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转过身, 面向玻璃窗，笔直地站着，一言不发。
她很庆幸来的人是甘长官, 而不是余德。唐诗冷静思考之后发现，如果说这件事还有一线生门的话, 这个关键点，就在甘奇屠身上。
甘奇屠也在打量唐诗, 片刻之后，他问：“我们需要证实姜裘所说的话，唐诗, 他说的是真的吗？”
唐诗没有出声, 但是轻微地点了点头。事到如今, 没有必要隐瞒了。她也没法编出其他的谎话, 除非有切实的证据，那么没有人会轻易相信她。
“除了你, 永泽城还潜伏着哪些重生者？”
唐诗摇摇头：“我不知道。”
“别的城邦呢？”
“我不知道。”唐诗回答。
待在米斯特城的德米特, 甚至还没有觉醒操控蟲群的能力, 他被很好地保护在了石竹的羽翼之下, 唐诗不会把他供出来，如果他的身份暴露了，他甚至没有自保的能力。
甘奇屠眯着眼睛看向唐诗, 眼里露出精光：“你在包庇你的同类？”
“他们不是我的同类。”唐诗轻笑一声, 找准时机, 开始争夺话语权：“甘长官,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甘奇屠没有回应, 按理说唐诗是犯人, 没有资格问问题。但唐诗的作战能力, 甘奇屠也略知一二，他对唐诗没有坏印象。过了良久，甘奇屠终于点了点头：“你说。”
“既然得知这个地球上，有更高阶的文明存在，也得知了蟲群在不久之后就会进攻城邦，你们，有尽心尽力去做好防御措施吗？”唐诗一字一句地开口，似谴责，似询问。
甘奇屠呼吸一滞，他没想到唐诗并不是问自己的安危问题，而是话题一转问起了这个。甘奇屠面上仍然维持着之前的表情，他没有回答。
想想也知道，今天消息一传出去，城邦乱成了什么样。大家一心想要抓住所有重生者，以为这样就可以抵挡蟲群的进攻，但明眼人心里都明白，不可能，人类不可能战胜这样未知的存在。
唐诗猜到了答案，不等甘奇屠有所反应，她继续说道：“你们没有，但石竹在做。从死亡森林回来后，她就调动兵力引导民众进入地下城防御，也公开说过蟲群即将进攻城邦。可是，包括余长官在内，许多人认为她是危言耸听。如今，她掌控了齐家旗下的医疗资源，旗下的工厂夜以继日地生产药品，这些药品，在未来会变成弥足珍贵的救命物资。”
甘奇屠依旧沉默着，他是知道石竹这些动作的。
“但是其他的长官在做什么呢？世界都要毁灭了，余、古两位长官，他们还紧盯着自己手里那点儿权力，生怕被石竹夺走。苍鹭就是摸准了这些长官的脾性，让家族斗争的战火愈演愈烈，现在这种局面，就是反叛军想看到的。”
唐诗顿了顿，又说：“景长官和时长官倒是帮了些忙，但远远不够。甘长官，我想知道，你又做了些什么？”唐诗往前走了几步，直视着甘奇屠。说：“和稀泥吗？”
甘奇屠的嘴角抽了抽，他的眼睛里腾起怒火，但顷刻间又被压制下去，不露声色这件事他做得炉火纯青。唐诗直白地将自己的中立归结为和稀泥，从某方面来讲，也确实没有错。
唐诗见甘奇屠并没有要打断自己的意思，于是继续说道：“我记得甘长官有个很疼爱的孙子，你们现在越无所作为，这些晚辈的下场就会越凄惨悲凉。你不会想要你的孙子妻儿毫无反抗之力地葬身蟲腹吧。”
“那按照你的看法，我们应该怎么做？”甘奇屠嘲讽着唐诗，他已经反应过来唐诗在拿捏自己，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姑娘能有什么高见。
“我知道你们想杀我，但现在杀不得。”
“还是在为自己开脱。”甘奇屠有些失望地阖下眼眸。“我原本还期望你能提供一些建设性的想法。”
唐诗不理会甘奇屠的揶揄，她接着说道：“其一，我在死亡森林里，和其他的异能者对战过，这些人的长相及所控制的蟲群我会一一提供给你，此前，我们的科研部门已经在做准备，但现在事态紧急，请您们联合所有城邦，尽快在短期研制出行之有效的对敌武器。”
“其二，蟲群的首领有精神操控的能力，除此之外，它应该还有其他的技能。恕我悲观地猜测，我们无法击败这样的敌人。但请你们及时疏散好民众，停止内斗，稳定住民心。如果你们认为人类文明需要延续，科研、教育、农业、工业等各个方面的顶尖人才就是重点保护对象。”
