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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次噩梦,她对梦中原主感同身受的程度,一次比一次强烈,方才那场尤为逼真,就好像她本人真真切切经历过一样。

  她直到现在还颤抖不已,冷汗濡湿的发根被深秋的风吹过,激起一阵深入骨髓的战栗。

  她闭了闭眼,不敢将思绪凝聚在固定一点,否则梦中那孩子惨痛的死状,便会清晰浮现在脑海,令她几欲抓狂。

  她拼命分散注意力,然而不出几秒钟,那画面又阴魂不散地再度呈现,每一个细节都刷了漆似的栩栩如生,令她心口揪痛难忍,鼻腔涌上阵阵酸楚。

  耳边仍然回荡着秦人震耳欲聋的欢呼,至少此刻,她不再反感这种喜庆,反倒希望它们持久一些,热烈一些,直至她将最后一丝梦魇的阴影挤出脑海。

  她用力按住胸口,深深吸了几口气,抬起眼睛,看见景暄正一脸沉重地跨过大门,背着手,若有所思似的朝她慢慢踱来。

  她强撑着站起身,子弹般地扑向他,吓了他一跳。

  “芈……”

  “带我回家吧,景暄。”楚萸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泪眼朦胧,面色憔悴又悲伤,眼里的神情却无比真挚,“带我一起回楚国,好不好?”

  她本以为景暄会一口答应,他之前也是一直这么暗示的,然而他却面露犹豫,三缄其口。

  楚萸仰脸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变了态度。

  “我不确定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沉默了好一会儿,景暄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担心你独自留在秦国会挨欺负,芈瑶,但我现在又怕一旦楚国战败了,你是楚王的女儿,秦王会像对待韩赵魏那样,将你们像奴隶一样押回来……芈瑶,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带你回去,也许你应该回到那个人身边,那是最万无一失的选择——”

  楚萸激烈地摇起了头,耳珰在脸颊打出鲜红的印记。

  她手指深深嵌入他的手臂,嗓音也有些哑,又哑又尖:“不要想那么多了,景暄。我决定了,我要回去,我要与楚国共存亡!”

  后半句虽然情绪凛然,但显然是胡诌的,她对楚国没啥情感,即便在现代她也不是楚地之人,她这样说,只是想增加信服度。

  景暄咬了咬牙:“好吧,我们三日后辰时走,你……尽快做准备吧。”

  楚萸点了点头,松开了双手。

  胸口仿若被移走一块巨石,一阵轻松的疲惫袭来,她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景暄连忙上前搀住:“你……没事吧?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刚才做了个噩梦。”楚萸惨兮兮地一笑,抬手抚上门框,“不要紧的,我……想回屋躺一会儿,你不用担心。”

  “谢谢你,景暄。”

  她挤出一丝微笑,乌黑的睫毛轻轻眨了眨,景暄被她疲倦又清丽的笑容晃出了神,呆呆地望着她走进房间,在床榻上慢慢躺下来。

  他有些难过地收回视线,从外面为她掩上了房门。

  虽然这一切都是他最开始强烈期盼的,但为什么,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晚饭后,楚萸将这个决定告诉了秀荷他们。

  秀荷虽然一直嘀咕着想回家,却还是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懵懂地吐出一个尾音颤颤的“好”字。

  又一阵呆滞后,她慌手慌脚地原地转了个圈。

  “那、那可要赶紧收拾东西呀!”她捂着脸尖声说,话音刚落,人就惶急地跑进屋里,开始点数有哪些重要物件必须带走。

  楚萸没有阻拦,早些准备也好。

  “你去帮她一把吧。”她对郑冀说,他看上去也有些木木的,表情像在梦游,但还是利落地点了点头,转身跨进里屋打下手。

  “我……也去搭把手吧。”田青略显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说道。

  他肯定是不会跟他们一起走,却也不好在这种时候挑明。

  “田青,”楚萸抬起眼睛,像个小女孩那样微微歪着头,第一次仔仔细细认真端详他,“你……你是不是很懂兵法?”

  田青一愣,眼神下意识躲闪:“我……不懂那些东西。”

  楚萸宽容地一笑:“我就随口问问,总感觉你以后会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呢。”

  田青万年寡淡的面孔上,浮现一丝明显的情绪波动,他垂下眼睛,一只手慢慢攥起,又松开,眼底掠过一抹落寞的神色。

  “你若是想参军,可以向内史蒙恬大人自荐,你不用担心自己赵国人的身份,蒙恬大人绝对不会因此否定你的。去试试吧,男子汉大丈夫活一世,总得为梦想努力一把嘛。”

  田青被她说动了,眼中倏然涌起壮志豪情,他确实一直都想进入军队立功加爵,可他毕竟是赵人,不敢冒进,便一直压下这一理想,每天在这个善解人意的楚国公主宅邸里,努力扮演一个普通人。

  只是那团渴望的火焰从未被熄灭。

  如今又被她三言两语撩拨了起来,已经在他胸口熊熊燃烧了。

  很久以后,当他笔直地立于驷马的战车之上,率领着十万秦军冲向燕国城门的时候,才到幡然察觉到,究竟是她的哪句话如此触动了他,以至于让他悬而不决的信念,第一次果断落地、付诸实践。

  没错,男子汉大丈夫来这世间走一遭,徒有才华而不施展,碌碌一生,岂不令人哂笑?

