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如墨, 已是仲春,间或可以听到一些虫鸣,使得映天山谷的夜晚透出几分鲜活气来。

  今夜睡不着的可不止觅音楼的人, 宋氏家主的寝殿也依然亮着灯。

  宋天铭今日着实被宋音尘气得不轻, 这会儿府内医师才刚离开,宋音歌正扶着他到床榻边坐下。

  宋音歌终于得空问道:“父亲,后山的那座小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坟冢里埋的真是音尘的母亲?”

  宋天铭双手搁在腿上,用力抓了抓自己的膝盖,低声叹了句,才缓缓回答:“的确是她。”

  宋音歌眼眸微微睁大,一向温雅淡然的神情转成十足的惊讶:“那父亲为何这般做?”

  宋天铭侧过头来看着宋音歌, 语气略显悲愤:“这件事..我本是一辈子都不想让音尘知道的,可叹命运弄人, 他竟然会同云栎潇去后山, 还顺利穿过了那瘴气屏障,进入到了山谷内。”

  宋音歌拍了拍宋天铭的背给他顺气:“父亲, 您慢慢说, 别激动,大夫方才已经说了,您不能动气。”

  “遇见音尘母亲之时,我正在外游历。”

  宋天铭摆了摆手示意宋音歌停下,低沉浑厚的声音仿佛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 带人进入了那段尘封许久的回忆里。

  “那日我本只是架不住友人的邀请,说是城中的青楼今晚会遴选花魁,大家一起去凑个热闹, 我便也就一同去了。”

  “本以为只是去图个乐呵,却未曾想会对云蕖一见倾心, 她就是那日的花魁。”

  “我们很快就相恋了,我更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明知宋氏家风肃正,断不可能接受这样出身的女子,可我却被心中的恋慕冲昏了头脑,非要一意孤行,带她回宋氏,硬是娶她过了门。”

  宋音歌疑惑道:“既然已经成婚,也有了音尘,为何后来父亲要将她关在后山?难道真就是因为那些闲言碎语?”

  宋天铭低声否认:“当然不是,如若在意这些,我最开始也不会娶云蕖过门了。”

  “我们成婚两年后,突然有个男人寻到了映天山,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云蕖心中从未爱过我。”

  “她在青楼之时就已经同这个男子私定终身,苦苦等着他说服家里之后前来迎娶。哪知道男子回家之后,刚说明缘由,就被他家里人关了起来,逼他同青梅竹马成婚,并派人前去青楼告知,他因为船只突发意外而丧生湖底。”

  “云蕖万念俱灰,便想着离开那个伤心之地,恰在此时遇上了对她一见倾心的我。”

  宋音歌:“……”

  “原本这都是我同云蕖相识之前的事,我本不在意,可哪知道云蕖见了他以后,竟然不顾他已经成家有了妻妾,还要和他一起走。”

  “我当然不可能同意,我苦苦相劝和挽留,云蕖却怎么都不肯为了我,为了音尘而留下,甚至试图私奔。”

  “那日场面混乱,双方争斗之时,我一失手就杀了那个男人,此事影响太大,我不能再不顾宋氏的颜面,便只能将云蕖关到了后山,设置了瘴气机关,防止她再次逃跑。”

  “同时我也希望她待在那里好好冷静冷静,认清楚自己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责任。”

  “哪知道没过两年,云蕖就因为思念成疾,郁郁寡欢,最后自杀殉情了。”

  宋天铭从袖子里掏出那条绢帕,看着上头的血字,那熟悉的字迹恍如一把把尖刀扎在心上:“她这明显是怨毒了我,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宋音歌咬了咬唇,立即道:“父亲当然没错,难怪父亲一直以来都要瞒着音尘,还编造云蕖早已离开映天山的说辞。”

  宋天铭捏了捏额角:“面对云蕖我问心无愧,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将这一切坦然告诉音尘。”

  “事情发生时候他还太小,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只零星记得母亲对他的好。”

  “我实在不忍心让他知道真相,知道自己的母亲如此不守妇道,还要抛夫弃子,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

  宋天铭捏紧绢帕,沉着声道:“在后山的时候,我本想将一切和盘托出,可哪知道音尘找到了这绢帕,信了这上面的积愤之言,这么多年来我们父子关系都不好,他一时半会应当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宋音歌皱着眉:“可父亲也不该让音尘去桃花殿试炼,那地儿连很多武艺高强的前辈都不能活着出来,何况是音尘?还是父亲有其他的打算??”

  宋天铭气怒道:“他从小就是个胆小怕事的,我本想以这件事让他知难而退,放弃云栎潇!可他那性子竟然和他那认死理的娘一模一样,竟甘愿为了云栎潇去赴死,简直是愚不可及!”

  “我一时恼恨之下,便这般说了。”

  宋音歌抿了抿唇,斟酌了下语言:“我倒是觉得,音尘的性子是随了父亲。”

  宋天铭:“......”

