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做了一个梦◎

  一阵夜风掠过,带来料峭寒意,楚萸本就有点儿着凉,给这么一吹,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肩膀耸动间,浑身都跟着轻颤,缚在长公子掌中的那只手腕,软塌塌地垂了下去,像是要放弃所有挣扎般,面色也被月光涂成了惨兮兮的白。

  扶苏沉默地睨了她一阵,嘴角抽搐,心中闷了两天的怒意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的,让他很想破坏点什么来发泄掉,不然他会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只是,他不觉得冲她发怒有任何作用,他试过了,不仅没用,反而让他胸中的愤懑愈发闷燃。

  这很奇怪,分明这股怒火是由她而起,他却越惩罚她,越无异于火上浇油。

  莫非是惩罚的力度不够?他阴郁地想,目光扫过她惨兮兮的手,眼里坏情绪一闪而过,一把将她拽进自己的房间。

  长生与楚萸同时发出“啊”的一声,楚萸想挣脱,却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任由自己像小鸡仔一样被他提拎进屋,一把摁在前厅中央的软垫子上。

  “长生,拿一坛酒来。”他对着杵在门口的小厮挑眉吩咐道,后者愣了一瞬,“哦哦”地点头离开了。

  拿酒做什么?楚萸慌张地瑟缩了一下,手腕仍在那人的束缚中,只是力道没那么强硬了,也可能是她胳膊麻了,感官大幅度退化。

  扶苏抓着她,绕过长案,在另一端坐下,从案下摸出一只匕首。

  楚萸顿时冒出冷汗,往出抽了抽手腕,无果。

  “别动。”扶苏瞄了她一眼,褪去匕首的刀鞘,将刀刃在烛火上上下炙烤了半分钟。

  楚萸仿佛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下一秒,冷光锐锐的匕首尖触上了她掌心,楚萸屏住呼吸,虽然害怕到脊背发凉,却又直觉他不会害自己,在颤抖间,手上的血泡被一个个挑破,更多的污血冒了出来,有些顺着手掌滴落,落在他干净簇新的袖口上,犹如一朵朵曼珠沙华盛放。

  他无动于衷,任由她的污血染上他的衣袍,继续挑着血泡,每隔几秒钟就用火炙烤刀尖,面上的神情被妖娆舞动的火舌晃得模糊,分辨不大真切。

  她吸了吸鼻子,鼻尖和眼尾都微微泛着红,纤长浓密的睫毛随着他的动作,如蝶翅般轻轻眨动,仿佛是害怕,又仿佛是被弄痛了。

  一只手完毕,他总算松开了她的腕子,一圈红印像蛇一样首尾相咬,楚萸呆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他横眉竖目地冷喝了一声。

  “别动。”

  她于是乖乖地又把软乎乎的小手送了上去。

  长生这时拿来了酒和碗,掀开压口的红布,倒出半碗。

  刚才主子打发他的时候,他就知晓主子是要给这丫头治伤,特意挑了一坛发酵时间久的。

  楚萸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看见长公子一手抄起陶碗,一手再次攫过她的腕子,往自己身前拉了拉。

  陶碗低悬,酒浆于烛光下散出莹润的幽光。

  “可能有点疼,忍着点。”他的表情似乎有了些许松动,只是脸色依然紧绷,楚萸隐约还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报复的神色。

  她打怵,手腕又开始徒劳地扭动挣扎起来,扶苏眉毛一挑,倾斜碗口,酒液哗啦啦如同水龙头般冲刷着她的手。

  楚萸明白他的操作没问题,酒精能消毒,古人在战场上负伤都是这么处理的,可她也知道,酒精滴在伤口上会有多疼,尤其还是这样大面积的创口,所以碗口刚刚倾斜的那一刻,她就害怕地扭过头,肩膀抖个不停。

  果然很痛,火辣辣的,像是血肉焚烧起来的那种痛,她晃出了几滴硕大的泪珠,挂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

  扶苏瞅了眼她皱巴巴的小脸,和乌黑睫羽上簌簌颤动的水晶般泪珠,心中的闷火更炽烈了。

  他强压下想弄疼她的冲动,让长生去里间,将他从雍城带来的药拿回来。

  长生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药是有奇效的神药,千金难买,本来就所剩不多,竟要拿来给这丫头用吗?

  他大为不解,但还是进了屋,将药取出来。

  打开铜盒,墨绿色的草药散发出浓郁的、类似薄荷的气味,楚萸闻了闻,只觉得天灵盖都跟着发麻。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将药厚厚地涂满了几乎整只手,而后长生接替过来,给她重新缠上绷带。

  默契得就好像在做外科手术,楚萸惨兮兮地看着被绑成了木乃伊的手,只有食指和中指的指尖露了出来,让她勉强能把衣服脱下、穿上,再多的,怕是做不了了。

  就在她木讷的时候,另一只手又被抓了过去,经历了同样一番操作后,铜盒里的药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长生扣上盖子仔细收回屋里,看他谨慎的动作,楚萸猜得出,这药很不一般。

  一串鼻涕在鼻腔里蠕动,楚萸连忙吸了吸,两只手臃肿地搭在长案边沿,好像两只小棒槌。

  她半垂着眼,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可又不能一走了之,一时间就尬在这里,浆糊一团的大脑里,迟滞地筛选着一些词汇,却觉得都不妥。

  正纠结间,一道影子覆了过来,将她整个罩住,她脖子一梗,缓缓抬起头来。

  一根滚热的手指触上了她的额角,他的脸忽地近在咫尺,就像他们初次相见时那样。

  她一下子绷紧了呼吸,额角的伤口处,传来沁凉的触感。

  他将手指上残余的药膏,涂在上面,一层又一层,覆盖得很严密。

  她仰起目光,偷偷地朝他瞥去,看到他神色专注,并无任何额外情愫,就好像她只是一尊雕像,而他则是用锉刀为她刨去不和谐细节的雕塑家,冷静而理智。

  她垂下眼睛,他的气息从上面辐射下来,冷肃、干冽,让她想起那夜梦中他的吻。

  梦里的他,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气息,她始终觉得那梦有些蹊跷,真切又梦幻,遥远却又仿佛真实发生过,甚至他覆盖在她身上的体温和重量,都无比真实,让她时不时地生出一些疑惑。

  但从他对自己的种种态度来看,那果然还是梦吧,一场彻头彻尾的春梦,来自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少女偶尔迸发的春心萌动。

  她再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她当初应该选择被遣返回国的。

  沉迷于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是件十分痛苦的事,她怕自己越陷越深。

  后来怎么回房间的,楚萸有点记不住了。

  她嘟嘟囔囔地说了什么,大多是拟声词,长公子侧对着她,也不吭声,负手站在案边,宽阔的肩膀挡去了一半的火光,将她兜在一方阴影里。

  她最后站起身来,腿有些麻,差点没站住,说芈瑶告辞,半天没得到回应。

  后来是长生推着她的胳膊把她给搡出去了,她快速消失在夜色中,回到自己的安全小窝。

  手上奇迹般地一点也不痛了,还有股沁凉的感觉,就像是泉水不断漫过,难以形容的舒服。

  困扰已久的危机迎刃而解,紧绷的心弦总算松开,倦意亦随之袭来,她费劲地褪下衣服,撩开被子钻了进去。

  秋风吹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动静,楚萸在这片催眠的声音中,很快进入了梦乡。

  她又做了一个梦。

  一个同样既真切又遥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