缠斗的时间最久,五脏六腑的灼烧感越来越盛,仿佛整个人置身炼狱火海一般,身体几乎到了极限,以至于意识跟着开始涣散。

  而吞天的黑烟,就如恶鬼一般地缠着他。

  晴良再次飞身,避开黑烟的攻击。

  可这次,黑烟似是长了眼睛一般,调转了方向袭来。

  晴良腿部传来剧痛,他惨叫出声。

  “啊……”

  黑烟缠住了晴良的右足脚腕。

  一时间,他的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空中跌落。

  晴良摔在了地上,浑身疼痛,可这一切都抵不过腿上业火灼烧之感。

  “啊……好痛、好痛……”

  晴良痛苦地落泪,他艰难仰起身查看,右腿的脚腕变得鲜血淋漓,连带着身体里的灼烧感更盛。

  吞天见晴良再难行动,当即调转了方向,朝晴良攻来。

  晴良眼睁睁地看着赤色巨兽张着血口朝他扑来,却再无法闪避。

  那双猩红的兽目……

  晴良的脑中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偌大的府邸,有熊熊业火燃烧,烧尽不知多少血与泪,无数绝望的求救呼喊被业火吞没,一片赤红……

  吞天即将扑咬至晴良身前时。

  另一声响亮的兽鸣响起。

  一只通体雪白的白虎,扑在吞天身上,恶狠狠地撕咬。

  吞天凄厉地惨叫。

  白虎的出现叫晴良瞳孔一缩。

  他慌乱地环视四周,时鹤不见了。

  那白虎……

  晴良望向白虎。

  白虎通体毛色雪白,身上并无寻常虎纹,一双浅淡至极的兽瞳,显出几分圣洁之感。

  但吞天的爪子恶狠狠地拍打抓挠在白虎身上,留下道道血痕,破坏了这份无瑕洁白。

  古籍中记载的、已然绝迹的上古灵兽,白虎。

  晴良的瞳孔剧烈颤抖。

  时鹤是白虎,是灵兽……他不是人。

  一切,并非无迹可寻。

  过去种种被他忽视的异常,忽然在此刻拼凑完整,一切都有了解释。

  就比如方才,时鹤明明重伤,却又忽然好了。

  帝流浆,妖兽灵兽,皆可受之。

  忽然,晴良的脑中浮现了另一幕,令他全然没有印象的场景。

  潮湿阴暗的山洞中,他恍惚间看到一个长着兽耳白目的青年,青年亲吻他,把他抱在怀里、低声说话。

  凄厉的兽鸣与嘶吼声唤回了晴良的神智。

  白虎与吞天缠斗在一起。

  兽类之间最原始的打斗,撕咬、搏击、抓挠,凶狠又血腥。

  看着白虎雪白的身躯不断涌出鲜血,晴良的心提了起来。

  但他的右腿重伤,已然不良于行,更别提参与它们的战斗。

  晴良握拳。

  吞天作为上古遗留下来的大妖,在世上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对手,更别提遭受这样的毒打。

  可对方,一样是上古血脉。

  甚至在上古时期,白虎一脉被誉为最接近神的灵兽种族。

  吞天恨得不行,它的利爪一次次地抓过白虎的身躯,獠牙撕咬。

  换来的是白虎同样凶猛的反扑。

  最终,白虎恶狠狠地咬住了吞天的脖颈。

  感受到生命流逝,吞天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声,它的利爪疯狂地拍打、抓挠白虎的背部。

  白虎的身体俨然鲜血淋漓,但它浅淡的瞳孔中杀意坚定,死死咬住吞天的脖颈不放。

  直到……白虎的瞳孔中映出了一道少年的身影。

  少年脸色苍白,拖着重伤的腿,来到它们跟前。

  蓦的。

  白虎剔透浅淡的兽瞳巨震。

  面对大妖吞天凶猛神勇的白虎,面对少年,目光中浮现畏惧、退缩、脆弱。

  它在心上人面前,恶狠狠地撕咬着妖兽的脖子。

  凶残、野蛮,就如同——它也是一只没有神智的野兽一般。

  白虎看着少年面无表情地抬手,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剑。

  少年举起了剑……

  白虎的双目中所流露的是如人类一般生动的情感,它浅淡的兽瞳一瞬也不眨地盯着少年。

  晴良望着纠缠在一起的两头巨兽,他高高抬手,对着吞天心脏的位置,狠狠刺了下去。

  鲜血迸射到他的脸上。

  终于,吞天不甘地瞪大猩红的兽目,兽爪无力垂落,失去所有生机。

  最后一头上古大妖吞天,陨落。

  晴良的右腿已至极限,他脱力跌倒在地。

  还好,他没有猜错。

  方才他们留在吞天身上的剑伤,或快、或慢,都愈合了。

  唯有一道没有,那就是吞天后背上,扈月留下的那道。

  虽不知为何,但晴良想要一试。

  他拿来了扈月的星回剑,朝着吞天的心脏刺下。

  果然,伤口不会愈合。

  吞天死了。

  白虎摇摇晃晃地起身,恢复了人形。

  他伤痕累累,浑身被鲜血浸染,一双收不回去的兽耳暴露在空气中,他跪倒在地,垂下头。

  这次,连发丝也变成了雪白。

  晴良拖着伤腿,一点一点地爬过去。

  他爬到时鹤身边,抬手捧起时鹤的脸,拨开散在脸上凌乱的白发。

  时鹤的睫毛颤了颤。

  发丝、睫毛,都变成了雪白,灰色的瞳仁浅淡到妖冶。

  一副苍白支离,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的模样。

  他垂着眸,不敢去看晴良的表情,却盯着晴良重伤的右腿,他颤声道:“是不是很痛?”

  没有得到回复。

  良久,时鹤抬眸。他望着晴良,苍白的菱唇动了动,扯出个笑来,他道:“是不是很可怕,我的样子?”

  “怕我吗?”

  晴良的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哑声答:“不怕。”

  时鹤那双浅淡剔透的眸子,也落下泪来。

  他道:“我爱你。”

  晴良的眼泪流得更凶。

  他重复,“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冬咚双更冬咚好,读者不夸夸读者坏。

  ◇ 第76章

  “我爱你。”

  “我爱你。”

  世上最少言寡语的人,把爱说了好多遍。

  时鹤雪白的睫毛轻轻扇动,他抬手扶着晴良的脸颊,低声呢喃,“你听见了吗?”

  “你呢,你的答案是什么?告诉我,你对我……有喜欢吗?”

  泪水模糊晴良的视线,他哽咽道:“我不知道……”

  时鹤不愿再纵他逃避,“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呜呜。”

  晴良只顾着哭。

  许久没有得到答案,时鹤垂下手,阖起双眼。

  安静支离的模样,看得晴良心中一痛,慌了起来,他拍打时鹤的脸颊,“师兄、师兄,不要吓我……”

  他急促地喊,几近要破音,“喜欢、喜欢的!”

  时鹤双眼闭阖,菱唇却是缓缓扬起,似是心满意足。他剧烈地咳嗽,瘫倒在了晴良怀里。

  晴良无法想象时鹤伤得有多重,他心中抑制不住地害怕。那日在山洞中,时鹤抱着溺水的他,也是这般心情吗?

  晴良紧紧圈住怀中的时鹤,哽咽,“你不要有事,你不能丢下我……我只要你。”

  “咳、咳咳……”时鹤靠着晴良,微微睁开眼,他要求道:“你亲亲我。”

  晴良闻言,笨拙地照做,他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唇去碰时鹤的嘴唇。

  柔软干涸的双唇贴在一起,贴了好一会儿方才分开。

  一滴清泪顺着时鹤的眼角滑入鬓发。

  他的唇边带着笑。

  晴良抱紧他,哑声道:“我带你走……”

  如今时鹤这副模样,不可叫其余人醒来后看见。

  只是这并不轻易,时鹤身上都是伤,晴良腿伤也是严重。

  时鹤扶住晴良的手,摇摇头,他道:“等一会儿,会变回去的。”

  晴良犹豫,他脱下身上的外袍,干净的那侧朝里,将时鹤的兽耳与白发包住。

  时鹤安然地合上眼,靠在晴良怀中,他道:“一会儿,你去把吞天的妖丹毁了。”

  大妖陨落,其妖丹容易引得其余妖兽觊觎。

  晴良点点头,时鹤安静闭着眼的模样叫他有些害怕,他手一紧,颤声道:“你不要睡。”

  时鹤的唇边始终扬着浅笑,他道:“别担心,我只是想睡一觉,不会有事的。”

  鏖战过后的坪地万籁俱寂,空气中仍飘荡着血腥气息,其余人仍在昏迷中,只余晴良一人清醒。

  时鹤安静地睡在他怀中,晴良仍抑制不住心中的惶恐,他忍不住抬手,去探时鹤的鼻息。

  只见时鹤未睁眼,嘴角微微扬起,“我只是有些累。”

  “待我休息够了……你亲亲我,我便会醒来。”

  晴良委屈道:“不要骗我。”

  “绝不骗你。”

  没多久,时鹤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待晴良发现他的兽耳与白发渐渐退去,恢复正常模样,这才稍稍放下心。

  最先醒来的是夙离。

  晴良只觉脸颊被人轻轻碰了碰,惊醒。他抬眼,只见夙离双眼中的忧心关切几乎要溢出来,正弯腰站在他身前。

  “唔、夙……”晴良开口,声音嘶哑至极。

  “吞天死了,是你杀了吞天?”夙离轻声问。

  晴良摇头,他答:“是师兄。”

  夙离这才不忍地将目光落入他怀中的时鹤身上,“小鹤他……”

  “师兄伤得很重。”晴良手轻轻触了触时鹤的脸颊。

  夙离闻言却是松了口气。

  他醒来只见躺了一地的人,待发现他们只是昏迷之后,又见到晴良与时鹤两个血人依偎在一起。

  见时鹤竟躺在晴良怀中,夙离第一反应是时鹤死了。

  好在,人还活着。

  “当时,我只觉失去了意识,后来发生了什么?”夙离问。

  “吞天受了帝流浆,妖力大增,当时你们都被它使用的惑心的力量影响,失去神智,只有我和师兄还能保持清醒。”

  “吞天发动惑心能力时,自身是不能动弹的,我们借机从它的眼睛部位重创了它,而后与它缠斗许久,是师兄杀了它。”晴良半真半假地说道。

  时鹤是灵兽白虎的事情不能暴露,哪怕是面对夙离也不能。

  夙离不禁夸赞,“做得好,你们两个自此便是斩杀大妖吞天的英雄。”

  晴良摇头,“我当时腿被业火灼伤,没帮上太多忙,都是师兄的功劳。”

  “惑心之力能操纵人的心智,我等竟无一人幸免,你二人能保持清醒,足以见得不一般。”夙离感叹。在这里的人,多少都是享少年天才之名,总是自诩修为不俗、心性良好,不曾想都没敌过惑心之力。

  晴良抿唇不语。他猜测,他能保持清醒,也与时鹤有关。

  他安慰夙离,“吞天是吸收了帝流浆,惑心之力施展起来才格外强悍,我二人也是侥幸逃过。”

  夙离望向吞天的尸体,眼神一暗。

  吞天于他和晴良,还有杀师之仇。当年之事具体如何尚不能下定论,但徐扬确实是丧于吞天之口。

  待看清吞天心口插着的玄剑时,夙离眉头微微一皱,“那不是如练。”

  晴良犹豫片刻,然后托出,“那是扈月的星回。我们与吞天打斗时发现,我们的剑留下的伤吞天都能自愈,唯有星回造成的伤,不会自愈。”

  夙离闻言沉默,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朝晴良笑了笑,“我该走了,若是等他们也醒了,我怕是不能轻易脱身了。”

  “你与小鹤好好养伤。”

  晴良点头,他不禁又开口,“夙离师兄。”

  “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上一回混入归云庄,这一回又混入洛山派弟子中间。

  夙离抬手,摘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俊美的脸庞,他朝晴良粲然一笑,凤眸闪烁道:“我虽不能告诉你,但我也想这世上能有人信我。”

  “师尊已死,青青,你信我好吗?师兄不是坏人。”

  晴良当然点头。

  夙离笑意更深,他道:“下次再见。”

  夙离走了。

  晴良小心翼翼地让时鹤躺平,他自己则缓缓站了起来。

  “嘶。”

  右腿上的疼痛叫晴良冷汗涔涔。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拖着伤腿,走到吞天面前。

  依时鹤所言,毁了吞天的妖丹。

  犹豫片刻后,晴良又将插在吞天心口的星回拔了出来,换成了时鹤的银剑如练。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此也能少些猜疑。

  做完这一切后,晴良回到时鹤身边,让时鹤的头枕在他身上。

  感受到时鹤的呼吸渐渐平稳,晴良松了口气。

  这时,他方才后知后觉地回想昨夜的情景,他喊出的“喜欢”和那个笨拙又囫囵的亲吻。

  晴良的脸烧了起来。

  他垂眸,盯着时鹤的脸庞,神清骨秀的眉目,哪怕是睡着也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

  他们之后,会怎么样呢?

  第二个醒过来的,是扈月。他支起身体,揉了揉沉痛的头。

  扈月很快恢复清明,他来到晴良身边,哑声问:“昨夜,后来发生了什么?”

  晴良将方才同夙离说的那番说辞再与扈月讲了一遍。

  听完,扈月沉默了良久。

  经此一役。

  他知道,从此世上再无“南扈月、北时鹤”的说法了。有的只是……斩杀大妖吞天的当世剑道第一人,时鹤。

  此前,扈月从不觉得自己输时鹤什么,身份、修为、性情……可今夜之后,大抵不是了。

  扈月复杂的眼神划过躺在晴良怀里的时鹤。亦或许,他输得更早。

  扈月仍有些不甘心地开口,“你师兄,他知道你的事吗?”

  如若时鹤不知晴良是女子……

  晴良晓得,这误会还未解开,他微微叹息。

  如今四下只有他二人清醒,晴良的外袍披在时鹤身上,他衣衫单薄。

  晴良抬手,抓住衣服,从衣领处往下压,露出了半个白皙的胸膛。

  他道:“扈月道友,我真的是男子,是你误会了。”

  一时间,目之所及叫扈月瞳孔巨震,他颤抖着嘴唇,踉跄一步。

  ◇ 第77章

  香炉里的熏香飘飘袅袅,冲不散屋里的药石气味。

  时鹤昏睡了一天一夜,尚未醒。

  晴良守在床边,身下是贺兰熙送来的轮椅,他的右腿一时半会尚好不了。

  他头靠着床柱,微微失神。

  那日,夙离走得太急了。晴良有些话尚未来得及问夙离。

  他想问他的身世。

  他好像,想起了一些画面,是他幼时失去的部分记忆。

  隅中,外头的太阳大,阳光透过薄窗照了进来。

  见光洒在时鹤脸上,晴良将床帷拉了下来,浅色的纱帐遮住部分光亮,床帷之中暗了下来,

  晴良目光顺势落在时鹤的脸庞。

  他从未曾想过,朝夕共处的师兄,竟然不是人类……灵兽原来可以变成人吗?

  他抬手,轻轻抚摸时鹤的眉骨,从外表上看分明与他们别无二致。有异的那双灰瞳,也说是儿时因病所致。

  “说好了睡一觉就会醒来,怎么睡了这么久。”晴良轻声呢喃。

  床帷里昏暗的光线叫晴良也跟着生出困意,他缓缓趴在床边,阖上眼。

  意识回笼时,晴良只觉得很温暖、很舒适。他不经动了动,左边脸颊蹭到了什么东西,痒痒的。

  嗯……

  晴良猛的睁开眼。

  他躺到了床上,一只手正压在他身上。

  晴良略显僵硬地转动头,映入眼帘的便是时鹤凑得极近的睡颜,他的发丝挨着晴良的脸颊。

  他睡了多久,怎么被搬到床上来了,时鹤方才醒过来了吗?

  纱帐被拉得紧闭,床帷中光线朦朦胧胧,叫人一时分不清时辰。

  晴良眼睛往下瞥,时鹤的手搭在他的胸口,呈一个将他圈住的姿势。

  晴良盯着床帷内部顶端,大脑空白了几息。

  片刻后,他咬咬牙,小心翼翼地想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将时鹤的手挪开。

  显然,时鹤不像他一样睡得死……

  “嗯……”

  听到身边人发出低低的声音,旋即,晴良便察觉左边有目光盯着自己。

  晴良僵了僵,他侧过头。

  陡然,对上了时鹤剔透的灰瞳,在昏暗的床帷中似有微光,像琉璃一般。

  挨得太近,晴良心脏漏了一拍。他极力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道:“师兄你醒了。”

  “嗯……”时鹤的声音低哑,因昏迷多时,少了几分清越,多了些慵懒缱绻。

  “你身上的伤还好吧,我去给你倒杯水。”说罢,晴良便欲掀开被子起身。

  时鹤压在晴良身上的手没有挪开,他哑声道:“我不想喝水。”

  晴良一噎,讪讪然道:“那、那我先起来。”

  压在身上的力道半点没松懈。

  晴良无奈,望向时鹤。

  只见时鹤安静地盯着他,灰瞳无言。

  “那、我陪你躺一会儿?”晴良道。

  “嗯。”这回应了。

  晴良认命地躺平,目光盯着床帷顶,心说,这回真的逃不了了。

  时鹤的手指轻轻勾住晴良的发丝,绕在指尖,他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呢。”

  “嗯。”时鹤又道,“给我看看你的腿。”

  晴良一哽,哪怕这个时候了,时鹤最先关心的还是他伤了的那条腿。

  “你自己整个后背被业火灼伤为何一声不吭,我还的腿还能比你伤得重吗?”

  时鹤垂眸,道:“我恢复得比较快。”

  晴良心中一酸,推开了时鹤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发丝顺着肩膀下滑,他道:“我有话问你。”

  时鹤像是知道晴良有满腹疑惑等着问他,他灰瞳平静地仰望晴良,“嗯。”

  “吞天的惑心之力未能控制我,是否也与你有关?”晴良道。

  似是没想到晴良会从这件事问起,时鹤眉头一扬。

  扈月、单婵衣、夙离他们一群人都未能摆脱帝流浆加持之下的惑心之力,晴良不敢托大,认为自己的心性比他们都要坚定。

  他想起了一事,“一年前,我被黑蟒袭击溺水的那次,大家都说我当时受了重伤,可我醒来却一点事都没有。我事后问你是如何救我的,你从不肯提及。”

  “那次之后,我明显觉得自己的灵府与灵脉都充裕广阔胜于从前。”

  “是……你做了什么?”

  时鹤安静地听完,他方开口,“你想知道吗?”

  晴良道:“我可以知道吗?”

  时鹤露出了极浅的笑,他道:“自然。你知道了,对我有益无害。”

  晴良抿唇,等着他的答案。

  “因为你的体内,有一部分我的神魂。”时鹤的指尖轻轻划过晴良的手臂。

  晴良的瞳孔震颤,“……神魂如何可以分人?”

  “分魂抵命术。”

  时鹤轻描淡写的五个字,叫晴良脸色“嚯”的一白。

  晴良喉咙干涩,声音从嗓子中艰难地挤出,“你是不是疯了?”

  “分魂……你不怕死吗?”

  时鹤执起晴良的手,落在唇边亲了亲,他垂眸道:“我只庆幸,我还能用这道术法救你。”

  若他当时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晴良死在他怀里,他大抵才真的会疯。

  晴良的眼眶一热,眼周变得通红,他压抑泪意,轻声问:“你就当真这么喜欢我?”

  时鹤淡然道:“那天夜里,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作数,每句话都为真。”

  “你呢?你要反悔吗?”时鹤菱唇扬起浅淡的笑,他道,“可是现在晚了,你如今知道了此事,知道我用神魂救过你,你还忍心反悔吗?”

  晴良的眼泪跑了出来,他又哭又笑、又气又怒,若不是时鹤还伤着,他真想狠狠捶上两拳。

  “你是不是笨蛋,世上没有比你更笨的人了。”

  “就算你喜欢我,难道我就比你的命还重要吗?你将神魂分给我,就图我会对你心怀感激和歉意吗?”

  “若我说,我就是要反悔,我讨厌死你了,我才不喜欢你。你又要怎么办呢?”

  时鹤闻言唇边的浅笑退去,他睫毛颤了颤,垂下眸,良久才开口。

  他道:“我不知道。”

  他抬眼,缓慢地道:“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你喜欢我。”

  他的灰瞳微微闪烁,透出了些许几不可查的迷茫与脆弱。

  时鹤生来便不是讨喜的人,他不似晴良,走到哪里总能博得很多喜爱。外门的师兄疼爱他、长老看重他、总有男男女女垂青他。

  而时鹤,连博得亲生父亲的喜爱都做不到。

  晴良心中难言的酸涩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终于忍不住扑了过去,伏在时鹤的颈边大哭,“笨蛋!”

  “你是天下最笨蛋的笨蛋!”

  晴良的眼泪落在时鹤的颈间,时鹤身体一僵,他僵硬地抬轻拍着晴良。

  晴良放声大哭不止。

  屋外艳阳之下夏蝉长鸣,燥热的微风从窗口吹进来,轻轻吹动床帷,有光漏了进来。

  晴良趴在时鹤怀里,良久才停止了抽噎。

  他再度开口,小声道:“我说的喜欢,也作数。”

  晴良只觉放在他背上的手一紧,他被紧紧抱住。

  很紧,像是生怕稍微松手,他会随风飘走一般。

  晴良缓缓抬头,去看时鹤的神色。

  时鹤向来寡淡的灰瞳中此刻饱满的情绪多得要溢出来,他盯着晴良,微凉的指尖划过晴良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皮。

  最终爱怜地在晴良的眉骨处落下一吻。

  情绪历经大起大落的起伏后,此刻归于平静。晴良将脸埋回时鹤的颈间,小猫般安静顺从。

  时鹤将他抱紧。

  另一边。

  “咚咚咚——”

  “咚咚咚——”

  “师兄,你在里面吗?”贺兰熙一边拍着门一边大喊大叫。

  “师兄,你……”

  “吱嘎”一声,门被打开。

  扈月握着门框,面无表情道:“何事?”

