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泠一直都很好骗。

  盛焚意十年前就知道了。

  被有钱的父母养得太过娇气且天真, 在学校里也是最受欢迎的存在,所有人都喜欢他,都不会让他难过、害怕, 或是厌恶, 一切诸如此类的负面情绪像与观泠天生隔绝,他在十八岁前的人生里所感知到的一切负面情绪都源自于盛焚意。

  盛焚意生来就感受不到任何情绪,这遗传自他的母亲,他是个没有心的怪物,阴郁、无情、古怪却艳丽。

  观泠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特别的人,所以观泠想要和他做朋友。

  一开始盛焚意对他一直爱答不理,他像是青春期追求漂亮小女孩的坏学生, 放学后,他眼巴巴地趴在盛焚意教室门边, 乖乖等着和盛焚意一起回家, 盛焚意是盛家私生子,盛家与观家当时都住在富人区, 算是邻居, 回家也同路,观泠不要司机接,要背着书包和盛焚意一起回家,观泠小时候很吵,话很多, 讲起来话来喜欢蹦蹦跳跳的,一头灿金卷发在阳光下和蓝色的眸子一样亮晶晶地圣洁极了,他走到哪里, 哪里都有人看他,是无法忽视的人群焦点, 而盛焚意却冰冷得黑白分明,连唇色都是诡艳的血红,少年时期就已经有了一张美得令人胆寒的如狐鬼的皮囊,这令他与观泠如天堂地狱,大相径庭。

  盛焚意后来像是觉得观泠的纠缠很烦人,所以他同意和观泠做朋友了,一年一年过去,他比观泠大了三岁,观泠上高一的时候他已经保送国外顶尖大学,他没有出国,选择了复读,陪着观泠把高中重新念了一遍。

  图什么呢?

  谁也不明白。

  只有盛焚意自己明白为什么。

  观泠高一的时候,他的成绩太差了,私人家教又管不住他,他的父母狠狠心让他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晚自习,那天晚上大概九点了,教室里沉默极了,学生们都低着头在写作业,观泠却靠在盛焚意身上睡觉,他们两个当时是同桌,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四周都没人,观泠睡得很熟,他是在教室乱作一团的尖叫声里惊醒的。

  停电了。

  盛焚意记得观泠很害怕,观泠的手掌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像是怕他走了,观泠怕黑,他知道。

  观泠依赖他,信任他,可他单手扣住观泠的后脑勺,俯身,轻轻亲了一下观泠的脸颊,这个吻不脏,像是没有坏想法,又像是欧洲贵族如优雅礼仪的见面礼,教室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观泠在失明般的无助和同学们乱糟糟的讲话里不知道谁亲了他,当时他浑身都僵硬了,像一只被抓住耳朵的兔子,一动不动。

  后来电来了,教室亮堂堂的,老师坐在讲台上维持秩序,观泠缩着脖子,他靠在墙上,脸色发白地对盛焚意勾了勾手指。

  盛焚意侧过脸,瞧着观泠。

  观泠捂着被亲了的雪白的脸颊,小声,又像生气似的对他说:“你是不是亲我了?”

  他说:“没有。”

  观泠无条件相信了他,观泠纳闷又委屈地嘟囔:“那是谁呀……”

  盛焚意没有回答。

  观泠当时瞳孔一缩,自己吓自己道:"鬼!一定是鬼亲我的……呜呜呜完了,盛焚意,我被鬼缠上了……是男鬼还是女鬼呀,我情愿是女鬼姐姐呜呜呜……至少不会伤害我,可要是男鬼怎么办,我知道的,恐怖小说里被男鬼缠上的人一定很惨,男鬼我听说它们的怨气可重了,一个比一个想要毁灭世界,说不定我会被那鬼附身然后一个炸|弹下去炸掉七栋楼……我、我不想当罪犯啊!"

  盛焚意收回目光,继续写着作业,观泠的嘟哝声还在他耳边甜生生地自言自语:“怎么办……盛焚意,晚上,司机伯伯说有事不能来接我,让我自己打车回家,我害怕……意意,你陪我好不好?”

