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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宝宝还没完全睡醒,流着口水被抱上马车,交给一位慈眉善目的嬷嬷,搁在怀里熟练地安抚摇晃着。

  楚萸惴惴不安凑到蒙恬身边,问自己可不可以跟过去。

  “王上暂时没说,若是有需要,我会派人来接您。”蒙恬语调沉稳,微妙地用了“您”这个字,令楚萸受宠若惊了好一会儿。

  “哦。”她小声道,扭头扫视一圈,见长公子不在附近,便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那个,蒙恬大人,您能帮我个忙吗?”

  蒙恬垂眸看她,没有应答,而是沉默地等她继续开口。

  楚萸又紧张兮兮地四下环顾,眨了眨睫毛,道:

  “我有件衣服不大合身,但感觉挺合王后的身形,衣服料子和裁工都是顶好的,放在我这落灰太可惜了,上次我看王后的衣服有些旧了,想着不如送给她,也算是尽一份孝心了,您……能帮我捎过去吗?”

  蒙恬怔住,眸光微微闪动,半晌,点了点头。

  楚萸大喜,连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回房间,从柜子里取出早就用绸布包好的衣服。

  其实那晚从宫中归来,她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觉得老板娘送她的那套衣服,很有可能是当初做给王后的,在这样的猜测下,她将衣服仔细包好,打算有机会的时候给她送去。

  王后才三十几岁的年纪,正如一株盛放得最艳丽的牡丹,灼灼其华,姿容倾城,却终日与枯树空屋为伴,简直暴殄天物——

  她若是男人,定不忍心将这样的绝色佳人锁在犄角旮旯,一定盛装华服奉上,光是看见她鲜艳明媚,眼波流转的模样,就比任何仙丹灵药都管用,都有助于延年益寿……

  什么殿前失仪,不过是君王一句话的事,若说其中没掺杂私人情绪,她才不信呢。

  蒙恬带着珩儿离开后,楚萸心事重重地吃着早膳,扶苏陆续给她夹了一盘子肉,她低头瞅了眼小腹上的游泳圈,嘟着嘴巴推开了。

  最后这些肉,都进了长生肚子里。

  楚萸觉得,长生对她的态度比先前好多了,而且他也蛮喜欢珩儿的,是府里最能乐此不疲陪他胡闹的人员,没有之一。

  也许,他们的心理年龄比较接近吧,她不无揶揄地想。

  忽然,一个念头,在意识边缘猛地耸动了一下,她停下筷子,屏息凝神地盯着虚空,试图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一闪念。

  “你怎么了?”长公子已饭毕,正悠闲地喝着茶,透过氤氲热气扫了她一眼,随口问道。

  “长公子,”她收回凝望虚无的视线,放下筷子,认真地盯着他道,“按照历史记载,在被发配上郡之前,您没有过任何去军营的记录,更别提参与伐楚了,我突然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扶苏放下茶盏,手指轻轻划过上面的花纹,若有所思片刻后道:

  “是蒙恬。我的两次请愿,父王一开始均不应允,都是蒙恬竭力劝说后,才被准许的。”

  “那蒙恬大人是以何理由,说动王上的呢?”

  “太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大致就是男儿应该尽早历练,日后才能承担大任,诸如此类的说辞。”

  楚萸听得直打冷颤。

  一是因为蒙恬这话着实大胆,换一个君王可能就炸毛了,然秦王不仅没生气,反而深觉有道理,真就派儿子去历练了。

  二则是,蒙恬的提议,多少带点上帝视角,就好像他已知晓未来某些事,虽然无法彻底逆转,却也在其中尽力斡旋,试图避开既定的轨迹。

  她牙唇打颤地将这一猜测,说给了长公子听,长公子也听得一脸错愕,半天都没眨眼睛。

  良久,漆黑如鸦羽的长睫总算扇动了一下,他慢慢举起茶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口,又慢慢放了回去。

  “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他拧着眉头,思索着道。

  她接着又列举了一些与事实不符的地方,比如韩非没死,比如他娶了她……

  至于王后,她不知道历史上她有没有活下来,但以上两点是确凿无疑的。

  历史的轨迹,一旦有一环出现偏差,就会横生出无数条与先前不同的枝杈,继而衍生出一系列截然不同的结局。

  赵高已死,胡亥目前还没影,但他们不可以掉以轻心,大秦的未来如何,取决于秦王会不会相信他们的“鬼话”。

  光靠他们三人,即便拿着手机,也未必能让王上信服,更别提改变心心念念已久的统治策略(郡县制、过于重法家)了——

  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有影响力的人加入。

  蒙恬目前是个谜,两人对视片刻,一致决定,拉他下水。

  但前提得先试探一番,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这个决定刚刚做出,宫里就有人过来传信,说秦王让她入宫,把小公子接走。

  不过不是接回家中,而是在王宫里照顾。

  据说,秦王见到小公子,心情大为好转,可毕竟公务繁忙,不能一直把他抱在手边,托嬷嬷照顾又怕小公子不开心,便决定将她这个阿母召入宫中小住几日,在王上处理政务的时候,接管小公子。

  以上,便是从传令内侍口中提炼出来的主要意思。

  楚萸陡然心慌,可怜巴巴的扭头向长公子求助,扶苏慵懒地走过来,不以为然般按了按她的肩膀:

  “无妨,你且去吧,父王又不吃人,怕什么?在宫里转转也好,咸阳宫这些年翻修扩建了不少,有很多不错的景致,你们可以去逛逛。”