  贺兰熙拍门的动作停在半空,叫喊戛然而止,他摸摸鼻子道:“来看看你啊。”

  扈月抿唇,转身进屋。

  贺兰熙跟在他身后,“你这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都不出门,我做师弟的自然担心你啊。”

  “你弄的那把轮椅,还让我送去给晴良,你明知道我在兽潮期间跟他起龃龉了。不过,东西我帮你送到了。”

  扈月坐在案前,用绢布一遍一遍地擦拭玄剑星回,这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你说说你,怎么突然这么消沉?不过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定是因为伏云宗的时鹤杀了吞天,你心中不平衡了是吧?”贺兰熙揣测道。

  扈月动作一顿,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嗐,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贺兰熙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说了许多安慰人的话。

  扈月的目光却望向屋里秧的那缸荷花出神。

  ◇ 第78章

  “平时看你寡言少语,为什么这种话可以说得那么轻易?”

  晴良仍感到很惊奇,回想起那晚时鹤捧着他的脸一遍遍地说“我爱你”,仿佛像梦一般。

  “因为再不说出来,就要疯了。”时鹤的语气平静,眸色略深。

  晴良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最后小声嘀咕,“说得好像我把你逼疯的一样。”

  时鹤但笑不语。

  晴良轻咳两声,又道:“还有一事,我要先和你说好。”

  “你说。”

  “咳,虽然我们现在……但是你不可以随随便便就对我做奇怪的事,也不许不打招呼就突然亲我。”晴良说着说着,自己闹红了脸。

  他羞赧地撇开眼,却半晌没有等到时鹤的回答。晴良目光挪了回来,“你怎么不说话?”

  时鹤沉默。

  晴良挑眉道:“你装傻?”

  “嗯。”时鹤这回应了。

  晴良气鼓鼓地瞪圆了眼。

  时鹤伸手,握住了晴良的手,他道:“我会……不随便、也不突然。”

  此言一出,晴良的脸更红了。

  关于时鹤不是人是灵兽一事,晴良仍憋了许多问题要问他。

  晴良最先想到的是,“所以,白白和你是什么关系?”

  仔细回想便不难发现,白白简直就是那日时鹤变作的白虎的缩小幼态版。

  “它是瑶戈。”时鹤淡声答,“我母亲。”

  晴良闻言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她她她……”

  虽然猜到了,时鹤是灵兽,时敏诀长老是人族,那么就只可能他的母亲瑶戈仙子是灵兽。

  但传言中,瑶戈仙子在十几年前就逝世了。她为何要变作小白虎的模样,陪在时鹤身边?

  时鹤平静地说起,“她活了很久,作为世上最后一头白虎。”

  “许是日子久了,她感到孤独,便想要一个孩子。她来到人族聚集地,却阴差阳错变成了孩子模样,被时敏诀捡到,收作弟子养大。”

  “后来,她借助时敏诀,怀上了我。”

  “但白虎一族之所以绝迹,便是因为无法正常繁衍。许是为天道厌弃,自千年起,白虎族便极难繁衍后嗣。”

  “她执意对抗天道生下我,自是付出极大代价。我出生后心脉将绝,她为了护住我,将自己的内丹给了我。失了内丹后,她修为溃散,又因生我时所受的伤,身体日渐虚弱。在我六岁时,她自觉再撑不住,将我交送给时敏诀,她自己诈死消失在伏云宗。”

  “过了好几年,我再见到她,她便已经变成了这样,变回原型,修为与记忆全无。”

  晴良听完,张大了嘴巴。

  这和他从外门师兄口中听到故事出入有些大。

  他所知的,是痴情女弟子与绝情师尊的禁忌之恋。

  现实似乎是……灵兽白虎借种记。

  晴良感慨,原本觉得绝情到有些可恨的时敏诀长老,现在看来倒是有些可怜。

  但他抬眼望向时鹤时,又收回了这个想法。

  不管瑶戈仙子与时敏诀之间纠葛如何,时敏诀对时鹤的亏欠作不得假。

  晴良反握住时鹤的手。

  他摸了摸鼻子,“怪不得我给她取名字的时候,你之前一直不答应。”

  时鹤眼底漾出浅笑,他道:“她自己似乎喜欢白白这个名字。”

  “白白这个名字本就可爱呀!青青、白白,听着就像一家人!”

  晴良又搬出这套说辞,说完方觉不妥。如今已知白白是时鹤的母亲……

  时鹤听完却沉默。

  “你怎么了?”晴良见他半晌不语。

  时鹤抬眸,“你喜欢青青这个名字吗?”

  晴良微愣,他思索片刻后道:“青青是我最初的名字,用了那么多年,自是有感情的。当然,现在晴良这个名字也用了很多年,一样有感情了。”

  “青青。”时鹤轻声唤。

  晴良耳朵一麻。

  这似乎是,时鹤第一回用“青青”这个名字唤他。

  “你喜欢我唤你晴良,还是青青?”时鹤盯着他道。

  “咳。”晴良轻咳一声,不自在道,“随你喜欢。”

  一场滂沱大雨,洗去南疆夏日的酷暑,带来几分凉意。

  大堂中。

  “那吞天还想挣扎,说时迟那时快——”

  一群伏云宗弟子围在晴良的轮椅前,听晴良讲他们大战吞天的过程。

  “时鹤师兄的如练呈雷霆万钧之势,电光石火间,一剑贯穿了吞天心脏!”

  配合着晴良的话语,外头刚好一道惊雷乍响,将气氛烘托到位,也将所有伏云宗弟子的情绪推向高潮。

  “好!”

  “时鹤师兄太帅了,那可是吞天!”

  “世上最后一头上古大妖,被时鹤师兄诛灭了!”

  斩杀吞天一事,让每位伏云宗弟子都与有荣焉。

  晴良说得口干舌燥,他推着轮椅到时鹤身边,倒了杯水喝。

  他这厢说得这般卖力,时鹤便在那边远远坐着剥莲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晴良气鼓鼓道:“我可是在努力帮你遮掩!”

  毕竟时鹤的白虎身份不能暴露,所以他才费劲地编故事去哄其他人。

  “好,辛苦了。”时鹤眼底噙有浅笑,将一颗白嫩的莲子喂到晴良嘴边。

  晴良张嘴,把莲子吃下,熄火了。

  “分明是你一剑刺穿了吞天的心脏,你要把功劳都算给我吗?”时鹤道。

  晴良主动拿过时鹤剥好的那碟莲子吃,“当然是你的功劳,我那叫补刀,是你桎梏了吞天,没有你,我已经被吞天一把掌拍死了。”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

  “嗯嗯。”晴良喂了一颗给时鹤。

  “欸,雨里的人,来得是谁?”那厢陆明川出声。

  晴良闻言,望过去。

  雨幕里,有道高挑的白衣身影执伞前行,那人步伐悠然,行至檐下,方将伞扬起,露出俊美的脸庞。

  “沈鸢!”

  沈鸢从容收伞,拂了拂身上的雨水,他含笑道:“诸位别来无恙。”

  “沈鸢哥,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过来了?”晴良杏眼一弯。

  “自然是来看望你。”沈鸢放下伞后走近,他道,“你与时道友,你们的伤势还好吧。”

  晴良晃了晃伤腿道:“我们无事,只需再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我带了些从千玉门带来的伤药,不知是否能派上用场。”沈鸢将带来的药送到时鹤手边。

  时鹤接了谢过,“多谢,有劳费心。”

  “哪里,该是我们多谢你二人的救命之恩才是。”沈鸢感慨,“当时我们众人皆被吞天控制,若非时鹤道友斩杀吞天,只怕我们都要成了吞天口下余粮。”

  那日,受惑心之力影响,众人自相残杀,除却重伤的,还有六人身死,可谓惨烈。

  死的六人中有四名洛山派弟子,两名千玉门弟子,伏云宗幸运,无人伤亡。

  “道义所在,不必言谢。”时鹤淡声道。

  晴良则将那碟莲子托到沈鸢面前,“吃莲子吗?很甜的。”

  沈鸢不动声色地瞥见是时鹤在剥莲子,他识趣地笑了笑,道:“不了,你吃吧。”

  简单寒暄过后,沈鸢便起身告辞。

  时鹤则是停下剥莲子的动作,淡淡地道:“看来是够吃了,还分给别人。”

  晴良深谙他的性子,笑嘻嘻地哄他,“师兄喏,你不要小气。”

  时鹤抬手点了点他的鼻子,“你最大气,会做人得很。”

  旁边的伏云宗弟子面面相觑,他二人之前有这般亲昵吗?

  下午时,别院又来了客人。

  扈月来时是雨下得最大的时候,他一身干练利落的黑衣,单手撑伞,神情严肃板正。

  扈月是奉洛山派掌门周洪之命,送了丹药来慰问伏云宗众人的。

  只是送完丹药后,他并没有马上离去。

  扈月望向晴良,目光沉沉,“晴良,可以和我聊聊吗?”

  晴良倒是一愣,他以为那日同扈月解释完之后,扈月大抵不会想理他了。

  晴良腿脚不便,二人并未走远。

  别院的长廊。

  廊外雨声极大,长廊挂有莲花雨链,雨水顺着莲花雨链下落,颇具意趣。

  扈月推着晴良到了长廊之内,他从后面凝望晴良的背影,目光柔和,他开口:“你的腿,好些了吗?”

  “多谢扈月道友记挂,尚无大碍,只是还需休养些日子。”晴良答。

  “这轮椅用得还习惯吗,有哪里需要改进的地方吗?”他又问。

  “挺好的。”晴良点头,“还需多谢贺兰道友将它送来,叫我行动方便许多。”

  扈月闻言,沉默片刻,他道:“是我叫阿熙送来的。”

  “啊。”晴良意外,他讷讷地道,“多谢你。”

  晴良心知,扈月是个好人。

  二人之间的乌龙属实尴尬,叫扈月误以为他是女子,还对他表白陈情。

  他本以为,解开误会之后,扈月会羞愤得自此不愿再见他了。不曾想,扈月如此大度,竟还在这方面关照于他。

  晴良暗想,误会解开了,只要扈月愿意,他们或许也能成为朋友……

  思及至此,晴良道:“扈道友,你来找我谈话,是为何事?”

  扈月握着轮椅的手一紧,片刻后松开,他绕至晴良的身前,缓缓下蹲。

  “是我愚笨,先前竟误将你当做女子,言语多有失礼冒犯,我向你道歉。”他蹲在晴良面前,目光诚挚。

  “没关系,我知你不是有意。”晴良答。毕竟夜市那晚,穿女装的确实是他,只是此事不能向扈月承认罢了。

  晴良杏眼一弯,顺势道:“既然误会解开……”

  扈月打断道:“我来是想告诉你。”

  “这两日,我已思虑清楚。”

  “不管你是男是女,我的心意,都不曾变。”扈月仰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晴良。

  在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后,扈月甚至感到庆幸。

  如若晴良真是男子,那他与时鹤之间种种,大抵也是寻常师兄弟情谊,是他误会了。

  晴良被这开展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真被单婵衣一语成谶了……他们都是断袖。

  当然,如今断袖大军也包括他自己了。

  那厢,扈月仍在含情脉脉地盯着他,英气的眉目间是说不出的诚挚,他道:“晴良,我知你我都是男子,我突然说这些有些唐突,你可能吓到了……”

  晴良欲哭无泪,尬尴地举起手,打断了他,“等一下,扈月道友,你的心意不算唐突。”

  “只是……我已经与我师兄两情相悦。”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上将》那边的被锁的内容也都解锁了

  劳动节快乐,今天是勤劳的冬咚

  ◇ 第79章

  扈月:“……”

  晴良:“……”

  扈月缓缓站直了身躯,他撇开脸,手掌覆在脸上,道:“我是不是很可笑。”

  晴良连连摇头:“不可笑。”

  “好像每次在你面前,我都会变得很可笑。”扈月的声音低了下来,嘴角扯出一抹嘲弄的笑,英气坚毅的面庞一时间浮现颓然。

  晴良头皮发麻,并不善于应对这种情形。他搜肠刮肚,斟酌能安慰扈月的话语,“扈月道友,我真的没有觉得你可笑,只是我……”

  “不必多说。”扈月打断。

  他缓缓放下手,深色的面庞归于沉静端肃,唯有低哑的嗓音尚能泄露出一二他的情绪,“自始自终,是我一厢情愿,给你造成了颇多困扰。”

  “是扈月失礼,抱歉。”

  晴良摆手道:“不是的,你送给我的香囊、这轮椅,都对我颇多助益,还有你送的莲子……承蒙厚爱,我心中对你只有不尽的感激。”

  可扈月要的从来不是感激,他所求,再也得不到了。

  凤阳城戏台下的匆匆相撞,猝不及防的心动,沉淀了一年的情思,在今日结束了,如梦一场。

  扈月只觉酸涩之感堵在喉中,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晴良清澈乌亮的杏眼正盯着他,眼里有不安与内疚。

  那样漂亮的眼睛,叫人止不住地想让他的眼神为自己久久停留。

  扈月指尖微微颤动,他抬起手,想碰一碰他。

  一道冷淡如有实质的视线却落在他身上。

  扈月抬眸,他的手停在半空。

  几步之遥的地方,只见时鹤站在长廊的入口,一身若雪的白衣,环抱着双臂靠在柱子上,廊外飞溅的雨丝擦过他的肩头,他的目光始终望着他们这边。

  扈月苦笑,“看来,也不必我送你回去了。”

  晴良闻言一怔,他回头,这才望见了时鹤。

  扈月开口,声音低沉地道:“扈月告辞……保重。”

  说罢,他提步往出口去。

  时鹤走来。

  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在廊下擦肩而过时,视线短暂交错。

  扈月离开。

  时鹤走至晴良的身侧,自然地牵起晴良的手,握紧。

  晴良掐了掐时鹤的掌心,道:“不过走开了这几步脚,你也要跟上来?”

  时鹤不为所动,神色平静泰然。

  晴良道:“真想给你一剑试试,看你身体里流淌的到底是血还是醋?”

  他问:“如何,对你听到的可还满意?”

  时鹤答:“你若对他不见不理,我更满意。”

  “哼哼。”晴良正欲再说些什么,余光瞥见扈月的伞还放在一旁角落,“他的伞怎么忘这了。”

  “是不是因为我们两个在这,他不好意思回来取呀?师兄你快给他送去吧。”

  晴良手肘推推时鹤。

  时鹤瞥一眼角落里竖着的伞,他摸了摸晴良的脸颊道:“在这等我。”

  大雨如鞭落下。

  扈月独行于雨中,浸湿的黑衣贴在身上,脚步迟缓。

  “扈月。”

  时鹤冷淡的声音混在雨声之中,清晰地传入扈月的耳中。

  扈月缓缓转身。

  时鹤执着伞走近,冷隽的面容隐于伞下的阴影之中。他微微扬起伞面,露出眸色深沉的灰瞳,“你的伞。”

  扈月抬手接过时鹤递来的伞。

  已经淋湿了,又哪里还需要伞。

  他将伞抛于地上,望向时鹤。

  雨水在扈月深刻的面容上流淌,他道:“我始终不觉自己不如你。”

  “无关晴良。”

  “待你伤好了,我们堂堂正正再打一场吧。”

  时鹤的眼神只在听到晴良的名字时眸色变深。

  他答:“奉陪到底。”

  晴良在长廊中等待,百无聊赖中,他观察起长廊檐下悬挂的莲花雨链。

  屋顶的水流顺着雨链导流而下,蓄于早已满溢的水缸之中,雨水飞溅。

  晴良见这东西实在精巧,不禁伸手想去碰一碰。

  他的手在半空中被抓住。

  时鹤回来了,制止了晴良的手,道:“不要把身上玩湿了。”

  “伞送到了吗?”晴良眨眨眼。

  “嗯。”时鹤垂眸。

  “那我们也回去吧。”

  时鹤一时没有动作。

  “嗯?”晴良疑惑地望向他。

  时鹤思忖过后,道:“我抱你回去。”

  晴良想也不想便拒绝,“不要,羞死人。”一会儿他们还需路过大堂,师弟们都在堂内。

  晴良嘴角抽了抽,道:“你莫不是听到轮椅是扈月送的,便想叫我不要用了吧?”

  时鹤没有否认。

  “我腿上有伤,有此物会方便许多。”晴良道。

  “你想做什么,可以与我说。”

  晴良问:“你打算我走到哪里,你抱到哪里?”

  时鹤神色坦然,“未尝不可。”

  “想都不要想!”晴良掷地有声地道。

  而后,这轮椅不过用了两日,轮子便被各种不明原因卡住了数次。

  幕后黑手是谁,实在显而易见。

  好在,大抵托时鹤的福,晴良伤势恢复得极快。

  腿上被业火灼伤的地方虽偶尔隐痛,但走路不成问题。

  这日,洛山派内,周洪办了一场诛杀吞天后的庆功宴。

  众人皆聚于席上。

  周洪面色红润,瞧着精神不错,他举杯道:“此次帝流浆期间的妖兽潮,仰赖诸位齐心,方才顺利度过。在此,特地感谢诸位千玉门、伏云宗远道而来相助的小友们,老朽略以薄酒,敬诸位——”

  晴良伤势未痊愈,杯中酒被时鹤换成了不知哪找来的葡萄液。

  甜甜的,怪好喝的。

  晴良顺势跟着众人一饮而尽。

  而后,周洪又提及诛杀吞天一事,“大妖现世往往有一域受难生灵涂炭。吞天被及时诛灭,免了南疆民众一场灾厄,诸位皆是英雄,请再饮此杯。”

  晴良再饮一杯。

  “此次行动中,有六名弟子不幸陨落,其中有我洛山派四人、千玉门两人,老朽在此,敬这六名弟子在天之灵……”

  周洪说了许多话,晴良跟着饮了半壶葡萄液。

  渐渐的,他品出一些对劲。

  酒过几巡,周洪说了许多场面话,敬众人、告慰亡灵……独独没有提此次行动中,真正诛杀吞天之人,时鹤。

  若说众人皆有功,这并无什么异议,可最大的功臣时鹤却始终没有被提及。

  晴良脸色渐沉,握着杯盏的手也收了回来。

  他望向时鹤,时鹤依旧一副冷淡自矜模样,似乎是对一切漠不关心,只在晴良目投头过来时,眸光柔和地回望。

  伏云宗其余人的脸色也变得难看。

  洛山派中的弟子自然不会对自家掌门有所异议。千玉门那边则眼观鼻口观心,更是在看戏。

  众人各怀心思。

  ◇ 第80章

  一场庆功宴,最终不欢而散。

  今夜明月高悬,风清月皎。

  大殿之外的凉亭里,晴良与单婵衣、沈鸢,三人在此小聚。

  晴良显然还在因宴上之事闷闷不乐,不大说话。

  沈鸢看在眼里,摇头失笑,他主动提及。

  “自周掌门瘫痪,虽有扈月掌局,但扈月到底年轻,手段尚且稚嫩,洛山派于三宗之间一再势弱。此次斩杀吞天之人若是扈月,大抵可解此困境。”

  “但,最后杀了吞天的人是时鹤。还是发生在南疆地界,周掌门自是不会甘心,所有功劳都归了时鹤。”

  单婵衣虽不喜时鹤,但同样也看不惯这样的手段,她嗤一声,“自欺欺人罢了。”

  晴良袖中的手陡然攥紧,正色道:“若只是分功也就罢了,但若是属于我师兄的那一部分他想掩盖抢去,也要问问我伏云宗答不答应。”

  “是了。”沈鸢道,“伏云宗自是不会坐视不理由他一言堂,所以你也不必为此太过忧心烦闷。”

  晴良这才神色略略放松,他仍有些不痛快地道:“明天,我们便启程回宗门!”

  “这么快。”沈鸢笑道,“说来此次返程,我打算绕行去中州几日,你若无事,可愿一同去?”

  中州富庶,依晴良好玩的性子,自是有些心动。但思及时鹤,时鹤肯定不乐意他去。

  晴良有些遗憾地拒绝,“不了,我同师兄他们一起回宗门。”

  另一边。

  席散后,扈月护送周洪回掌门居所。

  周洪宴上酒喝得多,此刻正手抵着头假寐。

  扈月推动轮椅,步子不疾不徐。

  他望向周洪,犹豫几番,还是开口,“师尊,弟子有疑。”

  “嗯。”周洪喉间溢出声响。

  “师尊宴上,为何绝口不提时鹤斩杀吞天的功劳?”

  “呵,就知你要问。”周洪放下手,“随我来吧。”

  二人来到掌门居所的偏殿。

  推开沉重的大门,里面腐尸的恶臭味叫扈月眉头微蹙。

  看清殿内停放的尸体时,扈月一怔,“师尊,这是……”

  那是大妖吞天的尸体,依理本早该被销毁了的。

  周洪推动轮椅,行至尸体旁,“是我让人运回来的。”

  “只是好奇,他们到底是以何种手段杀死的吞天。”

  面对吞天散发的强烈腐臭,周洪面色如常,他轻笑一声,“连吞天的妖丹也率先剖走了,真是谨慎的年轻人。”

  “师尊可是有何发现?”扈月问。

  “不错。”周洪推着轮椅,在吞天尸首旁绕行,“吞天身上的致命伤确实是心口这一剑。”

  “但叫我奇怪的一点是,说是时鹤所杀,它身上却并无多少剑伤,而是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像是兽类留下的抓咬痕迹。”

  “尤其是,这一处。”周洪转动吞天的头颅,颈侧清晰的兽类咬痕露了出来。

  “师尊的意思是……杀死吞天的,不一定是时鹤?”扈月心思一动。

  吞天死后,他们并未去仔细观察过它的尸首,因而这些竟无人注意。

  “可这世上还有什么妖兽、亦或是灵兽,能伤得了大妖吞天?”

