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 琼城的平静夜色,像是枝桠里丛生的野花,温柔的, 软和的。
手指拂过,还能碰触到残留的露水。
那么省城,便是摆放在最醒目位置间的富贵海棠。
大簇大簇地盛开着,肆意宣泄着所有的颜色, 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但极尽的奢华与糜烂, 却让人莫名想起垂落夕阳最后的余晖。
仿若无声垂死的挣扎。
夜已经深了。
省城内却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里原本有宵禁令, 但后来宋大帅搬到了这里,不喜欢这条令, 便废除了。
耳边隐隐还能听见歌舞厅里的靡靡之音, 斑斓的光晃荡在河面上。
微凉的空气里,飘荡的都是酒香。
似乎根本无人在意远方的战火纷飞,沉浸于十里洋场中醉生梦死。
“小姐,到了。”出城后, 马车便换成了更为便捷的小汽车。
车停下, 尤听推开车门走了出来。
面前是方幽静的小院,距离热闹的街市有段距离。
远远看去,万家灯火仿佛蒙着层磨砂的玻璃,雾蒙蒙的。
这不是宋家,而是宋大帅的别院,美人庄。
——用来豢养情人的地方。
于这个掌握兵权的土皇帝来说,女人不过是用来享乐的玩意儿, 和圈养的宠物没什么区别。
送尤听来的司机扬起抹兴味的笑,“苏小姐真是好运气, 今日正赶上大帅在这里歇息。以苏小姐的美貌,一定能够讨得大帅的欢心。”
尤听没看他,只是望着朱红的大门眯了眯眼。
她启唇更正道:“我姓尤,不姓苏。”
司机一怔,可明明是苏家送来的人……
还不等他多想,尤听已经率先迈步,走向府邸里面。
司机望着前面那道袅娜的背影,心中颇为纳罕。
被送到美人庄来的姑娘们,说句不好听的,就没有一个是自愿来的。
要么哭哭啼啼的,要么就寻死觅活。
像尤听这样冷静且主动的,倒是少见。
不过这样也好,司机想着,他是送尤听来的人。若是尤听能够获得大帅的宠爱,他也能跟着沾沾光。
“苏……尤小姐!您等等,我给您领路!”
司机忙不迭小跑到尤听的跟前,谄媚地向她介绍着这美人庄里面的情况。
尤听漫不经心地听着,视线轻飘飘地瞥过一扇扇房门。
宋大帅果真没将这些姨娘们当作人来看,一般来说,姨娘算是半个主子,拥有自己住的单独院子。
但在美人庄里,却只是将众人随意地打发在一间小院子里。房间和房间挨着,大概动静若是重些,旁边都能听见。
全然没有半分隐私或者尊重可言。
也许是宋大帅的恶趣味,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这些美人。
就像是花圃中栽植的花朵,只是个观赏的玩物。
尤听慢慢收回视线,听见旁边的司机停下脚步,躬了躬身笑眯眯地道:“尤小姐,请。”
前面的房间映着明亮的灯光,隐约有白色水雾从窗口间升腾弥漫着。
司机笑得不怀好意,小声道:“我找人问过了,大帅正在沐浴。尤小姐,您可要好好把握机会。”
男人嘴里的暗示意味太过明显,沾了黏腻油渍似的令人作呕。
尤听扭过头,朝他轻轻牵起唇角,纤长的眼睫遮住眸中嘲意。
她没说话,而是步履淡然地推开了房门。
门轴转动的声音沉闷,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潮湿的雾气朦胧了视线。
尤听朝前走了几步,隔着层薄纱,隐约看见一道靠在浴池边的背影。
她没再继续往前,而是抱起手臂,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什么。
抬手的动作间,一个精致的小瓶从她身上滚落出来,掉到地上。
盖子在碰撞间松动,汩汩液体随之倾泻在了地板面上。
大概是这些声响惊扰了男人,低沉而警惕的声音跟着响起:“什么人!”
尤听没有作答。
浴池中,宋大帅睁开双眼,目光如电般地看过去。
看见影影绰绰的女人身影时,心底略放松了些。
想到今日似乎是有人提起过,有个小地方的商人会给他送来个美人。
宋大帅本来没想理会,但那人说得言之凿凿,将那美人夸得天上仅有地下绝无的,勾得他心痒痒。
这会儿见到了人,他顿时生出了几分兴趣,道:“上前来。”
声音落下,那道影子却没有动。
无声而纤细的身影,像是带着漠视的嘲弄。
宋大帅习惯了作威作福,这女人竟然敢不将他放在眼里,实在是胆大包天!
