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拓真侧身坐在窗台上, 看着夜幕中散发着朦胧光芒的圆月。他将过肩的栗发束在一起搭在肩上,不过他耳边没被捆起来的头发还是被夜里的风吹得四处飞扬。烟斗中升腾起的缭缭白烟,一点一点地模糊了他的侧脸,让那张清冷淡漠的脸在夜里不甚分明。

  “睡不着?”

  拓真并没有回头, 只是慢慢地将嘴里的烟吐了出来,“白天睡得差不多了。”

  脚步声逐渐靠近窗边, 浅葱色羽织一边的袖口被吹到了拓真手边。拓真伸手拂开, 然后换了个坐姿, 在自己旁边空出了可余一人坐下的位置,之后便朝走到自己旁边的人伸出了手。

  “?”安定拉了拉披在自己肩上的羽织,不解地仰头看着拓真。

  “来。”拓真并没有解释什么, 只是示意他把手递给自己。

  安定依言把手放在他手心,然后就被拓真牵着带到了窗台上与他并排而坐。

  风有些大,安定不得不伸手按着披在自己肩上的羽织,以免被风给吹跑, 而他披在肩上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有些甚至还抽到了拓真脸上。

  “把衣服穿上。”拓真一边吩咐着,把烟杆咬在嘴里, 一边伸出手将安定的头发像他自己那样十分随意地绑了起来。

  头发绑好后他便伸手将烟杆摘了下来, 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一圈白色的烟刚从他嘴里出来,霎时间就被风吹得四散开。

  安定就坐在他旁边, 免不了被这烟给糊了一脸。

  不过拓真抽的烟味道不大, 也不难闻。之前他都没怎么注意, 现在凑近了仔细闻还是能闻出一两丝清新凛冽的香气,有点像薄荷,却没有薄荷那么辣。

  “不喜欢吗?”拓真偏头问了一句被他吐出来的烟糊了一脸后,表情有些别扭的安定。

  “我说不喜欢你会把烟戒掉吗?”安定反问他。

  拓真低低地笑了一声,又回过头去,十分干脆地回答说:“不会。”

  安定翻了个白眼。

  “我可是说过了啊。”拓真慢悠悠地开口说着,“无论我是什么样子的,安定你也得给我受着才行。”

  “我知道。”安定无比平静地说,他偏头看着拓真的侧脸。朦胧的月光柔和了他成年后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他半垂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也被镀上了一层柔光,在月色之下,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都要温柔多了。

  看着这样的拓真,安定的表情也不由柔和起来。他抬头看着距离他们又高又远的圆月,声音温柔地说:“拓真你啊,真的是变了不少呢。”

  “更好看了吗?”

  “……”

  “不然你盯着我看了那么久。”

  “……”

  安定在心里一个劲地劝说自己,他们现在待着的地方是高层的窗台,不能把这家伙踹下去不能把这家伙踹下去不能把这家伙踹下去!

  拓真看着安定眼神不善却又要强压火气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

  “安定你倒是一点都没变啊。”

  安定下意识地就说:“那是肯定的啊,你离开了就一个星期不到……”说到这儿,他突然就顿住了。

  “一个星期不到啊……”拓真嘴里含着烟杆,看着在圆月高悬的夜里,基本上都看不到几颗的黯淡星星,语气淡淡地说:“对我来说,可是已经过去五百年了呢。”

  “……”安定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觉得自己很没用呢。”安定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有时候也会觉得就算拓真身边没有我的话,也无所谓的吧……”

  “……”拓真并没有急着插嘴,只是静静地听着。

  “无论是战斗也好,像审神者这样的考验也好,我好像都没有给拓真你提供什么有用的帮助。”他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站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看着那个小小的孩童慢慢地成长起来,长成挺拔的少年,最后成为独当一面的成熟男人。他在拓真的人生中并不是以一个参与者,而更像是以一名见证者的身份存在着。

  有些时候他甚至都觉得自己是在给拓真添麻烦。

  他们从上个世界尾兽的攻击中逃离的时候,尽管成功地穿过了时空,可是拓真死了,秀贞断了,而他却只受了重伤……他才不会觉得自己是运气好。那只尾兽攻击的威力他可是见识过的,一整座山都能被他的能量球炸成尘埃,而他在这样的攻击下只是受了重伤,想都不用想这是谁的功劳。

  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清光才对拓真曾经对他们说过的那番霸道言论没太多抵触的情绪,因为他知道,无论拓真再怎么样,也总是会保护好安定的。

  这样一来,他跟当初看着冲田君在病床上挣扎着,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有什么区别呢?

  安定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又轻又缓地做着深呼吸,试图在不引起拓真注意的情况下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然而这时候,一只胳膊绕过了他的肩膀,接着,一只宽大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双眼,淡淡的烟味顿时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安定浑身一僵,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该挣脱还是乖乖地保持不动。

  不过也不等他多想,将他圈起来的人说话了。

  “安定不是说过要当我的刀鞘吗?”

