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宋府外的一支马车队正整装待发。

  慕容沐瑶回过身来, 低声对宋音尘道:“音尘,实在对不起,映天山刚刚历此浩劫, 你连日来几乎不眠不休地帮着大家重建屋院, 还要治疗伤员以及安顿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我非但不能帮上忙,还要在这紧要关头离开……”

  慕容沐瑶正要弯腰行礼表示歉意,宋音尘赶忙扶住了她:“嫂嫂莫要拘礼,你怀着身孕,映天山刚遭遇洗劫,确实不适合在此安胎, 孩子也不能在这满目疮痍的地方成长。”

  宋音尘的目光扫过慕容沐瑶隆起的腹部,强压下哀伤道:“嫂嫂现在怀着哥哥唯一的骨肉, 他日后也是我们宋氏唯一的血脉, 当不能出任何差错。即便嫂嫂不提,我也会送嫂嫂回娘家。”

  慕容沐瑶赶忙用帕子擦去脸上的泪珠, 硬挤出一个微笑道:“那我就不再多言, 等孩子出生了,我会给你报信,届时你一定要来。”

  宋音尘扶着慕容沐瑶上马车,又叮嘱了一句:“逝者已矣,嫂嫂切勿太过伤心, 以免伤了身子,动了胎气,嫂嫂保重。”

  慕容沐瑶拉开马车的帷幔, 转过头来又道:“你快进去吧,里头还忙得不可开交, 现在大小事都要你拿主意,别在我这耽搁了。”

  宋音尘确实忙得很,于是便没有在门口相送马车离去,便转身进府了。

  慕容沐瑶见宋音尘的身影消失,对马车夫唤了句:“走吧。”

  马车夫爽朗地喊了声:“好咧。”

  这声响也恰好遮盖了车厢内骤然响起的一道警告:“别动!”

  慕容沐瑶整个人都僵直了,她刚踏进车厢内,就有人拔了她发上的簪子,随即脖颈处一阵冰凉。

  那根尖锐的簪子已经抵上了她的脖子。

  来人这才从阴影里显出修长挺拔的身形,那双星亮的眼眸分外熟悉,笑容也是一贯的天真无邪:“嫂嫂不想一尸两命的话,接下来,就好好听我吩咐。”

  慕容沐瑶惊惧又愤怒,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云栎潇,你这个畜生果然没死!”

  云栎潇丝毫不在意被人当面辱骂是畜生,他扬了扬眉,笑吟吟道:“嫂嫂这就不懂了,既然是畜生,自然就端得一个生命力顽强啊!”

  ……

  山风仍旧在耳边呼呼作响,大约是因为风力实在太强,云栎潇本就清瘦,下落的速度略缓,像是一根红艳的羽毛般被托在虚空之中。

  好安静……

  耳畔只有风声,举目所见也只有漆黑的岩壁和湛蓝的苍穹。

  这里只有他自己,没有任何人。

  云栎潇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全,只要没有旁人,他便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很快他就会坠落到崖底,摔得四分五裂,彻底与这里融为一体。

  他闭着眼睛,感受着微湿的风,感受着缓慢的呼吸,感受着短暂的自由,欢欣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安眠。

  然而一根从悬崖缝里伸出的树丫,毫不配合地打断这短暂的安宁,勾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悬挂在了半山腰。

  云栎潇意识到下坠骤然止停,他疑惑地睁开眼睛,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被一根树丫给挂住了。

  他眯着眼睛仔细瞧了几眼,见这根树丫很细弱,全然不可能吊得住他这样一个修长挺拔的男子,料想没多久后,它就会断裂开来,他也会继续向下坠落。

  可就在他生命停留的这片刻,云栎潇觉得手心有些痒,随即就看到幼蝎从衣袖里探出脑袋,然后迅速爬到他的肩膀上,对着他“哐哐”砸响自己的大鳌。

  云栎潇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眉眼弯弯道:“对不起,我都忘了还带着你,你是…不想我死?”

  云栎潇低低笑出了声,笑声在这山崖间分外空灵好听,他认真解释道:“可是我已经身处绝境,不得不死了。你赶紧回我的袖子里,我摔到山底下的时候,一定会好好保护这条手臂,不会压到你的。然后你就赶紧走,你是蝎子,即便在那样的环境下,也能好好活下去的。”

  “实在不行,你就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也能顶上好一阵,说不定你在山下还能遇到一只母蝎子,对你巾帼救英雄呢。”

  幼蝎不停地摇晃着脑袋,继续“哐哐哐”砸着自己的大鳌,还在他的肩膀上乱转,充分彰显了自己的担忧和焦急。

  头顶上突然传来危险的“咔嚓”一声,云栎潇抬头看了看,这根细弱的树丫果真出现了裂缝,很快就要断了。

  云栎潇闭上眼睛,等待再次的坠落。

  大约因为已经坠落到了极深处,风的流速开始减缓,柔柔地吹来,好似少女的轻抚。

  虚空之中,少女温柔似水的声音响起:“公子,你明明是最不服输之人,怎可以轻易寻死?你还答应过我,要替我保护妹妹的,公子你不能言而无信!”

  紧接着一道低沉浑厚的中年男子声音接了上来:“即便羽氏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回来,从我成为公子侍卫的那一刻起,我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你!”

