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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空气骤然转凉,随行的侍从给每辆马车分发了热水,用扁扁的行军壶装着。

  楚萸他们车里人多,发了两壶,她本打算跟秀荷分着喝,毕竟都是女孩子方便些,可秀荷却把身体紧紧贴向郑冀,坚决不肯与她分享。

  楚萸也没勉强,拔下木塞,猛喝了一大口。

  为了减少方便次数,他们一整天都没怎么喝过水,此时早已口干舌燥,温热的水流甘甜地灌入喉管,激起一阵麻酥酥的幸福感。

  楚萸满足地舔了舔唇,小心将水壶盖好,抱在怀中取暖。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一股毫无征兆的恶心感在胃里翻搅,她本能地捂住嘴巴,压下一声干呕。

  “怎么了,公主?”秀荷眼尖地捕捉到这一幕,急切问道,身子往前探去。

  “没——”又是一阵恶心顶上来,楚萸难受地指了指门帘,郑冀会意,连忙探出头,示意车夫停车。

  楚萸虽是公主,却也只是楚王诸多女儿中身分较低的一位,且与景家没有交情,车夫毫不掩饰眼中的不满,但又不好拒绝,只能板着脸,不情不愿地勒住缰绳,先将车停下。

  他们处在车队的中后位,骤然刹车扰乱了队形,后面的车马起了小小的骚动。

  “公主你若不舒服,我去和公子说一声,停下来歇歇吧。”秀荷不顾车夫不耐烦似的催促表情,扶着楚萸下了车,劝道。

  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带走了那阵莫名的恶心感,楚萸用力吸了两口,摆摆手,勉强笑道:“没事,别麻烦人家了,我——”

  她抬头,看见他们车后恰好连着一辆不带窗格,车厢半敞开的马车,里面堆放着些杂物,便转头对车夫指了指道:“我可能有点晕车,避免耽误行程,我就先在这里面缓一会儿吧。”

  车夫自然同意,秀荷不放心,想跟着她一起坐进去,却发现车厢中杂物众多,勉强也只能坐下一个人,只好悻悻地作罢,鼓着腮帮子坐回郑冀身边,时不时就撩开帘子向后张望,仿佛生怕楚萸照顾不好自己,一个不小心从敞口处栽出去……

  楚萸有些哭笑不得,她将身体陷在一堆宣软的衣物里,隐约竟有种坐按摩椅的感觉,倒也是惬意。

  不过她从来不晕车的,刚刚那股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是怎么回事呢?

  她把头歪着靠在一只硕大的、装棉衣的包裹上,身体随着马车轻轻颠簸,目光随意地漫散出去,瞥见天边浮起了橘红色的晚霞,红彤彤地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蔓延,就像是一团火慢慢烧过来,美不胜收。

  她下意识想起了那日擦身而过的一幕。

  他一袭深绯色袍服,逆着霞光而来,俊美得仿若天上的神仙。

  她以前就觉得他穿红色好看极了,有时也会在心里偷偷摸摸地想象,他大婚当日一身正红色新衣,长身玉立、腰背挺阔的样子。

  但现在她是万万不敢想了,哪怕这个念头稍稍冒出来,都会令她心底浸满酸涩,半天拔不出来。

  她对着晚霞看出了神,直到眼睛酸痛,浮现出色彩斑斓的光圈才移开视线,缓缓阖上眼皮。

  罢了,别再自找苦吃了,何必呢?

  她没办法独占他,又坚决不要与别的女人分享他,目下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得偿所愿吧。

  她裹紧衣襟,感到一阵疲累,闭目小憩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攒动的声音。

  她顿时睡意全散,摁着身旁堆挤在一起的包裹坐直身体,从完全敞开的车窗探身向后看。

  和她做一样动作的人不少,因为那马蹄声着实气势惊人,虽然只有一人一骑,却奔腾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楚萸眯起眼睛,注视着那骑人马从很远的地方,奋力而执着地朝他们奔来,掀起黄土阵阵、风沙漫卷。