  “我是说过啦,可是……”只是个夸张的说法而已……安定终于想起来要挣开拓真的环抱,不过却被更加怪力的成年兔子轻易镇压,甚至还被他摁在了胸口上。

  “所以安定并不需要做什么啊。”

  “只要安定好好地待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安心了。”

  “因为知道有个大言不惭的家伙在等着我,所以无论到了哪里,我都是要回来的。”

  听到这样的话,还有扑通扑通沉稳又有力的心跳,安定的大脑一片空白,几秒之后内心的小人才回过神来尖叫:…………妈耶!我是在做噩梦吗?!

  ……

  夜已经深了,周围一片寂静,偶尔还能听到楼下的树丛里传来的几声虫鸣。

  风有点凉,可是两个光着脚坐在窗台上的家伙却丝毫不在意这点,甚至还有闲心还试图在夜空中寻找光芒黯淡的星星。

  “我去了我所在的世界,在过去的时间里待了五百年。”

  “我知道。”安定的脑袋靠在拓真肩上,小腿在半空中悠闲地来回晃荡着,“松阳先生都跟我说了。”

  “是吗……”拓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还真是过分啊,那家伙。”轻轻松松地就揭了他的老底。

  “看得出来松阳先生挺在意你的。”安定抬眼看着他,不过从他的角度也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而已,“真的不去看看他吗?”毕竟是相互扶持了几百年的人啊。

  “不去。”拓真垂下眼,表情淡淡的,再次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难道说这家伙是在闹别扭吗→_→

  “你还记得吗,安定。”

  “嗯?”

  “你曾经说过,失去了握刀理由的武士,就算让他再活过来也是无济于事的对吗?”

  “嗯……”安定有些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他记得这还是曾经拓真在询问他“如果有机会复活冲田君,你会不会去做”的时候,他说的话。不过为什么拓真会突然提起这个问题呢?

  下一秒,拓真就给他解答了这个疑问。

  “所以虚……不,松阳那家伙,也不用去在意了。他已经死了,现在也没有让他握刀的理由了。”

  “哎?可是明明还有FOM不是吗?而且现任的‘神’也会让松阳先生他们复活的呀……”安定有些不解。

  “不对哦,他已经再也活不过来了。”

  拓真看着自己的右手,他在还未进行审神者考核之前,曾与松阳交过手。因为兴奋过头,他的手直接捅进了松阳的胸膛,可是当时他就发现了,那里面空空如也。

  在那次切磋中,松阳被他撕扯掉的手臂很快便复原了。当时他还觉得奇怪,不过如今知道松阳也是阿尔塔纳异变体之后,这点倒是很容易解释,可是为什么他会没有心脏呢?

  这对于阿尔塔纳异变体来说,是十分异常的。在阿尔塔纳的作用下,异变体们想要剃个光头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更别说弄丢心脏这个对人来说十分重要的器官了。

  除此之外……那家伙才不会在乎什么FOM战争呢。

  「我的话,在意的就是我的几个学生……」

  「我已经不想再杀人了。」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没有心脏这一点足以说明他已经死掉了,而且这家伙也完全没有了握刀的理由。

  松阳……不,虚这个人,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所以他为什么要去打扰他的长眠呢……

  拓真又抽了一口烟,接着慢慢地吐了出来,对依旧一脸茫然的安定说:“那家伙的事情不用再管了,还有那个什么FOM的,我也没兴趣,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给他们打这一仗就当还人情了——无论是之后为他们提供回家要用的时空转换器,又或者是,把安定送到他身边的事情。

  “……好吧。”既然拓真都这么说了……

  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安定便提起了另一件事。

  “明天去把本丸的范围划出来吧。”

  “……好。”

  “本丸太大的话,只有我一个人来负责可是很苦恼的啊。”安定抱怨似的说,“你跟秀贞两个根本就指望不上,难不成要我包揽所有家务吗?很累的哎!”

  拓真在窗边磕了嗑烟斗,没什么异议地说:“交给你来安排,好吧?”

  安定拍了一把拓真的背,瞪着他说:“好好给我负起责来啊,即将上任的审神者大人!”

  “是是——安定管家先生。”

  “……什么鬼称呼……”安定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其实安定的想法,拓真大概也清楚。

  这家伙无非就是想像他阿爸一样,试图用无数的羁绊为他打造一个让他能安心待着、不用担心自己失控的牢笼。

  可是这个笨蛋,他不是说了吗……

  「只要安定好好地待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安心了。」

  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吗?

  夜里的风更大了。

  拓真偏过头,看着已经靠在自己肩上睡着了的安定,他默默地用灵力撑起了屏障,把他们所在的范围都圈了起来,将风与虫鸣都挡在了屏障之外。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