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永生香>第22章 迷局01

  程之逸此刻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安静地欣赏着天河的夜景。

  眼底是景况仿若夜与星月混成一色的沼泽,程之逸放任自己在即将远行之前,认真又专注地去用最后的沉溺和时鸣告别。

  街景的霓虹不经意地流过眼底,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链。时鸣送了他一把钥匙,却在他的心上缚了锁。

  身后传来唐烬低沉地声音:“东西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了。”

  程之逸垂眸将天河的盛景最后一次刻入眼眸,连带着这半个月彼此纠缠的每一个瞬间。

  去机场的路上,程之逸一直闭目养神。唐烬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几次想开口说话,几次又欲言又止。他忽然想到白天去接程之逸时,右侧的小腿还在淌血,程之逸却稳步行走,看不出任何不便。

  他的少爷,好像生来就不会感知疼痛。小时候因为失足跌进玫瑰丛里,除了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太多情绪。唯一一次见他捂着心口痛苦还是六年前被警校开除的那个晚上。

  当时“照片事件”很快上了高校的热门,拍摄角度只能清晰地看到肩线顺着皓月流连的香霓场面。时鸣背对着镜头,人又站在暗处,发出来的几张照片背影更是模糊不清。

  校方很快找到了程之逸,希望他能交代出那个“背影”究竟是谁,可以对学生予以开除,校方可以发声明解释这一切都是对方强求,程之逸可以免除被辞退的处罚。

  程之逸就坐在几个校领导的对面,望着对方凝重的面色,尤其是石明寿本就沧桑的俊容又添几道“深沟”。

  “没人强迫,是我自愿的。”程之逸云淡风轻地说,好像在陈述别人的事。

  石明寿冷哼了一声站起来离开,程之逸也起身把辞职信从自己的面前推到苏建盛到面前。

  苏建盛就是时鸣口中的苏教授,也是警校的副院长。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失落,程之逸是他极力举荐的人才,还没来得及在教学事业上大放光彩,居然要因为这种污名轶事被迫离职。

  程之逸修长的手指在信封上轻扣两下:“对不起,让苏教授失望了。我的前程到此为止,我并不遗憾。可那个人答应过我会做一个好警察的,我不想毁了他。”

  苏建盛扶了扶眼镜,脸上的老年斑更显清晰,清了清沧桑沉重的嗓音,却还是未置一词。

  程之逸微笑着道谢:“谢谢成全!”

  这是他的做事风格,平静地像白水,有时候淹没在人潮里,如果不是他出尘的气质,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唐烬再次找到程之逸时,对方蜷缩在酒店的地上,四周都是散落的空酒瓶。程之逸不能喝酒,因为有胃疼的陈年旧疾。唐烬碍于身份很多埋怨的话只好止于喉头。

  对方已经疼地彻底麻木,唐烬把他扶到沙发上时,程之逸只是捂着心口,压着哽咽的声音说:“阿烬,我后悔了!”

  唐烬愣怔地望着自家少爷,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他说自己后悔。当年父亲被千刀万剐在他面前时,程之逸都没有说过半个悔字。

  眼角的泪在这安静地对视里,悄然滑落,程之逸难过地笑了笑,随后整个人摔在沙发上自嘲:“是我要把照片发出去的,我这是在说什么!”

  他不得不离开,精神状态已经不适合再站在讲台上,程之逸向来对自己可以狠到极点,这次也一样,他选择了离开中最残忍的方式。他绝望地闭上眼,脑海里只剩下白天离开学校时,时鸣拦在车前的情景。

  程之逸不停地按着喇叭,刺耳地声音仿佛利刃剖心,时鸣只是一动不动地拦着车:“我去和校方说清楚,一切都是我强迫你的,程之逸,看得出来你很喜欢教书,你留下,我走。”

  程之逸在时鸣面前,眼神里第一次地浮现出讥讽的冷意,看着挡风玻璃外,自以为大义凛然的时鸣低声说:“幼稚!”紧接着,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一脚油门踩下,汽车的轰鸣声顿时卷起飞尘。

  时鸣连眼睛都不眨,紧盯着驾驶室里的人。程之逸眼前的呈像飞速放大,眼看就要撞上去的时候,他闭眼了……

  仿佛枪响之后缭绕着最后的硝烟,可惜上膛的子弹还是射偏了毫厘。车稳稳地蹭在时鸣的裤腿上,少年的眼里却只倒影缄默的爱意。

  程之逸最终还是下了车,走路带起的微风,连他都不想承认这一刻双腿的战栗。时鸣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对方侧首冷笑:“如果不是苏教授强烈建议,我的确不愿意来。这里,书本,只会困住我的逻辑和思想,我不属于这里,也收起你自我牺牲的伟大魅力,我不需要,也不会感激。”

  时鸣不甘地望着程之逸,他知道他的温柔永远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淡,可他还是不甘心,不甘心从未暖过这个人的心:“所以,你早就想离开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理由。对吗?”