  “是啊,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周洪微笑。

  扈月握拳,正色道:“师尊既然有疑,为何不把时鹤他们叫来问清楚呢?”

  “他们一开始便有所隐瞒,自是不愿让人知晓。”周洪道,“追究到底又有何用,终归这份功劳算不到我洛山派头上。”

  扈月闻言,愧疚地低下头,他抿紧唇瓣道:“是弟子无能。”

  周洪微微叹息,“罢了罢了。”

  他目光落在吞天的尸首上,“既已是无用的东西,明日叫人来清理了吧。”

  扈月独自离开周洪院落。

  一路上,他思绪难宁。

  思来想去,仍是有些不甘。

  扈月驻足原地,片刻后,他转身打算回去找周洪。

  扈月回到周洪的院落,此时夜已深,月明夜阑。

  他刚入院门,便撞见一道黑衣身影,形容鬼祟地欲潜入周洪殿内。

  扈月神色一凝,几乎是瞬间便认出了这是在归云庄遇见的那名刺客。

  那厢,夙离正欲推门,忽然直觉危险,他反应极快地侧身闪避。

  一柄玄剑擦着他的身躯而过,钉在殿门之上。

  他抬眼,只见扈月面色深沉地朝他靠近。

  一击不成,星回剑回到扈月手中,他冷声道:“上一回叫你侥幸逃脱,不曾想你竟还敢来。”

  夙离明明是看着扈月离开的,不曾想他还会回来。

  夙离不欲纠缠,只想脱身。

  扈月哪里会轻易放过他,当即与他在院中缠斗。

  这是他们第二次交手,扈月不再轻敌,攻势凶猛。

  夙离手中新找来佩剑不趁手,自然是且战且退,一路退到了墙角。

  正当他欲跳墙逃走时,忽感肩头一痛。

  一枚暗器钉在他的肩上。

  那厢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周洪坐在轮椅上望着这边,神色冷漠。

  夙离捂住伤口,他刻意压低声音,嘲讽道:“偌大洛山派的掌门,自诩仙门名士,倒是都惯用这等下三滥的伎俩。”

  扈月怒道:“竖子,尔敢对我师尊无礼。”

  当即,星回剑锋一转,运灵起势,凶厉一式凌空劈下。

  夙离格挡,竟是连手里的剑也被劈成两半。

  他反应极快,后仰躲避。下一瞬,手里的断剑便脱手,直直朝殿门口的周洪插去。

  扈月瞳孔一凝,飞身截下袭向周洪的断剑。

  确认周洪无碍后,扈月再回头,那刺客已然跳墙逃走。

  晴良告别了单婵衣二人,本欲回居所。忽想起,他们明日就要走了,有些舍不得南疆的莲子。

  晴良心痒痒的,临时起意绕路去菡萏台,打算偷点莲蓬回去过嘴瘾。

  如今夜深,四下无人。

  回想起宴上的事情,晴良不问自取起来毫无负罪感。

  荷香沁人,晴良一头扎进菡萏台。

  出来时,他手里拿着五六支新鲜莲蓬,还有两支开得盛大的荷花,打算送给时鹤。

  他心情极好地走了几步,忽嗅到不对的气息,神色一凛。

  晴良目光扫过漆黑的四下。

  “谁?出来!”

  夙离认出了晴良的声音,从藏身的树后走了出来。

  他捂着伤口,踉跄地走到晴良身前。

  晴良惊得手里的荷花与莲蓬掉到地上,他忙上前扶住夙离,“你怎么在这里,你受伤了!”

  周洪在暗器上涂毒,夙离已是强弩之末,冷汗涔涔,强撑着开口,“扈月在追我,帮我。”

  他话音刚落,那厢扈月已经飞身追来,见到刺客竟与晴良站在一起,扈月喝道:“那是刺客,抓住他!”

  晴良见状,瞳孔一缩,来不及多想,他将夙离往身后推,“快走!”

  扈月不曾想到晴良会帮助一个刺客,不可置信地望了晴良一眼。

  他仍想去追赶刺客。

  但晴良挡在了他身前。

  扈月神色一凛,“让开。”

  晴良自是不让。

  扈月神色复杂地望着晴良,“你执意要与我作对吗?”

  他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让开。”

  “我无意与你作对。”晴良眼睫颤了颤。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不想在这种关头暴露他与夙离的关系。

  扈月几番想要赶去追刺客,皆被晴良拦下,他握着星回的手紧了又紧。

  眼看刺客已经逃跑多时,扈月深吸一口气,抓起晴良的手腕,收紧力道。

  “你该给我一个解释,晴良。”

  ◇ 第81章

  扈月抓着晴良的手力气极大,晴良不禁拧眉,扈月这才放开他,后退了一步。

  晴良揉着手腕,垂眸道:“你为何要抓他?”

  扈月眉头蹙起,“他深夜潜入我师尊殿内,图谋不轨。归云庄意图刺杀我师叔的,也是他。”

  晴良沉默片刻后,认真道:“我并非有意为他开脱。只是,周掌门与何庄主都失了修为且行动不便。他若真想对他们不利,不难得手。”

  “你这是强词夺理。”扈月沉声道,“归云庄那次是因为我师叔在书房设有机关,此次是我及时拦下他。”

  “他究竟是谁,蒙蔽你至此。”

  晴良摇头,“我不知他身份,但他在凤阳城时,曾帮过我,我信他是个好人。”

  “你又怎知他不是蓄意接近你?你宁愿相信一个来路不明之人,也不愿信我吗?”扈月深深凝望晴良。

  晴良抿唇,缓缓道:“我并非不信你,只是……你有你的判断,我亦有我的判断。”

  二人僵持。

  良久,扈月再次开口:“你这么做,可是因为我师尊在今夜宴上的作为叫你心生不满?”

  晴良微怔,不曾想扈月会主动提及此事。一时间,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扈月道:“既如此,我也想借机问清楚。”

  “吞天,当真是为时鹤所杀吗?”

  晴良闻言目光一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扈月深邃探究的目光落在晴良脸上,“我师尊在吞天的身上,发现了一些与兽类搏斗的痕迹。”

  晴良袖中的手指掐紧,五指用力,他镇定道:“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他抬眸,月色下,清亮的眼眸神色坚定,“你无需有疑,我可以明确告诉你。”

  “杀死吞天的人是我师兄,我亲眼所见。”

  扈月在晴良的脸上看不出作伪,他垂眸,缓缓道:“那便……最好。”

  一时间,二人都没有说话。

  月凉如水,夜风吹动二人衣摆。

  扈月神色恢复平静内敛,他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等你想清楚了,愿意将那刺客身份告知我,便来找我。”

  “如若他再敢来,我保证,我的剑不会再失手。”

  说罢,扈月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待人走远,晴良的身体陡然松懈,但心跳得仍很快。

  他弯腰捡起掉落的荷花和莲蓬,忙不迭地跑回去找时鹤。

  回去后,晴良隐去夙离那一部分,将遇见扈月之事同时鹤说了。

  时鹤道:“他只对你说了这些,没说别的?”

  “什么叫只说了这些!”晴良瞪着时鹤,他扒住时鹤的手臂道,“若是、若是被他们知道你不是人、是灵兽怎么办?”

  “如何发现?”时鹤敛眸,“灵兽化人,若非亲眼所见,于世人而言如天方夜谭。”

  晴良沉吟,“可若是日后他们再提及吞天身上的痕迹,我们如何应对?”

  他懊恼,当初就该主动将吞天的尸首焚了。

  时鹤气定神闲地剥着莲蓬,“那便如你今夜所答,‘不知道’。”

  那夜之事,亲历者清醒的只有他二人,旁人就算有疑,也拿不出证据。

  思及至此,晴良这才心稍稍安定下来。

  他拍案道:“明日!明日我们便启程回北境。”

  “嗯。”

  晴良又望向时鹤冷静的脸庞,略有不满地嘟哝,“你每回这般淡定,倒显得我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闻言,时鹤的灰瞳里有浅笑漾开,他给晴良喂了一颗莲子,“谁是皇上,谁是太监?”

  翌日清晨,只着人通报了一声,伏云宗众人便浩浩荡荡地启程回北境。

  路途。

  有清泉流经,溪水击石,浤浤汩汩。

  小溪旁是一座密林。一棵老松树下,时鹤将晴良抵在树干之上亲吻,绵长悠久。

  松开之时,晴良眸光涣散,片刻后方才恢复清明。他不满地控诉,“你亲这么久,我的背都被硌痛了。”

  时鹤亦有他的不满,他手指轻划过晴良的薄薄的眼皮,“人前你不许我同你亲近,连牵手都不允。”

  适才,趁着休息间隙,晴良被时鹤拉来了这里,背离人群。

  “当然不允,你这样放肆,很容易被人发现我们是断袖的!”晴良用上了他从单婵衣那学来的新词。

  时鹤道:“那又如何?”

  “这当然不妥,师兄你也不想我们两个被人说是有违阴阳、有违人伦的怪物吧?”晴良理直气壮道。

  时鹤盯着晴良的眼睛,陈述道:“你挺记仇的。”

  “哪有?”晴良无辜地眨眨眼。

  望着晴良的脸庞,时鹤不经意动,低头在晴良唇上一咬。

  又亲了一次,亦是许久。

  待晴良伏在时鹤怀里喘息之时,时鹤的目光却不经意落在了溪的对面。

  “这回,师姐你大抵真的要死心了。”沈鸢意味深长地冲身旁单婵衣道。

  二人站在溪水对岸,将方才晴良与时鹤的互动尽收眼底。

  单婵衣面无表情,似是早有预料,“他那样笨,提醒了也还是对他那不怀好意的师兄不设防。”

  “被骗走,是迟早的事。”

  沈鸢凤眼盈笑,他手指绕着辫子道:“到底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二人是朝夕相处的师兄弟,若有心追求,要想不动心也不是容易之事。”

  单婵衣有些烦躁地转身离去。

  沈鸢款步跟在她身后,“师姐莫要烦躁,刚好你此行同我去中州,我带你好好散散心。”

  “啰嗦。”

  沈鸢含笑,自顾自地说起曾经本家往事,“我家曾是中州最大的丝绸大户,拥有十几座绸庄,每一座都像咱们宗门一般大……”

  此次赶路的脚程明显慢上许多。

  伏云宗一众弟子们也很纳闷,往常他们赶路是很少白日休息的。可这回,多的时候,一天会休息个三四次。

  而且,每到休息的时候,晴良师兄与时鹤师兄便会一起不知所踪……

  众人思索许久,最后归咎于——是他二人尚有伤未愈。

  左右回宗门也无事,一路走走停停,众人乐得轻松自在。

  等回到伏云宗的那日,刚好是夜。

  遣散了其他弟子。

  待晴良与时鹤回到苍鹭院时,已是深夜。

  晴良伸了个懒腰道:“赶了这么久路,终于回来了。时候不早,师兄你回去早些歇息吧。”

  说罢,晴良转身往他的院落的方向走去。

  刚走两步,晴良的手腕被拉住了,他不解地回头。

  只见时鹤眸色深沉,低声呢喃,“不想分开。”

  “去我那。”

  晴良闻言瞬间红了脸,想也不想地拒绝道:“不要。”

  时鹤拉着他的手不放。

  “你想什么呢……苍鹭院又不只有你我二人,宗主还在呢。”晴良吞吞吐吐地道。

  “我没想什么,只是不想同你分开。”时鹤指尖轻轻摩挲晴良的手腕,垂眸道。

  晴良不吃这套,他推了推时鹤道:“反正不行,我们就各回各处休息,明日再见。”

  说罢,晴良迅速退了几步,他边跑边道:“明天见!”

  回到院落,晴良抵在门板上,这才放下心来,拍打着胸口。

  他本以为,依时鹤内敛冷淡的性子,就算与他相好,也当含蓄守节,循序渐进。

  可这段日子方才叫晴良看清,时鹤其人,表明是冰原,内里暗藏沸腾的火山,一不小心便要将人蒸腾殆尽。

  而且他丝毫不在乎旁人眼光。

  若非晴良的话尚且管用,能压制他一二,谁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等晴良准备上床休息之时。

  他的房门被敲响了。

  晴良打开门,不出所料的,时鹤站在门外。

  月色下,他白袍洁净,神色坦然得仿佛是君子来找友人夜谈阳春白雪。

  时鹤灰瞳直视晴良,低声道:“我想你。”

  “你不愿去我那,只好我来找你了。”

  山不见我,我自见山。

  他们之间,总是如此。

  ◇ 第82章

  屋里。

  床上。

  晴良抱着枕头,仍有微词,“你在这我睡不着。”

  时鹤似是听不出驱逐之意,面不改色地坐在床边,他倾身缓缓靠近晴良,“既睡不着,那我们做点别的……”

  晴良手一紧,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时鹤抬手抽走晴良怀里的枕头,唇角微微扬起,他压低声音道:“……彻夜长谈。”

  晴良知他故意逗弄自己,于是哼哼唧唧地道:“你这么闷的人,还能彻夜长谈?你有那么多话说吗?”

  时鹤提足上了床,他道:“你想听,我便说。”

  “我想啊。”晴良沉吟,他眼珠一转,道:“那我想要……”

  “嗯?”

  “我想要你变成白白给我玩。”

  不出所料,时鹤闻言一僵。

  晴良眼里盈上狡黠的笑意,微抬的尖窄下颌透出几分得意,他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吧?”

  时鹤抬手抚过晴良的后颈,他轻声道:“你最聪明。”

  “所以,你变嘛。”晴良拉着时鹤的手央求道。

  时鹤垂眸,不语。

  “变嘛,又不是没变过,我都知道啦。”晴良晃动时鹤的手。

  见时鹤仍不为所动,晴良心一横,他道:“你若是变了,我明晚还留你一起睡。”

  闻言,时鹤方才抬眸,沉默地望向晴良,似在权衡思忖。

  “嗯?变嘛。”

  时鹤开口,低低道:“你亲我,我就变。”

  晴良犹豫两息,旋即快速倾身,在时鹤菱唇上留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一触即分,快到叫人反应不过来。

  “亲了。”晴良讷讷道。

  时鹤无奈一笑。

  下一刻,床上多了一只通体雪白,毛发柔软,体态匀称的小白虎。

  晴良眼睛“噌”的亮了,他把白虎捞进怀里顺毛,一边问:“师兄?师兄?你不会说话吗?”

  白虎低低呜了一声。

  晴良闻言,更为放心地揉弄白虎,他将脸埋进白虎柔软的肚皮上蹭了蹭,叹慰:“真可爱。”

  这夜,晴良是抱着白虎入睡的。

  翌日清晨。

  晴良醒时,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

  他揉着眼睛穿戴好出门。

  刚打开门便撞见时鹤回来,他身姿清逸挺拔地踏入院门。

  晴良靠在门上,眯着眼问:“师兄,你这么早去哪了?”

  时鹤道:“去见了师尊。”

  晴良闻言精神了些,他站直身体,问:“吞天的事告诉他了吗,宗主怎么说?”

  时鹤淡淡道:“他说待他与诸位长老商议后再定夺。”

  “哦……”

  “睡醒了?”时鹤问。

  见晴良颔首,时鹤走过来牵起他的手,“走吧,去接白白。”

  芳熙园。

  再接到白白时,它不出所料又圆了一圈,肉乎乎的,毛色极有光泽。

  晴良感慨,依现在白白的体型,时鹤再想装成白白哄骗他,也是要露馅的。

  白鸿玉笑着将白白递了过来,“你们几时回来的,怎么没提前招呼一声?”

  晴良答:“就在昨晚,当时赶到宗门已是深夜。”

  他接过沉甸甸的白白,想到白白的真实身份,他目光不经望向时敏诀。

  只见时敏诀背对着众人,独自坐在角落里摘药材,动作粗鲁。

  白鸿玉不忘向一旁的时鹤道贺,“恭喜师兄斩杀大妖吞天。消息传回来时,剑门那些弟子各个都与有荣焉,激动得不行。”

  “师尊你说是吧。”白鸿玉回头喊了一声时敏诀。

  时敏诀仍背着他们,将择好的草药摔入药筐,不见特别的反应。

  白鸿玉失笑摇头,他低声冲晴良二人道:“你们回来得太突然,一大早就突然要把白白接走,师尊心里怄气呢。”

  时鹤置若罔闻,同白鸿玉道别过后,便带着晴良和白白回苍鹭院。

  等到这日夜里,晴良回想起昨日与时鹤说好的,今日还可以睡一起的话,顿时后悔。

  屋里点着蜡烛,时鹤靠在床上,长发披散、低眉敛目地看书,烛光弱化了他神韵间霜雪般的寒意,显得柔和许多。

  他目光从书中抬起,灰瞳望向晴良,启唇,“不上来吗?”

  晴良这才磨磨蹭蹭地坐去了床边。

  他越过时鹤,爬去床的里侧。

  时鹤将书合上,低声问:“要熄灯吗?”

  “不。”晴良摇头。

  忽然间,晴良适时福至心灵,眼睛亮起,他提议道:“师兄,我们把白白接过来一起睡吧。”

  “……”

  晴良觉得可行,继续道:“把它单独留在你院里多孤单呀,我们把它接过来一起睡吧。嗯?”

  时鹤将手里的书放去了枕边,他抬眸,淡淡地落下一句,“儿大避母。”

  一时间,晴良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白白它现在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大猫!

  他用深觉离谱的眼神望向时鹤。

  时鹤道:“这么不愿意和我单独待一起吗?”

  平静的语气似是与往常没有区别,又似是多了丝丝失落。

  晴良态度顷刻软了下来,他噘嘴嘟哝道:“昨晚,你偷偷在我脖子上嘬了好深一块印子,我还是下午方才发现的。”

  好在衣裳领子高,应当无人看见。

  他抬手拉下衣领,露出颈间一片白皙细腻的肌肤,颈侧那块深红的印子显得尤为惹眼。

  时鹤目光一深。

  烛火昏暗,晴良未发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道:“一起睡可以,但你不许半夜又偷偷变回人形。”

  “那……这样呢?”

  时鹤的话音落,灰瞳闪烁奇异的流光后逐渐变得浅淡,乌黑的墨发也在顷刻见变成雪锻一般的白发。

  他的发间,多出一对白毛尖耳。

  时鹤凑近,他抵住晴良的鼻尖,低声问:“这样呢,可以吗?”

  晴良陡然对上那双剔透的浅瞳,他心跳漏了一拍,妖冶的眸光有种异样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一时间,晴良神色怔愣,心跳如擂鼓。

  时鹤缓缓后退,白皙纤长的手指却伸出过来,轻轻划过晴良的脸颊,清越的声音透出几分蛊惑,“可以吗?”

  晴良的脸慢慢爬上红晕,他目光一瞬不离地盯着时鹤,从兽耳、到白发、到浅瞳。

  良久,他才红着脸,小声要求,“摸摸耳朵。”

  时鹤闻言,笑意在眼里漾开。

  他膝行着靠近晴良,将头低伏在晴良的膝上。

  晴良低头,眸光闪烁。无论是丝滑冰凉的白发,还是那对尖尖的兽耳,无一不彰显着时鹤不是人类。

  明明是白虎,此刻在晴良面前,却乖顺得像供人赏玩的白狐。

  晴良心里没有害怕,反而溢满兴奋愉悦。他抬手去碰兽耳,柔顺的毛发轻触他的指尖。

  兽耳微颤,显然是有些不习惯。

  但他忍耐着,没有动弹。

  晴良又摸了摸。

  温热又柔软。

  烛火熄后。

  二人依偎着睡在一起。

  晴良枕着时鹤冰凉的白发,他发出感慨,“我好像话本里,被漂亮精怪缠上的可怜书生哦。”

  “嗯。”时鹤低低应他。

  晴良手指搅弄时鹤的头发,又问:“你会吸我的精气吗?”

  “怎么会,我不要你的精气。”时鹤拥着他低喃,“我只要你的真心。”

  ◇ 第83章

  在伏云宗的日子清静悠闲,晴良与时鹤二人终日腻在一块。

  练剑、读书,偶尔溜下山玩。

  这日,时鹤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套衣裙。

  “又穿啊、不好吧……宗主还在苍鹭院呢。”晴良嘴上说着不好,眼神和手却很诚实地黏在裙子上。

  时鹤道:“师尊不轻易出门,我们走后山那条路。”

  “哦。可上次是为了给你过生辰才穿的,这次是为什么?”晴良眨眨眼。

  “不为什么,我想看。”

  “还说呢。你那次、你那次……突然亲过来。”晴良脸上浮现羞赧的红晕,他竖起眉毛佯凶道,“你知道我当时多慌乱吗!”

  想到那次雪夜里,晴良落荒而逃的模样,时鹤不经唇角扬起。

  他道:“想亲你,忍不住。”

  晴良脸更红了,他怀疑时鹤天生比别人少了会害羞的情绪,说起这些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叫人难以招架。

  “哼。”他轻哼一声,撇开脸。

  片刻后,他又犹豫地转了回来,他道:“你不会是看到我穿裙子太漂亮了,所以才喜欢我的吧?”