  最后一道清丽的少年声线有些熟悉,好似是他自己:“我要活下去,即便是在地狱中永久前行,我也要活下去。”

  “我不喜欢认输的人。”

  云栎潇骤然睁开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喊道:“芷韵???鬼针??”

  可是周围空无一物,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以及永不停歇的风声。

  幼蝎还在他肩膀上急急乱转,终于,那树枝断了!

  云栎潇立即下坠,但须臾后就停止了坠落。

  他刀痕满布的手指死死卡进了一处岩石缝中,火红的身影就这样吊在了半山腰,好像是兀自绽放的荼蘼花。

  云栎潇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簌簌颤抖,晶莹的泪水如同珍珠一般不断坠落,整个石壁之间回荡着令人心碎的哀恸哭声。

  许久…许久……

  等哭声终于停下了,云栎潇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

  这是他最后一次哭,最后一次脆弱。

  凭什么他要这样死去?!!

  这不公平。

  他要活下去,他必须活下去。

  即便未来还是逃不过一死,他也要拉着那些人面兽心的畜生一起殉葬!

  云栎潇原本空洞的眼底深处仿佛重燃起了一把火,漆黑的瞳孔亮过烈阳,透出勃勃生机。

  这样挂着绝非长久之计,此处杳无人烟,根本不能指望有人路过搭救。

  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遍体鳞伤加上失血过多,如若不赶紧找到一处安身之地,他随时随地会因为脱力摔得粉身碎骨。

  云栎潇急忙环顾四周,发现下头本如同牛奶般的云层随着日光的渗透,疏淡了好多,能够隐隐约约看到下方的光景。

  云栎潇过人的视力立刻捕捉到下方约十几丈处,有一处小小的石台,好像是从山体内自然延展出来的,略显狭窄,只有一丈多的宽度。

  但没有时间迟疑了,云栎潇立刻运行轻功就向那座石台飞去,眼看就要抵达的时候,他的内功却在这时候消失殆尽,整个人急速坠落。

  万幸的是,他大半个身子还是摔到了石台上,云栎潇当即朝里头翻了个身,远离了石台边缘,没有摔落危险后,这才彻底不动了。

  他没有一处不痛,全身的骨头都好像断了,喉咙里翻涌着腥甜的血腥味,终于抵抗不住黑暗的侵袭。

  不过缓缓闭上眼睛之前,他侧头看向边上的幼蝎,低笑着呢喃了句:“暂时活下来了,你不用担心。”

  “我先睡一会儿。”

  ……

  马车缓缓地在映天山道上前行着,任凭是谁都不能想到,此刻车厢里有两人正在生死对峙。

  云栎潇在山崖间挣扎求生了月余,才总算寻到法子回到了映天山上。

  虽说已经过去许久,三皇子的军队早就撤离前往金陵,可难保羽寒月还滞留此处,再加上宋氏之人现在都恨不得对他杀之而后快,这段日子也一直有人下悬崖追捕,是以他必须尽快离开映天山。

  可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单凭自身的力量根本做不到,好在慕容沐瑶也要离开映天山回星海城,云栎潇便伺机潜入了这马车内。

  此刻他的眼前已经阵阵发黑,再下去手上的簪子都要拿不稳了,他强行集中精力,指尖捏着一粒粉色药丸,冷声命令道:“吞下去。”

  慕容沐瑶自是不肯,厉声威胁道:“我绝不会吃你给的任何东西!你还是赶紧束手就擒,莫要做无谓的挣扎。”

  “这整个映天山的人都恨你入骨,我只要喊一声,你就会被乱刀砍死。”

  云栎潇的簪子又逼紧了一分,森冷如冰地说道:“那就看是嫂嫂的声音快,还是我的手更快!”

  “服下我的毒,只是暂时受控于我。只要嫂嫂不做出违背我心意之事,我一定保你们母子平安。可若是嫂嫂实在不愿听话,我这就扎穿你的喉咙,送你和你的孩子归西。”

  “嫂嫂也不要觉得你死了很快就会被发现,这毕竟是妇人家的车厢,马车夫可不会随意窥探,而且模仿嫂嫂的声音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届时我只需要表示想在马车内独自待一阵,莫要有人打扰,你的丫鬟们短时间内也不会起疑。”

  “我只需在里头藏个一日半日的,等马车出了这映天山,天大地大的,除了死路,更多的是活路。”

  慕容沐瑶咬紧牙关,沉默不言。

  她不得不承认云栎潇说得是对的,即便她可以呼救,但云栎潇绝对能先一步要了她的命。

  如若只有她自己,她绝不可能受云栎潇威胁,就算是拼了性命,她也要拖住他,命令马车折返回去,让宋氏的人将他捉回去凌迟处死。

  可是,慕容沐瑶伸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腹部,她不能让孩子遭遇任何危险,于是她咬着牙,狠狠吞下了那颗粉红药丸。

  见慕容沐瑶将药丸吞下后,云栎潇整个人都泄了气,他手一软,簪子就掉了下去,整个人也跌坐在了后头的椅凳上,气若游丝地说出一句:“嫂嫂可万万别想着耍花样,这毒只有我能解。我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和你的孩子就要跟着陪葬。”

  说罢,云栎潇便头一歪,彻底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