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了没一会儿,满身疲惫的乙骨忧太就开始上下眼皮打架。

  在他真的睡过去之前,捂在他眼睛上的那只手忽然挪开,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小摩擦声。

  乙骨忧太勉强撑开眼皮,于朦胧间看到栗山真司胳膊撑地慢吞吞地坐起来,身侧的土地像风吹过的海面般起伏不定。

  这般异样令刚刚松懈下来的少年再次提高了警惕。紧跟着下一秒,从地浪中“吐”出了一套衣服,从外表上瞧着与栗山真司之前穿的制服一般无二。

  咦?

  乙骨忧太眨眨眼,随即惊讶地发现,搭档身上的咒灵化特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等他反应过来,映入眼中的就是一片光裸的背脊。

  本来,出于礼貌,乙骨忧太应该立刻偏开头的。然而,他的视线却因一些因素,不由自主地钉在了搭档的后背上。

  令他无比在意的,是看着几乎要劈开少年整个背部的旧伤,一共三道,最粗的一条宽约两指。伤口从左肩斜跨到后腰右侧,如同丑陋狰狞的毒虫,凶恶地盘踞在少年单薄的背上。哪怕伤口早已愈合,依旧看得人触目惊心。

  根据伤痕的形状,乙骨忧太猜测可能是某种大型猛兽造成的。不过考虑到他们咒术师的职业特殊性,也不排除是遇上了齿爪锋利的凶悍咒灵。或者说,第二种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看着那伤,乙骨忧太欲言又止。想问吧,担心太过冒犯;摁下不提吧,心里又实在惦记。他总是忍不住会去想:这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又到底什么样的危机,竟然让对视线极其敏感的栗山真司在后背留下这样三道伤疤?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乙骨忧太没有注意到,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啪”地将他的脑袋整个盖住,视线瞬间被黑暗笼罩。

  “诶?!”他手忙脚乱地将遮蔽自己视线的东西掀开,一看竟是栗山真司的外套。

  等他回过神,栗山真司已经穿好打底衫,走过来将他手上的外套拿走披在肩上。

  “……有什么好看的?”

  乙骨忧太也想这么问自己来着,嘴唇嗫嚅,最终还是没耐住问:“你背上的伤……”

  闻言,栗山真司好似才反应过来似的,扭头往后瞥了一眼——当然,这种角度他自己是看不到什么的,更何况他已经穿上了衣服。这不过是他下意识的举动罢了。

  “你说那个啊……”栗山真司沉吟片刻,思索该怎样组织语言。

  乙骨忧太却惶恐地以为,自己的提问让搭档感到为难了。会留下那样的伤,当时的经历对当事人来说肯定是苦痛的,绝不会是什么令述说者和倾听者都感到愉快的话题。这样一想,自己仅仅因为有些在意而提问,反倒让栗山真司回忆了痛苦的经历,简直不是太糟糕了吗?

  想通这一点,为了补救,乙骨忧太连忙摆手说:“啊这个,其实……不用告诉我也……没关系……”

  他说话的声音在那双澄澈金眸的注视下变得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穿好衣服的栗山真司拍拍衣服上粘的灰,坦荡地说:“也没什么,好奇的话就问。本来之前我就说过,会给你解释的。不过在那之前……”

  说着,少年再次握起刀。

  “领域里还有几只游荡的野生咒灵,得赶紧把他们处理掉,然后回到地面上。现在外面一团乱,新田监督找不到我们应该会很着急。那些问题的答案,之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吧。”

  “我也去!”

  “没关系吗?”栗山真司上下打量他一眼。

  “嗯!”乙骨忧太语气坚定地一抹脸,本就脏兮兮的手顿时在脸上留下几道黑乎乎的指印,看起来傻兮兮的,本人却浑然不觉。

  栗山真司忍住笑,朝他伸出手。

  “?”

  乙骨忧太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手,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随后抓住栗山真司的手,借力起身。

  最后剩下的都是些低级咒灵,清扫工作对他们来说不是很难。只是领域太过庞大,将藏起来的咒灵一一找出来花了不少时间。

  这期间,栗山真司便如他之前所答应的那样,对乙骨忧太说明了自己后背伤疤的由来,以及他奇特的咒灵化状态。

  事实上,栗山真司也是刚获得相应的记忆不久。准确地说,是在他与夏油杰的战斗开始之前,吸收从恐山以及夏油杰手上获得的神石之后。

  不过那会儿他没时间来整理碎片化的记忆,只好将其放到一边,留待之后梳理。如今乙骨忧太提起,栗山真司就一边整理记忆,一边给搭档解惑了。

  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外道的秘密,甚至认为自己坦荡一点说出来,会给自己以及身边的人加上一道保险。当然,他也不可能到处进行宣扬,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事情本身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以至于乙骨忧太在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时,整个人就愣住了。

  “其实从理论上来说,我应该已经死掉了才对。”

  “?!”

