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乔镇距离金陵城不远, 马车慢行也就几日的路程,羽寒月次日便快马先行,需要在众人回到羽氏之前将一切都打点好。

  他刚进羽氏的大门, 就被羽凌威召到了议事的大殿内, 将这喜宴期间在宋氏发生的事都汇报给羽凌威。

  羽凌威坐在大殿正中,双手搁在座椅扶手上,耐心听完后就问道:“宋音尘的宅院,你可已安排好?万万不能怠慢。”

  羽寒月微微皱起眉头,他未曾想到如此的小事,羽凌威竟然还要亲自过问,心中对宋音尘的不满和嫉妒更近一分:“他曾向我提出, 要与栎潇同住雪梅园,可我认为不妥。宋氏此次骤然将宋音尘送到羽氏, 恐怕解毒是假, 密谋刺探羽氏辛秘是真,不如安排他住到我的噬月殿, 也方便我能随时掌握他的动向。”

  羽凌威捻着手里的佛珠串, 半盏茶的工夫后才开口:“就依宋音尘的意思来办。”

  “宋氏和羽氏关系敏感,他们将宋音尘送来金陵解毒已是江湖皆知的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们,万不能有什么错处!栎潇虽是羽氏的少主,但不是羽氏的血脉, 宋音尘的毒又要仰赖于他,安排宋音尘进雪梅园最为合理。”

  “既体现了我们重视宋音尘,又不会让外界觉得我们有意控制他。”

  羽寒月对这个安排很是抵触:“可是父亲, 栎潇对羽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宋氏对他也一定是虎视眈眈, 将这宋音尘安排进雪梅园,恐怕会更方便他们对栎潇动歪心思。”

  羽凌威语调微冷了几分:“既然宋氏已经将宋音尘送进羽氏,除非我们把栎潇关起来避忌任何人,不然我们就没有理由阻止宋音尘和他的正常往来,即是这样,暂且放手才是上策。”

  羽寒月见羽凌威都已经表明态度,为了不触怒他,只能低声应下。

  羽凌威又笑着道:“怎么?这栎潇是你领回羽氏的,自小到大只听你的话,你竟不放心他?是担心他将来会做出对不起羽氏的事?”

  羽寒月忙摇头:“父亲误会了,栎潇怎可能背叛羽氏?这事是我考虑不周,我下去后就按照父亲的意思安排。”

  “父亲如若没有其他吩咐,我便先退下了。”

  *

  羽寒月离开大殿后,羽氏大夫人沐卉便缓缓进了殿,素色的裙摆在地上拖拽出一道浅色光影,她温柔的杏仁眼悄悄打量了下羽凌威的神色,尔后浅笑吟吟的将托盘放到案上:“孩子们不出两日就要回府了,家主又为何事愁眉紧锁?我刚吩咐厨房熬的雪梨银耳羹,这都入冬了,赶紧暖暖身子。”

  羽凌威掀开汤盅的盖子,香甜热暖的气味让他拧起的眉毛略微松开来:“并无大事。”

  沐夫人走到羽凌威身后,伸手为他捏肩按摩,闲谈般地问道:“我刚见寒月面色有些不悦,是不是家主又和他闹得不太愉快?”

  因着沐夫人身份尊贵,是当朝陛下的长姐,平日里最不爱争权夺利,羽凌威和她说起话来就挺放松,没有很多避忌:“此次宋家二公子宋音尘也一同回羽氏,你可知晓?”

  沐夫人点点头,又想到羽凌威现在看不见身后的她,便柔声回答:“我自然知道。听说这位宋公子是身中奇毒,宋氏家主忧其性命,才索性将人直接送来了羽氏诊治。”

  “确实如此。”羽凌威捻着佛珠串,将方才所议之事告诉沐夫人,“宋音尘要求和栎潇同住雪梅园,方才正是因为此事和寒月意见相左,他想安排宋音尘与他同住噬月殿,方便掌控宋音尘的一举一动。”

  沐夫人换了一边继续给羽凌威按摩肩颈,温软沉稳的声音,在殿内如微风般徐徐吹开:“从羽氏的角度考虑,寒月这么安排并没有错。这栎潇天赋超群,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毒理天才,江湖上的人从未断过招揽之心,确实不宜让宋氏的人与他往来太过频繁,家主定知晓其中利弊,为何此次不支持寒月的想法?”