甘奇屠的心脏不可自抑地跳动起来，这些措施他们在位多年的当权者不是想不到，但他们制定措施的前提，是建立在击败蟲群的基础上。
而唐诗的提议，仿佛已经认定了这场战斗必败。
“你觉得我们打不过蟲群？”
“我刚刚提到了，以我们现有的技术，我们无法击败这样的敌人。”
唐诗直视着甘奇屠，透过玻璃窗，两人的目光交汇，一股无法严明的压迫感在这间小小的铁盒子里回荡。
唐诗在赌，她要赌甘奇屠能够在大环境下有所作为，只要他和石竹站在同一战线，唐诗和石竹不被追责的可能性才要多一分。
至于人类文明的延续，说实话，唐诗并不乐观，这也并非是她的首要目标。这次被捕，她已经对大多数人丧失了信心。她所做的，只不过尽自己所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许久，两人都没有再发言。直到甘奇屠身后响起脚步声，才打断两人的对峙。
甘奇屠回头望去，发现来者是余德。
余德透过玻璃窗看了唐诗一眼，问甘奇屠：“问出了什么吗？”不等甘奇屠回答，他又紧接着说：“要不赶紧除掉她算了，石竹已经在想办法救她，等她脱了身我们这些下令关她的人，都得玩完儿。”
甘奇屠闻言，眼神飘忽了一下，余德这一句话在他心里掀起了一角巨浪，他看了看唐诗，又将视线转回到余德身上，定睛看着。唐诗说得没错，余德心里想着的，还是那点权力斗争。
片刻后，甘奇屠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向来严肃的脸庞突然涌现出笑意，变成了余德不熟悉的模样。
“余长官，唐诗说的，哈哈，可真一针见血。”甘奇屠笑了一会儿，在余德错愕的目光里，缓缓平息了自己的情绪。“活了几十年，还没小娃娃看得透彻。算了，都这个节骨眼了，这稀泥，我懒得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余德疑惑地询问。
甘奇屠没有理会余德，他面向唐诗说：“我接受你的建议，给你两天时间，将你所知道的信息全部同步给我。”
“不。”唐诗并没有显露出太大的情绪波动。“我不会一次性给你所有信息，我得确保我和石竹的安全，还有高卓和海桐。”
“……可以，但我不能放你出监狱，哪怕你的提议很中肯，我也不能保证你完全没有威胁，况且，我还要给别的城邦一个交代。”甘奇屠又恢复了他那万年不变的平静神态。
唐诗沉默下来，被禁锢自由并不是好事，但这已经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甘奇屠这样的条件已经是让步，如果真的能换来他抛弃中立态度，站在石竹的一边，那石竹起码办事会更顺畅一些。
“可以。”唐诗说。
“成交。”
余德这才听出来，甘奇屠和唐诗达成了某种交易，他脸上阴沉不定，心里七上八下。一旦甘长官偏向石竹了，那他的位置岌岌可危。他想出声拦住甘奇屠，但对方转身要走。
正在这时，唐诗又叫住了甘奇屠：“苍鹭的事情，你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查到吗？”
甘奇屠的脚步一顿，又回过身看向唐诗。玻璃窗另一面的身影依旧笔直地站着，就算被关押在监狱里，那双眼睛也璀璨如星。
甘奇屠突然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他看了看身边的余德。“现在就快要有线索了。”他朝唐诗摆摆手，离开了此地。
首长办公室。
石竹看着手里的资料，一言不发。这是其他城邦声讨唐诗的公开声明，他们一致认为，应该尽早除掉这个威胁。
高卓送来消息称唐诗被关押在一级监狱里，这是防御力最强警戒度最高的监狱。石竹关掉了声明，调出了控制启明军精神联结的界面。
她的手指悬停在界面的上方，只要她想，她可以立刻操控着启明军，去带兵截人。
管他什么身居高位，管他什么人类存亡。
石竹不想去考虑以后的事情，她的理智在连日的打击下已经消失殆尽，甚至生出一些狂热的战意。
甘奇屠敲响了石竹办公室的门。石竹的神智被沉重的敲门声唤醒，她闷着声音通知外屋的助理：“不见，谁来都不见。”
甘奇屠的声音从接听器里传来：“我和唐诗做了个交易，你也不想听吗？”
听到这个名字，石竹的手指颤动了一下，她请甘奇屠进了屋。
