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作几乎整都不着家, 忙得根本看不见他的人影。
宋府之内,宋镜辞和尤听反而成了最清闲的人。
下人们不敢轻易打扰,宋镜辞便每日教尤听弹着钢琴。
以示回报, 尤听也会偶尔开腔随意地唱些小曲。
每每这时,宋镜辞便会坐在桌前,眼睛亮亮地望着尤听:“姨娘,你唱得可真好听。”
她像只欢快的小雀, 惬意地舒展着尾羽。漂亮的浅色瞳仁里漾着天光, 也映着尤听的模样。
如果可以的话,尤听想, 真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这样,宋镜辞便永远是无忧无虑的宋家大小姐。
可惜, 时代的洪流终究席卷而来。
战争开始的那一日, 天还蒙蒙亮着,外面的街道上便已经开始喧哗起来。
宋镜辞睡眼蒙眬地推开房门,看见了道熟悉的身影。
是有些日子没回家的宋如作。
他神色冷峻,看起来更瘦了些。听见声音, 宋如作转过头看过来。
黑漆漆的瞳孔里映着梁上的灯火, 宋镜辞说不清那双眼里都掺杂着什么样的情绪。
只觉得沉闷得慌。
也许是快要下雨了,空气里泛着难言的燥热感。
“阿辞。”
宋如作快步走来,下压的眉眼锋利如刀:“你得走了。”
他只说了这么几个字,但宋镜辞听懂了。
仿佛有什么堵住了嗓子眼,噎得慌,她抿抿唇,想问什么, 但终究只吐出几个字:“哥哥你呢?”
宋如作忽然笑了,这丝笑意犹如冲破黑暗的光亮, 将那压迫和紧张感尽数驱散。
恍惚间,他还是那个永远对她温柔的兄长。
他抬起手,很轻地摸了摸宋镜辞的头。
“阿辞。”宋如作唤道。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轻声说:“你该长大了。”
不远处,传来副官焦急万分的呼唤声。
宋如作的脸色再次变得冷沉。
他将一包东西推进宋镜辞怀里,最后看了她一眼,“车在后门,现在就走!”
冷冽的风吹过回廊,留给宋镜辞的,只有那道决绝的身影。
不知不觉间,宋镜辞的眼眶已经噙满了泪水。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包袱,下一瞬,眼神蓦地变得坚定。
就在她要朝着宋如作离开的方向走去的时候,一只手忽然牢牢抓住了她。
熟悉的暗香充斥着鼻尖,不必看,宋镜辞已然知道来人是谁。
“姨娘,”她小声说,“你放开我。”
尤听道:“你不能去。”
一向天真又温和的大小姐忽然像只竖起长刺的刺猬,“为什么?”
宋镜辞倔强地盯着她,声音发颤,近乎是低吼出声:“难道我要让哥哥一个人去赴死吗!”
是的,她已然觉察到刚刚宋如作那番话背后的诀别之意。
她知道前路很危险,可是,难道要让她放弃哥哥,一个人苟且偷生吗?
女孩子全身发颤,泪珠大滴大滴地往下坠,像只强装镇定的小羔羊。
尤听微微一叹。
她伸出手,将宋镜辞的头轻抬起来,转向面对自己的方向。
“宋镜辞。”她叫她的名字,“你冷静一点。”
“那里是战场,你手无缚鸡之力,能去做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被人抓住,敌人用你来威胁宋如作怎么办?”
宋镜辞怔了怔,抿紧了唇。
尤听一字一句地道:“你要是真的去白白送死,才是真正对不起你哥哥。”
宋镜辞沉默地握紧了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半晌,她哑声开口:“……好。”
哥哥说,她该长大了。
曾经天真得不知世事的宋家小姐,似乎真的在这一瞬间成熟了许多。
-
安排出城的汽车,在昏暗的天光中飞驰离开。
尤听和宋镜辞并肩坐在后排。
司机是宋如作手底下最信赖的心腹,边开车,边说着宋如作的后续安排。
他大概费心筹谋了许久,才给她安排了妥帖的逃生之路。
汽车行驶许久后,到达最大的渡口码头。
在那里,有宋如作早就打点好的出国海轮。
司机将两张船票递给尤听和宋镜辞。
有一张原本该是他的,不过,他早就做好了不准备离开的打算。
看见宋镜辞身边有尤听照料,他索性安心地将船票拿了出来。
“小姐,”司机笑了笑,冲着她们摆摆手,“您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启航的鸣笛声响起,码头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
旭日刚刚升起,霞光铺陈在翻涌的海面之上。
像尚未凝结的血雾。
晨光一点点驱散阴暗,远方的大地却被炮火笼罩。
“会好吗,”宋镜辞无力地靠在尤听怀里,哽咽地低声喃喃,“还会好吗?”