  羽凌威轻轻放下瓷白的汤勺,铜铃般的眼中精光一闪:“你常年深居简出,安心礼佛,不怎过问府中之事,有所不知。”

  “一则就是因宋氏和羽氏关系敏感,这宋音尘被送进羽氏,看上去是只身入险地,可对羽氏来说,现在的他又何尝不是一块烫手山芋?他但凡在羽氏期间受到一点怠慢或者危险,羽氏都脱不了关系,这江湖每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我们。他既提出了要与栎潇同住,还是打着方便解毒的由头,我们并没有理由反对。”

  “二则是,从羽氏的角度这么考量自有一些道理,可他羽寒月却未必是真为羽氏考虑,抑或是说,他未必会为继承人并不是他的羽氏考虑。”

  沐夫人秀眉拧起,她平日里虽不争不抢,却是极聪慧的人,心下已是了然,但面上还是装作不知:“家主的意思是....”

  羽凌威轻轻拍了拍沐夫人的手,气笑一声道:“栎潇自从到了羽氏,名义上是羽氏的少主,其实只听他羽寒月一人之命。这对羽氏和寒阳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寒阳已经断了一臂成了残废,即便有我在,他依然能登上家主之位,但若无法彻底压制住这贪心不足的忤逆子,断了他谋夺家主之位的痴心邪念。寒阳这家主之位就是坐了上去,也早晚会掉下来!”

  “羽寒月若是那暗中窥伺猎物的猛虎,云栎潇就是他的尖牙利爪。”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离间他们的关系,却始终未找到突破口,而这宋音尘的到来,就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我听闻栎潇和宋音尘在映天山谷时,来往可不少,似是羽寒月都有些吃味了。”

  沐夫人有些犹疑:“可家主难道不担心,栎潇真被宋氏招揽了去?”

  羽凌威自信微笑,将佛珠串扔在案上:“宋氏自有他们的目的,以我的推测,无外乎就是忌惮羽氏的实力,想要刺探清楚我们的兵器情报,是否会对他们构成太大的威胁。”

  “他们是武学世家,栎潇对他们来说并无太大的利用价值,难道招揽过去,为那些功法秘籍淬毒,去害人不成?”

  “再说这宋音尘不过是一个江湖有名的纨绔浪荡子,丝毫不会武功,他即便来了,又能成什么事?根本不足为惧。”

  “他在这里的价值,就是离间羽寒月和云栎潇的工具。等我解了他们的合力,届时无论是对付一只没了爪牙的猛虎,还是那被斩断下来没了依托的爪牙,都是轻而易举。”

  沐夫人收起汤盅,目色温柔,听完了这么一番筹谋,神情依旧平静温婉:“家主一早就忙到了现在,既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就别再过多思量,这几天就松快松快,高高兴兴地等孩子们回来。”

  “妾身先下去了。”

  沐夫人端着茶盅走出大殿,抬头望了望碧蓝无云的晴空,眼里的温婉已全然褪去,透出一丝丝意味不明的哀怜,她轻叹一声,用只有微风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诘问:“世人尽想争名逐利,可这争到最后,到底都能得到一些什么呢?”

  可微风不会回答她的诘问,这金陵城中偌大的羽氏,本就代表着权力与欲望,又怎会在意那几个命运多舛的孩子,是悲是喜?

  *

  东乔镇,城门外。

  好几辆华贵的马车停留在此,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正是羽氏和宋氏的车马队,下人们正在来来往往忙活装点物件,即将出发前往金陵。

  因着羽寒月不在,云栎潇便在回程的路上,与宋音尘同坐一辆马车。

  云栎潇掀开马车的帷帐进到里面,就见宋音尘先是看了下他的脸,然后视线就向下,在他的腰带上打量一番,尔后眼神暗了暗,装作无事地拿起桌上的茶盏。

  云栎潇先是有些不明所以,尔后双眼微微眯起,看样子这个登徒子是期待着他会佩戴上那条狐狸尾巴!

  他起了捉弄人的心思,于是把玩着腰间的紫色玉佩,坐到了宋音尘边上,明知故问道:“音尘哥哥方才为何这样望着我?是想提醒我忘了什么东西,还是觉着我这玉佩挺好看的?若音尘哥哥真心喜欢,弟弟未尝不能割爱。”

  宋音尘暗自磨了磨牙,挤出一抹笑容道:“当然没有,我只是觉得栎潇弟弟今日比昨日更漂亮了而已,所以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云栎潇听罢,轻挑了下眉,唇角漾起弧度,须臾见马车已经上路,便不再同他玩笑,直接进入正题:“我先前让你去偷的两本功法秘籍,拿出来给我看。”

  宋音尘闻言,便从边上的小木箱底下摸出两本靛蓝色,不厚不薄的功法秘籍,递给了云栎潇。

  云栎潇接过后,就搁在桌上,垂眸翻阅了起来,神色逐渐专注,一炷香后就进入了心无旁骛的状态。

  宋音尘在一边挤眉弄眼和挥手了好几次,云栎潇都毫无反应,全然被当作空气。

  宋音尘当然不敢直接喊他,怕打扰了他会挨揍,于是只能托着腮帮,就这么认真地看着他,权当是在无聊的路上,欣赏美景了。

  好在这美景完全算的上活色生香,令人心神荡漾。

  云栎潇的侧脸弧度流畅优越,皮肤如上好的羊脂玉般细腻白皙,眉目干净清秀,眼尾微微上扬,显出了一些媚感,睫毛是男子里少见的浓密纤长,鼻梁秀挺,薄唇红润丰满,唇角即便是不笑的时候,也是微微上翘。

  宋音尘看着看着就入了迷,没想到这小疯子,认真起来的时候也那么好看,他在羽氏研究那些害人的毒药时,也是这番神情吗?