见到甘奇屠的那一刻，石竹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老头子眼里有什么不一样了。她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什么交易？”
甘奇屠只能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揶揄石竹：“你的……女朋友很聪明，这种情况也没乱掉阵脚，还知道寻找盟友。”
石竹坐在办公桌前，没有动作，她在等着甘奇屠说下去。
“我可以保证唐诗这段时间的生命安全，也会配合你的工作。”甘奇屠说，他的眼里打着精明的算盘：“但有一点，如果将来真的发生不可估量的灾祸，你和唐诗需要尽全力救我和我的孙子一命。”
石竹绝望的眼神有了一丝松动，她深吸了一口气，顷刻间明白了唐诗拉拢了甘奇屠。
在她想毁灭一切拯救唐诗时，对方不着痕迹地化解了现下的危机。
唐诗。石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她心里涌起强烈而深刻的钦佩之意，混合着浓浓的爱意酿成欣喜。唐诗，是比她还要冷静聪慧的人。
石竹抬起头看向甘奇屠：“我答应你，但甘长官信得过我吗？战火一旦燃起来，救不救人这事可很难说。”
“我有赌的成分。”甘奇屠说。“就像唐诗赌我会不会动恻隐之心一样，她赌赢了，我猜我也可以。”
石竹沉吟片刻，最终答应了甘奇屠的条件。
随后，甘奇屠将他与唐诗达成交易的话转述给了石竹，石竹听完，悄悄关上了启明军的操控界面。
她们还没有输，唐诗没有放弃，她也会继续抗争。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石竹联合甘、景、时三位长官召开了和盟邦高层的联合会议，连同其余五个同样启动了启明计划的盟邦，达成了战略合作。所有启明军合在一起将近五万人。
除了这五个城邦之外，和其他城邦的外交并不顺利。
比起石竹提出了集中兵力对抗蟲群的建议，他们更倾向于维持现在居住地分散的局面，各自护卫自己的家园。
有人祈祷，蟲群的进攻能够遗漏他们的城邦，活下去的那些零散的人类，就是未来延续文明的希望。
石竹也说不清，集中和分散人群哪种方式更安全一些，她只能凭自己的经验，尽自己可能去保护城邦里的子民。
唐诗遵守了自己的承诺，将姜裘姜迪、拉古、红烛等十一个在死亡森林里露过面的重生者，以及他们所操控的蟲子样貌，逐步共享给了所有城邦管理层。
有人发现，那个被称作拉古的老者，已经在多个城邦露过面，并且煽动民众情绪，引起了多次小范围的暴力冲突。
可就算唐诗提供了有力的情报，其他城邦的高层对永泽城留下唐诗的做法也非常愤慨，他们不止一次提出威胁，要求永泽城尽快斩除唐诗，但都被石竹义正言辞地力保了下来。
不仅如此，唐诗所在的监狱防守力度被提到了最高，石竹用启明军替换掉了原本的监狱看守，那些守在周围的启明军，即是防止唐诗逃走的狱守，也是防止唐诗被杀的护卫。
在短短的一个月里，余、古两位长官的话语权被逐步削弱，当其他四位长官都尽心尽力为蟲灾做布防时，他们碍于形式，不得不开始在自己掌管的领域里做措施。但大多时候，都是做做样子。
石竹处理完联合军队的事之后，就抽空对余德下了手。她向来是有仇必报的人，苍鹭的事情还没完，她和唐诗依旧背负着骂名，石竹不会就此放过余德。
因此，当余德积极地余家的人送入地下城最宽阔的防空洞时，石竹带兵将整家人都拦截了下来。
子孙家眷、护卫护工，前前后后将近两千人，被堵在了地下城的入口处。余德掌控着永泽城的经济命脉，毫无疑问他是这个城邦里最富有的人，就连逃难，他们都搬上了柔软的沙发床垫。
余德站在护卫队的保护圈里，吹鼻子瞪眼地怒斥石竹，说她借着末日的名义打压其他家族。石竹没有反驳，她挥了挥手，三百个启明军出列，强行从两千人里带出了两百个人来。
如果余德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两百个人都是余禾晟一支的家属，还有将近一半的人并不是余家的人，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借着机会，混在余家的队伍里，打算潜伏到地下城去。