  “对。”

  “那我算什么?时鸣在你眼里算什么?只是你逃离这里的垫脚石?”

  程之逸忍着眼底的酸涩,付之一笑:“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学生,如果你不同意,那很抱歉,的确什么都不算。”

  这句话说得随意又狠厉,时鸣连错愕都显得苍白。

  程之逸见他不语也不动,回后备箱提出皮箱,随后把车钥匙扔回驾驶位,从时鸣身边擦肩而过时,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这么喜欢,车就送你了,过几天记得来办过户手续。”

  这是时鸣最后一次闻到他身上永生不息的味道。清凉的感觉爬过他的心头,所有的纠缠和放纵都打上了潦草的烙印。

  清风穿过两人的间隙,目睹着这场不欢而散的离别。

  程之逸手有些抖,拉起皮箱径直离开。在无数个甬夜被噩梦惊醒时,他都希望这个人能在身边给他坚定地怀抱。

  比时鸣还幼稚的人是自己,比他胆小懦弱的也是自己,他连他给的热情,都不敢回应。

  “我一生草草,配不上你的光明磊落。忘了我和那些本就不该有的遇见。”程之逸心里带着祈祷,做真正的终结。

  唐烬回想着那个夜晚,程之逸跪靠在落地窗前,等着天亮。

  “我的太阳要落了吗?”

  唐烬安静地站在一旁,他听不出这句话的语气是陈述还是疑问。那天之后,程之逸回了欧洲,再未踏足过这片土地。

  六年,足以让浅薄的相知埋于岁月。可唐烬却忽略了这六年来程之逸独自和黑暗较量的唯一的支柱。

  察觉到唐烬的欲言又止,程之逸清朗的声音响起:“说吧!”

  唐烬顿了顿,还是问出自己的疑惑:“您真的不打算告诉时警官吗?”

  程之逸长舒了一口气,淡淡地说:“这件事只要告诉第三个人,就有可能打草惊蛇或者走漏风声。”

  唐烬有些诧异:“您的意思是,不信任时警官?”

  “准确来讲,是不没必要。信任这种行为很冒险。至于时鸣,我不想他卷入这些和他无关的事里。”程之逸只是提到他的名字,都感觉心里淌过暖意。

  时鸣并不是懂他的人,却是最疼他的人。程之逸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很快到了机场,唐烬去办托运事宜。程之逸特地站在原地,提着手提箱,从风衣内袋拿去墨镜带好,镜片很快就反射出几个方向密切注视的目光。他勾了勾唇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等唐烬回来之后,两个人先后过了安检,进到航站楼候机,唐烬自然也察觉到了周边的危险。程之逸摘下墨镜,余光递给对方一个眼神,唐烬立刻会意。

  两人同时进入VIP休息室,即将登机前,“程之逸”提着皮箱,竖起风衣的衣领去卫生间。

  刚一进去,身后的门锁“咔嗒”一声,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右手的手提箱立刻被抢了过去。另外三人同时出手朝“程之逸”攻来。墨镜的背后,凌厉的眼神迅速变化,一个旋身躲开对方飞来的拳头。

  “程之逸”摘下眼镜,竟是唐烬的脸。

  唐烬面无表情地看着四个愣在原地的人,对方察觉到上当之后,看了看他们手中的手提箱,怒道:“妈的,是假的!”

  唐烬摇头:“真的!你要不打开看看!”

  突然生变的危险气息在这四人的面面相觑中逐渐蔓延,他们目光紧逼着唐烬,身子却在挪步后撤。广播里传来空姐轻柔的声音,提醒6Z6011航班的旅客开始登机。

  唐烬没打算把这场“关门打狗”的闹剧变成持久战,就在对方的眼皮底下,唐烬飞身上前,一脚将提着手提箱的旅客踹至便池,惨烈的惊呼还没来得及落下,同行的三人也都应声倒地。

  唐烬收回最后的拳头,从容不迫地从地上提起手提箱,临走前把这四人的手机都冲进了马桶里。

  程之逸听到这里,似笑非笑地说:“没必要这样,如果对方真得为了得手,不会选择在机场动手,更不会选择这几个蠢货。”