  “嗯。”

  盛焚意这才回答。

  观泠那晚吓得要命,他都不敢在家里睡,缠着盛焚意去了盛家睡觉,盛家没有人,只有盛焚意一个人住,他不要和盛焚意分开,抱着小被子敲开盛焚意的门,跟盛焚意一起睡了。

  他不知道那晚他睡熟之后,盛焚意睁开眼,用一根红绳子缠住他的手腕,红绳子的另一头被盛焚意绑在自己脖子上,盛焚意的掌心连一丝血液的流动都没有,阴森捏着观泠柔软的掌心,他把观泠的手掌当成神明赐予的珍宝似的去摩挲他的脸颊,他在感受到了人的温暖的时候垂下眼睫,再一次吻了吻观泠的面颊,很有礼貌,也很克制,“晚安。”

  那晚被他亲吻了脸颊的少年面庞是雪白到没有受过一丝苦难的,观泠睡熟了永远都在做甜甜的美梦,一双细细的眉舒展开来,连脸颊都氤氲起幸福的红色的血色。

  盛焚意那晚盯着观泠的脸看了很久。

  十年过去了。

  他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孕检室里一片死寂,唯有吞咽的水声如缓缓升起的雾气笼盖充满这个封闭的房间。

  盛焚意垂眼,看着跪坐在他腿间的观泠,观泠的嘴被撑得太满,下巴艰难抬起,观泠抬手,寻求安慰似的握住盛焚意的腕骨,像是说,不做了。

  真是善变。

  分明是观泠说要帮他做这个,可几分钟不到,就自己求饶似的放弃了。

  盛焚意抬起一只手,几根手指抚摸观泠红淋淋的唇角。

  观泠变了很多。

  记忆里那张小孩子的脸没那么圆润了,西方人优越的骨相凸显出了优势,骨骼严丝合缝撑起观泠这张已然成年,并嫁做人妇的熟透了的脸,媚态,多情,柔弱,不谙世事的天真荡然无存,甚至肚子都大了起来。

  “起来。”盛焚意淡淡道。

  观泠咳嗽着站起来,膝盖骨都蹭红了,他坐在床边,盛焚意给他穿袜子,观泠觉得自己的嘴已经没有知觉了,疼都是愚钝的、迟缓地变成了一种焚烧似的麻意,他迷迷糊糊地望着盛焚意,盛焚意垂着头在给他穿鞋子了,乌黑的发丝下,盛焚意眼尾那抹潮湿的、如情|欲的红若隐若现。

  他是舒服的。

  观泠想。

  这算报答盛焚意收留他么?也算……报答……盛焚意刚才也让他舒服么?

  “意意……一个小时已经结束了,所以,我们现在,还是朋友对吗?我们的关系,会变吗?”观泠艰难道。

  “不会。”盛焚意回答。

  “嗯,我们……是好朋友。”观泠抬手,手指摸着盛焚意的发丝,沿着冰冷的眉骨,停在了鼻尖,盛焚意的鼻子生得太漂亮了,像是艺术品似的秀丽,这鼻型很柔,冲淡了五官极致艳丽带来的攻击性,也让观泠放下戒心,如步入了一个充满诱惑力的陷阱。

  观泠被这陷阱迷得渐渐晕眩,他眼皮一重,困意上涌,他闭上眼后,像是被盛焚意扶住了,他的下巴抵在盛焚意的肩膀上,嗅着盛焚意身上的香味,他迷迷糊糊里听见盛焚意说:“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

  “你可以向我索取一切。”

  观泠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他并没有在意这些像是他梦中的话,因为,太诡异了,他根本不相信这是盛焚意会说的话。

  所以他没有回答。

  他睡熟之后,他不知道盛焚意在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时,盛焚意的眼珠黑得吓人地死死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像是要疯掉了。

  他也不知道,孕检室外有个蓝发的年轻男孩站在门外待了很久。

  那个男孩像是鼓起勇气才来到这里,像是要对观泠诉说什么真相,可他被室内刚发生的一切吓得俊秀的脸上全无血色,他不敢再听任何,最后再也不回头地离开了。

  都是假的。

  观泠。

  都是假的……

  不要信……

  白昼在心里一遍一遍,如愧疚地赎罪似的重复道。

  ——

  半年后,北城。

  十一月的天越来越冷,分明白日,天却灰蒙蒙地飘起了细雪,雪粒落在盛焚意的掌心,他出了医院,在外面买了一束玫瑰花才上了车。

  下班的人总是要回家的。

  可他买了玫瑰花。

  像是要把玫瑰花带回家送给心爱的人。

  几个护士还没有下班,她们站在大厅里看到盛焚意方才在外边买了花,盛焚意走后,她们才围起来,像好奇,像遗憾,又像不可思议似的窃窃私语。

  “盛医生最近是谈恋爱了吗?”

