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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室烛火通明,有微凉的夜风拍打在窗格上,发出呼呼的响动,扶苏正立在卧室外间的书架旁,在一摞摞竹简中,慢慢挑选。

  蒙昱从外面踏进来,步履略显犹疑,扶苏扭头朝他投去一眼。

  “长公子。”蒙昱顿了顿,眼角余光下意识朝门口飘移了一瞬,“楚公主想见您。”

  扶苏侧颈处那根青筋,砰地又凸了出来,他神色僵冷地瞄着蒙昱,本想问她来求见怎么是你进来通报,话到嘴边又停住,化成了一声闷哼。

  想必她是怕普通小厮入内禀告会被一口回绝,弯弯绕绕找到蒙昱,两眼泪汪汪地一诉求,蒙昱就心软了……

  她惯会用这种小伎俩,只可惜,对他毫无用处。

  良久没有等到长公子的回应,蒙昱轻咳一声,又道:“公主她……说想将您的衣服还给您。”

  不知是否错觉,扶苏注意到蒙昱说这话时,脸上掠过一抹尴尬。

  扶苏烦躁似的将竹简扔回架上,转过身:“让她进来吧。”

  他恨她,却并非不想见到她;他厌恶她,却又总忍不住去想她可爱的一面。

  他心中时常被这两种矛盾情绪撕咬,烦不胜烦。

  “喏。”蒙昱悄然松了口气,转身大步离去。

  片刻过后,外面忽然拂来一股裹挟着浓郁香气的风,接着一道窈窕的黑色身影,自夜色中慢慢浮了出来,抬起脚尖,跨入室内。

  扶苏微微一愣。

  不仅仅是因为来人穿着他的衣服,更是因为她赤#裸着双足,迈步进来的那一刻,微风掀动袍底,闪现出纤细精美的脚踝和一截小腿,令他呼吸微滞,脑中有一瞬间的嗡鸣。

  她还想耍什么手段?还嫌自己不够卑贱吗?

  怒意一层一层地又浮了上来,他冷漠地注视着她一步步走来,雪白的足尖踩在深色的地面上,动作间袍服松散晃动,腿部肌肤时隐时现,被玄色映衬出莹润的光泽。

  她强压着肉眼可见的颤抖,垂着乌长的睫毛走到他身前,嘴唇用力抿了抿后,才瑟瑟缩缩地抬起澄澈的眸光,与他浮着一层薄怒的漆黑眼瞳对视。

  “长公子。”她婉转地开了口,声音像是一只负伤的黄鹂鸟,“芈瑶再次求您网开一面,减轻对夫兄的责罚,让他能尽早回家,圆了夫人的心愿。”

  其实后面本应跟着一句“芈瑶愿意做牛做马,任由长公子驱使”,然而她实在说不出口,便只能省去,覆下眼帘,带着一丝难堪的神色,用苍白的手指缓缓解开袍带,以实际行动,来传达难以言说的诉求。

  馥郁妖娆的浓香,混杂着她的体香和体温,猛烈地朝他袭来。

  扶苏深深皱起眉心,看着她一寸寸抖落那件比夜色还浓黑的袍子,鲜润地伫立在他面前,周身只罩着一层雾气般的烟柳色轻纱。

  还有一根他的腰带。

  轻纱下面,不着寸缕,甚至每一道肌肤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他的眸色,在短暂的震惊后,陡然晦暗了起来,眼底攒动着黑色的怒火。

  没有情欲,只有愤怒。

  她平日,也是这般勾引她的夫君吗?

  他越想越气愤,手指在身侧紧攥成拳,骨节泛白作响。

  他努力不去想他们是如何翻云覆雨,花样迭出地缠绵,倨傲地抬起下巴,唇间溢出一声冷笑。

  “为了你的夫家,你竟能做到这份上吗?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芈瑶——”

  耻辱一波波冲击着全身,楚萸将指甲用力掐进手心,勉强维持着镇定与清醒。

  做到这样,竟还不行吗?