  等到云栎潇翻完两本秘籍,抬起头来望着他,漆黑的瞳孔里浮现出疑惑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往窗外一看,天色竟已经如黑墨般深了。

  云栎潇合上秘籍,修长的手指摩挲了下封面道:“确实是我要你偷的那两本秘籍,这里一本是心法,一本是招式,先练心法再练招式,回羽氏之后,我们就开始。”

  宋音尘眨眨眼睛,虚心求教:“.....不是,栎潇弟弟。你怎知这心法适合于我?我父亲和哥哥修炼的都是极阴心法,可这本心法我也看过,修炼的是至阳心法。”

  云栎潇像看低智儿一般扫了他一眼,耐着性子道:“心法一经修炼,自是很难改,特别是原本就互相冲撞的心法。可是音尘哥哥,你根本就没有练过任何心法,所以无论是修炼极阴心法还是至阳心法,对你来说,都无甚区别吧?”

  宋音尘挠了挠额头,往云栎潇那边又挪了挪,两人挨得更近,玫瑰香和梅花香交缠在一起:“确实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让我与父亲哥哥一样,修炼极阴心法呢?”

  “我这人吧,最不爱打打杀杀,所以如果硬要学武的话,能不能给我找个容易点儿的?”

  云栎潇用眼神扫了桌上的食盒,那是月熙方才拿进来的,宋音尘心领神会,知道是小祖宗饿了。

  他立刻打开食盒,将里面的菜一碟一碟拿出来,还将筷子像递皇帝诏书一般,恭敬的递给云栎潇,颇有种皇太后和随身侍监的模样。

  但云栎潇没有接,只是平淡地命令:“饭前先喝汤。”

  宋音尘放下筷子,心道这小祖宗吃个饭规矩还挺多,但腹诽归腹诽,还是立刻堆着笑给他盛起了汤。

  云栎潇就继续说道:“自古选择心法,除了受家族派系,血脉继承等影响,个人体质的适应性也很重要,我为你解毒期间,就已经替你诊过脉,音尘哥哥并不适宜极阴心法。”

  “我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宋音尘懵懵懂懂点点头,他平日里确实比较怕冷,未曾想竟是这个原因。

  “其次是…”云栎潇接过宋音尘手里的汤碗,轻轻抿了一口,薄唇上一片诱人的水色,“我修炼的就是极阴心法。自古一阴一阳之谓道,为了配合蛊虫的修炼法门,音尘哥哥必须勉为其难,去修和我截然不同的至阳心法。”

  “不过我想音尘哥哥性格这般热情如火,见到姑娘就精神矍铄,亢奋不已,使不完的精力,相信弟弟,这心法一定适合你。”

  宋音尘忍不住回怼一句:“…栎潇弟弟骂人是不带脏字,但当真是少见的刻薄。”

  两人在互相阴阳中用完了晚膳,云栎潇就准备回自己的马车就寝,哪知道刚站起来,胸口的剑伤又是一阵刺痛,他本想忍下,可刺痛来得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就捂住了胸口,跌回了座椅上。

  宋音尘立刻发现不了对劲,扶住他的肩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略带心疼道:“没事就爱瞎逞强,我看你方才一坐就是一整日,还以为你伤早痊愈了。”

  云栎潇秀气的眉头皱起,那一阵刺痛已经过去,他不满地冷嘲热讽:“如果音尘哥哥当初少荒唐一些,我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田地。”

  宋音尘缩了缩脖子,一下子气势就颓了。

  云栎潇先是为他以身试毒,又为他挡致命一剑,接下来这些日子又一直在路上奔波劳碌,确实没能好好静养。

  宋音尘在他耳边低声细语,语调里有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柔缱绻:“栎潇弟弟都是为了我,才受了那么多苦。我这马车是专门打造的,空间宽敞舒适,后几日就留在我这里,给我个机会鞍前马后伺候栎潇弟弟,将功赎罪成不成?”

  云栎潇刚想拒绝,他没有和旁人同榻而眠的习惯,但望了眼窗外策马的羽氏侍卫后,想到以羽寒月的性子,他人既不在,那就一定会安置眼线在车马队里,时刻留意宋音尘的动向,于是扬起笑容道:“好啊。”

  “那弟弟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音尘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