  “这几个月一直都准点下班,每次下班都买一束花回家,是要送给恋人吧?”

  “这么冷冰冰的人也会有恋人吗?”

  “不知道他的恋人什么样子……”

  “我见过哦。”

  “六个月前,盛医生带他来孕检,我看见了。”

  “是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女孩子,像是外国人,金头发,蓝眼睛,个子小小的,才到盛医生胸前……嗯……好像还没有到胸前,洋娃娃一样。”

  “真好啊……有那么漂亮的女朋友,盛医生长得也很好看,郎才女貌嘛。”

  她们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像是觉得身边多了一对幸福的恋人,她们也幸福起来了一样。

  这时,一个推着小推车路过她们的小护士默不吭声地继续走了,她心里忍得要命,拼命压着才把心里来回咋呼了好几遍她六个月前在盛医生带来做孕检的“女朋友”的身份证件上看到的性别给咽了下去。

  是男孩子啊。

  还怀孕了……

  盛医生怕是因为这个,才亲自给那个男孩子做的孕检吧……

  盛医生是九个月前转入妇产科的,他从来没有亲手接手过任何病历,像是他从精神科转来妇产科就是为了等那个男孩子怀孕,再手把手为那个男孩子做好一切生产准备似的。

  巧合得像是刻意谋划的。

  ……

  太古怪了。

  小护士莫名想,与此同时,后背冷滋滋抖了一下,像是身后有鬼盯着她一样。

  她猛地回头,发现楼梯角落空无一人。

  奇怪了。

  她纳闷道。

  ——

  晚间七点。

  盛焚意买完玫瑰花没有回家,开车去了市中心的高端购物中心,来买婴儿服。

  观泠怀孕九个月了,肚子太大,走路都很费劲,没法和他一起来给宝宝买衣服,观泠失落极了。

  盛焚意进了一家婴儿用品店,导购和他推荐衣服时,他打开手机,给观泠打了视频通话。

  观泠没有在那个破旧的出租屋了,他所在的这个住所是一栋非常昂贵的城郊私人别墅,布景温柔极了。

  做孕检那一天之后,盛焚意就带着观泠搬过去了,盛焚意告诉观泠之前住贫民区是怕观泠觉得他和他地位不平等,观泠会疏远他,他才撒了谎,观泠非常善良并感激盛焚意的这个谎言,观泠怀孕越久,越要好好生活,盛焚意就带他去了城郊别墅,空气很好,别墅是小别墅,一共只有三层,很温馨,连墙面都是可爱的兔子纹路。

  观泠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抱着怀里的兔子玩偶。

  他好奇地透过手机摄像头看这个婴儿用品店琳琅满目的婴儿服,男宝宝女宝宝的都有,看得他眼花缭乱。

  盛焚意没有任何表示,他把一切的选择权都给了观泠,观泠选了很多件,盛焚意都买了。

  观泠在这几个月里已经知道了盛焚意的经济状况,这些奢侈品婴儿服对盛焚意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所以观泠不会有负担了,他这几个月里太依赖盛焚意了,曾经那股对盛焚意呼之来去的娇纵又复生了,他选完衣服后,还对盛焚意小声撒娇说想吃巧克力蛋糕。

  盛焚意说好。

  观泠甜甜一笑,抱着手机,用雪白的脸颊蹭了蹭手机屏幕,像在蹭盛焚意的脸颊。

  他又对盛焚意说了一些悄悄话,越说声音越轻,最后困了,视频通话都忘记关掉就倒在沙发上睡了,肚子已经大了很多,他睡着了也抬手护住肚子,格外疼爱这个即将出世的小宝宝。

  观泠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那人敲门敲得很慢,力道却很重,听起来凶巴巴得像砸门。

  他不敢开,穿着棉拖鞋费力地走下沙发,他扶着墙到了门边,通过室内监控,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男孩。

  鸭舌帽沿压得很低,一圈阴影勾勒出这人的眉眼,他像是察觉到观泠在通过监控器看他,他长指扶着帽沿,像是要抬眼了。

  观泠吓了一跳,连忙把监控关掉,惊魂未定往后退了几步,手忙脚乱找手机要给盛焚意打电话。

  门外却传来一阵说话声,“别告诉他!”