  那日他说不够,究竟是想让她做到何种地步呢?

  她咬着牙,头重脚轻地后退一步,慢慢蹲下身,双膝跪倒在地。

  青铜腰带似乎扎得太紧,她蹲下时发出一声呻#吟,腰杆急速收缩挺直了一下,带动胸口一阵雪白晃动。

  她面上浮起桃红色,强忍住眼中泪意,俯身跪拜,额头轻触他脚边的地砖,拜了足足小半盏茶的时间,才沉重地抬起头来。

  “求您了,长公子,芈瑶愿意当牛做马,任您驱使,以报答您的恩情。”她终是声音凄楚地说出了那句话,长睫上早已挂满泪珠。

  扶苏沉默地望着她,心中已经说不出是气恼还是鄙夷,抑或是心疼了。

  她为什么要如此作践自己?她竟爱那个男人爱到这个份上,连自己的尊严都不要了吗?

  “当牛做马?”他冷哼着重复了一遍,像是极为不屑,“做什么都行吗,芈瑶?”

  他看见她肩膀抖得厉害,半天给不出来一个肯定的答复,忽地不耐烦起来,目光骤然变得咄咄逼人,而她显然感受到了这份威压,抖着红唇道:“是,做、做什么……都行。”

  盛怒之下,他渐升起了恶劣的玩味之心,也慢慢蹲下身,目光与她平视,扬起唇角笑道:“那我把你赠与别人,可好?”

  楚萸猛地抖颤一下,眸子慌乱地瞅向他,眼里写满抗拒:“不、不要——”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道,但马上又意识到她其实是没有选择余地的,却仍是梦呓般呢喃道:“我不要这样……”

  “哦,那你是只想服侍我喽?”他屈起一根手指,慢条斯理地剐蹭过她柔嫩的面颊,秀挺的鼻梁,还有光滑小巧的下巴,“你发出去的誓言,自己都没有勇气坚持,要我如何肯信服呢,芈瑶?”

  楚萸呆呆地望着他,目光涣散开来。

  不行,无论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她还是做不来,她感到自己就快要碎裂开来了——

  可是,都已经到了这一步,若是放弃,就太不值了——

  抚摸她面颊的那只手,忽然移开,覆盖住她身体的那道高大身影霍地站了起来,朝门外高声喊道:“来人,送公主出去——”

  这道声音犹如一记警钟,敲打在她心弦上,她猛醒一般匍匐上前,紧紧抓住他的衣袍,扬起面庞,泪水滴嗒,声音破碎:

  “不,我不能回去——求您了,帮帮我吧,长公子,什么都行,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求求您了,这对您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可与她而言,却要倾尽全部自尊。

  “你疯了吗,芈瑶?”他冷冷地俯视她,视线若有千钧重,压迫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你知道你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吗?还是说,你无论对谁,都能做出这种低三下四的卑微姿态?”

  明明之前,还幼稚地期待着看她被逼到绝境,卑微恳求他的无助情态,可如今,她真的这样做了,他只感到无边的愤怒与恼火。

  他内心真正渴求的,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她。

  十指骨节啪啪响动,他双拳紧攥,手臂和脖颈上的青筋突突抽动,而她仍然死死抓住他的衣袍,步摇晃动,哭着哀求不已。

  “芈瑶,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静默良久,他慢慢松开手指,任凭衣袍被她苍白的手指紧紧攥住,声线沉哑地质问道。

  楚萸此刻脑子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只盘旋着一个念头:不能回家,一定要让他答应——

  “芈瑶只想要报恩,在这动荡混乱的两年中,就只有他对我好,所有人都弃我如敝屣,视我为器物,轻视我、挤压我、利用我,只有他不一样,将我捧在手心里保护,从来都不会看不起我,轻贱我,无视我的感受——”