甘奇屠站在石竹的一侧，他面前的光幕里有几百张人物肖像图。这些资料，是拷问向尔和孔青玄得到的。还有一些，是其他的卧底提供的零散的信息。
在和唐诗达成交易之前，甘奇屠不想撕破脸面，调查的力度并不大。但自从他明确选择了阵营之后，手段之狠，让石竹都不禁咋舌。
向尔和孔青玄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最后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吐露了利刃风暴的资料。
余禾晟的身份也被坐实，但他已经死去，连追责都无从追起。
石竹恨得牙痒痒，苍鹭太会精打细算，连自己的死亡都选择了最轻松的死法。
石竹将怒火转移到其他叛军的身上，孔青玄、向尔，以及向启能被石竹直接下令诛杀，连同那些新抓到的军队的卧底，一同把命交代在了监狱里。
而现在，石竹看着眼前的两百号叛军，没有丝毫犹豫地，带头扣动了扳机。吃了这么多亏，石竹终于放下顾虑，决定即刻击杀敌人。
人群里传来尖叫声，余家的人四处奔逃，又被围在周围的启明军尽数挡了回去。枪响回荡在地下城的入口，有胆大的居民，借着微弱的灯光往这边张望。
余德呆若木鸡，反而是雷厉风行的余老太太，趄趔着，眼神坚定地将自己的儿子护在了身后。
石竹并没有朝余德开枪，他虽然作风极其恶劣，但他确实不知道余禾晟是苍鹭这件事，也跟利刃风暴没有关系。
石竹有无数次想杀了余德，但她不能。她虽然行事狠厉，也不能平白无故杀人。
甘奇屠走到余德的面前，说：“余家和利刃风暴牵涉太深，余长官，从今天起，城邦里的大事小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凭什么！”余老太太比余德更先反应过来：“这城邦发展到今天，也有我们余家的功劳，没有直接将我们踢出局的道理。”
甘奇屠面前的光幕闪了一下，上面罗列出了余德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许多罪证，这是甘奇屠一早就拽在手里的罪证。他保持中立这么多年，并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他的手段一直比其他长官要更高明。
不只是余家，其他几大家族的把柄他都掌握着一二。甘奇屠之所以没有拿齐家的把柄威胁石竹，是因为石竹根本不在意齐家的死活，这些把柄，对她没效。
余老太太银牙咬碎，仍然不死心地说：“就算余德罪不可赦，我们余家还有其他人可以接任。”
“余老太太，这是其余首长一致的决定。”甘奇屠平心静气地说：“而且，首长这个位置，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大难当头，你要让你的后辈出来直面蟲群吗？你看石长官，可是会第一个带头与蟲群抗击的人，余家有这样的人吗？”
余老太太噎了一下，目光不自觉地去看石竹。
石竹十分无语甘奇屠将自己推出去挡枪的行为，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她懒得再和余家的人争论，收了兵，就准备撤退。
临走之前，石竹冷着声音道：“事已至此，不用再多说什么。余家非法获得的资产全部充公，用作战备资金。所有家眷和普通民众居住在同样的区域，最大的防空洞，将用来囤放军备物资和生存物资。”
余老太太哇地一声嚎出声来，拉着余德冲上来就要捶打石竹，结果被围在周围的普通士兵拦下，掷在了地上。
事情平息之后，人们在恐惧的阴影下缩手缩脚地生存了一个月。他们大多已经迁进了地下城。平日里人声鼎沸的中央广场，空无一人。这座城市，除了实时监控蟲群动向的将士及几位长官，以及必须要设备进行研究的科研人员之外，已经看不到人类的踪迹。
就在人们苦等无果，耐心耗尽，嚷嚷着蟲灾只是假情报时，尖锐的警报响彻在整个城邦的上空。
作者有话说：
稍微加快了一点节奏，省略了一些细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