  晴良想问的是,时鹤是不是把他当女孩的喜欢……

  他没问出口,但见他眼珠子转得厉害,时鹤明白了他的意思,叹息道:“瞎想什么。”

  时鹤道:“你不是说了,我是断袖吗?”

  他一本正经说出这话的模样,把晴良逗笑了。

  晴良弯着杏眼道:“对哦,我现在也是了。”

  时鹤眸光一软,抬手摸了摸晴良的头发。

  “那你以后会不会喜欢别的男子啊?”晴良又故意问道。

  “不会。”时鹤答。

  “为何?”

  “因为这世上没有比你更漂亮、更入我眼之人。”时鹤扶着晴良的脸颊,靠过来在晴良眼上落下一吻。

  晴良脑袋晕乎乎、飘飘然。他心想,原来和时鹤相好,可以听见时鹤说这么多好听的话。

  秉着礼尚往来的心思,晴良也回赞道:“你也很好看。”

  他似觉不够诚意,又强调一遍,“真的。”

  “哦。”

  时鹤握起晴良的手,落在自己脸上,他微微歪头,“是哪里使你中意?”

  晴良认真思考,然后答:“你的眼睛颜色很特别、我很喜欢,就像剔透的琉璃珠子。眉毛细长也很好看……”

  听晴良细数自己的优点,时鹤灰瞳中盈满温柔缱绻的笑意,他在晴良的掌心轻轻蹭了蹭。

  意识到自己洋洋洒洒列举了许多,晴良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露出耳朵的样子也好看,我喜欢。”

  “呵。”

  时鹤靠近他,低声道:“晚上回来给你玩。”

  晴良的脸又烧了起来。

  二人扯东扯西半天,这才又将注意力放回时鹤带来的衣裙之上。

  纯净鲜妍的若草色织物,衣裙繁复,有许多飘带、刺绣,每一寸的做工都透露着精细。

  晴良的手来回抚摸衣裙光滑柔软的衣料,不禁问:“是不是又很贵啊?”

  “上次那条才穿过一次,还藏在柜子里呢。”

  “你喜欢就好。”时鹤道。

  “师兄。”晴良抿紧唇,冷不丁地问及,“你的钱都是哪来的呀?”

  “师尊给的、我娘留的。”时鹤简单回复。

  晴良闻言,表情瞬间变得哀怨。

  他的师尊是已经过世的徐扬。

  他也没有娘。

  所以他这么穷。

  见晴良一脸失落,时鹤眸光微微闪烁。

  伏云宗的弟子每个月都有月俸可领,宗门位份越高越多。

  而作为亲传弟子,上有师尊作靠山,通常都不会缺钱,很少有主动去领月俸的。

  时鹤没有告诉晴良亲传弟子有钱可领,这些年,晴良也从没领过。

  晴良支着脑袋,面露苦恼,“难怪以前的师兄都劝我做丹修,丹修炼制的丹药可以拿去卖吧,给人看病还能挣钱。”

  “剑修能做什么呢?”

  时鹤道:“你要钱,同我说便好。”

  晴良想也不想便答,“那也不能一直花你的钱呀。”

  “为何不能?”时鹤眉头一低。

  晴良晓得再说下去时鹤又要不高兴,只好默默在心里思索剑修能如何谋财。

  可想了半天也只想到去码头搬货之流。若他会做糖葫芦就好了,那样只用扛着糖葫芦在街上走来走去,就可以引很多人来买……

  “不要胡思乱想。”时鹤点了点晴良的眉心。

  “换上衣裳,带你下山买吃的。”

  晴良闻言思绪瞬间被拉回,连连点头。

  这衣裙着实繁复,上头的层层叠叠的系带该如何绑,二人对着钻研了半天。

  时鹤执起晴良的手,低眉敛目,将最后一条仙气飘飘的腕花丝带系在了晴良的手上。

  衣裙这才算是穿戴完毕。

  晴良扭着手臂左右看,满心满眼的欢喜,举手投足间身上轻盈的飘带跟着飘荡飞舞,繁复鲜妍的织物上稀碎的流光若宵汉星辰。

  “好看吗?”晴良扬起手上的腕花,弯着杏眼问。

  “好看。”时鹤神色不变,目光中却多了些热意。

  趁着晴良摆弄发髻的间隙,时鹤回了一趟他屋里取物。

  待晴良收拾妥当,刚巧时鹤也回来了。

  晴良理了理裙摆,从位置上起身,期待道:“我们走吧。”

  时鹤却道:“需要等会儿。”

  “怎么了?”晴良疑惑。

  时鹤淡声道:“师尊寻我,一同和长老们议事。”

  晴良在苍鹭院几年的时光,见过云伯衡的次数屈指可数,闻言瞬间慌了神,“啊。”

  连带着身上刚穿好的漂亮衣裙也如烫手山芋一般。

  “那我现在把衣服换了……”

  “别换。”时鹤拉住晴良的手,“只是寻我,不必慌。”

  “万一他突然传唤我怎么办。”晴良不安地咬住下唇。

  “不会的,你在屋里等我,我稍后便回来。”时鹤温声安抚,“无事,信我。”

  晴良这才犹豫地点了点头。

  时鹤走后,晴良独自在屋里坐立不安,一面想把衣裳换回来,一面又有些不舍、这衣裙穿好不易。

  焦灼间,晴良长吁一口气。

  他打开北面的窗户想通风。

  窗子打开,凉风溢进来,晴良一眼便见到窗外素来无人的区域有一人站在星辰树之间。

  晴良一慌,立马想把窗子合上。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晴良关窗的动作顿住,他眼里有不可置信,嗫嚅,“文卿师兄……”

  文卿手里拿了柄铁铲,见到晴良时先是一怔。

  “青、晴良师兄?”

  他愣愣地盯着晴良,改口时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晴良回想起自己现在的装束不对,只是现在关窗也无济于事。

  他握着窗柩的手一紧。

  他们有多少年没见过面,多少年没说过话了?

  修士容颜不易改。

  文卿瞧着同从前无差,晴良则是长大许多。

  文卿有些不自在地将铲子背去身后丢开,“晴良师兄不是去南疆了吗?几时回来的?”

  “前两日。”晴良抿唇,“你在这做什么?”

  苍鹭院外的这片后山本是荒林,只有这几株星辰树在,平时根本不会有人踏足。

  “我偶然见这有棵树被雷劈坏了,左右无事,想着来收拾收拾。”文卿眼神飘忽。

  晴良往他身后看,确有株树被雷劈焦了,他不禁追问:“你是如何……”

  “咳。”文卿打断道,“我回想起有东西忘拿了,便不打扰师兄了。”

  说罢,他转身便走,连铲子也忘了拿。

  只是走了几步,文卿又不经停住脚步,回头留下一句,“你……还是这么漂亮。”

  说完,他快步离去。

  晴良扶在窗柩上的手微微颤抖,神色迷茫。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时鹤回来。

  晴良坐在桌前神情恍惚。

  “怎么了?”时鹤靠近,低声问。

  晴良抬起头,迷茫地眨了眨眼,旋即打起精神道:“我无事,宗主与长老他们寻你商议何事?”

  时鹤答:“他们商议,一月后,在中州为我办一场庆功宴。”

  一月后,中州。

  晴良咋舌,“是否大费周章了些,千玉门、洛山派的人也要来吗?”

  时鹤点头,他道:“还有,他们欲在宴上商议,划分中州管辖归属。”

  北境、南疆、西塞三域的边界,是划分人族与妖兽栖息的两地。三大宗门各自镇守一域。

  从前太平的中州,不在三宗管辖的范围之内。

  自中州也出现妖兽为祸之后,三宗在中州合力设下伏妖台应对,却并未明确中州管辖归属。

  兹事体大,晴良闻言瞳孔放大。

  时鹤平静道:“一切皆由宗主长老们商议做主,不必忧心。”

  他牵起晴良的手,“我们走吧,下山。”

  “师兄。”晴良出声。

  “嗯?”

  晴良有些犹豫道:“我有些累……今日不想下山了。”

  只是这如此繁复的衣裙,花了那么久功夫才穿好,不去又显得可惜。

  时鹤没有犹豫,他道:“那便不去了。”

  “可惜了衣裙,好不容易穿上的。”

  “下次还可以穿。”时鹤道。

  晴良歉意地笑了笑,他低下头,摆弄裙摆。

  时鹤坐在晴良身侧,将他额前的发丝别去耳后,低声道:“怎么了,不高兴的样子。”

  “是等累了吗?”

  晴良这才缓缓抬头,他犹豫地问:“师兄,你可知我屋外的那些星辰树是何人钟下的?”

  ◇ 第84章

  晴良仰着头等待时鹤的答案。

  时鹤眉头蹙起,他撇过脸,生硬道:“不知道。”

  晴良应了一声,“哦。”

  不管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都不好再问了。

  片刻后,时鹤又拉起他的手,“这些都不重要,嗯?”

  晴良安静乖顺地点了点头。

  时鹤的神色这才稍有缓和,他轻轻摩挲晴良的手。

  这日。

  时鹤又被宗主与长老们传唤走,他离去的间隙,晴良去了一趟外门。

  他穿一身极素净的白袍,身量纤细高挑,行止利落,如那院墙里探出来打人头的刺槐花,纯净清雅。

  晴良站在熟悉又陌生的青石板小道上,他指尖触了触下坠的穗状白花。从前,需师兄抱着他去够到的花,如今他自己抬手就能碰着了。

  晴良收回手,继续往前走。

  他叩响了一间小院的门。

  开门的,是薛景。

  他面容未改,神色和煦温润,一如阵阵清风。见到晴良时,也不意外,只偏头莞尔,“就知道你要来。”

  晴良与他对视,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薛景温声道:“先进来吧。”

  进屋后,他道:“文卿他们今日有课,怕是没那么快回来,你坐吧。”

  晴良依言落座。

  薛景的屋子布局与陈设一如从前,坐在屋中,叫人唤起许多熟悉的记忆。

  薛景从柜子里拿出一包点心,展开后推到晴良面前,他道:“你小时候爱吃的,尝尝。”

  晴良鸦睫颤了颤,捏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轻咬,点心化作沫状融化在他唇齿间。

  薛景坐在他的对面,目光柔和地望着他,道:“味道可还如从前一般?”

  晴良低声答:“忘记了。”

  “嗯。”薛景道,“想来应是有所不同,从前做点心的婆婆前两年过身了,如今换了人做。”

  说着,薛景倒了一杯茶水,推至晴良面前。

  晴良手圈住杯子,收紧,他开口:“苍鹭院后山的那批星辰树,是你们种下的吗?”

  薛景痛快地承认,“是。”

  得到答案后,晴良瞳孔不自觉地震颤。

  其实,他曾怀疑过那些树是时鹤种下的,却始终未去求证过。

  若非昨日遇见文卿,他不会想到是薛景他们种下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晴良哑声道。

  薛景眸中似有圈圈涟漪缓缓荡漾开,泛着安静的波澜,他道:“那时,是你刚被接去苍鹭院的第一年。”

  “碰巧你的生辰到了,我同你其他师兄见不到你,便想到了这么个办法。”薛景道,“我们寻来了星辰树,在后山种上,算是为你贺生。”

  薛景低笑一声,“那时还担忧,种在后山,你能否注意到。只盼着某一日,你若看见,能笑一笑。”

  “不过听文卿昨日回来说,那些树刚好种在了你的院子后,你一开窗便能看见,真是太巧了。”

  薛景的声音低缓,娓娓道来时是说不出的温柔,他道:“那些生辰树,你每一年生辰时都会多一棵,你没有注意到吗?”

  晴良五指收紧,攥作拳,仍克制不住颤意,他道:“为何要这么做?”

  “一面偷偷为我贺生,一面在见到我时,拒我千里。”

  他质问:“你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晴良的声音沙哑。

  杏眼中的哀凄叫人不敢直视。

  薛景脸上的温和的笑隐去,他垂眸,思忖着开口:“当初,我们知道了你是男孩时,大家都很自责。”

  “明明是朝夕相处,却多年未曾发现异样,就那样稀里糊涂地把你拉扯大,大家都感到愧对于你。”

  “你在苍鹭院,我们见不到你,这份愧疚渐渐又演变成不安、害怕……”

  “害怕?”晴良呢喃。

  “我怕。”薛景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我怕你因为我们的过错,以后会遭人非议,落人口舌。我怕……等你长大后,再来审视这段过往,会痛恨、厌恶我们……”

  “所以,我便想,长痛不如短痛。这段不光彩的过往,由我们来替你斩断。你只需往前走,走你的康庄大道,做长老的亲传弟子,未来的剑道名士……”

  晴良张了张嘴,汹涌的情绪叫他几乎失声。

  他的眼泪落了下来。

  掩藏了多年的委屈、难过在此刻爆发,原来这份委屈从未消失。

  “呃……”他艰难地发声,“我怎么会、我怎么会仇恨你们?”

  “是啊,你不会。”薛景笑了笑,睫毛蘸湿,他道,“你那么乖,那么懂事。”

  “是师兄们太笨、太自以为是了。以为是为你好,却伤害了你。”

  他颤抖地抬起手掩面,“等我们意识到做得不对时,又觉得,你我之间身份有别。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们。”

  “你长大了,还出落得这般优秀。”

  “师兄们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了。”

  薛景缓缓放下掩面的手,眼眸中复杂的情绪交织,有爱怜、有释然、更多的是欣慰。

  晴良泪流满面。

  难过、遗憾、愤怒交织在心头,纵使知道了真相,这些年错过的时光也再回不来了。

  他哽咽道:“我以为、你们都讨厌我,因为我是男孩……”

  “我曾以为、我是世上最糟糕的人,我让你们都失望了。”

  这段话如尖针一般刺进薛景的心头。泪珠从眼角滑落,他终于意识到,这些年自以为是的疏离给晴良带来怎样的伤害。

  薛景扶着桌子,脚步踉跄地走到晴良身前,颤抖地捧起晴良的脸颊,替他擦泪,“是师兄的错,是师兄错了,青青。”

  晴良扎进了薛景的怀里,紧紧地揽住薛景的腰,放声大哭。

  薛景抱着他曾经最疼爱的孩子,脸上亦布满泪痕。

  他轻轻拍打晴良的背,哄慰:“都是师兄的错……”

  晴良从外门回来后,又从在苍鹭院门口徘徊许久不敢进去。

  他用手摸了摸眼睛,感觉眼睛不那么红肿了,方才踏入苍鹭院。

  晴良一路上没遇见时鹤,不知他是否已经回来了。

  于是便率先溜回自己屋子。

  晴良揽镜照了照,只见他的眼周、鼻头都泛着红,眼里还有未褪的水光,一眼便知哭过了。

  他胡乱在屋里找冰凉的东西去敷眼睛。

  一通折腾了半晌,却迟迟未等到时鹤来找他。

  晴良推开书室的门。

  便见时鹤果然在此。

  他端正地坐于书案前,神色冷峻,眉眼带有霜雪之意,他低眸批阅手里的卷宗。

  晴良的开门声、乃至晴良走到他身侧,都未曾叫他分过来一个眼神。

  于是晴良饶到时鹤身后,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时鹤这才停笔,缓缓将手里的卷宗与笔杆撂在桌上。

  晴良笑嘻嘻地挪开了手,他道:“你何时回来的,叫我好找。”

  时鹤面目冷隽,他缓缓开口:“你那么多位‘师兄’等着你找,还找我做什么?”

  “嘶——”晴良抽气,他扇了扇手掌,“好大的酸味呀。”

  时鹤冷冷地抬眸,灰瞳望向他时不带情绪。

  晴良这才收敛了笑。

  他伸手,自主抬起时鹤的手臂,钻进时鹤的臂弯之中,然后坐在了他的腿上。

  时鹤敛眸,依旧不作反应。

  “生气了?”

  “真的生气了呀?”

  晴良眨眨眼,唤道:“师兄?”

  “时鹤。”

  时鹤灰瞳望过来,他喉结滚动,“有我陪你,不够吗?”

  “你要左拥右戴,要那么多人围着你。”

  “我在其间,又有什么不同?”

  晴良闻言叹息,抬手捧起时鹤的脸,嘟哝,“你又钻牛角尖,乱吃飞醋。”

  “从前我就说过一次,你在我眼中与其他师兄是不同的。你那时问我有何不同,我答不出来。”

  “我现在告诉你吧。”

  时鹤神情不变,唯有眼睫颤了颤。

  “是喜欢之人与其他人的不同。”

  话音落,晴良便觉手臂被陡然攥紧。

  时鹤握紧他的手,灰瞳眸光晃动,眼神是说不出的凶狠。

  下一刻,时鹤俯身吻了上来。

  动作野蛮、透着股狠劲,像是在对晴良的嘴唇施加报复一般的亲吻。

  时鹤投入其中时,察觉有一双手落在了他的发间,轻轻拍打。

  时鹤放开晴良。

  只见晴良的手来回抚摸时鹤的头,他喘息着道:“乖哦,不生气了。”

  ◇ 第85章

  一月后,中州。

  凤阳城繁华不改,人群熙攘。

  晴良与时鹤站在街边的一家首饰摊前,看了许久。

  时鹤拿起一支叮当响的包银璎珞,想往晴良的颈上戴。

  晴良用手肘顶了顶时鹤,制止了他的动作,然后同他小声道:“师兄,大白天的、还在外面呢。你给我戴这个会很奇怪。”

  时鹤闻言作罢,将东西放回摊上。

  “走吧,去看别的。”晴良扯着时鹤的衣袖道。

  摊主望着二人离开的背影嘴角抽了抽。

  两个大男人挨得紧紧的,站在他摊子前嘀嘀咕咕看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买。

  若非两人相貌堂堂,他要以为是来捣乱的同行。

  此次庆功宴地点挑在中州,借的是归云庄的场地。

  一众以云伯衡为首的伏云宗弟子昨日便已入了凤阳城,在归云庄安顿下。

  洛山派与千玉门的人还未来齐,闲暇之余,晴良便拉着时鹤一同逛凤阳城街市。

  二人在街市上穿行。

  “桃酥,香甜的宫廷桃酥——”有货郎挑着点心叫卖,同他们擦肩而过。

  晴良鼻子灵,闻着了新鲜桃酥的甜味,当即拦下了货郎,要了一块尝尝。

  “贵人尝尝,我家三代都是做这个的,正宗宫廷桃酥!”货郎媚笑道。

  晴良咬了一口,桃酥香甜酥脆,于是连连点头,“好吃的。”

  “那买一些。”时鹤道。

  “多买一些吧,回去可以分给师弟们。”晴良边吃边道。

  货郎闻言脸上笑意更深,“我家桃酥味道好、寓意好,送人再好不过,贵人要买多少?”

  最后,时鹤两只手拎了四提包装好、贴有福纸的桃酥。

  晴良见他手不得空,主动把手里吃了一半的桃酥喂去他嘴边。

  时鹤顺势咬了一口。

  “好吃吗?”

  “嗯。”时鹤应了一声。

  他道:“嘴上沾到了。”

  晴良抬眼看去,只见一点碎末挂在时鹤的菱唇边。

  晴良伸手,自然地为他擦去。

  街上逛了半日,恐云伯衡在归云庄会有事吩咐,二人打道回府。

  刚行至归云庄附近,远远便见到山庄大门口聚着许多人还有车马。

  晴良远望道:“是洛山派的人到了。”

  周洪下肢瘫痪,行动不便,车马是直接进了归云庄。

  远远的,只见一身黑衣的扈月从车上下来同山庄管事说话,身影挺拔清正。

  很快,扈月察觉到远处投来的目光,锐利的双眸望过来,捕捉到了晴良与时鹤的身影。

  二人站在得极近,时鹤手里挂满了物件,晴良则捧着小食,一眼便知是玩乐回来。

  扈月只望了一眼,他克制地朝远处二人颔首示意,旋即便挪开了目光。

  他身侧的贺兰熙也见了二人,开口揶揄道:“想不到时鹤还挺疼他那位师弟的。拎那么多东西站在后面,像他的跟班似的。”

  扈月抿唇道:“进去吧。”

  洛山派的人马进入山庄,晴良二人随其后而入。

  伏云宗除了云伯衡被邀去了归云庄主院,其余人仍住在问剑大会时住过的玉棠苑。

  晴良进屋,将买来的桃酥分给了底下的师弟们。

  “谢谢晴良师兄——”

  “晴良师兄真好,出门还记挂着我们呢。”

  众人一顿夸奖吆喝,倒是把晴良整得有些羞赧。

  四提桃酥分完后还剩两提。

  晴良与时鹤二人拎着桃酥,回屋。

  晴良选的住处还是上回的小院。

  将买来的物件都放下,堆了一桌。

  晴良给自己与时鹤各倒了一杯茶水,歇气的间隙,他琢磨道:“洛山派的人到了,按理说千玉门的人也该到了。”

  “刚好还有两提桃酥,一会儿可以送一些给沈鸢哥他们吃。”

  时鹤抿一口茶,淡淡道:“够分吗?早知如此,该把那货郎的两箩筐吃食都挑回来。”

  “哈哈哈,你挑吗?”晴良脑海中想象了一下时鹤用扁担挑着箩筐的模样,顿时乐不可支,笑弯了腰,险些被茶水呛到。

  时鹤不语。

  晴良弯着杏眼,戳了戳时鹤的腰际,道:“好啦,我不分了,留着自己吃。”

  在街上逛了半日,没多久便天黑了。

  晴良提醒时鹤,“时辰不早了,你不回你屋里吗?”

  “不回。”时鹤道。

  晴良摇头正色道:“不行,不能叫人发现你我睡一块。”

  时鹤起身,从身后抱住晴良,埋首于他的颈间,道:“不会被发现的。”

  “师尊同何庄主住在主院,其余人夜里不敢来找我。”

  “你不要任性,万一被发现怎么办?”晴良放软了声音,“就这几日不住一起,忍一忍,嗯?”