  乙骨忧太的眼睛霍然睁大,惊诧不已地看着语出惊人的栗山真司。与他相比,后者十分淡定,好像自己刚才说的只是“今天天气不错”这样寻常的话。

  用惊人之语开了话头,栗山真司也没吊胃口,手往后指了指,从背部的旧伤开始,接着往下说。

  “你看到的这道伤,是我与彼方的最后一场战斗中留下来的。”

  “彼方……?”乙骨忧太困惑地抬起头,顺着栗山真司的视线,看向了他们头顶的那片天空。

  整片天空的景象凝固在领域形成前的那刻,流云与孤月不会随着气流与时间发生任何改变,好似被人画上去的一样,充满了不实的古怪感。

  “话说回来,栗山同学的领域就叫境界的彼方吧?难道……”

  “没错,在那场大战之前,我和彼方都是单独的个体。”

  栗山真司收回视线,闭眼感受了下野生咒灵躲藏的方位,确定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回过神来的乙骨忧太赶紧小跑跟上。

  “彼方本身并不具备战斗力,但它可以召唤数量庞大的咒灵来与内部的敌人抗衡。”说到这里,栗山真司就顺带提了一嘴他与境界的彼方之间的束缚。

  乙骨忧太听完恍然大悟:“所以之前栗山同学不让我靠近……”那会儿他们根本想不到最后里香会解咒成佛。

  栗山真司无奈地说:“对啊,在彼方的领域范围内,所有咒灵都会是我们的敌人,只有获得最终胜利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乙骨忧太尴尬地挠头笑了笑,差点就拖后腿了来着。

  说明境界的彼方的对敌手段后,栗山真司接着往下:“在与彼方的那场战斗中,我被它召唤来的、数量庞大的咒灵们围剿。然后如你所见,我在那场战斗中失手了,留下了背上那道伤疤。”

  事实上,栗山真司轻描淡写的叙述中省掉了大半的经过。其中不乏记忆仍有破损的原因,但最主要的还是没必要。

  因为那段被围剿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长到他都没有任何的时间概念,甚至都快忘掉自己究竟是来干嘛的了。他只知道自己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杀掉境界的彼方。

  狡猾的彼方会模拟出任何栗山真司可能熟悉的场景和地点,由它召唤而来的怪物会披上各种熟人的面皮,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接近他,然后在他警惕性下降的时候,给予他致命一击。

  在那段时间,栗山真司需要时刻保持警惕,争分夺秒地休息,高强度地投入战斗中。任何靠近他的“活物”都会是他的敌人,甚至任何方位投来的视线都会给他造成威胁……

  他就在那段时间学会并习惯了高强度、大规模又孤立无援的作战方式,所以他才会这么擅长咒灵大混战,所以他才会对视线如此敏感。

  当然,这些就没必要往外说了。

  “到这里,后面的记忆出现了断层。”栗山真司试图拨开那片让他看不清过往的迷雾,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做到。于是无奈跳过,说出最后的部分。“我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做到的……总之,我应该是用了某种办法封印了彼方,或者说利用我的死亡对它造成极大的威胁。这让它不得不想办法复活我,解除一时危机,再图日后。”

  “复活……”乙骨忧太表情愣怔地看着面不改色的栗山真司,耳边仿佛有千百只蚊蝇嗡嗡作响,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随后他激动地大声道:“可是、可是栗山同学不是好好的……”

  “真的吗?”

  栗山真司语气平淡,没有多做解释,只是伸出了一只手。

  那手就在乙骨忧太的面前,慢慢地发生变化——皮肤苍白得病态,表面爬上了诡谲的青色纹路,长指甲冷锐锋利得堪比短匕。

  那确确实实不是属于人类的手。

  而那只手,当着乙骨忧太的面,生生捅穿了阻碍在他们面前的一堵墙,随后在咒灵凄厉的惨叫中,像捏豆腐块般,轻而易举地捏碎了它的咒力核心。整个过程甚至不到五秒。

  “……”

  乙骨忧太讷讷无言。

  栗山真司收回那只快被乙骨忧太视线烧穿的手,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恢复成原样,接着继续寻找下一只倒霉蛋咒灵。

  “我之所以能吸收神石,因为那本身就是现在的‘我’身体的一部分。只是不凑巧的,我被打碎的记忆也被封印在里面而已。”

  而记忆全部找回的那一天,就是他与彼方这种畸形共生状态的终结之日。

  栗山真司毫无疑问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可能,彻彻底底摆脱并且除掉境界的彼方。相信境界的彼方也是这么打算的,只不过栗山真司得从自己缺失的记忆中寻找对付对方的办法,对方却没有这般苦恼。

  “那么,就没办法将境界的彼方分离出来,单独进行封印吗?”

  “如果事情有那么简单的话,我早就行动了。”

  “说的也是……”乙骨忧太懊恼地皱着脸。

  走着走着,栗山真司好似想到了什么,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不知为何,乙骨忧太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不安仿佛澎湃的潮水,迅速将他淹没,令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去听栗山真司接下来的发言。

  只不过出乎意料地,栗山真司转身冲乙骨忧太眨了眨眼睛,脸上难得一派孩子气。

  “你要加油哦,搭档。”

  若是里香失控,我就是你的保险;若是彼方失控,你就是我的保险。所以你要快快成长起来,成长到能够杀掉……才行啊。

  “……诶?怎么突然……”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对你这么说而已。”

  “……”

  那这话题未免也跳转得太快了吧?前后有什么关联吗?

  乙骨忧太面露茫然,很是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