他大怒,手撑着浴池就准备站起身来。
夜风穿过,送来一阵奇异的淡淡香味。
不知道是不是在温泉水中泡得太久,一时之间,宋大帅竟觉得眼前黑了一瞬。
他忍不住晃了晃头,紧接着,咽喉忽然变得无比难受起来,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什么东西般,难以呼吸。
“你……呼……”转瞬间,宋大帅的一张脸憋得通红,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不成句的字语。
他一手捂着喉咙,一手捶打着胸口,看起来极为痛苦。
这时,尤听才终于动了。
她缓步走到了浴池边缘,迪某朝着挣扎的男人看了一眼。
目光淡漠,似是早有所觉。
随着她走近,那股不知名的花香好像也跟着浓烈了几分。
生死关头,几经风雨的宋大帅终于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死死瞪着眼前的陌生女人。
她很美,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美。
但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容,此时此刻在他的眼中,不亚于催命阎罗。
最美好的皮囊,却藏着最致命的毒药。
强烈的窒息感让宋大帅无力地再次摔近浴池之中,“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他沉入温热的水中,呛了几口水,这让本就困难的呼吸状况更是雪上加霜。
大脑缺氧带来了长久的晕眩,久违的濒死感让宋大帅再次体会到了害怕的滋味。
他朝着尤听的方向奋力伸出手,求救般地扑打着水面。
生命尽头,他不由地想,这女人是谁?
为什么要杀他?
她又是怎么做到的?
可惜这些问题,他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眼看着池中的人慢慢停下了挣扎的动作,一动不动地漂悬在浴池中后,尤听才慢慢收回了视线。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小瓶子,再次装进自己的口袋当中。
苏老爷为了让尤听能够讨到宋大帅的欢心,在来之前,特意送了她一瓶昂贵的洋货——国外香水。
但他并不知道,宋大帅对这香水中的几味成分会感到过敏。
当然,宋大帅也不知道。
原剧情里,宋大帅同样因此过敏发作,被送来的“尤听”惊慌失措,跑出门去叫了人,成功救下宋大帅。
也因此,她一跃成为了宋大帅的宠妾。
但现在,尤听不仅没有去叫人,反而加大了香水的剂量,让宋大帅直接当场窒息而亡。
宋大帅年轻的时候,或许真的有着雄心壮志。但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拥有了无上的权力和名望以后。
强抢民女,漠视生命,随意处死不顺眼的平头百姓……诸如此类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
更重要的是,后来日军打过来之后,他选择了与日方合作。
细论起来,他该死一百次都不够。
迅速处理好现场的痕迹后,尤听这才装作惊惶的模样,猛地推开了房门。
“快来人啊!”她喊,“大帅,大帅他……不行了!”
刚刚看着还幽静的院子,霎时间灯火通明,数不清的人闻声而来。
不一会儿,震惊的哭声传遍了美人庄的上方。
尤听倚着门边,低着头唇角轻扬。
她抬手,拭去眼角不存在的眼泪。
……
……
宋大帅突然离世的消息,犹如天降惊雷,十万火急地传到了琼城宋如作的耳中。
“什么?”宋如作一怔。
他不可置信地反问:“父亲……死了?”
前来传讯的人面色沉痛地点头,“少帅,省城那边已经快乱成一锅粥了,还请您快回去主持大局吧!”