  时鹤圈着晴良腰肢的手收紧,不说话。

  晴良推了推他,依旧没有反应。

  时鹤抵在晴良肩上,灰瞳直勾勾地盯着他。

  经一月积累,如今时鹤就算是正常模样示人,晴良再见他这张脸时,也会不住地想到他顶着兽耳的模样,哪怕面无表情,也叫人觉得他在无声撒娇。

  晴良叹息,不自觉心软。

  他抬手揉了揉肩上时鹤的头,犹豫道:“你说,其他人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我们……”

  除了不许随意搂抱这种过于亲近的举止,他们在人前并没有特别刻意的遮掩。

  时鹤道:“发现了,又如何?”

  听他淡然的语气,显然是满不在乎。晴良忍不住道:“那若是宗主发现了呢?”

  “宗主发现你我有私,执意要拆散我们怎么办?”

  时鹤笃定道:“他不会。”

  “我说万一。”晴良侧目,注视着时鹤,“万一宗主一定要拆散我们,你会怎么做。”

  时鹤垂眸,睫羽半覆盖住灰瞳。思忖片刻后,抬眸,眼里闪烁着稀碎的光。

  他道:“那我们便私奔。”

  晴良闻言,“私奔”二字一时间叫他心跳得极快。

  “私奔?”他道:“那你是打算不要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了吗,伏云宗首席弟子、宗主之徒,甚至可能是未来的宗主之位?”

  时鹤的声音低缓却清晰,他摇头,“我不要。”

  “我绝不会和你分开。”

  时鹤箍紧晴良的腰肢,凑上前,抵着晴良的额头,对视道:“那你呢,你愿意什么都不要,跟我走,去无人可以分开我们的地方吗?”

  晴良鸦睫颤了颤,他平复着心跳,笑道:“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呀?”

  “空有个亲传弟子名号,其实上无师长庇护,穷得很。”

  晴良倾身,在时鹤的菱唇上亲了亲,他道:“不过,如果你跟我私奔了,我会努力赚钱养你的。”

  时鹤灰瞳一暗,抬手扶住晴良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翌日,千玉门的人到了。

  三宗汇合。

  当夜便举行了会晤夜宴。

  中州的夏末初秋,夜里凉爽,时不时有清风抚过。

  秀美的乐伎拨弦,清越空灵的箜篌声在夜风中幽幽远送,雅极。

  晴良望向千玉门的席面。

  这是他第一次见千玉门的门主。

  坐在千玉门席上主位的女人,单婵衣坐在她右手侧。

  二人模样虽不大相像,但清冷严肃的神情如出一辙。

  晴良见她的装束与常人不同。

  一张绕在颈间的织锦布匹将发丝全然包裹,手上盘着一串念珠。

  晴良不由得发出疑问。

  时鹤解释,“她少时曾是佛修。”

  晴良目露惊讶。

  这是他第一次听闻佛修。

  “她本是孤儿,由老尼姑扶养长大,跟着出了家。”

  “后,她自称没有佛缘,遂还俗。将法号‘善缘’改为名讳‘单缘’。”

  “她三十岁弃佛入道,拜在千玉门门下,一路成了门主。”

  “好厉害。”晴良感慨。

  于修士而言,入道开悟的年纪越早越好。就如时鹤是六岁入剑道。晴良十四岁入剑道,已经算晚了,幸有天分补足。

  “那她与婵衣姐之间?”晴良不经问。

  “养女、师徒。”

  ◇ 第86章

  今夜之宴席,只为贺聚首,真正的庆功宴,尚在三日后。

  何归云称是身体抱恙,并未出席。

  宴席上,一切由周洪主导。

  云伯衡轻晃酒杯,“归云兄的身体,仍未好转吗?”

  “劳伯衡记挂,他如今没了修为护身,又上了年岁,自是辛苦些。”周洪捻着胡须道,“只怕再过两年,我亦要落得如此。”

  “周兄这些年来没少苦心钻营,未必不能找到恢复修为之道。”云伯衡意味不明地落下一句。

  周洪只是一笑,将目光落在云伯衡身侧的时鹤身上,“时小友,又见面了。你天赋绝伦、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也不怪乎伯衡器重你,为你大办庆功宴。”

  他朝身后招手,“我与你师尊多年交情,见你出落得优秀,自是欣慰,今日便在此单独敬你一杯。”

  侍从单独为时鹤奉上一盏盛满清酒的金樽。

  “周掌门过誉。”时鹤起身,双手捧起金樽,一饮而尽,礼数周全。

  时鹤落座,云伯衡这时开口,“此次召诸位前来,并不全是为了庆功宴。还有一事,需与二位商讨。”

  周洪酒樽挡在脸前,他慢悠悠道:“哦,何事?”

  云伯衡将他欲把中州划入三宗管辖一事托出。

  一直沉默的单缘闻言,眉头蹙起,冷声开口:“中州的妖祸有伏妖台处理,足以应对,云宗主何必急于将手伸这么长。”

  “伏妖台乃是当年中州初现妖兽为祸时的权宜之计,这么多年来,中州的妖祸只增不减。伏妖台由三宗弟子合立,权责不清,办事效力低下,在当地威信不足。”云伯衡手指摩挲着酒樽上凸起花纹,“足以见得,仅设伏妖台,不足以应对妖祸、护卫一方。”

  “是否足以应对,全凭云宗主一面之词、一念……之间。”单缘讥诮。

  “凡人无力抵挡妖兽,需修士庇佑,三宗势力正式入主中州,于民心也是一种慰藉。”云伯衡缓缓道,“单门主偏安一隅,眼底只见得西塞百姓安危。若是不愿揽下这更重大的权责,伏云宗乐意代劳。”

  三宗掌权之人间的争执,底下弟子噤若寒蝉,眼观鼻口观心。

  “咚——”一声脆响。

  周洪放下酒樽,笑眯眯道:“我倒是觉得,云宗主所言不差。是时候将中州划入三宗管辖地域之列,明晰全责,天下同一。”

  单缘冷下脸不语。

  三人之中已有两人同意划分中州,若千玉门不参与其中,任他两个宗门瓜分中州,于辖地和势力上,千玉门在未来也必将日渐势弱。

  周洪道:“只是不知,云宗主以为,该如何划分中州势力?”

  云伯衡目露精光,他道:“我伏云宗,欲辖凤阳城以北、素问江以东的中州地界。”

  此言一出,场上众人脸色皆变。

  依云伯衡所画的辖线,足足划去了中州半数之上的地域。

  宴场寂静。

  晴良、时鹤二人坐在云伯衡左右次位。

  晴良悄悄同时鹤交换眼神。

  只见时鹤微不可查地朝他摇头,显然亦是事先不知情。

  率先开口的是周洪,他神色未改,“恕我直言,云宗主这辖线划得好生霸道。旁的不说,单单就凤阳城一处,我师弟的归云庄在此地浸淫多年。怎么想,我洛山派都要比伏云宗在此处更有掌权资格。”

  云伯衡漫不经心地道:“自古以来,封侯拜相、划地称王,都讲究一个论功行赏。”

  “月前,我伏云宗弟子时鹤于南疆兽潮中斩落大妖吞天,其勇需嘉,其能可鉴。”

  “我以为,凭此功绩,中州三分,伏云宗掌其二,并不为过。”

  单缘却是冷哼一声,她拨动手中的念珠,“好一个‘封侯拜相、划地称王’。修士以道证身,云宗主此番言论倒像是沉迷权柄,莫非真把自己当修士中的帝王了么?”

  周洪眯起眼,他捋着胡须道:“划分权属需有依据,周某看来,云宗主所说的论功行赏并无错处,也算是师出有名。”

  “只是,私以为这功绩大小……有待商榷。”

  晴良听闻周洪又提及此事,放在案上的手一紧。

  只听周洪道:“数百年前,我洛山派老祖周闽一力降十会,孤身将上古四大妖兽中的裂山斩于剑下,其功绩无可置疑。”

  “但这次……情况并非如此。此次诛杀吞天,参与者众数,有近百名三宗弟子,还有各宗的首席弟子,群英荟萃,合力围剿。”

  周洪将酒樽又托起,摇晃着道:“诸位以为,今有众人合力砍下九十九刀,恰巧一人幸运,第一百刀将妖兽砍死,如此便将所有功绩算于砍最后一刀之人身上……是否欠妥呢?”

  旁人听了此话,或许觉得有理。

  但是,凡亲历者,便知周洪是在刻意抹去时鹤之功绩。

  只是此事观乎中州管辖划分,一时竟是无人敢语。

  “周掌门!”

  最终是晴良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时鹤握着酒樽的手一紧,他刚欲开口,身侧的云伯衡抬手横在他身前,制止他。

  晴良先是朝周洪的方向一礼,随后绷紧面容开口,“围剿吞天之时,掌门并不在场,便由晚辈将那晚情形复述给您听。”

  周洪眯眼,靠在轮椅之上,道:“请说。”

  晴良沉声道:“那日,我与师兄率先发现吞天现身,与它牵制周旋。在其余人赶来之后,众人合力与吞天鏖战数时,无果。恰逢天象生变,吞天受帝流浆滋养,妖力大涨。它催动惑心之力,引众人自相决斗,死伤数人。”

  “当时,唯有我与师兄保持清醒,合力重创吞天双目,破了它的惑心之力。彼时我已然重伤,是我师兄一力血战到底,斩杀吞天。”

  宴场之上,唯有晴良一人站着,他纤薄的脊背挺得笔直,衣袂在夜风中扬起,声音清亮,掷地有声。

  “所以,我师兄不仅有斩杀吞天之功,还有救下那九十九人之功!”

  晴良乌亮的双眸紧盯着周洪,纵然地位悬殊也丝毫没有退意。

  片刻之后,周洪再次开口,“你是说,当时只有你二人清醒?”

  “是。”

  “你受了重伤,是你师兄一人之力斩杀吞天?”

  “是。”

  周洪轻笑一声,他道:“当时唯你二人清醒,具体情状旁人也无从得知……有一事,我却有疑。”

  晴良袖中的手紧握,他以为周洪要提吞天身上的兽类搏斗痕迹,他已想好了应对说辞……

  不曾想,周洪道:“你说,吞天为时鹤一人所杀,可为何它的心脏处却有两道剑痕?”

  此话一出,扈月猛然抬头。周洪当初并未告知他,还有此事。

  晴良闻言,脸色嚯然一白。

  当初,他用的是扈月之剑刺穿吞天心脏。

  那时,他原也是怕多惹非议,便将星回拔出,换成如练。

  不曾想这竟会被人发现。

  他本意是好,可此刻倒成了落人话柄。

  他再将真相托出,旁人又会信几分……

  晴良与周洪沉默对峙。

  其余人则是不知情状,光听二人片面之语,听得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周洪这时突然话锋一转,“这样吧,我有一计。”

  不知为何,他不再提剑痕一事,转而道:“论功行赏,要的无非是一个服众。”

  “众人需知,担此重任者,当真有降伏吞天之能。”

  “不若由宴上的单门主、云宗主合力设下牵机阵以作考验,我为见证。时鹤小友入阵,若能在三日后的庆功宴之前,破开阵法,众人便皆信他有降伏吞天之能。”

  “如何?”

  牵机阵是一种极其复杂强大的阵法,牵一发而动全身。可用于伏妖、也可用于考核底下弟子水平。

  能够破阵者,已是少之又少的人中龙凤。

  而破阵所需时间,少说得七日。

  晴良闻言心中愤愤不平,斩杀吞天之人分明就是时鹤,又何须破什么牵机阵来证明。

  他正欲开口争辩,右侧响起了时鹤的声音。

  “好,我答应。”

  时鹤神色淡漠,他起身,朝身侧的云伯衡一拜。

  “师尊,弟子愿意入阵……”他顿了顿,说出那两个字,“自证。”

  云伯衡深目中有微光闪过,片刻后,他颔首,“好。”

  宴席结束。

  云伯衡三人先去了主院。

  晴良坐在位置上久久不动。

  白色衣袍的身影停在他面前。

  “走吧。”时鹤的声音响起,他将手放到晴良身前。

  晴良缓缓抬起头,他的杏眼眼周一圈是红的,乌亮的眼眸在夜空下水光闪烁。

  他哑声道:“我是不是搞砸了?”

  “是不是我不开口,交给宗主应对便不会如此。是我害得你要向那些人自证……”

  晴良话音落,时鹤一手双轻柔地捧起晴良的脸颊,他道:“没有这回事。”

  他一双灰瞳,神光温柔。

  “我不在乎什么功劳、不在乎什么中州辖地,也不在乎旁人如何看我。”

  “但你当众出声维护我,我很高兴。所以,我愿意自证,愿意向他们证明,你是对的,他们是错的。”

  时鹤捧着晴良的脸,两人挨得极近,可以清楚看清对方眼中的绵绵情谊。

  晴良相信,若不是在外面,时鹤会吻下来。

  一时间,晴良眼波轻颤,他生出了许多的勇气。

  他抬手勾住时鹤的脖子,在时鹤错愕的目光中亲了上去。

  他想,他也不要再去在意,别人是如何看他们。

  ◇ 第87章

  二人亲在一起的这一幕,落在了席上其余人眼中。

  沈鸢本漫不经心地晃着酒盏中的半杯酒,余光望见时,惊得酒盏失手,酒水尽数泼到了自己身上。

  他忙起身,慌乱擦拭。

  倒是头一回如此失态。

  沈鸢苦笑地摇头,望向伏云宗席位上的二人,道了句,“真是性情中人啊。”

  “师姐,你在说什么?”

  他听见身侧的单婵衣一直在小声嘀咕些什么,细听下来,好像是……“该死的断袖”?

  不远处,贺兰熙直接将酒都尽数喷了出来,“噗——”

  “咳咳咳咳。”他被呛到后大力拍打着旁边的扈月,“咳咳,师兄我没眼花吧?”

  “我是不是在做梦,那两人……咳咳晴良他们在亲嘴!”

  “师兄你掐我一下,快掐我一下,师兄?”

  贺兰熙侧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扈月的神色不对劲,默默噤声。

  场上最淡定的,当属晴良二人身后的伏云宗弟子。

  伏云宗众人先是一惊,又觉得这似乎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众人红着脸悄悄偷看二人。

  错愕过后,时鹤灰瞳中眸光变得炽热。

  晴良缓缓撤回唇瓣,他的鸦睫连连颤抖,脸上的红晕透出醉色,似乎脑子也跟着变得混沌了。

  “不后悔吗?”时鹤低声问。

  清越的声音如清风灌面,叫人清醒不少,晴良的羞耻感后知后觉地上浮,他在认真思考后,老实答:“日后可能会。”

  但那又如何呢?

  他们只是相互喜欢,并未伤天害理。

  时鹤抬手,克制地捏了捏晴良的耳垂,他眼中热烈露骨的情愫却几乎要将人淹没。

  插曲过后。

  众人一同来到主院。

  云伯衡三人已在此久候。

  中央地面是绘制好的阵法,阵面宽阔,将整个院子占去了大半,暗红繁复的法阵在月光照耀下显得十分肃穆庄重。

  “众人皆为见证,请时鹤小友入阵吧。”周洪靠在轮椅上,微眯着眼含笑道。

  晴良心一紧,拉住时鹤的衣摆。

  时鹤低头看他,说话的语气是叫周围人都为之惊诧的柔和,“放心,不会有事的。”

  “三日之内,我会出来。”

  晴良这才缓缓放开手。

  时鹤收回目光,神色恢复冷漠淡然。他握着如练,只身走至阵法中央。

  “那便,开始了。”云伯衡道。

  说完,他抬手催动法阵。

  单缘配合。

  牵机阵内又暗藏着无数变化万千的小阵法,阵法催动之时,无数小阵法也同时启动。

  红光大盛,层层叠叠的阵法环绕运行,将阵法中央的白色身影吞没。

  众人再见不到阵法里头的景象。

  “阵法布完,三日之内自见分晓,都散了吧。”周洪道。

  晴良担忧地望着牵机阵,频频回头地随众人离开了主院。

  主殿之内。

  单缘布完阵便不再逗留,殿中只余云伯衡与周洪。

  烛火明灭,云伯衡冷漠的目光划过轮椅之上周洪的双腿。

  “折腾多年,最后也没能改变修为散尽的结局,还把自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有些同情你了。”

  周洪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他道:“伯衡兄若是真同情我,不若便把凤阳城留给我养老吧。”

  云伯衡冷哼,话锋一转,鹰隼般锐利的双目紧锁周洪的面容,“你处处针对时鹤,逼他进了牵机阵,你想做什么?”

  “伯衡兄这话说的,像我能害他似的。”周洪答道,“这阵法是你同单缘一起设下的,我能做什么?你莫不是怀疑单缘做手脚吧?”

  “呵呵,她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迂腐刻板,改不掉她那佛修的路子,极其看重因果报应。怎么看,她也做不出下黑手之事。”周洪悠悠道。

  云伯衡不为所动,仍死死盯着他。

  “我呀,不过是不愿叫你轻易夺去了中州大部分管辖归属。”周洪端起一旁的茶盏,用盖子撇去浮沫,“但说实在的,伯衡你又在担心什么呢?”

  “如今我已成了废人,单缘这些年又大有弃道从佛之意,修为不进反退,如今又有谁还能与你抗衡呢?”周洪抿一口茶,盖上杯盏,“你还养出了个了不得的厉害徒弟,伏云宗的未来也不必再忧愁,真是羡慕你啊。”

  云伯衡微微眯眼,“何必羡慕,你那位徒弟也不错,瞧着对你一片忠心。”

  “呵呵,算是吧。”周洪放下杯盏,杯盏落下时发出清脆声响,“只是手段稚嫩,人也不够伶俐。”

  他感慨,“如今的孩子,一个个都是天真得很,比不得我们当初。”

  晴良独自回到玉棠苑的小院中。

  屋里漆黑一片。

  晴良掌上灯,驱散黑暗。

  他落座,将缚水放在桌上,开口:“出来。”

  “这么快就发现我了,好生机敏。”藏在天花板之上的夙离轻巧跃下,施施然坐在晴良的对面。

  晴良如今心情不佳,无心同他说笑,只道:“你又来了,这次你又想做什么?”

  夙离眨眨眼,无辜道:“反正不会伤天害理。”

  晴良低下头,闷声道:“你总是什么也不说,我也不知我次次包庇你,助你脱身是对是错……”

  夙离展颜,一双凤眸盈笑,“后悔救我了?那也晚了,你如今已是上了贼船,容不得反悔。”

  “怎么闷闷不乐的样子,夜宴上发生了什么?”

  晴良将今日宴上之事托出。

  夙离低咒了句,“老东西。”

  “这下你可以放心包庇我了吧,我怎么也比那些老东西像好人。”

  晴良摇摇头,道:“你既不肯告诉我你的事,那我有别的事要问你。”

  “何事?”

  晴良抿唇,杏眼紧盯着夙离,“我的身世,你知道多少?”

  夙离闻言,露出遗憾的神情,“这些年,你还没有想起来吗?”

  “没有。”晴良摇头。

  “你的身世,我并不知道多少。”夙离叹息,他斟酌着词句,“我捡到你时,你便是孤身一人。那时……你浑身是血,小小年纪徒遭变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精神崩溃、脆弱至极的状态,我不敢多问。”

  晴良眼眸颤了颤,他袖中的手握紧。

  良久,他又再度开口:“你是一开始便知,我是男孩?”

  “自然。”夙离点头。

  “那你把我带回伏云宗时,又为何要给我作女孩打扮?”

  夙离顿时哭笑不得,他道:“冤枉,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我?”晴良茫然。

  “我捡到你时,你身上穿的就是小女孩的衣裙。”

  “当时裙子脏污,我想给你换干净的衣裳。你抓着裙子死活不愿意,后来还是我找来了别的裙子,你才勉强肯换。”夙离追忆,“那时,你嘴里念叨着‘不能脱、脱了妹妹会生病……’。”

  夙离的话,叫晴良身体巨震。

  “你怎么了?”

  夙离见晴良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忙起身上前,扶住晴良的双肩,“怎么了?”