  楚萸莫名觉得,他骑马的姿势十分眼熟。

  情绪先于理智认出了来人,等她确认那是长公子时,眼泪早已经模糊了视野,顺着鹅蛋似的光滑面颊,一滴一滴落入衣襟。

  他来追她了,可是——

  她不能和他回去。

  车队再次起了骚动,有骑行的侍从策马跑到队伍前,向景涵汇报了这一状况,公子涵只问了句“确定只有一人?”,得到肯定答复后摆了摆手,说不用管,继续前进。

  说罢复又闭上双目,接着修养心神。

  队伍照旧前进,队形稍稍凌乱了些,但大多数人都收回了视线,对于紧紧咬在身后、不断逼近的人失去了兴趣。

  兴许是急着传递情报的家仆,或者携赃物而逃的贼人,类似的场景他们走南闯北见多了。

  只有楚萸泪水涟涟地扒着窗框拼命向后张望,干冽的秋风吹干了络绎不绝涌出的热泪,让她渐渐能看清长公子的轮廓。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光晕,仿佛是拖拽着满天的红霞,策马扬鞭疾驰而来。

  她被那绚丽的颜色晃花了眼,双手紧紧攥住车窗两侧的木棱。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抛弃一切坚持、一切顾虑,提起裙角跳下马车,义无反顾地扑到他的怀里。

  “芈瑶!”

  他已近在咫尺,一边勒绳减速,一边扬声高喊,她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心,和因长时间急速狂奔而凌乱散出的发丝。

  以及那双情绪复杂,却又波涛翻滚的昳丽长眸。

  “芈瑶,你下来,跟我回去——”

  他扯着缰绳,从队尾缓慢靠近,眨眼间便到了她跟前,与她隔着空荡荡的窗户,四目相对。

  他的嗓音嘶哑,樱色的唇瓣上因为干燥,外加强风吹拂,裂出了细小的伤痕。

  楚萸有些心疼,想将膝上的水壶递过去让他解解渴,却又因不知如何回应他的请求,而迟迟没有行动。

  他周身缭绕着尘土的气味,看上去至少一刻不停地狂奔了大半天,才在日落之前追上他们。

  楚萸心绪万千,嘴唇喃喃地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保持着双手紧紧攥住木棱的姿势,仰起头,一瞬不瞬地与高坐于马上的他对视。

  她的眼眶红通通的,像只失去了巢穴的兔子,渴望却又抗拒地仰望着他。

  她没想到他会追来,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追来。

  难道他,又做出了新的决定?

  比如,放弃与齐国公主的联姻——

  这怎么可能呢?

  她勾起唇角苦涩地笑了笑,为自己的异想天开和自以为是感到可笑。

  她在他眼里,根本没有那样的分量,足以让他对抗全世界。

  而且,她也不想让他为了她,与全世界对抗,虽然心底曾隐隐有过类似的期待,然而理智总会在下一秒将它打消。

  她很喜欢他,因此不想让他过得艰难,更不想让他与自己父王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逃离。

  逃离他,逃离秦国,让漫长的时间,来抚平一切。

  “芈瑶,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扶苏咬着唇,第一次以一种略带央求的低姿态,艰涩地说道。

  但他显然不擅长于此,声调里仍透着淡淡的强硬,以及一种不愿低头的倔强。

  这也难怪,毕竟长这么大,哪怕是对父王,他都没用过如此语气。

  他下颚的线条绷得极紧,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和动脉,喉结因为情绪激烈而不停地上下滑动,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传达着内心的狂乱与隐忍。

  他在等她的回复,胸口起伏不定。

  “我不能和您回去,长公子,您就要大婚了,而我——”

  楚萸揉着红肿的眼睛,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颤抖着说出了口:

  “我不要和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你的爱,我受不了的,所以请您放我走吧,就当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求您了——”

  “你这是在为难我,芈瑶。”扶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必须娶齐国公主,这一点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我的苦衷呢?”