  她感到额头一阵阵发烫,几乎有些语无伦次,甚至都不大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想要让他接下她的恳求。

  她已经说了,她什么都会去做的。

  他看不上她,想将她送人,她也认了。

  反正她在景家,也早已无立足之地……

  脑中的那些弦绷得太紧,一旦断开,光是震荡的余波就足以令她陷入癫狂。

  她卑微到这种程度,却仍然无法唤起他的一丝动摇与怜悯,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逼奉酒的夜晚,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起来。

  忽然,手中攥着的袍角,被一股很大的力气猛地拽了出去,她失去重心,扑到在地,想要再去抓时,他已经冷漠地闪身侧开,朝从方才开始便一直等候在门外的侍女厉声道:

  “带公主去厢房休息。”

  楚萸闻言,愣了一下,神思轻晃,半趴在地上,眼神茫然地望向门口。

  一个侍女弓着身迈步进来,小碎步走到她身侧,目光触及她身上轻纱时,脸一下子红了。

  “给她找件像样的衣服换上。”他忽然加了一句,声音说不出的冷硬与冰寒。

  楚萸打了个哆嗦,推开侍女上前搀扶的手臂,跌撞着自己站了起来,抓起那件玄色袍服,捂在身前。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方才正是经历了前面两个阶段,如今是再也提不起勇气和脸面,继续哭嚎哀求了。

  他的态度确凿无疑,丝毫不肯通融。

  而她,也已经到了极限。

  头脑热度渐渐散去后,回想起方才的一幕幕,她简直无地自容。

  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从让秀荷去买这件纱裙起,她就大错特错,错得离了谱。

  也许她应该听秀荷的,何必这样作践自己呢?

  若是成了,也就罢了,可闹到现今这地步,这条路算是彻底堵死了。

  连带着一同死去的,还有她的心和全部自尊。

  她执拗地躲避着侍女不断探过来的手,一边擦拭着不断涌落的泪,一边颤抖着披上衣袍,拢住衣襟,却始终没敢抬眼看他的表情。

  方才匍匐在地哀求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有那么几个瞬间,虽然声音里带着调侃似的笑意,身体却绷得极紧,仿佛一根蓄满力气的鞭子,尤其是手臂。

  他似乎很想揍她一顿,或者,徒手捏碎她的头骨。她毫不怀疑,他唤侍女进来,就是为了遏制住自己的冲动——

  “公主。”侍女年纪与秀荷差不多大,模样也软软的,“您身体抖得厉害,让我扶您下去吧。”

  楚萸无意迁怒与她,止住了那些细小的抗拒与挣扎,任由她搀着,赤脚一步步走出厅房,踏入冷风习习的夜色之中。

  她一下车,便让驾车的家仆回去不必等她,一是为了让夫人知道,她尽力办了,不仅穿上放#荡的衣服,还争取留了夜,二则是为了狠狠逼自己一把。

  她失去了所有退路,如此若还不能舍弃羞耻心,背水一战,那才真是无药可救。

  所以,她今夜必须留在这里,在这点上,他倒是遂了她的心意。

  她泛起一丝苍白无力的苦笑,脚下打了个滑,凉气顺着脚心,一股股钻入体内,令她周身都笼罩在一片冰寒之中。

  她不知道他为何不直接将她赶走,她现在脑子又乱又涨,根本无法进行深入思考,被侍女带到一间近旁的厢房。

  “你现在就命人,把陈四带回来,我有事要问他。”

  居室内,扶苏对蒙昱吩咐道。

  蒙昱点了点头,很快离开了房间,临出门前,忍不住又嗅了嗅屋内的香气。

  回想起她方才柔婉倾诉,眸中含羞带怯,求他进去通传一声的模样,他只觉耳廓上一片滚热。

  无关其他,仅是男子天生自带的本能反应。

  都这样了,长公子还不为所动吗?

  果然还是,对她恨到了极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