  晴良抬眼,两行清泪在他无知觉时落下,他哽咽道:“没错……我还有一个、妹妹。”

  一时间,脑中被尘封的记忆唤起,头痛欲裂。

  晴良昏倒在夙离怀中。

  ◇ 第88章

  丝绸大户沈氏,是中州的大富人家。

  已逾日中,碧瓦朱甍在烈日炙烤下更添辉泽。

  “娘不要你求仙问道,娘只想你承欢膝下,平安康健地长大。”

  大门檐下,沈家众人在给一名八九岁的男孩送行。

  男孩面容毓秀、贵不可言,他抬手替沈母擦泪,“娘亲莫哭,千玉门的仙长言孩儿有仙缘,只是让我去他们的宗门大选一试,能不能选上还未可知呢。”

  沈母泪眼涟涟地靠在丈夫怀里,拉着儿子的手不放,“西塞偏远,距中州千里,鸢儿还这么小,怎可让他一个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

  “鸢儿此行是跟着千玉门的那群仙长。我已事先打点过了,不论是否选上,他们都会护卫鸢儿周全,大选过后将人全须全尾地送回来。”沈父温声安抚。

  “娘亲放心吧,我会平安回来的。”男孩两只手抱紧怀里的包袱,一脸郑重地道。

  “你弟弟妹妹黏你,若知你突然远行,不知要多伤心……”

  “先瞒着他们吧,实在被发现了,便说我去外祖家几日。”男孩提及弟弟妹妹时,神情一松,他又道,“听说修士的丹药很厉害,说不定,孩儿此行还可以趁机求得能治好蓝蓝身体的药。”

  沈父摸了摸他的头,道:“鸢儿有心了,出门在外,切记好生照顾自己。”

  沈府的奢贵比及皇家别院也不逊色,高低错落的建筑,既有高门显赫的气派,又不失园林意趣的雅致。

  倾斜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在屋内的大床上。

  床上睡着沈府的一对双生子,年仅五岁,穿着一模一样的嫩粉衣裙,并排躺在一起。

  夏日午后总是叫人极易困顿,扇扇子的乳母靠着床沿睡着了。

  青青在睡梦中蹬了一脚被子,被热醒了。

  他揉着惺忪的眼睛,爬了起来,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儿。

  青青回过神后,第一件事便是凑到妹妹身边,伸手探了探妹妹的鼻息。

  因是双生子,二人有相仿的容貌,但因妹妹自出生便心脉微弱,有不足之症,常年缠绵病榻,比极健康圆润的青青,妹妹显得病骨嶙峋,肤色苍白。

  青青小手抓起被他蹬开的被子,给妹妹重新掖好。

  做完这些后,他在妹妹香软的脸蛋上一亲,小心翼翼地爬下了床。

  青青将他的小衫盖去乳母的肚子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跑出了暖阁。

  出了暖阁,他的动作变得轻快,因睡觉被压乱的头发随着他跑动在风中飞扬。

  青青有一个秘密。

  他小小的身影避开府里走动的下人,来到一间柴房。

  青青将柴房门推开一条小缝,钻了进去。

  柴房里是干燥木屑的气味,木柴被整齐地撂在一起,堆积成高山。

  青青对着垒得高的木柴山小声喊道:“是我,你出来吧,大鸟鸟。”

  这时,高高的柴火堆里冒出了一只大鸢。

  这灵鸢负伤,是青青偷偷救下。

  大鸢扑腾翅膀,从柴火堆上飞了下来,落在青青身前。

  大鸢生得威风漂亮,站定之时,比青青还要高。

  但青青半点不见害怕,水光乌亮的眼睛露出明媚的笑容。

  他从兜里掏出用衣服包着运来到四个大苹果,送到大鸢嘴边。

  大鸢张嘴,将青青的小手也包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青青的手被全须全尾地吐了出来,苹果吞下肚。

  青青似是很喜欢这样玩,杏眼弯弯的,又抓起一只苹果,递到大鸢嘴边,“多吃点,大鸟鸟。”

  喂完大鸢后,青青这才溜回暖阁,刚至门口,便听见里头的人在找自己。

  沈母与乳母站在门口。

  “哎哟,我就打个盹,一醒来青青少爷就不见影儿了。”

  “总归是在家里,跑不出去,着人再去找找,留心湖边。”

  青青探出头,“娘,我在这里!”

  说罢,他像只小炮弹似的冲了过去,一头扎进沈母怀里。

  “小野人,又偷跑去哪玩了?”

  青青仰头答:“没有去湖边,娘说不许去,我都记得。”

  沈母爱怜地理着他的头发,“瞧瞧头发都乱成鸟窝了。”

  青青背过身去,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道:“娘给我编小辫。”

  “好,娘给你编。”沈母宠溺道,她的手轻柔地穿梭在青青的发丝间。

  乳母拿来蘸湿的帕子替青青擦手擦脸,一边擦一边道:“我的好少爷,下次可不许乱跑了,可把陈妈吓死了。”

  “陈妈不吓。”青青乖巧道,“我没事。”

  “妹妹还在睡觉吗?”

  “她醒了,还在床上躺着。”

  沈母替青青梳好了小辫。

  青青摸了摸整齐的编发,笑时露出一排小小的白牙,他从沈母怀中跳了出来,往屋里跑,“我去屋里陪妹妹——”

  沈母温柔地望着青青的背影,在看见他被风掠动的粉色裙摆和女孩才梳的丫髻时,眼里划过一丝刺痛。

  沈母共育有三子,她对年幼的双生子愧疚良多。

  双生子中,男孩体魄康健,女孩却身体羸弱,先天不足。没能给她一副健康的身体,叫沈母对女儿心中有愧。

  女孩心脉有损,从小到大离不得药,一点风吹草动便几乎能要了她半条命。

  不管用了多少珍贵药材,都似乎填补不了这先天有缺。

  直到两年前,沈家来了一位方士。

  方士称,双生子一强一弱,阳盛阴衰,阴阳不平,日久阳愈盛、则阴必衰竭。

  他言,解决之法便是将双生子中的男婴当做女孩养,削弱其阳气,反哺阴气。

  那方士还道,双生子中男婴命格强大,当作女孩养在女婴身边,尚可为女婴挡去部分灾厄……

  是以,青青自三岁起,明明是男孩穿戴皆按女孩的来,沈母难能不对青青愧疚。

  但自那以后,妹妹身子虽弱,却也再没生过凶险的大病。

  入夜。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夜里宁静、其乐融融的沈府在下一刻被团团业火包围。飞阁流丹、丹楹刻桷,顷刻被付诸一炬。

  业火灼烧,火光冲天,如同炼狱降临。

  凡人在妖兽面前,何其弱小。

  那头闯入沈府的赤目妖兽展开了肆意的屠杀,它咧开血口,手撕活人、生啖其肉。

  沈府上下数百口人置身炼狱熔炉之中,逃脱不能,四处是含着血泪的绝望呼喊、凄厉惨叫。

  混乱之中,年幼的青青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见了火光,艰难地背起妹妹,想要逃走。

  柔弱的妹妹趴在他的背上,声音细弱地道:“哥哥,我怕。”

  “蓝蓝不怕,哥哥在。”青青背着妹妹踉跄前行。

  可他不过五岁,如何有力气背得动另一个同岁的孩子。

  不多时,他便被自己的脚步绊倒,狠狠摔倒在地。

  火蛇蔓延了过来,容不得他停滞,青青艰难地想要带着妹妹爬起来。

  接着,青青只觉背上一轻。

  赶来的乳母抱起了背上的妹妹,慌乱地冲青青道:“蓝蓝小姐交给我,青青少爷快跑——”

  业火燃烧噼啪作响,周围的建筑不断坍塌。

  青青从地上爬起,一边慌乱躲避,一边寻路往外跑。

  跑着跑着,青青身后传来尖叫声。

  他回头,对上了闯入沈府的那头妖兽赤红的兽瞳、和咧开的血口。

  巨大的惊惧叫青青捂住了嘴巴。

  下一刻。

  他亲眼看见,妖兽的兽爪,落在了乳母和妹妹身上。

  她们甚至还未来得极发出叫声,便已化作了一滩血泥。

  青青跌坐在地,身上溅满喷洒的鲜血。

  赤目妖兽的兽爪又朝青青的方向靠近。

  青青悲痛绝望地流泪,手掌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往后挪。

  千钧一发之际。

  那只被青青所救的大鸢,从火光中冲出,叼起青青逃离兽爪。

  大鸢一刻也不敢停,带着青青冲出沈府……

  那只大鸢一直飞、一直飞,飞了好远才停下,落地之后仍紧紧把青青护在身下。

  良久,青青从大鸢身下爬了出来。

  他这才见到,大鸢的背后血肉焦黑,是被业火所烧灼过后的痕迹。

  大鸢没了气息。

  黑夜的荒林之中,五岁的青青独自守在大鸢的尸体边,嘶声哭至晕厥。

  ……

  晴良缓缓睁开眼,他躺在床上,泪流满面。

  他都想起来了,那些沈家遭厄、他一夜失去家人的记忆。

  他本名,沈青。

  “你醒了。”

  夙离一直守在床边,见晴良的情况,便猜到他是恢复了记忆。

  他握住晴良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

  晴良仍无法从记忆中的悲伤绝望缓过来,他眼里噙满泪水扑进夙离怀里。

  夙离揽住晴良,轻拍着他的背,“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晴良伏在他的肩头,失声呜咽。

  良久,晴良才抬起头来。

  他哑声道:“我的哥哥,还活着。”

  夙离闻言,眉头一松,抚着晴良的脸颊道:“这是好事,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哥哥,还有我。”

  晴良流着泪,冲夙离露出笑容。

  从前同夙离相处的点滴记忆,他也想起来了。

  他在那座荒林中被夙离捡到。那时的他徒遭变故,失去亲人,极为敏感脆弱,是夙离温柔地照顾他、陪伴他。

  晴良的情绪渐渐稳定后,他说起了另一件事,“当年,屠杀我满门的妖兽,是吞天。”

  夙离闻言猛的抬头,神色一变,“你确定,是吞天?”

  晴良缓缓点头,观察夙离的神色,他哑声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

  白日。

  晴良独自出门,他去了千玉门的院落,玉薇苑。

  千玉门的弟子见了他,态度温和。

  “你是来找沈师兄、单师姐他们吧,稍等片刻,我去唤他们。”

  “谢谢。”晴良道。

  院里的蔷薇开得娇艳夺目,花香馥郁清幽。

  晴良站在院中,微微低下头,盯着脚下的青石板。白日高挂,阴影投在脚边,他有种恍惚之感。

  直到听闻渐渐靠近的交谈声,晴良这才抬起头。

  只见不远处,沈鸢同单婵衣正一边说话,一边朝他走来。

  沈鸢衣冠楚楚,容颜在日光的照射下俊美剔透,和煦温润,步伐款款。

  晴良眼眶发热,愣愣地盯着他。

  沈鸢望过来,凤眼含笑,“晴良,你来了。”

  ◇ 第89章

  “在下沈鸢,幸会幸会。”

  “它名青蓝。”

  “是我弟弟妹妹的名字。”

  ……

  晴良失忆了,没能认出沈鸢。

  云伯衡为他改了名,沈鸢没能认出他。

  分别十数年,兄弟二人兜兜转转还是相遇了。

  “晴良、晴良?”

  沈鸢的声音唤回晴良的神志,他们三人坐在凉亭中。

  沈鸢将一杯清茶推至晴良面前,他道:“你今日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

  “我没事。”晴良端起茶想掩饰异样,刚茶水刚碰到唇瓣,被烫得“嘶”了一声,讪讪然放下。

  “诶。”沈鸢来不及阻止,只得看着晴良被烫,他摇头失笑道,“刚说你心不在焉,这冲好没多久的茶就敢往嘴边送。”

  “你是在担心时鹤吧。”沈鸢温声道。

  晴良动作一顿,从前不觉有什么,如今知道了沈鸢是兄长,他与时鹤的关系……晴良有些脸热。

  沈鸢道:“牵机阵虽复杂难解,但那可是时鹤,阵法伤不了他的。”

  “你不必多虑。”

  “嗯。”晴良低低应了一声,转移话题,“沈鸢哥,月前在南疆时你曾说要来中州,是来做什么?”

  沈鸢一笑,“是给家人扫墓,顺道邀你去我家乡玩。”

  晴良在袖中的手掐紧,他道:“怪我……当时没跟你去。”

  沈鸢挑眉道:“这有什么好怪你的,你当时有伤仍未痊愈,我还能硬逼一个病患去我家乡做客不成?”

  “再说,当时有师姐陪我去了。”他侧目望向一旁的单婵衣。

  单婵衣指尖轻敲着茶杯杯壁,面无表情道:“我不过是恰好想去中州采买些东西。”

  这时,一名千玉门弟子步入凉亭,朝几人一礼。

  “何事?”沈鸢问。

  那弟子道:“沈师兄,门主抄经用的鎏金墨与玉合墨纸用完了,让你去寻一些。”

  沈鸢颔首,“知道了,我即刻去寻了给门主送去。”

  那弟子退下。

  “抄经?”晴良出声。

  “嗯。”沈鸢道,“门主怜悯苍生苦难,会抄经焚烧为逝者祈福哀悼,这一习惯已坚持了十几年。”

  道家修士,不苦炼修为,反而去抄经,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荒谬,尤其那人还是千玉门门主。

  但沈鸢与单婵衣似是不觉有异,可见其对单缘的信赖。

  沈鸢起身道:“你们稍坐片刻,我去找归云庄的人寻纸墨。”

  沈鸢离去,凉亭中只余晴良与单婵衣。

  晴良捧起茶杯浅啜一口,茶汤放凉了些,舌尖尝到苦味,茗香溢满鼻腔。

  单婵衣蓦的开口,“你今日为何老盯着沈鸢看?”

  晴良愣了一瞬后抬眸,他笑了笑,含糊地否认道:“没有吧。”

  “你有。”单婵衣一双锐利的美目直视晴良,不容人辩驳。

  晴良在心中感叹她还是这般敏锐,他道:“许是沈鸢哥今日的衣裳好看,衬得他格外光彩照人,我适才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牵强的理由。

  单婵衣闻言却若有所思。

  晴良一边喝茶,一边对上她莫测的目光,不禁问:“怎么了?”

  只见单婵衣长吁一口气,“你如今是断袖,看上沈鸢……也不是没可能。”

  “咳咳咳——”晴良被她的话惊得呛到,他抹去唇瓣上的水珠,矢口否认道,“婵衣姐,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

  单婵衣却仍在认真思考,她道:“沈鸢相貌还凑合,我同他一起长大,也熟知他品性,除了偶尔有些多事……总之比你那位师兄好。”

  晴良嘴角抽了抽,旋即,一本正经地道:“沈鸢哥仪表堂堂、轩然霞举、气质非凡,何止是凑合。”

  “那你……”单婵衣复杂地望他一眼。

  “但我有我师兄了!”晴良坐直身躯,“我们与师兄感情匪石,我是不会变心的。”

  单婵衣闻言,眼皮猛的抽了抽。

  思虑片刻后,她吁气道:“算了,免得你那师兄上门发疯找茬,沈鸢打不过他。”

  “什么打不过?”

  几句话的功夫,沈鸢便回来了。

  “没什么。”晴良与单婵衣异口同声地否认。

  “看来是有什么了。”沈鸢凤眸含笑,探究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你们说我什么了,打不过谁?”

  “打不过我,别啰嗦了。”单婵衣恢复面无表情道。

  稍后,晴良跟随单婵衣与沈鸢,去给单缘送纸墨。

  单缘住在玉薇苑的主院。

  晴良一进屋便闻到浓郁的旃檀香气,单缘盘坐于案前,手上数着念珠,案上摊放有经书。

  晴良随沈鸢二人一礼。

  单缘只淡淡瞥他一眼,并不多予理会。

  她从位置上起身,行至跟前。

  沈鸢将寻来的纸墨奉上,“门主,只寻到了鎏金墨,归云庄内并没有玉合墨纸,只有寻常墨纸。”

  单缘闻言,数念珠的手一顿,眉头蹙起,她道:“玉合墨纸制作之时,所用的水皆以百合汁水替之,纸含雅香、至纯至净,唯有这样的纸抄出来的经文才能予以亡者最纯净的抚慰,非寻常墨纸可比。”

  沈鸢恭敬地道:“是,弟子稍后便出山庄去寻玉合墨纸。”

  “人死不可复生,生人如何知晓死后会如何?”晴良蓦的开口。

  “死人真的能收到烧去的东西吗?”他道,“抄经,真正安的是亡者之灵,还是生者的心……”

  此言一出,沈、单二人脸色一变,沈鸢忙抬手拉住晴良。

  单婵衣作揖道:“师尊,晴良心直口快,并非有意顶撞。”

  沈鸢不断眼神提醒。

  晴良对着单缘缓缓低下头告罪。

  良久,单缘方才开口:“罢了,不过是道门的小辈,不信往生论的那套。”

  她接过沈鸢手中的鎏金墨,背过身去,“你们都退下吧。”

  ……

  当日,入夜。

  晴良独自来到归云庄的主院。

  牵机阵设在主院,时鹤被困于阵法之中,外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状。

  晴良抬手,掌心贴在红色阵法的结界墙上。

  他缓缓闭上眼,驻足良久。

  “天黑了,你来在这里做什么?”晴良身后响起云伯衡的声音。

  晴良回过头,他弯腰,“见过宗主。”

  云伯衡站在主殿外的阶梯之上,负手而立,白袍在夜风中飘扬。

  晴良道:“我想在这里,守着师兄……”

  云伯衡默了一瞬,方才道:“你二人之事,我今日已听底下人说了。”

  晴良眼睫颤了颤,低下头。

  只听云伯衡深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时鹤虽为我的弟子,但这些年来我对他管教不多。”

  “因而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会过多干涉。”

  “你也是个好孩子,天赋前途无量。你二人不可过分耽于情爱,切莫因情乱智,犯下时鹤母亲当年的错事,因情损心损道。”

  晴良始终低着头,“是。”

  “你既有心,便在此守着吧。”

  说完,空旷的主院之中,只余下晴良。

  晴良抬起头,夜风吹乱他的额发。

  他靠着牵机阵的结界缓缓坐下,头贴在结界之上。

  阵法微微嗡鸣,里头正在不息不止地运行。

  晴良小声道:“师兄,我想你在我身边。”

  呢喃散于风中,无人回应。

  晴良抬头一笑,目光望向宵汉漫天星斗,袖中拳头收紧。

  有些事,仍需他自己来做。

  ◇ 第90章

  破晓。

  晴良踏着熹微晨光离开主院。

  回屋后,他合上门。

  身后,响起夙离的声音,“怎么不与你哥哥相认呢?”

  晴良低头思索片刻,答:“大概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心情。”

  夙离盯着他的面容,叹息道:“撒谎。”

  “你分明是怕连累他。”

  他们要做的事,尚未达成。

  在敌人面前,他们胜算太小。

  晴良露出笑容,“你当初,不也是不愿告诉我这些吗?”

  如若他们的行动失败了,世上多的不过是两个离经叛道的弟子被清理门户。

  沈鸢也不至于……再失去一次弟弟。

  夙离抬手摸了摸晴良的头,他道:“休息一会儿吧。”

  下午。

  晴良又回到主院,守在牵机阵外。

  白日里主院人来人往,众人只见那白衣少年一个人蹲在牵机阵旁。

  明日就是庆功宴,牵机阵内仍没有破阵的迹象,也不怪乎他要在这守着。

  晴良蹲累了,席地而坐,他头枕在手臂上,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圈圈划划。

  “在画什么?”一道阴影罩在晴良头上。

  晴良抬头,便撞上沈鸢那双春水般的眼眸,微愣。

  “嗯?”沈鸢见他半晌不语,不禁抬手,下意识便是捏了捏晴良的脸颊。

  做完后,沈鸢自己也愣住了,紧接着,他便见晴良眼里似有水光闪烁,一慌,“这是怎么了?”

  晴良迅速埋下头,他丢开手里的树枝,低声道:“无事,就是担心我师兄了。”

  沈鸢这才松了口气,他直起身躯,看一眼晴良身后的牵机阵。

  说实话,那日时鹤冲动了。

  草率答应了周洪的提议,反将主动权送了出去。

  三日破牵机阵,太难。

  沈鸢摇摇头,同晴良说话时声音柔和,“你在这多等也是无益,不若随我去四处走走吧。”

  他伸出手,想拉晴良起来。

  晴良怔怔看着面前的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将半张脸埋于臂弯之中,低声道:“下次吧,我想在这守着师兄。”

  见晴良执意留下,沈鸢不再强求。

  他站了一会儿后,便要回玉薇苑。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晴良的声音。

  “沈鸢哥。”

  沈鸢回头,“嗯?”

  晴良有些调皮地摇了摇头,一笑,“没事……喊你一下。”

  沈鸢回以轻笑。

  沈鸢走后,又只余晴良守在阵外。

  从白天,守到黑夜。

  有归云庄的院护嘀咕,“一直守在这有什么用,在外头又帮不上忙,怕不是个傻的?”

  “人家大宗门派亲传弟子,轮得到你置喙,快走快走。”

  等院护也散了,主院寂静,只余下晴良。

  他抬头望着夜空,心中算着时辰。

  月影渐淡,一夜很快过去。

  白日。

  巳时至,主院中已经聚满了人。

  周洪捻着胡须笑眯眯道:“约定的三日过去,时鹤小友仍未破阵。”

  云伯衡意味深长地望了周洪一眼,低头不语,似在思忖。

  单缘则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咳咳咳——”一直未曾露面的何归云现身,他由人搀扶着道,“结果已见分晓,既然如此,请诸位移步大殿,准备开宴……”

  晴良站在伏云宗众弟子的首列。

  身后是其余人愤愤不平地讨论声。

  “时鹤师兄还未出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这约定本就不公平,宗主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人群隐有骚动。

  那厢,周洪抬手,示意扈月推他前去大殿。

  “慢。”晴良陡然出声。

  院中所有人的目光聚于他一身。

  周洪耐心地开口,“小友何事?可是还想为你师兄争取些时间?”

  晴良未答,他神色坦然地迈步脱离人群,行至院中央。

  周洪则捋着胡须,好整以暇地道:“这样如何,只要今日之内,时鹤小友能破阵,约定一样作数。”

  原本躁动的伏云宗众人闻言安静了下来。

  晴良却摇了摇头,他双目直视周洪,“我所为的,不是此事。”

  “哦?那你所为何事?”周洪向后靠在轮椅上。

  晴良道:“只是想叫您,别那么急着走。”

  “我将戏台搭在了这,得等戏在此唱完才行。”

  微风掠起他的额发,晴良神色不变。

  这时,众人方才注意到,站在院中央的少年身板笔直,周身气息没了平常的柔和温软,反而像一柄竖起的凛冽白刃。

  周洪微微眯起眼。

  “小友这是何意?”