宋如作回转过神,眉头慢慢皱起。
他从那天在山匪身上搜到苏老爷的印章之后,就派人将他抓起来审问。
也不知道那苏老爷是真清白,还是太怕死,嘴里反反复复就念叨着一句“我不知道我不清楚”。
那些主要的山匪都死了,剩下的一些小喽啰并不清楚关于绑架宋镜辞这件事。
苏老爷再怎么样也是首富,光凭一个印章不好定罪,也不能冲动用刑。
宋如作便派了副官私底下去探查这件事,顺便查查那个救出宋镜辞的神秘人。
昨日才刚刚查到一些关于苏家和琼山山匪有勾连的眉目,宋如作正想着该怎么让苏老爷付出代价,今天竟然就传来了父亲忽然离世的消息。
他和宋大帅的关系一直算不得好,说是父子,更像是冰冷的上下级关系。
这会儿宋如作心里也没有什么悲伤情绪,只是觉得太过突然很是蹊跷。
预想到回去后将要处理许多麻烦,宋如作就有些烦躁。
倒是下楼的宋镜辞意外听见这个噩耗以后,本就苍白的脸更失了几分血色。
宋大帅这人虽然贪恋美色,又刚愎自用,毛病一大堆,但对宋镜辞确实是当亲闺女一般疼爱着的。
“哥哥,”她失神地喃喃,“我们……我们回家吧。我想,再看看父亲……”
宋如作欲言又止,最终轻叹:“好。”
-
很快,宋如作以雷霆之势迅速解决完这次来琼城的事情,安排了回省城的车。
临行前,副官问道:“那苏家的事?”
宋如作想了想,道:“暂且先放在一边。”
等事情全都解决之后,再来慢慢收拾苏家也不迟。
“说来也奇怪,”副官道,“那苏家夫人当初是带着个女儿嫁进的苏府,听说还是别人间里最当红的歌女。但是这些日子,都没在琼城听见过她的消息。”
宋如作此刻思虑着省城的事,根本没怎么去听,随口应道:“一介女流,不必在乎。”
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是这个他毫不在意的人,亲手葬送了他那父亲的生命。
-
回省城的路上,宋镜辞几乎都是处于浑浑噩噩的昏睡当中。
得知宋大帅的死讯后,她便常常做梦。
梦里是在宋府一家人相处的场景,前一秒还是欢声笑语,后一秒又成了琼山之上,满地的血和小盈死不瞑目的尸身。
她尖叫着向前跑,喊小盈,喊宋大帅,喊宋如作。
可是无论怎么喊,都没有人回应她,孤零零地仿佛被天地所抛弃。
直到她看见一道不算陌生的身影,是在琼山救了她的那个人!
宋镜辞朝那人跑去,就在那人要转过头的一刻,她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
宋如作递过来一方手帕,“阿辞,又做噩梦了?”
宋镜辞低下头,语气沉闷:“哥哥,我梦见父亲了。”
宋如作沉默了会儿。
他看着宋镜辞,手指紧了紧,“阿辞。”
语气无奈又认真:“其实他,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我知道,”宋镜辞小声说,“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们的父亲。”
宋如作苦笑了声。
他看了看宋镜辞,没再说话。
傻姑娘,你什么也不知道。
罢了,也许知道真相,才是对阿辞最大的伤害。
……
……
汽车飞驰了整整两天两夜,终于赶回了省城宋府。
宋如作没在,宋大帅的后事便由几个长辈以及军中老资历的心腹着手操办。
看见宋如作和宋镜辞踏入门槛的一瞬间,众人这才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迎了上去。
“确定这件事情没有可疑吗?”宋如作问军中心腹。
心腹低声道:“找了好几个大夫看过,没可疑。大帅似是突发心疾,呼吸不顺,这才……”
他看了看宋如作的脸色,声音压得更低:“其实这些年,大帅纵情声色,确实伤了身子。”
盯着灵堂上的黑白遗像,宋如作冷哼一声。
“这事别说出去,对外便只说是突发急症。”他吩咐。
耳边一层又一层的哭声合奏吵得宋如作头疼,他皱眉问:“那些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心腹道:“都是大帅生前养的姨娘。”
宋如作面色难看至极。
-
铺天盖地的白,无不宣示着宋大帅真的死了。
宋镜辞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离。
自从幼时知道父母离世之后,她再次经历了亲人逝去的痛苦。
明明说好了,等她学成归国,要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再聚在一起。
但是现在,只剩下她和哥哥了……
灵堂实在太过刺眼,宋镜辞脚步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走到了那里,等到再度回过神的时候,发觉自己站在后院的锦鲤池旁。
凹凸不平的鹅卵石铺成的路上,跪着一道纤丽的身影。
低垂的柳条随风摆动,擦着那人的脸颊而过。
不知为何,宋镜辞心头浮现莫名的熟悉与紧张感。
她抬起眼望去,那人恰好也仰了仰头。
日光明媚,她却隔着刺目的光,好像看见了雪地里一只蹙起眉的白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