  宋音歌浅笑着解释道:“父亲当年喜欢云蕖,便丝毫不在意她是青楼女子的身份,敢于挑战宋氏家规,也要把她带回来同自己结发,音尘又何尝不是如此?”

  “正如他所说,他喜欢云栎潇,是因为他是云栎潇,同他是男子还是女子,根本毫无关系。”

  “音尘同您一样,根本不在意那些迂腐的世俗规矩,更不会因此放弃自己心爱之人。”

  宋天铭:“……”

  宋音歌徐徐劝道:“其实父亲心里也明白,音尘既已认定了云栎潇,是不可能改变的对不对?”

  “既如此,音尘就一定会进桃花殿,您可不能眼巴巴看着他去送死,若真失了这个儿子,最痛苦的还不是您吗?”

  “您藏着这个秘密那么多年,不就是希望音尘快快乐乐长大,不要受到伤害吗?”

  宋天铭沉默了,似乎在做什么挣扎,好半晌才终于开口:“我让他去参加桃花殿的试炼,确实是一时之气,可现在细细想来,也未尝不可。”

  宋音歌:“……”

  宋天铭拍拍他的肩,终于露出一抹笑容道:“若是知道了其中的关窍,这桃花殿也并非九死一生之地。”

  “你应当也清楚,近来叶山那边蠢蠢欲动,三皇子不可能一直龟缩其中,若是他想要举兵谋反,那充足的军饷和粮草是不可或缺的,届时很有可能将主意打到我们映天山来。”

  “虽说钱财本是身外物,丢了也没有丝毫可惜,可我们宋氏的祖训家风一向肃正,断不能纵容和支持此等反贼。”

  “也许真是到了,请那把神兵出山的时候了。”

  “音尘既是宋氏少主,就需要承担起守卫宋氏、守卫整个江湖的责任。”

  “他又铁了心袒护那云栎潇,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他的这份心意,到底有多坚定再说吧。”

  “如若他真能取得神兵,从桃花殿中安然无恙的出来,那他就是宋氏最高掌权人,他爱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我也管不着他了!”

  *

  觅音楼。

  宋音尘一整晚都在辗转反侧,反倒是云栎潇在边上睡得很香,恍若一点心事都没有的样子。

  可当破晓刺穿了浓墨的夜空,鸡刚打鸣了两声后,云栎潇就一骨碌地起了床,说是有事要出门,诡异的是,他竟然不允许宋音尘跟着,还笑着警告道:“如若被我发现音尘哥哥自己或者派人跟踪我,那我就取消你我之间的婚事。”

  于是云栎潇走后,宋音尘又在床榻上干瞪眼了一个时辰,最后顶着一双浓重的熊猫眼,满脸哀怨地下楼用早膳。

  刚一坐下,芷韵就凑上前来,仔细瞧了瞧他的脸,伸出手指戳了戳:“公子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栎潇公子人呢?”

  宋音尘避开了芷韵的手指,低头喝了口甜汤,哑着嗓子道:“他一早就出去了,还不许任何人跟随,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月熙囫囵吞下包子就张口道:“不会是昨夜家主闹了那一出,又听闻公子你坚定不移地要去桃花殿送死,云栎潇不想年纪轻轻就守寡,于是默默离开了?”

  宋音尘翻了个白眼,拔高声音道:“就算是,以他的性子也会等我送死完了,给我收完尸再走,立刻闭上你的嘴!不然罚你三天不许吃饭!”

  月熙:“……”

  虽然如是说,但一通气冲着月熙撒完后,宋音尘整个人更是耷拉下来,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恹恹地没有丝毫生机。

  他自是不信云栎潇会为这些事就抛下他不辞而别,退一万步说,就算云栎潇本人想要这么做,体内的蛊虫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从缔结情蛊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被彻底绑在了一起,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再分开。

  只是心爱之人有了秘密,还把他排除在外,这样的感受让宋音尘非常不开心。

  他默默捏紧筷子,等云栎潇回来,他一定要逼问出小疯子到底去干了什么!

  *

  映天山道.桃花倾。

  这是一处专门购买婚嫁之物的店铺,整个店面位于山脚下,比较偏僻但是非常好认,因为远远看去就是红彤彤的一片,在绿绿葱葱的竹林映衬下分外喜庆。

  鬼针低声问:“少主,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云栎潇笑靥如花,很认真地回道:“当然是为了你少主的终生幸福。”

  鬼针:“........”