  话语落,主院偏殿的大门被推开。

  藏身其中的夙离款步而出,他身后拉着一辆盖着黑布的囚车。

  夙离踏出房门时,抬头望了眼明亮的天光,付之一笑。

  “夙、夙离师兄!”失声叫出口的是伏云宗的一众弟子。

  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只见夙离将囚车推了出来,行至晴良身侧,然后怡然同身后的师弟们打招呼,“诸位,好久不见。”

  陆明川脸上带着喜色,又犹疑地望着夙离二人和那辆被盖住的囚车,“夙离师兄,你们这是……”

  “夙离。”檐下的云伯衡出声。

  夙离转过身,望向云伯衡,他扯了扯嘴角,“还未见过宗主。”

  “原来这位是伏云宗的小友。”周洪突然开口,他的视线死死盯着夙离身后的囚车,“可我却只认得,你是月前在南疆曾欲行刺我的刺客。”

  周洪身后的扈月上前一步,他握紧手中的玄剑星回,神色冷厉地盯着夙离。他的目光在扫过晴良时,露出一抹失望。

  不远处的何归云也哆嗦着抬起手,“多年潜入我殿内的,也是你!”

  “周掌门、何庄主好眼力,但我潜入你殿内,可不是为了伤人,不过是想找一些被掩藏、见不得光的证据。

  说话时,夙离目光泛起冷意,手指划过身旁囚车上所盖的黑布。

  那厢,沈鸢不禁问道:“夙离道友,敢问你身旁囚车之中,放的是什么?”

  不待夙离答话,周洪冷声打断,“云宗主,此人曾多次欲对我与师弟不轨,他是你伏云宗的弟子,你就放任他在此滋事吗!”

  云伯衡开口唤的是,“晴良。”

  晴良望向他。

  “此人虽与你同为徐扬弟子,但多年音讯全无,甚至当年你师尊葬礼也未曾回来,早已视作叛离宗门。他还私下做出许多离经叛道之事。”

  “你,要站在他身边吗?”云伯衡沉声道,锐利的双目颇具威严。

  “宗主不必急着捂住我的嘴。”夙离上前一步,他悠悠道,“我离开宗门多年,这十几年里,我到底查到了什么地步,您不好奇吗?”

  云伯衡与他冷冷对视,眼底闪烁有复杂之色。

  “够了!”周洪厉喝一声,他不复平日里的笑靥,额头上有青筋暴起,“我容不得此人在这妖言惑众,既然云宗主不出手,拿就让我替你管教管教!”

  夙离闻言嘴角露出嘲弄的笑,“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周掌门怎知我要妖言惑众?”

  周洪手掌用力拍在轮椅的手柄之上,目露凶光,“扈月!”

  只听他一声令下,他身侧的扈月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刀,寒光一闪,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飞身至院中央,举剑欲砍。

  剑锋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晴良拔剑挡在了夙离身前,缚水与星回相撞。

  扈月冷下脸,望着晴良道:“你执意要与我作对吗?你被这妖人蒙蔽了。”

  晴良抬眸,乌黑的杏眼与扈月对视,“究竟是谁被蒙蔽了,你真的清楚吗?”

  他手腕施力逼退了扈月。

  “哧——”是剑出鞘的声音。

  夙离站至晴良身侧,他握着一柄银剑,道:“终于可以践行诺言,让你见一见我的剑了。”

  他手上寒光凛冽的剑,名寄情。

  寄情出鞘。檐下的周洪双眼眯起,目中划过了然之色,望向云伯衡冷哼一声。

  贺兰熙见扈月以一抵二,遂拔剑加入战局。

  双方二打二,一时谁也讨不到好。

  余下众人见此变故,一时不知所措,哗然地望着战局。

  焦灼之时。

  沉默的单缘突然开口,“够了。”

  场上一寂。

  “师尊?”单婵衣低声唤她。

  单缘抓着念珠的双手微微颤抖,她阖上双目,“够了够了……”

  “让他说!”

  她话音落,身侧的沈鸢便出手。

  软剑青蓝兀自加入战局,挑开了贺兰熙刺向晴良的剑,止住他的攻势。

  晴良与夙离背靠在一起。

  ……

  昨夜。

  “当众揭露,我们的胜算太小了。”

  “可除了此次,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揭露这一切。”

  “我们只能赌。”

  “赌单缘良心未泯,赌她对当年之事愧疚难安、不能释怀……”

  ……

  他们赌对了。

  晴良望着挡在身前沈鸢,眼里浮现薄雾,他低声开口:“谢谢你,哥哥。”

  沈鸢的身躯猛地一震,他回过头,不可置信地颤声道:“你……唤我什么?”

  ◇ 第91章

  晴良眼里泪光闪烁,他望着沈鸢,不语。

  沈鸢瞳孔巨震,他嗫嚅,“你是、你是……”

  青青。

  那厢,扈月二人还欲出手。

  夙离后退一步,抬手一把掀开了盖在囚车之上的黑布。

  二人动作顿住。

  囚车之中载的是一只妖兽,妖兽浑身雪白,身上有怪异的凸起纹路,它体型较小,趴在囚笼之中,似在沉睡。

  众人注视着囚笼中的妖兽皆是大惊。

  周洪拳头攥紧,胸膛剧烈起伏。

  何归云似是陡然卸力一般,瘫倒在身旁院护身上。

  “夙离师兄……这是什么?”陆明川怔怔地盯着囚车。

  夙离唇瓣轻启,“吞天。”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贺兰熙蹙眉道:“你这人在胡说什么,吞天已经被杀了,这是我们都见到的事。”

  他睨了一眼,笼中沉睡的妖兽,鄙夷道:“信口雌黄也要有个限度,你管这叫吞天?”

  夙离不疾不徐地道:“上古四大妖兽中唯有吞天可以存活至今,是因为吞天有一项其余大妖都没有的能力——繁衍。”

  “繁衍?”

  “不错。”夙离道,“吞天可以繁衍后嗣,新生的小吞天需要靠吞噬母体,继承母体的记忆与妖力,才能完全长成大妖吞天。”

  他扶着囚车慢步绕行,边走边道:“这只小吞天,正是我与晴良昨夜从何庄主书房中的密室内找到的。”

  众人脸色大变。

  “含血喷人!”何归云剧烈咳嗽着,“咳、我不知你这妖人是何时混入的我归云庄,你凭什么证明你说的这只妖兽是吞天?”

  “又凭什么证明它是在我归云庄找到的!”

  “咳咳咳——”

  扈月听见四下弟子议论纷纷,眉头一压,他抬手剑,剑直指夙离的眉心。

  他冷声道:“住口,你再敢空口白牙诋毁我师尊、师叔,你就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了。”

  “呵。”夙离低笑一声,他抬手扶住横在面前的星回,“证据?”

  “证据就在你的手里,扈月道友。”

  扈月神情微变。

  一旁的晴良开口,“那日,周掌门曾言,吞天的心脏上有两柄剑痕。你可知为何?”

  “为何?”扈月望向他。

  “因为,我们的剑在吞天身上留下的伤,假以时刻都会自愈,唯有你的不会。”晴良托出,“所以那日,刺穿吞天心脏时,曾用了你的剑。”

  扈月目露犹疑和不解。

  夙离继续道:“我也是回去之后,翻阅了无数典藏古籍,方才寻到了原由。”

  “上古大妖,皆是自愈能力极强,杀之需用上古巫血浸泡剑身。这世上仅存的巫血,便是你洛山派先祖周闽杀裂山时留存下来的巫血。”

  说着,夙离目光渐渐冰冷,他指向轮椅之上的周洪,“是你,曾趁着吞天产子虚弱之时,夺走幼崽,然后借着幼崽控制吞天为你所用,做尽恶事!”

  “你又在修为散尽、洛山派人心动荡式弱之时,放出吞天,想让扈月杀死吞天,为洛山派挣下奇功,稳定人心。”

  “你暗地里将扈月的剑浸以巫血,这样,他就是唯一能够杀死吞天之人。”夙离缓缓道,“可你没有料想到,帝流浆之力强大到叫吞天狂性大发,脱离了你的控制,你也没有想到最后杀了吞天之人……是时鹤。”

  不待他继续说下去,扈月厉声大喝:“住口!”

  他额上有青筋凸起,“荒谬至极。至始至终,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证据呢,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所言为真?”

  “他已经说了,证据就在你手中。”晴良出声,“囚笼之中是未能吞噬母体的小吞天,你我一同刺它一剑,看看它是否能够恢复,便知他所言真假。”

  晴良神色冷然道:“如何?”

  扈月抿紧唇瓣,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不语。

  晴良转而将目光望向轮椅上的周洪与何归云,杏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恨意,“你二人操纵吞天,为达私欲不择手段,害人无数。你们泯灭人性、罔为修士。”

  贺兰熙拦在晴良身前,仍旧选择维护掌门,“一切不过是你身边这人的一面之词,你凭什么指着我师尊师叔责骂,你口口声声说他们害人无数,他们又害了谁?”

  晴良眼底浮现赤红,一字一顿道:“中州、寿城沈氏。”

  “他杀了我沈家上下百余口人。”

  一时间,场上寂静无声。

  听闻寿城沈氏,单婵衣瞳孔一缩,目光落在沈鸢身上。

  晴良对着何归云道:“何庄主脱离洛山派后,几年的功夫便建立起了势力庞大的归云庄。常人都言,你是经商鬼才,短短几年敛起巨额财富。”

  “可你分明是吞没了我沈家家财,踩着我沈家上下百余口人的尸体,建起的归云庄!”

  沈鸢的手无力地垂下,青蓝险些脱手。

  当年,全族被妖兽所害,而他因去千玉门大选,逃过一劫。

  他以为家人皆死于那场妖祸,不曾想弟弟还活着。

  他以为这一切是意外、是天灾,不曾想是人为主导。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在千玉门苟且偷生十余年!

  沈鸢捂着胸口望向晴良,露出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哑声道:“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哥哥?”

  “为什么,要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晴良眼里流露出哀色,他唇瓣嗫嚅,“哥哥……”

  他也是在前两日日方才恢复的记忆。是他想起了当年屠戮沈家满门的妖兽是吞天,方才从夙离口中得知了所有真相。

  沉默过后,夙离再次开口,他对扈月二人道:“你们若是还不信,大可掀开周掌门的裤管一观。”

  “周掌门与何庄主早年修习的速成功法有岔,到一定年纪便会修为散去。何庄主二十年前便修为散尽,而周掌门是去年方才失去修为。”

  夙离道:“一切皆因他多年来一直服食妖丹、妖血以延长修为寿命,只是最终也不过只推后了二十年。”

  “而他的一双腿,根本不是瘫痪。而是服食妖丹妖血过多,导致的兽化!”

  话音落,夙离便飞身至檐下,靠近周洪。

  周围洛山派弟子一慌,“快保护掌门!”

  夙离抬手,想去掀周洪的裤管,却被玄剑星回拦截。

  扈月绷着脸,阻止夙离靠近。

  二人再次交手。

  这时,人群里惊呼声响起。

  在扈月无暇分身之时,沈鸢靠近了周洪,他挥剑一划,青蓝整齐地削断了周洪的半截裤脚。

  一双恶心至极的异化兽足诡异地长在周洪的腿上,兽足之上有鳞、有甲、甚至还有毛发,像是混合了无数种妖兽。

  令人毛骨悚然。

  赶来想要阻止的贺兰熙顿在原地,他脸色苍白,“不、这不可能……”

  连原本护卫在周洪身边的洛山派弟子亦是满脸惊惧地退开。

  周洪双手死死掐着轮椅,目光怨毒地望着沈鸢。沦为废人,他连一点抵抗之力也无,只得任人宰割、任人羞辱。

  周洪的胸膛剧烈起伏,他仰起头癫狂大笑。

  他无章法地用力拍打着轮椅,拍打着那双异化的兽足。

  周洪双目猩红,发丝挣乱,他突然颤抖着抬起手,冲夙离大喊道:“你!说下去啊!”

  “你还知道什么,都说下去啊!”

  “你!还有你!”他神态癫狂地用手指过沉默的云伯衡、闭目的单缘,“你们以为,他们就无辜吗?”

  “说啊!都说下去!”

  ◇ 第92章

  单婵衣握剑的手一紧,她低头望向单缘。

  只见单缘合目数着念珠,唯有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内心。

  “说!说下去啊!”周洪嘶吼着,面部变得狰狞,再无一宗掌门的体面。

  是扈月跪在他身前,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盖住他那双异化的兽足。

  周洪身躯一僵,这才像是被人掐住喉咙一般噤了声。他喉结上下滚动,慢慢恢复平静。

  “自然是要说的。”夙离抬头望了望主院四方院墙框住的天。

  蛰伏十几年,明明为的就是这一天。

  可真正到了搅动风云的此刻,心中情绪却是难言。

  晴良抬手,落在夙离的肩上,无声安慰。

  他不过是前两日方才知晓全部,可这一切,夙离已经背负了十几年。

  今日寥寥数语所揭露的,是他经年奔走所求得的真相。

  从风光无限的伏云宗亲传弟子,到出门在外连佩剑都不敢示人。

  夙离缓缓开口:“中州地处大陆中部,自北境、西塞、南疆防线建起之后,中州一度是大陆最太平富庶之地。”

  “不知三位作为打破中州数百年太平的元凶,在踏足中州之时,心中可曾有过愧意?”

  三位,伏云宗宗主、洛山派掌门、千玉门门主,场上地位最高的三人。

  无人敢应答。

  云伯衡冷冷地望着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贺兰熙哑声问。

  夙离自顾自地说下去,“数十年前,中州开始出现妖祸。妖兽虽残暴野蛮、不通人性,但尚知趋利避害。”

  “我便一直疑惑,是什么驱使它们离开适宜生存繁衍的地域,潜伏迁徙至中州?”

  “调查之下方才发现,并非什么本能驱使,一切皆是人为主导。”夙离神色冷肃地与云伯衡对望,“是有人蓄意,将妖兽运至中州,造成中州妖祸!”

  “证据呢?”云伯衡漠然道。

  夙离扯了扯嘴角,“周掌门与单门主的反应,不正是最好的证据吗?”

  周洪陷在轮椅之中冷笑,目光阴鸷地扫视场上众人,并未反驳。

  而单缘,她手中的念珠终于断了线,珠子散落一地。

  身后,伏云宗队列中陆明川颤抖着声音问:“可、可宗主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妖兽是人族之敌。

  修士以除妖卫道为己任。

  这是每一位修士的信念。

  “这、便要问他们了。”

  在众人的注视中,云伯衡神色依旧冷漠,仿佛此刻被声讨之人不是他。

  他不疾不徐地开口:“宗门,以培养修士为己任。”

  “长久以来,你们习惯了法袍破了、旧了有新的替换,炼器的灵石、炼丹的药草、防身的符箓……一律由宗门供给,可你们何曾想过,这些东西宗门又该如何得来?”

  “赋税。”夙离启唇。

  在北境,小国百姓每年的税收中,十之有三是上交给宗门。

  夙离冷声道:“修士护卫百姓,换而言之,又何尝不是百姓在供养着修士。可你们却做出这等背弃百姓,践踏人命、伤天害理之事。”

  云伯衡嗤笑一声,似在笑他天真,“那你可知,北境极寒、南疆极热、西塞极荒,这些地方本就不适宜民生。”

  “边陲小国的赋税能有多少?整个北境域内国家一年到头的赋税加起来,抵不过中州一个凤阳城。”

  “可此前,中州自诩太平地带,无需修士庇佑,中州诸国皆无一愿交税供养宗门。他们不会想到,世间若无修士存在,放任妖兽肆虐,又哪里容许他们偏安一隅。”

  云伯衡脸上浮现冷漠悲悯的神色,他道:“人族自私自利、目光短浅,亘古如此。若非祸临其身,怎么会心甘情愿掏钱?”

  “我错了吗?”他反问。

  场上众人寂静无言,只余云伯衡的声音。

  云伯衡长开双臂,自顾自地道:“我们所为或许有错,但我们庇护的是万千修士,利好的是人族千古!”

  “你错了!”晴良清亮的声音响起。

  云伯衡动作顿住,他缓慢地将视线移至晴良身上。

  晴良吐字清晰,坚定地重复,“你错了。”

  他神色平静地道:“缺钱的人,该想的是如何赚钱、如何省钱。”

  “世上生钱的法门有许多,只是你自诩清高,认为修士高人一等,不该沾染铜臭。你认为凡人就该对修士感恩戴德,自愿奉上金银。”

  “所以你、你们将妖兽运至中州,叫妖祸蔓延至中州,逼得中州百姓寻求修士庇护。”晴良一字一顿道,“你这是强盗奸邪所为。”

  云伯衡冷漠的面容此刻出现裂痕,他怒目而视,喊道:“谬论!天真!”

  此时,右侧人群忽响起一阵慌乱的惊呼。

  晴良侧目。

  只见千玉门一众弟子乌泱泱跪了一地。是单缘欲引剑自刎,被单婵衣拦下。

  冷剑在单缘的颈间划出了一道血线,单婵衣死死抓住她的手,制止。

  单缘神色木然地道:“我早知、多行不义必自毙,一切罪恶皆有暴露的一日。我早就背离了我的道……佛也容不了我……我有罪、我需谢罪……”

  单婵衣咬牙打落了单缘手中的剑,她跪倒在单缘身边道:“……弟子做不到看着您死在我面前。”

  她生平头一回红了眼框,抓着单缘的裤腿哀求。

  单缘放空的目光落在单婵衣身上,她颤抖着抬手,放在单婵衣头顶,落下泪来。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千玉门这边时,何归云示意身旁的院护带他走。

  他们悄悄退出人群。

  就在将要从偏门退出之时,一道白色身影落在前头,拦住他们的去路。

  从知晓仇人的那一刻起,沈鸢的注意力便再没有从洛山派这两个老贼身上挪走。

  何归云借着院护的搀扶方能站立,他哆哆嗦嗦地道:“放、放我走,放我走,我什么都给你……”

  沈鸢缓缓抬剑,青蓝指直何归云。

  他目光冰冷,“寿城沈氏的儿子,来寻仇了。”

  话音落,白光一闪。

  鲜血喷溅在沈鸢洁净的面庞和白衣之上。

  “庄主!”

  何归云被杀,一群院护纷纷拔剑将围攻沈鸢。

  而千玉门那边弟子,见沈鸢以寡敌众,默契地选择出手相助。

  归云庄与洛山派本就是同源,洛山派众弟子也加入了战局。

  “我们怎么办,该帮谁?”伏云宗众人迷茫了。

  陆明川咬咬牙,拔剑道:“帮千玉门!”

  一时混战,场面混乱。

  夙离对四下的乱局目不斜视,他只注视着云伯衡。

  二人站位一高一低,无声对峙。

  “看来,这坏人与坏人之间,也是有所区别。”夙离轻笑一声道。

  “有人做了坏事之后日夜难安,在坏事被揭露后,羞愧得自戕。可有的人,却在坏事被揭露时,选择杀死了与自己一同长大情谊深厚的师弟。”夙离的凤眸中升起恨意。

  他抬手,剑指云伯衡。

  云伯衡盯着他手中的剑,开口:“你要用寄情杀我?”

  “真是深厚的师徒情谊。”云伯衡脸上浮现嘲弄之色,“为报杀师之仇,选择杀父。”

  “云、宗、主。”夙离漠然道:“你我之间,只有杀师之仇,再无其他。”

  “好、好、再好不过。”云伯衡连续道了三声“好”。

  他随手抽出一柄剑。

  “那便再让我看看,这些年你还多学了些什么本事。”

  晴良不会放过周洪。

  扈月拦在晴良身前。

  晴良望向他,“现在一切都已明了,被蒙蔽的人是你。”

  扈月面无表情,眼底浮现挣扎的沉痛之色,他道:“对不起。”

  “他、是我师尊,于我有再生之恩。”

  扈月是孤儿,是周洪救了他的性命,尽心教养他。

  若无周洪,便无今日之扈月。

  扈月哑声对一旁的贺兰熙道:“带师尊走。”

  而他自己,拦在晴良面前。

  晴良并不意外,他抬剑漠然道:“出手吧。”

  “你报你的再生之恩,我报我的灭门之仇。”

  ◇ 第93章

  起初,扈月只防守,并不还手。

  不多时,晴良的攻势便叫扈月明白。如若不能打倒他,便不能阻止他。

  在缚水再一次擦着扈月的颈边而过时,扈月周身的气息变了。

  这一回,刀剑再无眼。

  星回的剑锋刮过晴良的脸颊,在他眼下的地方留下一道血口。

  晴良抬手,拇指擦去渗出的鲜血,越战越勇。

  比起一年前,问剑大会上晴良与贺兰熙交手那次的表现,他可谓进步巨大。

  但,依旧尚且不是扈月的对手。

  晴良身上的渗血的剑伤越来越多,白衣被染脏。

  扈月黑眸中闪过不忍,他道:“收手吧。今日,你过不去。”

  晴良掀起眼皮,反问:“灭门之仇,换作是你,会因为打不过就收手吗?”

  “我的爹娘、妹妹皆死在吞天手下,妹妹她当时才五岁。”晴良的声音颤抖,眼神却坚定,“今天,你我只能有一个人站着。”

  话音落,缚水再次出手,与扈月缠斗不休。

  幸而,沈鸢那边脱身了,赶来相助。

  二对一,扈月再无优势。

  兄弟之间天然的默契使然,晴良二人配合无间。

  再又一次合击之后,晴良手中的缚水破了扈月的防御,刺穿他的肩膀。

  扈月闷哼一声,向后踉跄两步,借着星回保持站立。

  晴良没有趁扈月受伤时恋战,他冲沈鸢道:“哥哥,追周洪!”

