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尤川总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劲。
他那明明只是一条再寻常不过的小鱼，漂亮的花色，没有名贵的品种，甚至没有引人注目的重量或者长度，放在钓鱼佬的圈子里根本不值一提，仍在菜市场的摊位里也掀不起任何的水花，可他只是这样斜着眼睛瞅着水里的小家伙，却莫名能够得出很乖很可爱的评价。
他有些自嘲地笑笑，心里却忍不住有了恻隐。
他们这条海钓船穿上大部分都是很有经验的老钓手了，除了偶尔有些不方便携带的意外收获会放生回海里去，其他的收获基本都是带回家下锅变成晚餐桌上的主菜。原本尹尤川也是这么想的，甚至早在第一次抛竿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过到底要如何烹饪自己的战利品，也私底下想过如果收货足够多自己吃不完，还可以带去酒吧的后厨给他带的小姑娘小伙子们也尝尝鲜。
可是眼瞎看着在自己塑料桶里摆尾游动的小家伙，尹尤川却忽然很不想他变成餐桌上的一盘菜。
于是傍晚下船的时候，他在船舱里翻出来一个干净的透明塑料袋子，装了一兜子海水，又小心翼翼地将那条在塑料桶里发了半天呆的小鱼放了进去。
“第一次钓的，舍不得吃呀？”一边同船的钓友大叔注意到尹尤川的小动作，凑上来打趣，“小尹你这心情我理解！当年我刚钓上鱼的时候也特别珍惜，小心翼翼捧回家里打算养起来，结果一会儿没注意就被你嫂子拿下锅红烧了！”
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大叔如今说起来的时候，脸上惋惜的神色仍然不似作假。
“我也是想着能带回去养。”尹尤川笑笑，把塑料袋子提起来放到眼前瞧，就看到小鱼呆愣愣地凑在袋子的边缘，一人一鱼对视了个正着。
此时阳光已经偏西，远处的天空显现出清透的淡橙色，阳光在云层的边缘勾勒出一串细碎的亮光，经过塑料袋子的折射，在小鱼的身上落下一片绰约的光影。他银色的身躯在暖色的光泽下闪烁出宝石一般的光泽，像是一小片飘荡在水中的锡箔纸，脆弱又漂亮。
尹尤川的眼神和小鱼对上，被那双清澈又懵懂的眼睛一望，尹尤川莫名有些心虚起来。
他的运气是真的很臭，在钓鱼上野基本是毫无技术可言，这小家伙完全是稀里糊涂上了他的钩的，也不知道带回家里养的话，小家伙会不会愿意。自己就这么替他做了选择，说起来还有些不近鱼情。
“小尹还没成家吧？”钓友大叔拍拍他的肩膀，“这种小鱼养起来倒是不难，只要不会被人拿去炒了，基本随便都能养活。就是没什么意思，你看他呆头呆脑的，感觉就不是很聪明。”
不是很聪明，但是挺可爱的。
尹尤川在心里这么想着。
“不过小尹你这么帅一小伙子，居然还没有女朋友吗？”大叔冲他扬扬下巴，又嘿嘿笑起来，“我们单位今年新进来的小姑娘人漂亮，办事能力也很强，你要是想处对象，我能给你俩介绍介绍。”
尹尤川原以为大叔说起成家不成家的事情只是这么随口一提，却没想到话题拐了个弯又回到这里，居然落点还是要给他找女朋友。
“我现在一个人也挺好的。”尹尤川礼貌地笑笑，提着鱼走下了船。他的脚步落在码头边随水起伏的移动平台上，回转身顺手接了一把跟在他身后的大叔。
“哎，你这小伙子什么都好，还是要趁早成家，有个着落。”大叔被他扶了这么一把，更觉得这是个细心又实在的后辈，说出来的话也越发语重心长。
尹尤川这次不说话了。
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父母早亡，他从小跟着爷爷生活，上中学的时候爷爷在医院里病故，从此他就是社会福利系统中一个普通的孤儿。他从爷爷离开的那年开始对“家”的概念逐渐稀薄，后来的生活里鲜有来自长辈的照顾。唯一对他多有照拂的是他高三时候的班主任，半个月前尹尤川去他家做客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拍着尹尤川的肩膀劝他早点成家的。
早点成家，在上一辈人的认知里是人生必须完成的一项课题。就像是人生行进到了一定的水平，就会自然而然开花结果然后瓜熟蒂落。可是对于尹尤川来说，他早在许多年前就察觉到了自己对异性的无感，所谓领证成家生儿育女，也就更成了无影的事。
只是他不想把这些事情拿出来对外人解释。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也从没指望解释了他们就能听进去。
因为不知道怎么说，索性不说，求同存异在这样的对话体系里往往是非常好用的明哲保身之策。
他不在意这样的催促，也不在意他人的“关心”，可是听多了说多了，心情多少还是会受影响。
他叹口气，提着那尾透明的小鱼往前走，在码头入口的铁门处和大叔分别，一个人坐上了回市区的公交车。
正赶上下班高峰期，尹尤川坐的车又是去往市中心的方向，车上的人不少。他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可以坐下的位置，只抓到了一个扶手稳住自己的身子，用自己的身体将拥挤的人群和那条小鱼隔开。公交车行进的颠簸把塑料袋里的水波颠得前后晃荡，尹尤川提了两站觉得这样似乎不妥，于是把袋子一整个捧到怀里，却在捧到眼前的那一刻对上了袋子里小鱼的那双眼镜。
袋子里的小鱼明显被颠得有些蒙，原本就清澈透亮的眼睛更平添一分懵懂，他缓慢地漂在水里，两边的鱼鳍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动着，像是一小朵懒懒散散的云。似乎是注意到尹尤川正在看自己，小鱼非常缓慢地把身子扭开，然后继续保持着原本漂浮的姿势，懒懒地维持着自己身体的平衡。
他身上没有其他小鱼的迅捷和机敏，可尹尤川看着，却忍不住笑起来，心里原来的那一点点憋闷也像个漏气的皮球，“哧”一声全跑没了。
这小鱼看起来不太聪明，但是真的好像挺可爱的。
尹尤川心里忽然有了点别的想法。
对他来说，一个人的生活非常好。他朋友多，爱好多，工作之余还能撸撸盒盒，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没人知道他过得有多快活。
但是在这样的生活之外，多花一点心思去养这么一条小笨鱼，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