  自从上一回云栎潇同宋音尘一起游览过映天山后,这映天山里的百姓们几乎都认识他了,毕竟这等姿容的少年,谁见了都难以忘怀。

  原本家里有闺女的人都想着招他做女婿,但云栎潇当众拒绝并表示自己已经定亲,前两日宋天铭又广发信帖,向全江湖昭告自己收云栎潇为义子,因而他现在也算是映天山名正言顺的少主了,大家便死了这条心,毕竟宋氏少主的成婚对象,那怎么也得是个世家小姐才行。

  是以这会儿他们见到云栎潇竟然去了桃花倾,周围的各商铺老板和路过的百姓都忍不住探头探脑,揣着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桃花倾的老板娘见到云栎潇进来,笑得见牙不见眼,急忙迎上来道:“栎潇公子大驾光临,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云栎潇笑着吐出四个字:“合欢庚帖。”

  鬼针本来恭恭敬敬地跟在后边,听到云栎潇的话后,立刻扒拉住云栎潇的肩膀,在他耳边嘀咕:“公子,这合欢庚帖应当是由男子先送给女子,女子也同意嫁于男子才可交换,交换后视作婚成,哪有你自己来采买的?”

  云栎潇只是抿紧唇,凉凉地扫了眼鬼针,鬼针一个机灵,便立即缩了回去站得笔笔直,压低嗓子轻声道:“我错了,公子也是男子,没有谁嫁谁,当我方才没说过话。”

  云栎潇便再回过头来,瞧了瞧一脸惊讶还没有动作的老板娘,温柔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问题。”老板娘回过神来,“我这就去给公子取。”

  少顷,老板娘就从边上的柜子里拿出了好几张合欢庚帖,在他面前铺开后,仔细介绍道:“栎潇公子,这里是店内所有的款式,您先看一下,有没有中意的。”

  云栎潇想起之前收到过宋音歌的喜帖,整张喜帖都印着竹子的图案,上面的字迹都是用上好的油烟墨所写,金箔闪闪,还有一抹淡香,他当时就觉得很是高雅漂亮,正想着问老板娘有没有那一款,就瞥见了更合心意的。

  只见这张合欢庚帖通体正红,竹子的图案改做了古筝,依然是用上好的油烟墨书写,最奇怪的是封面也有一个金粉绘制而成,在光线下熠熠生辉的“宋”字。

  云栎潇拿起这张庚帖问道:“这是....”

  老板娘立即道:“这是我为音尘公子设计的合欢庚帖,上一回音歌公子成婚之时,便吩咐一同制作了,说是等到音尘公子要成婚了,便可立即拿出来用,栎潇公子要是喜欢这个款式,可以在上头略微做下更改...”

  “不用了,我就要这个。”云栎潇示意鬼针付银钱,“音尘哥哥也不会同我计较,我挪用了他的合欢庚帖这等小事。”

  老板娘最开始有些迟疑,想了想也就同意了:“成,反正音尘公子的新娘连个边都看不到,等他成婚,估摸着我的重孙子都能打酱油了,栎潇公子现在也是宋氏少主,既然您喜欢,那您就先用吧。”

  云栎潇抿紧唇,笑容有些僵硬:“……”

  少年的心头窜起一丝小火苗,莫名其妙地想要较劲,于是面上笑得更开了:“还请老板娘给我准备一些混了金粉的油烟墨,我就在这里写完合欢庚帖带回去。”

  这上好的油烟墨,还要混了金粉的,确实是比较稀有,可宋氏之内什么都不缺,按道理云栎潇并不需要在桃花倾里写完合欢庚帖,老板娘寻思着恐怕是少年人心急,想着在这里完成后,就可以马上同心爱的姑娘交换,便直接应了下来。

  待老板娘准备完毕后,云栎潇就走到了桌案后,他身姿挺拔,小脸素白,执起笔之后,漆黑的瞳孔里满是认真,让人瞧着都像是圣上在拟圣旨那般,神圣不可侵犯。

  老板娘见云栎潇这般严肃的表情,本不敢靠近,可门外一众揣着好奇心的百姓都在比画着动作,怂恿她去看看,于是等到云栎潇写完,正在等墨迹干透的间歇,老板娘端起茶水就搁到旁边的桌案上,分外热情地招呼道:“栎潇公子,这来了都没喝茶,是我招待不周了。”

  云栎潇搁下笔,轻轻回道:“不用,谢了。”

  说罢就收起两张合欢庚帖,揣在兜里离开了。

  等云栎潇同侍卫的背影拐过街角消失后,大伙就都七嘴八舌地涌了上来。

  “怎么样,瞧见了吗?是哪家的姑娘?”

  桃花倾老板娘这才从七嘴八舌中晃过神来,但眉头拧紧,一脸的迷惑不解:“我觉得我应当是看错了。”

  “你到底看到什么了?快说呀,急死我们了!”

  “是啊,我看你都盯着那两张合欢庚帖好一会儿了,怎么可能看错??你又不是不识字!”

  桃花倾老板娘犹犹豫豫地开口,好像还在做梦一般:“我好像瞧见了音尘公子的名字...”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