  楚萸拼命地摇着头,泪水再度泛滥:“可您也在为难我,长公子。”

  气氛一时间僵持起来,秀荷从前面探出头,焦急地想要下车保护主人,被郑冀拉住了。

  其他车厢也纷纷有脑袋探出。

  “如果我娶你为妻,纳齐国公主为妾,你……会答应留下来吗?”半晌的沉默后,他忽然问道,以一种怪异的试探口吻。

  楚萸仍然摇头,她不会。

  “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只要我再娶第二个女人,你都不允许,是吗?”他的声音忽然冷彻了下来,楚萸感到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她仰起婆娑的目光,呆呆地望向他的眼睛。

  她没有看到任何愧疚或者悲伤,他的眼里,现在只有一团愤怒。

  楚萸瑟缩了一下,心底骤然一片冰寒。

  “你以为你是谁,芈瑶?”他唇角爬上一抹讥笑,手指间的缰绳似有若无地擦过她柔嫩的面颊,“其他女人都可以做的事,为什么你就不行?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上的神女,所有男人都非你不行吗?”

  他放下所有身段,翘掉了父王午后的召见,甚至宽恕了她与其他男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千里追来,得到的却是她不知好歹的拒绝与得寸进尺的拉扯。

  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脸上,他只感到愤怒与耻辱。

  在他十七年的人生里,还没有谁敢这么捉弄他、侮辱他——

  怒火在胸口越燃越旺,他攥紧缰绳,骨节啪嗒作响,两颊的肌肉抽搐、颤抖,几近怒不可赦。

  楚萸被他话语中的讥讽惊呆了,她目光仿佛凝固,愕然地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耳旁短暂轰鸣了起来。

  他……在说什么?

  队伍大前方,景暄跳了出来,见她被纠缠,连忙疾步跑来。

  他的出现,犹如一桶油,铺天盖地浇在了扶苏的怒火上,他恶毒地弯起唇角,目光居高临下地睨向她,冷漠而又残酷地说道:

  “除了身子尚可,多少能取悦到我,你还有什么值得让我留恋的,芈瑶?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当真死也不肯跟我回去?”

  楚萸眼中涌起屈辱的神色,脸颊红得仿佛会渗出鲜血来,她双唇与双手同时轻颤,既是因为震惊,也是因为悲愤。

  他竟然一直都这样看她……

  她在他眼里,果然一直都是玩物般的存在……

  方才远远看见他追来时,瞬间而起的那股激动与喜悦,现在看来,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而他就像是不满她的迟钝与呆滞,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几乎将她半个身子都拖拽出窗外。

  他俯下唇,凑到她软热的耳边,冷冷地,却又充满警告意味地撂下了一句话。

  “你会后悔的,芈瑶。”

  话音刚落,胳膊上蛮横的钳制便骤然松开,楚萸摇晃着跌落回包裹之中,额发凌乱,眸光飘散而破碎,宛如一只被践踏过的漂亮人偶。

  她的耳边还回荡着他杀人诛心般的声音,耳廓上仍残留着他滚热到几乎烫人的吐息,而留下这一切的那个人,已经面色冷沉地调转马头,慢慢地策马向前,走到队尾时,冷淡地回眸,恰好看见她被焦急跑过来的景暄从车里抱了出来。

  她躺在他怀里,乖顺的宛如一只小猫。

  真是可笑至极,他今天一定是失心疯了,才会想着追过来,简直丢人!

  他能听见全身血液沸腾、倒流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冲回去粗暴地将她掳上马,一路拖回咸阳,用锁链捆住关进庭院深处,他想看看她被斩断全部念想与希望,只能由他决定命运时,会不会还嘴硬地跟他讨价还价——

  然而仅剩的少许理智,压制住了暴虐的念头,他愤然转身,高高扬起马鞭,头也不回地扬尘而去。

  他在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向父王请命,在他发兵伐楚的时候,带上他。

  现在在楚国,有两个让他很不快的人。他们都曾背叛了他,让他生活在痛苦中。

  他并不认为自己小肚鸡肠,但他确实很想做点什么,来发泄真心被践踏的愤怒。

  叔公说得对,不过是个女人而已,这世上有太多比女人更重要的事。

  他根本也不必如此在意她,以至于惹出如此多的事端,让人哂笑。

  虽然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被他恶语相加后,浮现在她脸上的那副悲愤而哀伤的神情,久久地停留在他脑海深处,即便他已经披星戴月驰入了咸阳城门,她仍然还在他的记忆里鲜活地泫然欲泣着,睫毛簌簌抖动的样子,令他包裹在愤怒之下的那颗心脏,一阵一阵地绞痛。

  无聊。

  太无聊了。

  他愤愤地翻身下马,在月光下,用力地踢了路边水井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