  观泠拿着手机的手骤然一僵。

  门外那人的声音很耳熟……

  像是他认识的人。

  白昼站在门外,他左顾右盼,没有看到盛焚意,也没有看到谢兰音,他这才慢慢蹲下,沿着门缝往里塞给了观泠一张纸条——

  观泠根本来不及看这张纸条,他忽然想起来门外站的那人是谁了,是、是他一年前,刚和盛焚周离婚冷静期时,他找不到工作,住所,是门外这个男孩子收留了他,还给了他工作,后来男孩子知道他离婚……是因为他背叛了丈夫,男孩子很生气,把他赶走了。

  然后他走投无路被盛焚意捡回了家,拥有了现在这样好的生活。

  可观泠不恨门外这个曾一脸厌恶把他赶走的男孩子,他反而着急地要开门。

  他觉得白昼是他的好朋友……

  他来不及看白昼塞进来的纸条,他连忙开门,白昼却已经骑上摩托车离开了。

  观泠手里捏着白昼给他的纸条,他靠在门上,想了很久。

  这时,手里的手机里传来盛焚意的声音,“你手里,是什么。”

  观泠忽然想起来盛焚意之前给他打的视频通话还没有挂断,盛焚意刚才把一切都看见听见了!

  观泠下意识觉得纸条上的内容是盛焚意不能看的。

  他连忙把纸条藏在身后,“没有,是垃圾……”

  “很脏,丢掉。”

  “我知道了……”

  “嗯。”盛焚意声音这才轻了一点,“想吃什么吗?”

  “你回来就好……”观泠小声道:“我在家里等你。”

  盛焚意挂了电话后,他调开监控,看到观泠脸色发白地坐在沙发上,打开了那张纸条。

  他和观泠一起看到那张纸条上写着——

  逃。

  盛焚意坐在车里,歪了歪头。

  谢兰音坐在副驾驶座,听见盛焚意对他似笑非笑道:“当初,我和你那位小妈做了个约定,他帮我赶走观泠,让观泠回到我身边,我让你一辈子抓不到他,如今,他违背了我和他的约定,我要让你找到他吗?”

  “当然,我会教训他,但是呢……”谢兰音嘴里叼着烟,他撑着下巴,“哥,你老婆都快生孩子了,如果你真的爱他的话,收手吧。”

  “或者,你自己告诉他真相……你真觉得你能隐瞒一切吗?”

  盛焚意没有回答。

  晚上他回了家,把玫瑰花和一堆婴儿服放在地上,他给观泠做了饭,一起吃饭的时候,观泠浑浑噩噩,吃的也少。

  他没有询问。

  等观泠睡了,他坐在床边。

  他摸着观泠的肚子,小宝宝像是不喜欢他,隔着肚子踹了踹他的手,观泠疼得蹙眉,他抬手,不摸了。

  他忽然莫名道:“那个叫白昼的,你好像很喜欢他,你会和他在一起吗?”

  “观泠,如果你要跟他在一起。”

  “我会找人把他操|烂,我让他这辈子都操不了你。”

  “观泠,如果不想让他因为你陷入地狱,那就自己走向地狱。”

  “走向我。”

  “只有我能救你,我救了你,对吗?我拯救了你,你该爱我的,我也该,最爱你的。”

  “我感受到了,我对你的爱,观泠……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吧。”

  “不要讨厌我……”

  盛焚意着迷地垂眼,用观泠的掌心摩挲他自己冰冷到没用一丝人情味的脸颊,狗一样乞求主人的爱意。

  这时,从观泠掌心掉了一张纸出来。

  不是下午白昼塞给他的写了“逃”的纸条。

  像是观泠自己写的。

  正反两面。

  正面:索菲亚

  反面:sfy

  纸条。

  这张纸条。

  正面写的索菲亚是童话里的小公主。

  那么反面的sfy是什么意思呢?

  可以是:

  s-索

  f-菲

  y-亚

  正反两面结合起来,意思显而易见——

  sfy是小公主。

  可sfy不止是索菲亚,也可以是:

  s-盛

  f-焚

  y-意

  盛焚意垂首,指尖摸着这张纸条时。

  一双蓝色的眼睛久久望着他那张美艳的脸。

  半晌,闭上了,像是不曾醒过。