  沈鸢点头。

  二人御风去追被贺兰熙送走的周洪。

  而扈月不顾剑伤,追上去竭力缠住二人。

  三人在空中且战且追。

  另一边,单婵衣将散落的念珠捡起,收拢。

  她欲将单缘扶起,“师尊,我扶你去避一避。”

  单缘按住单婵衣的手,她坐在原地哑声开口:“我无事……去帮一帮他吧。”

  少了数十年的阅历与修为,夙离被云伯衡的剑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你就这些本事吗?”云伯衡下手毫不留情。

  他运灵,又一剑劈下,似巍巍大山压人,无坚不摧、牢不可破。

  夙离将寄情竖于胸前抵御,扑面而来的剑压叫他唇边溢出鲜血。

  就再要撑不住之时,另一柄飞剑从侧面攻向云伯衡,逼得他收了剑势回防。

  是单婵衣赶来相助,她单手扶住踉跄的夙离。

  “咳,多谢。”夙离站定,抬手擦去唇边的血。

  单婵衣冷脸望着云伯衡。

  云伯衡神情未变,两指擦过手中的冷剑,“那便一起来吧。”

  话音落,他挥剑横扫,剑浪触及院中的假山,假山瞬间炸开,乱石迸溅,尘土飞舞。

  夙离与单婵衣点足,跳至屋顶之上躲避。

  云伯衡目光冷厉,跃起追击。

  三人在建筑屋顶之间来回横跳缠斗,摧毁砖瓦无数。

  贺兰熙推着周洪,走不远。

  哪怕有扈月极力阻挡,晴良与沈鸢几个跃身,还是在一条小巷中,找到了他们逃跑的身影。

  “师兄!”贺兰熙见扈月肩上的伤还在渗血,一人之躯拖住晴良二人,不由担忧地大喊。

  他驻足,不知是否该上去帮扈月。

  扈月挥出一剑,挡在晴良与沈鸢身前,喝道:“走!”

  贺兰熙咬咬牙,将头转了回来。

  推着轮椅走得太慢了。

  “我背您。”贺兰熙道。

  说罢,他背过身去,在周洪面前蹲了下来。

  晴良眼见仇人就在前面,攻势越发猛烈。

  就在这时,身侧的沈鸢传来一声闷哼,气息大乱。他手中的剑摔落,身躯一倒。

  晴良瞳孔一缩,“哥哥!”

  沈鸢想要安慰晴良,开口却是吐出鲜血。

  周洪趁他们不备,射出三枚暗器,钉在了沈鸢的背部。

  扈月没料到此变故,一时愣住。

  沈鸢受伤,叫晴良杏眼含恨通红,他道:“你们该死!”

  说罢,不管不顾地想要飞身去杀周洪。

  扈月极力阻拦。

  那厢,贺兰熙意识到不对后,他猛的回头,一把抓住了周洪的手,大喊:“您在做什么!”

  周洪的视线怨毒又兴奋,胸膛起伏着发出抽气声,他没有忘了沈鸢当众割开他裤子之辱,“杀了他、杀了他们,去帮月儿杀了他们!”

  贺兰熙身躯猛地一颤,周洪从前做下的种种罪恶,他只是听夙离阐述,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一直敬重的长辈是什么样的人物。

  他沉痛而又缓慢地摇头,一字一句道:“我们见不得您死,但不代表我们会帮您作恶。”

  周洪视线落在贺兰熙的严肃疏离的脸上,兴奋的神情这才渐渐收敛。

  失去理智的晴良进攻凶猛,不要命地扑来,眼看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贺兰熙深深吁气,手扶着轮椅,道:“我带您走。”

  周洪沉默,神色归于平静,展现出默不作声的顺从。

  接着,就在贺兰熙推着轮椅即将转身那一刻,白光一闪。

  周洪袖中的暗器早已瞄准晴良射出。

  然而这一回,他的暗器被早有防备的贺兰熙拦下。

  贺兰熙空手接下暗器,在周洪再次出手的一刻,他心中失望至极。

  贺兰熙抬手,望着掌心钉着的三枚银针,感受毒素在体内发酵,他抹去唇边流出的鲜血,嘲讽一笑,“交出解药吧。”

  “我死了,可就没人带您走了。”

  周洪怒视他,剧烈喘息,片刻后,不得不摸索着从身上取出一瓶解药,丢给贺兰熙。

  贺兰熙接下解药,却是转过身。

  周洪双目瞪大,他嘶吼道:“你去做什么!”

  “回来!带我走!”

  贺兰熙置若罔闻,捏着解药踉跄地往回走,走到半途时,耐不住毒性,重重地跌倒在地。

  他便强撑着往前爬。

  爬到昏迷的沈鸢身侧,将手中的解药,给沈鸢喂下。

  做完这一切,贺兰熙望着天空,缓缓闭上眼。

  另一边,夙离与单婵衣合力,也依旧未能将云伯衡拿下。

  几番苦战,双方已是形容狼狈。

  单婵衣与夙离左右合击。

  在单婵衣的掩护之下,夙离运尽全身灵力,寄情破开云伯衡周身防御,刺进他的身躯。

  云伯衡低头望了一眼胸前插着的寄情,终于是动怒,他道:“好、真是好样的,儿子杀老子。”

  他目光阴鸷森然地道:“上一个刺了我一剑的还是徐扬,后来他被吞天生吞活剥了,死无全尸。”

  见他还敢提徐扬,夙离大怒,含恨的凤眸死死盯着他。

  然后就在夙离心神动荡之际,云伯衡一掌拍在夙离的心口。

  强大的灵力叫夙离的身躯如断线风筝一般被震飞出去。

  他被狠狠砸在地上,重伤难起。

  单婵衣见状神色一凛,挡在了夙离身前。

  云伯衡抬手,将插胸前的寄情拔出,鲜血顺着剑刃流淌,寄情在他的手中显得妖冶。

  寄情,本就曾是云伯衡的佩剑。

  “快走!”夙离朝单婵衣低吼道。

  单婵衣不为所动,单薄的身影固执地挡在夙离身前,她的衣袂被风鼓动,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出,她此刻也是强弩之末。

  云伯衡握着寄情,一步一步靠近。

  单婵衣绷紧唇瓣,提剑抵御。

  但她不是拿回了本命灵剑的云伯衡的对手,十几个回合之后,便被挑飞了灵剑。

  单婵衣被云伯衡掐住脖颈。

  “咳、咳咳。”她一只手艰难地挣扎,而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却在悄悄掐诀,想要催动万象法衣。

  然而云伯衡看穿她的意图,直接挑断了单婵衣的手筋。

  “啊——”

  云伯衡望着单婵衣的惨状,露出悲悯的神色,他道:“我与你师尊也算有点交情,你若不多管闲事,不会有此一遭的。”

  单婵衣的声音艰难地从唇间挤出,“师尊她、定是早已厌恶至极,与你这样的恶人为伍……”

  云伯衡的手一点一点收紧。

  “住手,不要杀她!”夙离睚眦欲裂地嘶吼,“求你!”

  云伯衡好整以暇地欣赏二人痛苦的面容。

  这时,一道惊呼传来。

  云伯衡眯着眼睛望去。

  是陆明川,他见到夙离倒地、云伯衡掐着单婵衣,吓得捂嘴惊叫出声。

  而陆明川还把刚刚破阵而出的时鹤引来了。

  时鹤白衣胜雪,面容沉静地站在陆明川身后。

  见到时鹤,云伯衡神色变了变,他抬手将单婵衣甩开。

  单婵衣跌坐在地,剧烈咳嗽。

  时鹤一步一步走近。

  云伯衡神情镇定,眼眸中暗藏忌惮,他若无其事地对时鹤关切道:“可是刚破阵?”

  时鹤点头。

  云伯衡微微松了口气,他道:“也是,以你的实力,早该破阵的。”

  时鹤抿唇,道:“那日的酒里下了东西。”

  入阵之前,周洪敬他的酒里下了东西。时鹤入阵没多久,便觉灵力滞涩,使不出来。

  周洪想要他的命。

  牵机阵中,时鹤变回兽形,抗住了阵法之中的机关,等待药性蒸发足足等了一日,这才破阵。

  云伯衡闻言道:“周洪便是最爱暗地里使一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不过,都不要紧,他已经废了。此刻……说不准已经被晴良杀了。”

  提及晴良,时鹤眼眸这才有所波澜。

  云伯衡将一切尽收眼底。

  趴在地上的单婵衣骤然开口,她冲时鹤道:“晴良若知你要包庇这恶人,定是失望至极!”

  云伯衡并不理会她,而是温和地对时鹤道:“你与晴良之事我已知晓。你性子寡淡,难得你能有喜爱之人。看来我当年将晴良接入苍鹭院与你做伴,是再正确不过。”

  他的神情和话语,如一位和蔼的长辈。

  见时鹤不语,云伯衡目光闪烁,他循循诱导,“此次变故,洛山派必然一蹶不振。再趁此机会,杀了这丫头,千玉门也将遭受重创。”

  “我年纪大了,过两年,宗主之位便会传予你。”云伯衡的声音极轻,透着蛊惑之意。

  “届时,无人再能与伏云宗抗衡。我们可以将中州顺利收入囊中,乃至西塞、南疆……只要你想,皆是不堪一击、唾手可得之物。”

  “你将成为,真正的天下共主。”云伯衡目光中带着热切,唇边扬起笑,似是畅想到了天大的美景。

  “可我走上剑修一道,从来不是为了坐拥权势。”时鹤清越的声音响起。

  云伯衡笑容一僵。

  “我从未想过做宗主、做天下共主。”

  时鹤望向云伯衡。

  他缓缓开口,“我幼时入道,你曾对我说,剑修的道,是兼济苍生、铲除妖邪的正义之道。”

  四下寂静,只余时鹤的声音。

  “你说,剑修与杀戮为伍、以杀证道,但不可嗜杀成性,忘了本心。”

  “哧——”剑器出鞘之声,如练剑光冰冷,倾泄了一地银白。

  时鹤抬起手,剑指云伯衡,“师尊。”

  “是你忘了本心,步入无道。”

  ……

  单婵衣拖着重伤的身躯,回到归云庄主院,刚靠近主院,便听闻哭声一片。

  单婵衣踏入主院。

  “哐当”一声,她手中的灵剑脱手摔在地上。

  千玉门弟子哭作一片。

  单缘,她跪在院中央,双手合十,头无力垂下,没了气息,旁边是染血的剑。

  “师姐,呜呜——”

  “师姐,门主她、自尽了……”

  “单师姐……”

  良久,单婵衣颤抖着抬手,捂住双眼,清泪顺着掌缝流下。

  小巷之中。

  沈鸢与贺兰熙倒地。

  周洪奋力地扒着轮椅,想要逃离小巷。

  而晴良与扈月皆是浑身浴血,斗了太久太久。

  双方皆似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无知无畏。

  湿漉的发丝垂在眼前,模糊了视线,扈月望着眼眶中晴良单薄的身影,忽有些想笑。

  他与他一见钟情后恋慕之人,无缘相知也无缘相爱,倒是得了一场不死不休的对战。

  视线之中,晴良摇晃的身躯慢慢站定,再次抬手,运灵、起势。

  巷中几息之间,便凝起了叫人战栗的冰冷的气息。

  抬手是寒意临城、风雪欲来,落下时,万千风霜凝于一剑之间,风雪压人。

  扈月闭上眼,本能地抬剑刺去。

  双方的剑,没入对方的身躯。

  扈月刺在小腹,晴良刺在胸膛。

  时间仿佛凝滞。

  风也静止。

  血腥之气蔓延。

  是扈月倒在了地上。

  灵府之中再升不起一丝灵力。

  模糊的视线中,他见到晴良朝着周洪一步一步靠近。

  晴良单手捂住腹部的伤,拖着淌血的缚水,脚步虚浮。

  没人拦路的人,周洪努力拉开的那段距离,被晴良顷刻追上了。

  晴良望着周洪的脸上,写着愤怒、惊慌、恐惧。

  “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要杀我……”

  晴良干涸的唇瓣嗫嚅,嘶哑的声音从喉腔里挤出,“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我死去的家人偿命。”

  “但你必须死。”

  周洪畏惧地在轮椅上缩作一团,他嘴里还在喊着,“扈月、扈月!月儿救我!”

  扈月倒在地上,听到周洪的呼喊还是下意识地作出反应。

  他手掌扒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向前趴。

  接着,刀剑入肉的声音传来,呼喊声戛然而止。

  扈月身躯顿住。

  他缓缓翻身,仰躺在地面上。

  眼泪从眼角滑落。

  那厢,晴良用脏污的衣袖,擦去脸上被溅射的鲜血。

  大仇得报。

  晴良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沈鸢的方向,摇晃着走去。

  但走到半途,他的剑摔在了地上,他也摔在了地上。

  晴良阖上眼。

  他的耳畔似有阵阵嗡鸣声,又似是很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

  晴良落入一个清冷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哪怕不睁眼,也晓得来人。

  晴良的唇扬起微小的弧度。

  “师兄,你怎么才来?”

  他的声音几乎轻得要被风吹散了。

  抱着他的手臂一紧,时鹤的声音响起,“对不起、对不起……”

  晴良连睁眼的力气也无了,却已经能想象到时鹤此刻的神情该是多么自责。

  他艰难地将手抬起一点,然后被时鹤握住,贴在了脸上。

  “师兄,我给家人报仇啦。”

  晴良低低的声音中,能听出一丝轻快。

  “我知道。”时鹤吻着晴良的手背。

  晴良小声道:“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叫沈青哦。”

  ◇ 第94章 (完)

  晴良从昏迷中意识回笼。

  他动了动手指,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

  好一会儿,他方才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素色床帷。

  晴良的手被陡然握紧。

  时鹤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晴良望向守在床边的时鹤,哑声问:“这是哪?”

  “客栈。”

  晴良微怔,唇瓣动了动,“大家都没事吧,我哥哥、贺兰熙他们……”

  “无事。”时鹤摇头,“洛山派的人留在归云庄,沈鸢他们就住在隔壁。”

  晴良这才在心中松了口气。

  接着,晴良用手指在时鹤的掌心轻挠,小声道:“我好痛。”

  时鹤没说话,握着晴良的手给他输送灵力。

  晴良露出一抹虚弱的笑,他推了推时鹤,道:“你给我输送灵力做什么,又不能止痛。”

  他知道,时鹤是想帮他,但无能为力。

  于是,晴良转移话题道:“师兄,这屋里有没有镜子?”

  “要镜子做什么?”

  晴良嘟哝道:“我记得打起来的时候,我的脸被划了一下,我要看看会不会留疤。”

  说罢,他抬手想要摸自己的脸。

  手在半空时,被时鹤抓住,攥在掌心,时鹤告诉他,“是很细很细的一条伤口,不会留疤。”

  晴良道:“那就好。”

  他见时鹤灰瞳眸色深沉,不见放松,晴良又小声道:“其实,我也没那么痛,只是想跟你诉诉苦。”

  “别不高兴了,嗯?”

  时鹤深深望着他,良久,开口:“你想报仇,为何不等我?”

  “纵使周洪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帮你杀了他。”

  晴良鸦睫轻颤,他低声道:“我知道,等你出来再报仇会轻易很多。”

  “可是,如果不能手刃仇人,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家人呢,他们等了我十几年……”

  说完,晴良杏眼中漾起温柔的涟漪,他抬手覆在时鹤脸上,“我没事,你不要难过。”

  时鹤任由晴良的手在他脸上游走,他哑声开口,“沈青。”

  晴良动作一顿。

  “如果你比我先死,我一定会恨你。”时鹤灰瞳中深沉的情绪像在酝酿一场风暴。

  他抓着晴良的手,那样用力。

  晴良却是展颜,苍白的唇瓣噙着笑意,杏眼闪烁着微光,“我也没有那么多仇人要杀。”

  时鹤仍板着脸,笑不出来。

  晴良抚平他的眉毛,柔声道:“你累不累?要不要上来躺一会儿。”

  时鹤这才褪了外袍,落下帷幔,躺去了晴良身侧。

  床帷中光线昏暗,两人挨在一起,显出几分安静的温馨。

  晴良偏头望向时鹤,小声开口:“我跟你讲哦。”

  “嗯。”时鹤应声,灰瞳安静地注视他。

  “其实我是有钱人家少爷呢。”晴良有些自得地道。

  时鹤闻言,唇角翘起极浅的弧度,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

  “真的真的,我就记得我家特别大,从我的屋子到大门是要乘车的。爹爹总是特别忙,哥哥要念书习武,我和妹妹住一起,有娘亲、乳母、还有特别多姐姐照顾我们……”

  “我娘是世上最温柔美丽的人,我最喜欢她的手落在我头上,帮我梳小辫的时候……”

  昏暗的光线中,晴良眼睛亮亮的,如数家珍地说着幼年时的记忆。

  时鹤安静地听着,眸光温柔。

  末了,晴良感叹道:“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我现在还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时鹤开口:“如果你还是有钱人家的少爷,那我要怎么成为有钱人家的少奶奶?”

  这样的话,从时鹤口中一本正经地说出,叫晴良乐不可支,笑得腹部伤口抽痛。

  缓过来后,他又想逗逗时鹤,于是沉吟道:“那有些难,我爹娘肯定会想给我娶一位名门淑女……”

  时鹤闻言凑近,在晴良的脸颊上咬了一口,不重。

  “不准。”

  晴良杏眼弯起,抬手摸了摸时鹤的头,“跟你开玩笑的。”

  他语气轻快地道:“名门淑女哪有我的大白虎可爱?”

  闻言,时鹤罕见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神色。

  二人躲在床帷之中,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小话,连时间流逝也被忽略。

  直至,房门被敲响的声音打断了二人。

  “有人在敲门。”晴良微微探起头。

  “嗯。”时鹤应了一声,躺着不动。

  晴良推了推他,“开门去啦。”

  时鹤这才面无表情地起身。

  房门打开,来人是夙离与沈鸢。

  “哥哥,夙离师兄。”晴良手掌支撑着,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

  “猜你该醒了,邀沈兄过来看看你,好些了吗?”夙离脸色仍有些苍白,脸上挂着温润的笑。

  “我没事。”晴良道,“你们呢,伤势无碍了吗?”

  夙离摆摆手,示意不要紧。

  随后,夙离把时鹤叫了出去,留兄弟二人单独叙旧。

  屋外,夙离二人往楼下走。

  下楼时,夙离牵动伤口,手握拳抵着唇瓣闷咳几声。

  时鹤沉默地伸手去扶他。

  夙离止了咳,望着时鹤的面容有些恍惚,他失笑道:“你与瑶戈师姐生得太像了。”

  时鹤抿唇,自六岁之后,他再没见过她,她在记忆中的模样早已模糊。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小鹤。”夙离温声道。

  “嗯。”时鹤垂眸。

  “我当年初入宗门时,得瑶戈师姐照顾良多。后来……她走前托我多多照顾你。可我没做好。”夙离的声音中带着愧意。

  “青青也是,我将他带回伏云宗,却没能照顾好他。还是方才同陆明川聊起,我才知道他在宗门还经历了那些事……”

  “是我愧对你们两个。”

  时鹤摇头,他道:“你做了你该做的。我很感激你,青青也没有怪过你。”

  他幼时双目失明的那段日子,时敏诀对他不闻不问,是夙离常常关照他。也是夙离发现了他的剑道天赋,将他引到云伯衡面前。

  纵使如今物是人非,但没有夙离,就没有今日的时鹤。

  屋里。

  沈鸢坐在床边。

  晴良含笑望着他,唤,“哥哥。”

  沈鸢凤眸触动,他喉结滚动,颤声开口,“哥哥是不是很傻,竟然没有认出你。”

  “青青怪不怪哥哥?”

  晴良摇头答,“这怎么能怪你。”

  毕竟时隔十多年,沈鸢自是没有料想到,弟弟还活着。

  沈鸢情难自抑上前轻轻拥住晴良,他低声自责,“不,都是哥哥的错,是哥哥没有早点找到你,把你一个人留在伏云宗。”

  方才,他同夙离一起听完陆明川说起晴良在伏云宗这些年之事,只觉得心痛万分。

  晴良伏在沈鸢肩头,湿了眼眶,他抬手轻拍着沈鸢的背,道:“鸢哥哥,爹、娘、妹妹都没了,只有我们了……我们要好好的。”

  两人互诉衷肠良久,方才堪堪恢复了平静。

  “婵衣姐她还好吧?”晴良问起。

  方才,听时鹤说起,他才知道了单缘自戕一事。

  沈鸢摇头,“她还需要些时日,方能走出来。”

  “门主她、对我和师姐都很好。”

  沈鸢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纵使知道,她曾做过错事,但这些年的情感仍不可磨灭。

  晴良也跟着沉默。

  沈鸢斟酌着道:“那日归云庄发生的一切……会被瞒下来。”

  “瞒?”晴良瞪大眼,“如何瞒,三宗掌权人皆一夕陨命……”

  “那只小吞天。”沈鸢道,“在外人眼中,他们是为了诛灭大妖,英勇牺牲。”

  小吞天没能顺利吞噬母体,妖力微薄。这些年,又被周洪养着取血,虚弱至沉睡。

  只是这些不为外人所知。

  晴良抿紧唇瓣,他道:“是为了保全他们的名声吗?”

  “不全然是。”沈鸢答。

  他道:“人间还需要修士,宗门仍需维系。”

  “如若曾经之事大白于天下,凡人对修士的信任,不会因为他们三人的死而重建。”

  信任一旦坍塌,要想重建是极难的事。

  晴良心中闷闷的,他有些迷茫地问:“未来也要一直如此吗?”

  “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沈鸢摇头失笑道。

  “曾经的上古时期,灵气馥郁,草木皆可成精,如今大不相同了。”

  “也许在未来,天道大势之下,道法终将走向微末。”

  “世上再无妖兽,人间不需要修士。”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各位追文辛苦,飞吻每一位看到这里的宝宝,正文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