  他曾是赵人又如何,大秦的朝堂之上,又有几个土生土长的秦人呢?大秦不一直都以“任人唯贤,不看出处”为标榜吗,别人都行,他为何不行。

  他脑海里依次闪过卫鞅、张仪、范睢、吕不韦、李斯这些人的名字,虽然目前为止尚未有赵人被重用,但他至少也应该试一把。

  就算被无视,甚至被斩杀,他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他脑内各种念头络绎不绝,等回过神来时,主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他扭头四顾,看见她的身影已经走到了自己卧房的门口,正轻轻推开木门。

  他这才涌起诸多疑惑。

  今天的公主,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

  都说楚地盛产巫术,莫非她是预见到了什么,才忽然没有前后文地提出这样的建议?

  可他留在她身边这么久,也没看见她对巫术有任何钻研啊……

  他实在是摸不到头脑,但他已经下定决心,等他们离开楚国,不再需要自己时,就去蒙大人府上拜见一回。

  定下了返楚的决意后,楚萸忽然淡定了许多,当然这也归功于街道坊间的庆祝越来越少,大家将热情转移到了秋收上面,长公子的婚期虽然不断逼近,却也抵不过家里的鸡毛蒜皮,人们最终还是要为生计奔波。

  她粗略收拾了下自己的细软、物什,没多少,一个西瓜大的小包足够装下,她在床底下发现了一封信,是楚王写给“自己”的,心中言辞凉薄,只让她想方设法去勾引秦王的其他儿子。

  她苦笑一声,将绢布扔进炭盆燃烧成灰。

  真不知道看见她回去,那个老家伙会露出什么表情……

  看来以后在楚国,恐怕也磨难重重,她想,但并不后悔今日的决定。

  她宁可被逼着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愿意与他共处一片城池,幻想着他与新夫人的恩爱有加,聆听着满城人对他们美满姻缘的祝福。

  她承认自己狭隘,但没有办法,她控制不住,也大度不起来。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横亘着一个巨大的误会。

  她没法去解释,也没必要解释,他们已经没有未来了,辩解太多,只会显得自己像傻瓜。

  她从床缝摸出手机,在手中握了许久,也想了许久,最后她换上外出的衣服,让田青帮她套上马车,她要出趟门。

  首先去的是老板娘的店,郑重地将她送给自己的华美礼服还送回去。

  老板娘有些吃惊,得知她要返楚后,叹了一口气,收下了衣服。

  “那就先放我这儿吧,楚公主。”她说,手中的活却没有完全停下,“我给你留着。”

  楚萸抿了抿唇,她并不认为她们还有机会见面,就算有,她也穿不起这样的礼服了。

  如今勉强还算公主,日后即便回来,怕是连奴隶都不如了。

  也许,她根本就活不到那时候呢……

  她自嘲地想,默默缩在一隅,看着老板娘飞针走线,心里莫名感到一阵许久未有的安宁。

  离开老板娘的店,她接下来要去的,是渭阳君的宅邸。

  她将手探进袖笼,握紧了躺在口袋里的手机。

  她打算将它,交给子婴。

  从秦到楚,坐马车最快也要两个月,谁又能保证他们沿途一路平安顺遂呢?

  她不能把它带在身上,这样的东西,还是放在秦国,交给一个绝对靠谱的人更安全些。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子婴了。

  他不仅机敏靠谱,还曾意外瞥见过它,解释起来应该没那么费劲。

  她乐观又苦涩地想,忽然马车颠簸了一下,停住了。

  她撩开帘子:“怎么了,田青?”

  田青紧紧勒住套索,回头道:“前方车多,似乎有很多宗室之人聚集,我们行不过去。”

  楚萸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点点头:“那我步行过去吧,反正也不远,你在这儿等我。”

  田青稳重地点点头,扶她下了车。

  为了护住手机,防止它掉下来,楚萸索性将两只手抄进袖笼,贴着右侧墙根,尽量不引人注意踽踽而行。

  大约是魏国投降,三国尽收囊中,宗室之人汇聚在渭阳君府上庆祝,从他们行礼的方式来看,应该是散席之后的道别。

  真不凑巧,晚来一会儿就好了,她想,并没有停下行进的步伐。

  忽然,她低垂着的眼睛,捕捉到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从前方不远处延伸过来。

  那是一个高高骑在马背上的人,正策马慢慢朝她的方向走来。

  她眸光黯淡地闪烁了一下,理智告诉她默默走过去就好,然而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朝那一人一马望去。

  天边落日的余晖,仿佛一条缓缓流淌的金红色的河,长公子一袭深绯色袍服,端正笔直地坐于马上,宛如披挂着满天的霞光,俊美又矜贵。

  她被那绚烂的颜色晃痛了眼睛,脑中闪过孩子破碎的脸,和手中紧握着的木雕。

  泪水控不可控地涌了上来,她在朦胧视线中,看见他面如霜雪,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身而过,就好像经过一块不起眼的石块。

  空气中晕散着熟悉的雪松香,她抖了抖睫毛,强硬地逼自己忍住了泪意。

  真丢人。

  她抹去眼角滚烫的液体,埋下头,继续像影子一样,贴着墙根,踽踽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