哥哥,副官,她见过的没见过的这许许多人……
还会活着吗?
尤听安抚地轻拍着宋镜辞的后背,坚定地应道:“会。”
世道黑暗,却不乏前赴后继的有志之士。
热血荐轩辕,不死,便不屈。
……
……
有宋如作的提前打点,和他准备的那些钱财家当。
国外的生活,宋镜辞过得还算稳当。
只是每日,总忍不住买路边小报,仔细地去看每条关于国内的消息。
隔着汪洋大海,也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够稍微感到一点慰藉。
可惜,那些消息就像沧海一粟,实在是少得可怜。
后来某一天,宋镜辞终于从一个逃到国外的人那里,听到了关于宋如作的消息。
“宋少帅带着五百士兵,对阵敌方两万人,死守城池三天三夜!可惜最后还是寡不敌众,拿了手榴弹,和十几个小鬼子同归于尽了!汉子,真汉子!”
后面的话,宋镜辞没有再听下去。
她脚步飘忽地回到家,苍白着脸将自己锁起来。
不吃不喝两天后,尤听才终于忍无可忍地破开了她的门。
尤听担心一直这么下去,宋镜辞会忍不住钻牛角尖,便每日拉着她做一些别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是让宋镜辞教她外文。
后来她自己已经能熟练掌握后,就尝试着带宋镜辞去做生意。
“什么?做生意?”听见这个主意的时候,宋镜辞很是吃惊。
她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
尤听缓缓而谈:“你哥哥留下的家当虽多,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而且,”她看着宋镜辞,明亮的双眸微微弯起,“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家的。”
宋府早就不在了。
但那片泱泱大地,是她们所有人共同的家。
“家里定是满目疮痍,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资金,就能够去修补,去救更多的人。”
宋镜辞眼睛一亮。
“你说得对!”
她身上似是重又迸发出积极的生命力,笑意盈眸。
忽的,宋镜辞朝前抱住了尤听。
温软满怀,气氛顿时变得安静。
“谢谢你,尤听,”女孩子在她耳边低声轻语,有温热的泪滴浸湿了尤听的肩头,“一直在我身边。”
尤听一愣。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小姐不再称呼她姨娘,而是直接叫她的名字。
也变得更为黏人。
不过,异国他乡,只有她们两人相依为命,宋镜辞的态度也很正常。
尤听轻勾起唇,温声回应:“我会一直在。”
-
那天开始,尤听和宋镜辞磕磕绊绊的生意之路正式开启。
若是遭遇挫败,她们就抱在一起相互打气。
若是取得成效,她们就会心情大好地放上音乐,步伐轻快地共舞一曲。
如果不是那夜喝的酒太烈,尤听想,日子大概会一直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下去。
分不清是谁先醉了,步伐不稳,一个去拉另一个。
于是两人就那么踉跄地跌倒在床上。
衣裙压住了衣裙,酒气充斥着整个房间,也令大脑微微晕眩。
抬起眼时,便融入了对方的眸中。
宋镜辞的长睫颤得像扑闪的蝶翅,她径直凝望着尤听,红晕漫上了整张白皙的脸。
许是灯光暧昧,又或是醉上心头。
总之,宋镜辞低头,轻轻地贴上了尤听的唇。
温热触感传来。
尤听诧异地眉梢轻挑,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好似都慢动作地在脑海中重演了一遍。
原来早就有迹可循,只不过,她一直没有注意。或者说,假装没有注意。
就像这个吻。
她分明可以躲开的。
但她终究没躲。
……
……
数年后。
尤听和宋镜辞已经成为了国外赫赫有名的女企业家。
她们暗中向国内投送了许多物资帮助,密切关注着形势的发展。
日军投降的消息传来的那天,两人站在海岸边上,眺望着遥远的祖国,忍不住相拥而泣。
尤听和宋镜辞本打算立刻回国,但却因如今的地位所限,被国外的人一直拦着。
周旋多年后,她们终于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飞机落地的时候,恰好又是黎明时分。
尤听牵着宋镜辞的手,缓缓走出机舱门口。
天光破晓,温柔地倾泻在她们身上。
她们相视而笑。
这一次,没有连天炮火,也没有流血的纷争。
山河无恙,人间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