  楚萸欲哭无泪,说实话她若是进宫,大约连门都不愿意出,更别提四处逛了,谁知道会不会在哪个犄角旮旯,遇到什么牛鬼蛇神……

  “放心吧。”他俯身吻了吻她的耳朵,满意地看见它一点点变成石榴籽的颜色,“若是呆着无趣,可以去阿嫚那里坐坐,她特别喜欢你。”

  想到小公主圆乎乎的脸蛋,她的紧张顿时消了大半,稍作梳妆后,像个被拐卖的小媳妇一样,被长公子哄上了马车。

  总觉得,他好像存了点坏心思……

  来到章台宫,虽然不至于如第一次那样,紧张到腿肚子打颤,却也始终提着一口气。

  被领入偏殿后,她眼睛都没敢抬,模模糊糊瞅到前方高处伫立着一道高大身影,扑通就跪下了。

  比上次更加娴熟地行了跪拜礼,也更快地得到了一声嗓音磁沉的“平身吧”。

  直起身时,她小心翼翼抬起睫毛向上一看,差点昏厥。

  只见身形威严肃穆的秦王胳膊上,正沉甸甸地坠着一只小肉球,小肉球放肆地荡着悠悠,笑得口水都糊到了秦王深沉的玄色衣袖上……

  楚萸看得眼皮直跳,竭力稳住心神。

  这是个好兆头,至少证明王上喜欢这个孩子——

  秦王俯瞰她一眼,不紧不慢把孙儿从手臂上揭下来,以一只胳膊抱在怀里又逗弄了一会儿,才交给伺候在侧的内侍,下了台阶送到她面前。

  珩儿欢喜地扑进她怀中,沉重厚实的感觉让她长长松了口气。

  “听说,你让蒙恬帮你转交一样东西?”只是这口气刚刚送出唇缝,秦王的声音就从上面压了下来。

  语调很平缓,却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

  楚萸一惊,马上猜到是蒙恬将这事上报了,膝盖一阵阵发软。

  原本她以为不过是件衣服,就算被王上知道也不至于降罪,可如今她站在这里,身临其境,忽然就仓皇紧张起来,生怕被下达一道什么处罚,割鼻子、挖眼睛什么的……

  “我、我……”她动了动唇,心里翻涌着畏惧,然而一想到王后那张婉丽柔媚的面孔,和在风中孤苦伶仃的身影,她忽然生出一股莽撞的勇气。

  她咬了咬牙,扬起面庞,声线颤抖道:“我觉得王后看上去很寂寞,便想着送她件漂亮的衣服,至少穿上了心情能好些……”

  秦王距离她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看出来他不大高兴,殿内气氛骤然凝滞,连内侍都把脚后跟往旁侧挪动,生怕被波及似的。

  楚萸秒怂,恨不得把刚才的话收回来,嚼烂了吞进肚子里。

  她求助似的抱紧了珩儿,然而小宝宝这会儿开始犯困了,呼噜呼噜的鼾声,从她胸口一小股一小股冒出来,两团肉腮无辜地向下嘟着,丝毫不知阿母的恐怖处境。

  “哼,你倒是挺会巴结,但寡人告诉你,巴结她毫无用处。”良久,秦王冷哼着开口道。

  随着他话音落地,殿内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诶?

  楚萸微愣,这话怎么有点莫名其妙,还夹带着一丢丢无理取闹的意味?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干瞪着眼杵在原地。

  最后是秦王长袖一挥,以一种不耐烦的语气,命令身边侍从将她带下殿去,安置在华泉宫。

  楚萸自然不知晓华泉宫是什么地方,只管托着珩儿的小屁股,埋头跟在侍从身后,步履匆匆往前走。

  也不知是什么倒霉的概率,刚离开章台宫不远,就迎面撞见了一位“牛鬼蛇神”。

  侍从向来人恭敬行礼,楚萸也不咸不淡地勾了勾脖子,目光始终在他下巴颏以下打转。

  本打算直接擦身而过,却被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大概是他们老嬴家的遗传,一个两个都很擅长冷哼……

  “好久不见了啊,楚公主。”嬴濯傲慢地扫了她两眼,目光在珩儿的后脑勺略微停留,最终选择将恶意释放在她身上,“既然就要成为兄长的正妻,何必还总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呢,莫非是公主内心有愧,无法坦诚?”

  楚萸被噎得满脸通红,说、说谁鬼鬼祟祟,内心有愧呢?

  “我的事和你无关。”她挑起目光,与他对视,“我自是问心无愧。寻常妇人嚼舌根也就罢了,二公子若是也将那些胡话听在心里,便是对王上与长公子的大不敬。”

  嬴濯一侧眉毛高高挑了起来,似乎没料到她敢顶嘴,甚至搬出了秦王,唇角不以为然地勾了勾:

  “公主有了靠山之后,果然越发了不得了,真是失敬失敬。”

  说罢,还讥讽般拱了拱手,斜睨了她一眼,十分无礼地擦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楚萸气得磨牙。

  不过幸好他没像以前那样上手,她始终记得几次被他抓住手臂时,感受到的那种痛楚,简直像被铁钳箍住一般。

  华泉宫离章台宫很近,半炷香的时间就到了,这让楚萸感到极其不寻常。

  古代宫位十分讲究,越是离君王近,越是代表宫主人不一般,楚萸越发觉得,这里并非是临时安排客人的居所。

  随着宫殿映入眼帘,她几乎不敢往前迈步了。

  宫殿外观精美恢宏,绝非普通殿舍,她顿住脚步,问侍卫道:“这、这里是——”

  侍卫根本也没想隐瞒:“这里是已故王后的居所,王上刚才吩咐了,让您住在这里。”

  啥?

  楚萸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秦王让她住在王后住过的地方,是……有何深意吗?

  果然还是因为那句话,而记恨上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