  乘坐凌晨的航班的人本来就不多,商务舱只有程之逸和唐烬。程之逸向上推开遮光板,仿佛要让舷窗外的星光照射进来,眼神多了几分柔和。

  唐烬有些不放心,打开手提箱查看里面的东西。最后一位密码输入,箱子自动弹起,看着箱子里空无一物,唐烬慌张地望向程之逸,带着询问的目光,分明是说:“这里的东西明明……”

  程之逸侧着头望着窗外的夜幕天穹,缓缓地说:“东西被我替换了,不用担心。他们只是为了打草惊蛇,告诉我,沉寂这么多年终于要出手了,没别的意思。”

  唐烬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可合上手提箱的动静还是大了一点。

  程之逸温和地说:“阿烬,东西现在在哪里,在谁身上我也不知道。如果连你我都不知道,别人更不可能知道。所以,到了温华我们要做第一件事,是好好放松一下。回天河快三个月了,你我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这样的重压的确不太适合我们接下来的事,所以,从现在起,放轻松些。”

  程之逸如果真的想安抚一个人的情绪,比任何镇定的药物都管用,他的声音,包括这个人从内到外的气质,都能带给人安静。

  唐烬听了他的话,靠着椅背不一会儿真的睡着了。

  程之逸打开手机,看着通话记录那一页满屏的鲜红,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不告而别,时鸣一定急坏了。

  可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时刻,能随时随地牵动一个人的心,才让他觉得和这个冰冷的世界还有最后一丝温暖的关联。

  时鸣如果知道程之逸这时候的真实想法,估计又免不了一番“折腾”。

  这张床每一寸都残留着程之逸独特的香味,将时鸣整个人网入其中,他索性从柜子里取出另一床被子和枕头,去客厅睡。可一到堆满玩具的客厅,时鸣又头疼起来。

  他烦躁地回到卧室,光着上半身坐在了阳台的藤椅上。清凉的晚风送来莹莹月色,就流连在他紧致又结实匀称的腹肌上,像极了情人的目光。

  他不自觉地打开手机,翻着通话记录自己拨打出去的无数通电话。静谧的夜色里只有远处微弱的蝉鸣声。

  时鸣下意识地又拨了过去,熟悉的女声,熟悉的句式,他终于放弃了。

  程之逸在一切毫不知情的举动里,放下了手机,也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认真地回想着被绑架的那晚——

  段昀一缚着自己的双手,在整个酒店又一次陷入黑暗时,把程之逸背到了地下停车场。段昀一没有急忙离开,而是坐在车里,一直从后视镜望着瘫软在后座的人。

  心绪慢慢平静起来,他是带着个人的恩怨,可这六年却也足以驯服心中的恨与嗔。

  误入歧途之后,人才会开始领悟正道沧桑。

  在被控制的两年里,在毒瘾发作时蚀骨的痛里,他喜欢上了京戏,只因为当年程之逸那一句:“人生来就是不同的,兰花指配起水袖可以起舞清影,细嗓配上二胡又是一出好戏。没有谁能否定你,尤其是你自己。”

  唱词里他体悟到了人生,“他教我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对程之逸和时鸣的恨也在这刚柔相挤、幽咽婉转的旋律里冰消瓦解。

  段昀一迷雾剂用量少,药效很快就会过去。程之逸拧着眉头,脖颈上清晰的痛提醒他还活着。他睁开眼睛,缓和了好久,眼神才聚焦到主驾的人。他挣扎着坐起来,血迹渗在衣领,昏暗的光线里更显诡异。

  段昀一没了方才的阴鸷,像换了一个人,平静地说:“怎么样,还有力气吗?”今晚的“表演”,免不了对方要受累。

  程之逸似已看穿一切,带着了然的笑容点点头,随后等着舌尖的麻意过去,开口道:“你大费周章把我引入局中,一定不只是咬我脖子这么简单。”他身子有些使不上力,重新调整了姿势之后,继续说,“说吧,需要我做些什么。”

  段昀一回身替他解开绳结:“你不是一向自诩聪明,猜猜呗!”程之逸能看出自己是为他设局,还自投罗网。光这一点段昀一也不免暗暗佩服。

  程之逸的手腕已经有些红肿,他轻轻地揉着缓解疼痛,回答他:“你杀害刘茜,故意让她引我去风山,现场又留下我的手链。案子是时鸣受理,风山被他的人包围,你千辛万苦让我和他见面,不会是为了成人之美吧!”

  段昀一笑了出声:“程之逸,六年了,你不会还惦记着他吧!”

  程之逸抬起眼眸,眼尾灵动着无辜:“为什么不会?你这六年不也惦记着我吗?”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还在沁血的咬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